第二幕
「哎,怎麼就變成這種結果了呢。」
「嗯?」
聽到了羅倫斯的低喃聲,赫蘿把幾乎已經埋人大啤酒杯的瞼轉向他。
「沒什麼,別把酒灑了。」
「嗯。」
比其它城鎮釀製的酒度數更高,所以名字也叫做重啤酒。赫蘿將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拿起一塊沾著鍋巴的貝殼。
這是生長在雷諾斯城邊流過的羅姆河中的雙殼貝,大小基本與赫蘿的手相同。肉質非常柔軟,碾碎了之後與面包粉攪拌在一起重新放入貝殼中烤制,是雷諾斯的特產。加上適量的芥末之後一同食用,會讓人覺得沒有比這更好的下酒菜了。
在羅姆河長期沖刷的作用下形成了巨大的橢圓形港口,站在港口面前。看著停泊在港口中為數眾多的平底船,赫蘿情不自禁的發出了讚歎之聲。然而,舷梯上來來往往的旅行者們的胃口為目標的露天小店的香氣還是飄入了赫蘿的鼻子之中,赫蘿的心瞬間就被征服了。
用陳舊的木箱堆砌而成的樸素的桌子之上並排放著三人份的貝殼,而喝完啤酒的杯也已經有了兩個。
羅倫斯點了亞洛爾德洛德勸酒時所用的那種葡萄酒,結果赫蘿一臉的不愉快。
有了這個酸味之後,接下來只要有慢慢喝酒的時間就可以了。
「可是,這樣看起來雷諾斯也像平常一樣不像有什麼問題啊。」
不知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堆積著,一個幾乎與人身高等長的木箱從船上卸下來之後,圍在周圍的幾個商人立刻把蓋子撬開開始就裡面裝載的貨物討論起來。
有了這麼壯觀的港口,每天進入的商品數量可以說是數不勝數。就算只是在一旁看著,就會發現這裡是個集中了無法想像的大量商品的城鎮。
日常的各種食品自然不用多說,假設有木材進入的話,那麼加工所需的鋸,鑿子,釘子,錘子以及製作、修理的旅行鐵匠都會來到城鎮裡,以及整理木材所需的繩索、皮繩、陸路搬運用到的馬兒和馬車,甚至是馬具等等數不勝數的相關物品都會進入。
或者只是單純的有船隻入港,那麼造船技師和相關工具,或者船本身就是商品。到底商品的種類有多少,數量有多少,恐怕即使是全知全能的神也未必清楚。
種類繁多,沒有比這能更好的形容充滿了活力與生氣的港口全景的詞語了,同樣也沒有比雷諾斯更適合這個詞語的場所。無論有什麼樣的問題想必都會被隱藏在這樣的表面之下。
赫蘿正用從羅倫斯那裡借來的小刀串著光滑的貝肉運往嘴邊,突然聽到羅倫斯的自言自語,似乎若有所思的環顧四周,然後喝了一大口啤酒。
「就算狼群之間正在進行爭奪領地的激烈鬥爭,從遠離森林的地方看來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唄。」
「即使有著像你一樣靈敏的眼睛和耳朵,在遠處還是無法分辨嗎?」
赫蘿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像擺架子一樣低下了頭,不過頭巾下的耳朵還是稍稍動了一下。
平常的羅倫斯會因為焦急而被赫蘿戲弄一番,不過現在有酸味很強又溫暖的葡萄酒,嘗了一口葡萄酒,耐心的等待著赫蘿的回答。
「那邊的傢伙,看見了唄?」
過了一會兒,赫蘿用還串著貝肉的小刀刀尖指著一個身體冒著熱氣站立著的男人。他依靠在一個裝滿了好像細碎石、及腰的木桶。那一身隆起的肌肉,即使說是海賊也不為過。
而讓那樣的他出現一臉愁容的則是一個手持羊皮紙卷的削瘦的商人。
羅倫斯對赫蘿所說的話點了點頭,然後赫蘿一臉嚴肅地繼續說道。
「那個男人正在發怒。」
「噢?」
「看樣子船上的貨物被徵收的稅金實在是太高了,以前的價格就已經讓人不想繼續運載貨物了。腦袋的價格?嗯,反正都是這樣那樣的抱怨哪。」
「這就是人質稅啊。在河流上行走的船隻就是擁有河流的領主的人質。」
「嗯,然後面對著他的那個瘦小的男人是這麼回答的。因為今年北方的大遠征被取消了,昕以城鎮捲入了很大的麻煩之中。僅僅收取稅金就能放行已經應該表示感謝了。」
每年冬天來臨的時候,教會為了展現其權威都會組織聲勢浩大的北征。然而今年位於遠征必經之路上的國家普羅亞洛爾德尼亞的教會權力同政治權力的關係之間覆蓋著濃厚的陰影,所以遠征也被中止了。因為這個理由羅倫斯也曾一度直面破產的危機。
所以不需要任何理由,羅倫斯吃驚的看著赫蘿。赫蘿遜是毫無變化,低著頭閉著眼側耳傾聽。
於是羅倫斯再一次把視線投向了邪兩個男人,雖然離得很遠,不過還是能看出來那個商人模樣的男人對船員下了最後通牒。
「要不與皮草一起到會議上去說情也行。」
說完這句話,赫蘿睜開了眼睛。
羅倫斯擔心自己又被赫蘿耍了一次,不過這大概是自己過於臆測了。
「進行著類似對話的傢伙還真不少呢……一共四組。都是稅金太高了,北方的大遠征,城鎮的進口之類的話題唄。」
一邊說著一邊用小刀挑出貝殼裡面的肉,刀身上的肉越積越多,赫蘿的興趣也被吸引了過去。
將成串的貝肉送入口中的時候,真的會讓人有一種絕頂美味的感覺。
「這麼說來也對……作為物流基點的城鎮,如果北方的大遠征中止了的話不可能不受影響的。在琉賓哈根的時候可是吃了大虧—呢。不過,這同在城鎮門口駐紮下來還吃著東西的傢伙們有什麼關係呢?」
城鎮如果發生了不一般的變化,那麼那些不一般的商販們的機會就來了。
就在羅倫斯獨自默唸著思考著各種可能的情況時,赫蘿很粗魯的打了個嗝,咚咚的敲了敲桌子。
「還要再來一杯嗎?」
看著眼前雷諾斯城的現狀,羅倫斯的心思全都投了上去。雖然赫蘿一直都保持安靜,然而如果她願意助自己一臂之力,一杯兩杯啤酒算得了什麼。短短的一瞬間,羅倫斯就完成了利益得失的計算。
露天小店的店主將羅倫斯手中的酒杯再次注滿之後,赫蘿一臉滿足的表情微微歪著頭。
「剛才點的酒可不是為了咱,而是為了汝自己哪。」
「嗯?」
「雖然喝醉酒的是咱,汝不是也因為別的什麼醉了麼。」
赫蘿臉上微微泛著紅暈愉快地笑了。
如果是以前的羅倫斯大概只能皺起眉頭,不過現在他已經能毫不遲疑地把握住赫蘿要再來一杯的理由了。
「酒這種東西只有花了錢才能買醉,考慮眼前是不是有賺錢的機會可是免費的哪。」
「而且。咱也沒有在一旁隨便插嘴,如果能坦率地答應汝求助的請求一杯兩杯酒根本算不了什麼。」
身材矮小的巨人就是指這種情況。
面對著嘴唇邊還沾著啤酒泡的赫蘿,羅倫斯只得老老實實的投降。
「汝思考時表情的實在太有趣了,咱就一邊看著汝的側臉一邊喝酒吧。」
繞過正端著啤酒的羅倫斯,赫蘿把一枚破破爛爛的黑色盧托銀幣遞給店主換取了剛出爐正發出噼噼啪啪聲響的貝殼料理,羅倫斯盯著赫蘿的眼睛說道。
「我也不能總是看著那邊啊,偶爾轉過頭來休息下總可以吧?」
接過了盛滿了啤酒的大酒杯,赫蘿笑著說。
「咱可是慈悲為懷哪。」
做工精緻的女袍之下,赫蘿的尾巴彷彿很高興了搖擺了幾下,羅倫斯只得一臉假正經地回答:
「多謝恩准。」
結果,整個上午羅倫斯都是一個人在雷諾斯城裡漫步。
雖然就連赫蘿自己都感到很吃驚,不過身體還未完全從旅行的疲勞之中恢復過來酒的效力自然也比平時更強。到頭來走路都走不直,只能無可奈何地睡覺去了。
把那樣的赫蘿送回了旅店之後,看似發著呆的羅倫斯其實正在內心偷笑。
赫蘿對於羅倫斯還想參與到這裡的買賣之中感到非常的反感,回顧至今為止的旅途也不是不能理解赫蘿的這種心情,但是羅倫斯想到與赫蘿相遇之前的那段旅途,如果就這麼一動不動什麼都不做簡直可說是不可思議。
不過,能夠像這樣悠閒的在城鎮中欣賞著欣欣向榮的景色確實不錯。
要說到理由的話,那是因為羅倫斯在這裡完全沒有熟人。
煩惱了一會兒的羅倫斯掉轉腳步,朝著以前曾經利用過的酒吧前進。
酒吧的名字實在是很奇怪,叫故「野獸和魚之尾」。屋簷下掛著形如巨大老鼠的青銅招牌。傳說中製作了河流防護堤的這只奇妙而賢明的老鼠有著野獸一樣的身體和巨大而平坦的尾巴以及用來划水的後足,也因此被教會確定為魚。
正因為如此,在充斥著烤肉香氣的酒吧之中,還有不少咂著嘴的聖職者。因為不論吃多少魚都不會受人非議。
可是,就算這只希奇的老鼠再怎麼有人氣,還沒到中午的現在,酒吧依然是冷冷清清,連一個客人的影子也看不到。只有一位女招待在牆角一隅的桌子邊縫補著圍裙。
「請問已經開店了嗎?」
聽到站在門口的羅倫斯的提問,紅發的女招待用嘴咬斷了線,輕輕舉起手中的圍裙惡作劇似的笑了。
「洞剛剛補好喲,想看看嗎?」
這是標準的酒吧招牌女招待的攻擊。
「那我還是先迴避的好,而且不是有這種說法麼』洞越大,看得越清楚』。要是讓我看過之後又破了那不就麻煩了嘛。」
女招待把針放入木箱之中,站起身來穿上剛補好的圍裙,好像聽了什麼很滑稽的事情似的搖了搖頭。
「那麼,如果現在在圍裙上開個洞,客人就不看我而是盯著圍裙看了咯?」
不愧是在酒客之間穿梭自如的酒店招待。
不過羅倫斯作為一個商人自然也不會這麼簡單就認輸。
「明明是如此的美貌,如果鼻孔變成三個的話大家可是會傷心的喲。」
「是嗎?真可惜。那樣的話就能更容易分辨出那些有狐臭的客人了呢。」
扣上了圍裙的最後一個紐扣之後,女招待彷彿要強調很可惜似的嘆了一口氣。
羅倫斯面對著如花的女招待只能聳了聳肩膀認輸。
「呵呵,不愧是旅行來的客人水準就是不一樣呢。那麼,喝酒還是吃飯?」
「兩人份的魚尾料理,打包。」
女招待露出了少見的困惑表情,那是因為聽到了廚房傳來的鍋碗撞擊聲吧。
大概正在準備白天在港口工作的人們的便當吧。
「不用著急。」
「既然如此,要不要來一杯酒呢。」
請您稍稍等待一下的意思。
羅倫斯對於女招待到位的服務微笑著點頭示意。
「麥酒還是葡萄酒,另外我們這兒還有梨酒哦。」
「這個季節還有梨酒?」
不論什麼種類的果酒都很容易腐爛。
「不知道為什麼在倉庫中沒有腐爛呢。哎呀……」
女招待說完,故意摀住了嘴巴。
以前來的時候,一直都人滿為患所以沒能好好的跟她搭上話,不過現在看了這家酒吧能有今天的業績果然多虧了這位女招待呢。
「那麼,就喝梨酒吧。」
「是——請稍等一會兒。」
原本的色彩已經分辨不出來了,洋紅色中混入了濃重的灰色,組合成不可思議色彩的裙飄舞著,女招待朝廚房走去。
位於港口城市的酒吧能有如此聰明伶俐的女招待,將來肯定能釣到擁有眾多船隻的商會的次男吧。
對於那些對自己神魂顛倒的富豪以及美男子的求愛視而不見,反而對偶然來酒吧,什麼都沒有的普通手藝人墜入愛河,或許會有這樣的發展也說不定。
對於買下的商品的價格走向多少能預估得到,可是現在的這種狀況可就不是羅倫斯的領域了。如果赫蘿聽見了這番對話大概很輕鬆的就能想出應對之道,不過這麼一來羅倫斯更覺得懊惱了。
「讓您久等了。雖然可能會花點時間,如果客人有什麼問題的話我會儘量回答的。」
真是聰明伶俐的女招待。
如果赫蘿同她交談一定會進發出精彩激烈的火花吧。
「現在這種時間旅行商人來到酒吧的目的就只有一個呢。如果我能幫得上忙的話就好了。」
「在這之前先把錢……」
羅倫斯在接過注滿了梨酒的大酒杯之前,拿出了兩枚烏黑的銅幣。
一枚銅幣差不多可以買三杯梨酒了。
女招待的表情變成了常見的酒吧女招待的表情。
「想問什麼呢?」
「嗯,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就是這個城鎮有些地方與往常不同讓我有些在意,比如關於那些在城鎮入口處聚集著的商人模樣的人們的事情。」
羅倫斯之所以豪爽的一下拿出兩枚銅幣,是因為他覺得這個價錢已經足以打聽到某個商會的秘密了。而女招待的表情也稍稍緩和了下來。
「啊,是那些人啊,是皮草商以及販賣相關商品的人們喲。」
「皮草?」
「沒錯。大概有一半是從遙遠的圍度趕來購買皮草的。還有一半則是販賣加工皮草所必需的商品,那個……」
「石灰,明礬,橡樹的樹皮。」
一提到皮草加工所需的物品這些東西就立馬浮現了出來。據說育地方甚至會用到鴿子的糞便。如果要染色的話用到的商品就更多了。
「就是類似這樣的商品呢。」
羅倫斯想起了亞洛爾德洛德說過的話。
毫無疑問,正在進行中的五十人會議的內容就是圍繞著皮草的進出口問題展開的。
「那麼,關於為什麼他們會待在城鎮的入口之外呢。是因為現在城鎮裡的人人物們正在討論到底要不要把皮草賣給那些商人的緣故喲。在此期間,皮草的買賣被禁止了。這樣一來,手工藝人也會猶豫到底要不要購買那些加工皮草所必需的商品吧?所以,才變成了現在這樣的局面。」
肯定是結合了眾多的小道消息才形成的說明吧,不過如果女招待所言非虛那可就是大事件了。
羅倫斯完全忘記了梨酒的事情繼續追問。
「那麼,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問題呢?」
「是因為那個啦,每年冬天都會有很多人來到北方對吧。」
「大遠征?」
「沒錯沒錯,不過今年的遠征被取消了,昕以原本來買皮衣的人們現在都不來了。本來這個時期城鎮裡可是人滿為患的哪。」
有人來才能賺錢。特別是由於北方的皮草在南方很有人氣,即使是作為特產送人也是很受歡迎的。
然後,為什麼會禁止皮草的買賣進而舉行會議討論呢。
首先,聚集在城鎮入口處的那些人不是前來購買皮草的商人嗎?就算往常一直來購買皮衣的人們由於大遠征被取消了所以不來了,有其他買家肯買那賣給他不就好了。
總之,肯定還缺少了什麼情報。
「購買皮衣的那些顧客們不來了這點我明白,不過賣給聚集在門口的那些商人們不就好了嗎?」
聽到羅倫斯的問題之後。女招待看了看羅倫斯手邊一口也沒喝過的酒杯,笑而不答。那微笑的表情催促著羅倫斯趕快喝酒。
或許酒吧的女招待們本能的知道讓男人焦急起來的方法心得。
如果反過來催促對方回答的話結果不是讓氣氛變糟糕就是被看不起吧。
羅倫斯老老實實地喝下了很甜的梨酒,女招待給了一個滿意的笑容。
「騎士也好傭兵也好,都是些揮霍無度的人呢。不過,來到這個城鎮的商人們可都是些很小氣的人呢。」
女招待輕輕的玩弄著羅倫斯放在桌面上的兩枚銅幣。
「我啊,偶爾也會收到類似貴族的大小姐們穿著的那種鬆軟的衣服的禮物呢。當然那是非常昂貴的東西,不過……」
羅倫斯終於想明白了似的拍著自己的腦門,或許是因為為了迎合赫蘿喝了太多葡萄酒而使得頭腦變鈍了。
「原來如此,在成為衣服之前皮草的價格低得讓人吃驚呢。如果不是做成衣服之後賣出去,城鎮的收入就會減少很多了吧。」
女招待露出了面對著正在懺悔的信徒的聖職者一般的微笑。那笑容彷彿在說,做得不錯。
如此一來拼圖就完整了。
可是,就在羅倫斯想要確認完整的畫面之前,女招待迅速的把身體靠在桌子上。
然後,女招待之前玩弄的一枚銅幣悄悄的滑入了上衣胸部的開口,臉上的表情也變了。
「剛才的那些是其他酒吧的輕浮女人們也能收集到的消息。」
稍稍抬起了下巴,毫無徵兆的惡言相向。羅倫斯抬頭看著女招待,視線很自然的就落到了纖細而又美麗的鎖骨上,然後就注意到了女招待的整個姿勢。
女招待對於如何掌握同醉客心靈之間的距離的方法了然於胸。
羅倫斯突然想到其實這與商業談判並無二致。
對手是能讓客人買來高價的皮衣作為禮物的女人。
「對於慷慨又善解人意的客人自然要特別服務一下。接下來說的話您一定要當沒聽過哦?」
羅倫斯裝作被女招待的伎倆騙倒,點了點頭。
「十之八九,外頭那些商人們購買皮草的請求被會禁止。雖然這樣一來工匠們以及經營皮草的人們會很生氣。」
「情報源是?」
聽到這個問題之後,女招待妖豔的一笑沒有回答。_
羅倫斯的直覺告訴自己,女招待肯定有著非常可靠的情報來源。應該是經常來店裡的五十人會議的某個參加者,當然這是不能說出口的事情。
然而,既然女招待沒有給出「這是秘密」類似這樣的回答,剛才的那些話就變成了她的一家之詞,就算想要刨根問底也只能得到非常可疑的答案。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對羅倫斯的一種試探吧。
真正重要的話可不是能輕易說出口的東西。
「我是酒吧的女招待,對於皮草的價格就算在意也搞不明白,不過對於商人們來說這就好像是美酒佳餚一樣的東西吧?」
「嗯,時不時還會喝個酩酊大醉呢。」
羅倫斯用營業用笑容做答,女招待閉上眼睛點了點頭。
「從好酒吧裡出去的人走路都搖搖晃晃呢。客人您要是也這樣我就滿足了。」
「酒已經喝下肚了,勁頭馬上就會上來了吧。」
女招待睜開了眼睛。
嘴唇明明因為微笑而彎曲,眼睛裡卻看不到一絲笑意。
羅倫斯正想開口時,從廚房裡傳來了呼喚女招待的聲音。
「啊,看樣子料理做好了呢。」
說著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女招待又回到了羅倫斯剛步入酒吧時的樣子。
「對了,客人。」
眼看著就要離開桌子的時候女招待轉過身來。
「有什麼事嗎?」
「您有太太了嗎?」
多虧了赫蘿平時的種種難題,現在即使面對著出乎意料的問題,也能很快做出回答。
「錢包的紐扣沒有被她握在手裡。不過……韁繩倒是被她牢牢握住了。」
羅倫斯回答了之後,女招待彷彿對好久不見的老友,開懷的笑了。
「這樣啊,肯定是位很溫柔的人呢。真不甘心呀。」
想必女招待對於自己籠絡喝醉酒的客人的手段有著那麼一點驕傲吧。
如果羅倫斯沒有遇到赫蘿,又或者他多喝了幾口說不定就會中招吧。
只不過,把這樣的話說出口那就無異於在敗者的傷口上撒鹽。
「有機會的話請一定帶到店裡來哦。」
「嗯。」
羅倫斯的確就是這麼想的。
實在是忍不住想看看這個女招待和赫蘿一起的場面。
但是,如果待在她們的身邊恐怕會被捲入非常大的麻煩之中。
「那麼,請稍等一會兒。我這就去拿料理。」
「麻煩你了。」
女招待再一次隨著飛舞的裙襬走入了廚房。
羅倫斯一邊欣賞著那美麗的背影,一邊品嚐著梨酒。
赫蘿在自己心中的份量,對於其他人來說已經是一目瞭然的事情了。
手裡拿著裝滿了熱乎乎的魚尾料理的麻布袋,羅倫斯沿著港口邊的街道漫步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停泊在港口中的船隻。
聽過了酒吧女招待的講述之後才發覺,停泊著的船隻的樣子的確是有些奇怪。
仔細觀看就會發現大多數船隻的甲板上都堆滿了用稻草和麻布覆蓋著的貨物,一根根又粗又長的繩子從船舷伸出緊緊地系在棧橋上。看起來暫時是不會出港了,雖然其中肯定也有本來就計劃在雷諾斯越冬的船隻,但是怎麼看數量也太多了點。完全可以大膽推測,在這些停泊的船隻之中有很大一部分都運載著皮草或者是加工皮草所必需的物資吧。
雷諾斯被稱作皮草與木材之城,正如其名這裡皮草的交易量非常的大。
身為旅行商人的羅倫斯雖然無法得知來往於雷諾斯的皮草的總量,但是就拿專門從事皮草交易的商人常用的容器為例,那是及胸高的大木桶,如果用來放置松鼠皮的話,大概能存放三幹到四千張。往年的這個時候城鎮裡到處都是類似這樣的木桶,皮草的數量多到令人難以想像的地步。
如此大量的皮草交易被中止了的話,會有多少人陷入困境呢。
不過,就算任何一個城鎮一樣,雷諾斯也希望能收取儘可能多的稅金,而且如果皮草原料真的被外地的商人們買走,生活在城內的工匠們就會失去收入流落街頭。無論是什麼樣的商品,買入了原料之後進行加工然後再賣出會獲得高出許多的利潤,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實。
原本應該是這樣的發展,可是由於北方的遠祉被取消了,無法期待會有大量旅行者從南方而來,現在誰也沒有辦法保證皮草經過加工之後能變成真金白銀。
另一方面皮草本身的質量好壞同加工技術的好壞完全是兩碼事,如果要說製作精巧的服飾那麼擁有比雷諾斯更好技術的城鎮可說是數不勝數。在雷諾斯作為士特產賣到紅火的衣眼,如果特地花上大量運輸費運送到遙遠的城鎮去,情況就不好說了。
考慮到這些情況的話就算會面對城內工匠們的大舉反對,把皮革賣給來自外地的商人也應該是利大於弊的決定。
這樣至少今年的皮單還能換到點錢。外地商人之昕以會蜂擁而來,是因為集中到雷諾斯的皮草的確稱得上是上品,就憑這一點也能把價格稍微抬高一些吧。
儘管如此,酒吧女招待還是說五十人會議會做出禁止將皮草出售給外地商人的決定。
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這種可能性都很低。
最初從城外聚集著眾多商人這點來看,就覺得事情有什麼地方不對頭。
對於商人們來說只要確信能夠得到利益,那就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無論使用什麼手段都是正義的,所以絕不可能出現一團和氣的局面。
只要有那麼一個人想要搶佔先機,就會導致無法收拾的結局。
然而現在卻並沒有出現什麼混亂的場面,實在很難想像外頭的這些商人們是因為各自不同的理由出現在那裡。
毫無疑問,在幕後有某個巨大的權力機構掌控著這一切。
那會是在西之海另一頭,因加工服飾而聞名的城鎮裡的巨大商業工會嗎?還是說想要獨佔皮草相關貿易規模大到令人目眩的程度的大商會?
總而言之,巨大的力量從幕後控制著這一切。
不過,雷諾斯城的首腦們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走過港口邊的街道,羅倫斯進入了充滿了活力與喧囂的街道,然後他得出了結論。
聚集在外頭的商人們應該會對五十人會議這樣說道。
皮革買不出去會讓你們很為難吧,那就幫你們一把吧。但是,一時的交往這種事情在社會上也不怎麼好聽。就讓我們明年、後年也來光顧雷諾斯,如何?
如果答應了這樣的條件,很快雷諾斯就會真的成為僅僅作為皮草流通中轉站的存在了。然後再過不久,說不定就連這樣的機能都會被其他的某個城鎮所取代。
但是,之所以不能簡單的拒絕這樣的要求,並不僅僅因為城鎮裡工匠們的反對意見。
如果背後真的有強大的權力機構控制著局面,那麼不假思索的拒絕外地商人們的要求就會導致「雷諾斯城對於外地商人進行差別對待」這樣的流言漫天飛舞。
如此一來就不僅僅是城鎮的問題了,與城鎮相關的領主或者貴族也會被波及到。當商業問題變成政治問題的時候,解決問題所必需的金額就會以幾何級數增長。
相比之下商人之間的矛盾就連一丁點的意義都沒有了,這是一場龐大而複雜的同行之間的戰爭。
羅倫斯慢慢的撫摸著自己的鬍鬚。
自然而然的笑了。
「動用的資金不少呢。」
許久不曾有過的自言自語,就好像脫下了已經穿了一週的靴子時的那種暢快。
動用的資金越多,獲利的空間也就越大。
所謂商人的練金術就是從商品與商品、人與人之間構造複雜的關係之中如同噴泉一樣讓金錢噴湧而出。
頭腦中出現了一張陳舊的羊皮紙。
沿著那張羊皮紙上的毛皮紋路用筆描繪,藏寶圖就漸漸顯現出來。
那麼,寶藏到底在哪裡呢。就在答案呼之慾出的時候,羅倫斯的左手已經打開了房間的房門。
「……」
羅倫斯對於自己什麼時候回到旅館完全沒有印象,不過現在保持沉默是因為其他的理由。
大概已經睡過一覺,赫蘿正躺在床上梳理著尾巴上的毛,然而一看見羅倫斯的臉赫蘿立刻把尾巴藏到了身子後面。
「……怎麼了?」
總覺得剛才的那種舉動別有深意,被已經醒了酒的赫蘿用警戒的眼神注視著的羅倫斯禁不住問道。
「因為害怕。」
「嗯?」
「尾巴被賣了那可怎麼辦。」
說完,赫蘿像躲藏在樹木後面的少女探出頭那樣露出尾巴,然後很快又縮了回去。
羅倫斯當然能明白言語中的含義。
因為自己的表情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商人。
「我可不是獵人。」
羅倫斯聳了聳肩膀笑著走進房間,隨手關上房門慢慢的靠到桌子旁邊。
「明明是只要能出手的東西無論如何都要賣出去的表情。」
「這麼說可就不對了。就比如我在旅途之中看到路邊生長的草莓就不會摘下來賣掉。」
赫蘿的眼神一度轉向了羅倫斯手上拿著的料理麻布包,不過很快又回到了羅倫斯的臉上。
「我是旅行商人。必定要從某人那裡購入商品。然後出售給另外的人。唯獨這點是不可動搖的大原則。」
雖然對於金錢的渴望是每個商人所具備的前提,但是忘記了自己到底是什麼商人的時候,也就是對於金錢的渴望暴走的時候。那個時候,信用也好,倫理也好,信仰也好,這些東西統統都會消失無蹤。
如果真的到了這個地步,那就只能成為金錢的亡魂。
「所以說,不會把你的尾巴割下來的。不過要是夏天的時候覺得熱想要剃毛,那我會很樂意幫忙出售的。」
聽到了倚靠著桌子的羅倫斯的這番發言,赫蘿像小孩子一樣吐了吐舌頭然後把尾巴重新放回手邊。
即使是羅倫斯也不想看見赫蘿的尾巴光禿禿的樣子。
「哼,那,手裡拿的是什麼?」
赫蘿瞄了一眼羅倫斯手上的包裹,輕輕地咬著自己的尾巴說道。
「這個?這是……對了。如果你能只憑味道就猜出這是什麼野獸的什麼部位的肉,那晚飯想吃什麼都只管說。」
「真的?」
赫蘿的眼神變了。
「想必汝已經偷偷用了什麼花招吧……不過對咱來說都一樣。」
身體離開桌子將包裹遞到了赫蘿的手中,赫蘿早就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完全如同野獸一樣嗅起氣味來。雖然已經數次見過赫蘿的真實姿態,現在的這種模樣還是有著難以言表的可愛之處。
然後,終於注意到羅倫斯視線的赫蘿很不高興地皺起眉頭。
明明被看見了裸體也沒有反應,卻似乎討厭別人看見自己的這種樣子。
不過,每個人都不希望被別人發現的那一面就各不相同,羅倫斯只好老老實實的轉過身去,然而他突然停了下來。
「乘我轉過去的時候打開包裹看看裡面到底有些什麼,這不會是賢狼所為吧?」
赫蘿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是尾巴的尖端卻好像受到了什麼刺激,微微地抖動了一下。
正中靶心。
因為赫蘿有著與人類不同的獨特感覺,剛才的動作就是其中一種表現方式。
刻意炫耀似的嘆了一口氣之後,似乎還是感到一絲罪惡感,眯起雙唇轉了過去。
「那麼,搞明白了嗎?」
「再等等。」
充滿怒氣地說完之後再次嗅了嗅料理的氣味。當然羅倫斯的目光已經轉了過去。
許久,房間裡都迴蕩著類似女子哭泣的聲音,羅倫斯的心情也受到影響低落下來。
有意識的將注意力集中到木窗之外的喧囂聲上。由於是晴天的緣故,陽光連同聲音透過木窗的縫隙射了進來。
果然就算外頭天寒地凍,有窗戶的房間還是很不錯。
沒有窗戶的話就算很溫暖也會給人一種冬眠在洞穴的感覺,赫蘿做出了一個英明的判斷。
「汝喲。」
然後,一聲呼喚讓羅倫斯的意識與視線一同回到了赫蘿的身上。
「知道了嗎?」
「唔嗯。」
肉類料理會用到的野獸種類當然很多。就算能夠通過口感來區別,僅僅通過散發出的氣味能不能分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而且,獸身魚尾,不管怎麼說這也是非常少見的老鼠的尾巴料理。知道這種老鼠的存在的同時還知道這種料理的存在的機率實在是太低了。
雖然有點耍小聰明的感覺,不過就算真的答對,讓赫蘿自由選擇晚飯的內容也沒什麼不合算。
於是羅倫斯愉快地問道「那麼,答案是?」,結果赫蘿並未急著作出回答,反而用帶著怒氣的表情看著羅倫斯。
「如果咱答對了汝的問題,汝開出的條件實在是太低了點吶。」
羅倫斯微微一聳肩,好像在說我不知道。
「這種事情應該早說啊。」
「是這樣沒錯啦……」
赫蘿低著頭,彷彿在思考著什麼把視線投向了另外的方向。
像這種單純而又明快的賭局,就算是赫蘿這樣的賢狼也沒有強詞奪理的餘地吧。無論何時,單純的契約才是最有效力的。
「那麼,答案是?」
羅倫斯把提問又重複了一次,赫蘿忽然換上了一副放棄的表情。雖然是說不出口的願望,偶爾能看見這樣的表情絕對會讓人心情舒暢。
然後,正當羅倫斯思考著如何慶祝的時候,赫蘿突然露出了勝利的微笑。
「雖然不知道叫什麼名字,這個是巨大老鼠的尾巴吧?」
說不出話了。
所謂瞠目結舌就是這種狀況吧。
「所以咱才說條件實在是太低了。」
哼哼哼,赫蘿不懷好意的笑著開始解開包裹。
「知、知道的嗎?」
「本想說是打開了包裹調查的,不過這樣說的話汝肯定會抱著包裹倒在地上痛哭流涕吧,還是放汝一馬。」
從布制的包裹中取出了被薄薄的樹皮和藤蔓包裹著的料理,就算看到了樣子也沒法簡單的猜到原本是什麼。
而且,實際的情況是如果不曾看到過從材料原形到料理成品的全過程是很難想到的。赫蘿是什麼時候知道世界上有這種料理的存在的呢?
「咱可是賢狼赫蘿,這個世界上沒有咱不知道的事情。
若無其事地露出牙齒的樣子,有著笑容無法表現的魄力。
解開藤蔓剝下樹皮,面對徐徐上升的熱氣赫蘿一臉幸福地眯起眼睛搖擺著尾巴。
「確切地來說並不是真的知道。」
被切成長方形的尾巴就算放在羅倫斯眼前也無從知曉到底是什麼做成的。赫蘿模仿著羅倫斯吃驚得張開嘴巴的樣子,仰起頭把一片魚尾高高舉起然後慢慢的放人大開的嘴中,然後閉上眼睛慢慢咀嚼細細品味。
真是個懂得享受美食的傢伙。
不過,這個樣子同往常有些不同。
「嗯……果然、是這個。」
一直以來,美食當前的時候那狼吞虎嚥的速度就好像有人馬上會把美食奪走一樣。如果細細品味,那就是在一邊吃飯一邊思考問題,赫蘿曾經這樣說過。
「這座旅館的主人,確實這樣說過吧?」
舔乾淨手指上粘著的油脂,赫蘿看著羅倫斯。
「時間能風化石質的建築物。」
「還有,人的記憶什麼的。」
對於羅倫斯的繼續赫蘿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微微嘆了一口氣看著木窗的方向。
「汝知道記憶中保存時間最長的是什麼東西唄?」
又是突如其來的問題。
人的名字?數字?還是關於故鄉的事情?
類似這樣的答案一個接一個出現在腦海裡,不過赫蘿卻從完全不同的角度作了答。
「氣味能在記憶中保留得最久。」
說完,稍稍搖了搖頭。
「看見的東西,聽見的東西很容易就會被遺忘。但是,唯有氣味非常明確,有些氣味永遠都不會忘記。」
赫蘿的目光停在了料理上,笑了。
那種非常高興又懷念的表情讓一旁的羅倫斯看了也不禁有些心動。
「咱幾乎已經完全不認識這個城鎮了。所以,其實是有那麼一些不安的。」
「對於自己到底有沒有來過這裡的疑問?」
赫蘿點了點頭,看得出這是她的真心話。
不過,既然開了頭,馬上又會像平時一樣繼續下去吧。
「儘管如此,唯獨這個食物咱還清晰地記得。不管怎麼說也是奇怪的生物呢。以前就受到特殊的對待了。那個時候啊,不管抓到了多少都是串在木棍上面豪爽的燒烤呢。」
彷彿疼愛著趴在膝蓋上睡著了的小貓咪一樣雙手握著料理,然後,赫蘿抬起來了頭。
「或許,從一開始咱就這樣想了,決定勝負的界限是聞過那氣味之後會不會因為懷念哭出來唄。」
「採用那樣的策略是故意的嗎?」
好好想想的話,乘著羅倫斯轉過身去的時候打開包裹查看裡面的內容這種膚淺的策略完全不像是赫蘿的做法。
然後,當羅倫斯的視線投往其他地方的時候,赫蘿曾經哭過也說不定。
「咱是那種會利用別人的好意的傢伙唄?」
「你一直就是會利用別人好意的傢伙吧?」
聽到了這樣的回答之後,赫蘿像往常一樣露出牙齒開心的笑了。
「既然這樣。」
赫蘿一邊說著一邊朝羅倫斯揮了揮手。
不知道赫蘿又準備耍什麼花招的羅倫斯懷著戒心慢慢靠近,然而赫蘿卻用揚起的那隻手把羅倫斯的衣角拉到身邊。
「咱永遠也不會忘了這個味道。」
出乎意料的發言。
不過,羅倫斯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思考如何反擊。因為拉住羅倫斯的赫蘿就那樣把臉貼在衣服上一動不動。
赫蘿決不僅僅是單純的旅伴。
只要能看見這耳朵和尾巴,羅倫斯也能像赫蘿一樣使用讀心術。
「我也是。」
說完,羅倫斯猶豫了一下,不過還是伸出手輕輕撫摸赫蘿的頭,赫蘿用羅倫斯的衣服擦了擦眼角抬起頭,不懷好意的笑著說道。
「是因為汝太臭了啊,所以咱才忘不了。」
這邊只能報以苦笑。
「……那還真是抱歉。」
赫蘿笑著用鼻子輕哼了一聲,然後當她再一次微笑的時候,又回到了平時的狀態。
「看樣子咱確實來過這裡。」
「那麼,關於你的傳說肯定還流傳著吧。」
在某本書中記載著,就算還不能肯定,發覺到離自己的目標有更進一步的時候,赫蘿肯定也會覺得高興。
不過反過來說如果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就很容易一不小心踩到尾巴。
「那麼,汝還帶回來其他什麼傳聞唄?」
語氣就好像因為孩子學習到了新的知識而感到驕傲的母親。
赫蘿也不總是一副弱不禁風的弱女子形象。
「這次又有特別的趣事了呢。」
羅倫斯開始敘述之後,赫蘿一邊吃著料理,一邊興趣濃厚的仔細傾聽。同既是城鎮年代記作家又是五十人會議書記的黎格羅見面的理由有兩個。
其一是這座城鎮是不是還流傳著關於赫蘿的傳說,如果有的話能不能閱讀記錄。另一個則是詳細詢問關於城鎮的最新狀況。
後者完全是職業病一樣的興趣,如果考慮到旅途中的種種前例,赫蘿知道了的話絕對不會簡單的放過自己。
實際上。如果要問到底有沒有必要冒著巨大的危險從事件的縫隙之間利用煉金術的旋風將金錢席捲一空的話,那是完全沒有這個必耍的。只要繼續一直以來平靜的買賣,在異教徒的城鎮克梅爾松賺到的利潤足夠實現在不遠的將來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商店的夢想了。既然如此,與其一邊惜時如金抓緊每一分每一秒運載貨物賺取利潤,一邊冒著巨大的風險投身於投機性的買賣。還不如靜靜的呆在城鎮裡好好建築人脈以便為將來的買賣打下基礎。
赫蘿不是商人所以不會經常考慮將來的利潤之類的東西,但是還是有過類似的論調。
如果並不為金錢所困的話就悠閒地去做,如此這般。
或許是因為坐著一動不動而感到寒冷的緣故,話正說到興頭上的時候赫蘿突然轉進了毛毯之中,很快就昏昏欲睡了。羅倫斯坐到赫蘿睡著的床邊繼續著敘述,然而沒過多久他就自然而然的靜靜地握住了赫蘿的手。
坐在床邊,時間靜靜地流逝,腦海中慢慢浮現出赫蘿的種種意見,的確這些意見都很正確。途經每個城市都要悠閒遊玩的旅行商人可活不長。
雖然希望赫蘿能理解這一點,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吧。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應該慶幸,羅倫斯也沒打算現在馬上就採取行動。
根據羅倫斯觀察到的情況來看,包括黎格羅在內的會議參加者們決不會不謹慎的與外地商人們見面。
事關如同城鎮血液的皮草進出口問題。如果這個時候同來歷不明的外地商人見了面而引起了多餘的猜測,對於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在城鎮中的社會關係可能是毀滅性的打擊。所以羅倫斯是絕對見不到會議的參加者們的。
如果還想與他們中的某人見面,那就只有拜託某個口齒伶俐又願意幫忙的人。
然而,好好的考慮一下到底有沒有必要這樣去做,卻很難點頭。而且,如果硬來落下個壞印象的話說不定連調查有關赫蘿的記錄這件事也會泡湯。
雖然赫蘿表面上說慢慢來就可以了,但是在心裡肯定還是希望能儘早看到相關的記錄。無論如何也要避免無法看到記錄的情況出現……羅倫斯思前想後,不經意中注意到了赫蘿熟睡著的樣子。
肚子餓了就吃,感到困了就睡。
完爭就像野獸一樣無拘無束的赫蘿的生活對於大多數為了每天的溫飽而不得不在勞動的道路上一步一步艱難前進的人們來說簡直就是夢境一般。
對於理所當然過著這樣的生活的赫蘿感到一絲怨恨,羅倫斯鬆開了握在一起的手,用食指的指背輕輕撫摸著赫蘿那像雞蛋一樣光滑的臉龐。睡著了之後就算用手指輕敲額頭也不會醒來。現在也只不過有些厭煩的皺起眉頭,沒有睜開眼睛而是把頭縮進毛毯裡。
如同晴朗的天空一樣。安靜而幸福的時光。什麼都不會發生,只有時間靜靜地流逝,就算這樣,這也是一個人坐著馬車的時候所期望的事情之一。
雖然這幾乎是已經確信的東西,羅倫斯的心中卻突然出現了,這個瞬間被浪費了的焦躁感覺。
感覺就好像如果不努力掙錢,不收集行情的情報就會有無法挽回的損失。
商魂是絕對無法熄滅的火焰,師傅說過這樣的話,不過說不定這是會把自身焚燒殆盡的地獄之焰。
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這火焰能夠溫暖身體,可是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就顯得太熱了。
特別是因為,赫蘿的笑容是那麼的溫暖。
讓人覺得那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笑容。
羅倫斯從床邊站起來,在房間裡來回踱步。
就算不參與雷諾斯目前被捲入的事件之中,為了作為以後的參考還是有必要瞭解詳細情況。
所以如能同五十人會議的參加者直接見面那是最好,而如果能獲得毫無偏見的情報,特別是來自不代表任何人的利益僅僅是作為旁觀者存在的話簡直可說是完美了。
滿足所有這一切條件的人就是作為城鎮年代記作家的會議書記黎格羅。
可是,會議的參加者們肯定不會願意同外地商人見面。
於是,問題就成為一個首尾相接的循環。
如果想要擺脫這個問題就不得不從別的地方入手,但是對於現在的羅倫斯來說情報源也就是酒吧的女招待罷了。
如果到更精通城鎮事務的商人那裡打開缺口恐怕需要巨大的代價。
眼下在暗處想要刺探會議情報的人應該為數眾多,怎麼想也不覺得自己的智慧和策略能夠鶴立雞群。再說由於情報市場現在是賣方市場其價格不知會到何種地步。
如果城鎮裡有自己的舊識,說不定存在靠近問題核心的可能性。
商品只要用貨幣就能買到,情報卻往往只能依靠信用來交易。
果然,即便是在如此有趣的事態面前,也只能老老實實的呆著了。
彷彿被困在籠子之中卻通過欄杆的縫隙看到了美味的肉的狗一樣,羅倫斯煩躁地在房間中來回踱步,不知過了多久,終於嘆了一口氣停下腳步。
現在自己這個樣子同理想中的商人形象實在是相差得太遠。
豈止如此,就連早已經成為習慣的冷靜與慎重也消失無蹤。這樣就好像回到了腦海中除了一下就成為富翁之外什麼都不考慮的少年時代。
腳步都開始有些不穩。
一番自言自語之後,朝著赫蘿的方向一撇。
是因為被這個自大的萌狼絆住了腳步的緣故嗎?
同赫蘿的交談一直都令人無比愉快。
所以,說不定對於其它的事情越來越不在放心上了。
「…………」
摩挲著自己的鬍鬚,羅倫斯不禁在心中問自己,把責任轉嫁給別人可以嗎?
雖然非常的可惜,圍繞皮草的話題只能在暫時擱置起來了。
總之,目前還是開始收集從這裡到紐西拉的道路的情報較為妥當。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道路還沒有被雪覆蓋,馬上就能上路。
皮草的事情……還是作為附加的選項順帶注意一下就好了。決定下來之後,離開了房間。
走下旅館的一樓,只見行李混亂地堆放著的角落裡傳來了嘎吱嘎吱的聲音。
雖然這個簡易倉庫既沒有門鎖也沒有看門人,不過很多商人都在使用。
由下租金方面也不貴,所以大部分人把它當成是行商中的中繼點,或者是用來存放一些會隨季節變化而價格大起大落的貨物,不過其中即使有些人用來走私犯法、或者收藏贓物也並不奇怪。
雖然聽見這個倉庫之中有人正在擺弄行李,但由於貨物遮擋的關係,是誰在擺弄就不知道了。
不過,這個旅館的主人亞洛爾德卻似乎一點也不覺得客人會隨便打開他人的行李,所以他絲毫沒有在意的樣子,往炭火裡灑了一點水以調節太過旺盛的爐火。
「北方的道路?」
早上問他有關年代記作家的時候,他露出了一臉像被小孩子問到了有關神學方面的問題似的表情,但是現在問的這個問題他卻似乎早已聽過多次似的。
這個嘛……他點了點頭,毫不在意四處飛散的火灰,輕輕咳嗽了一下後開口了:
「今年的雪下得不多,雖然我不知道你要去哪裡,不過應該不會太困難吧。」
「我暫時的打算是去紐希拉。」
亞洛爾德吊起眉毛,瞪大了快要埋沒在眼瞼皺紋下的藍色眼睛。
羅倫斯露出一臉營業性笑容往後退了一步。亞洛爾德掃了掃鬍子上面因為剛才往炭上灑水而撲起的炭灰,低聲說道:
「幹嘛要專程到異教的領地去啊……不過,商人就是這樣子的吧,拿著錢袋,不管哪裡都敢闖……」
「結果到最後,人一死就不得不放開錢袋了。」
羅倫斯說這句話本來是打算哄一哄這個虔誠教徒的,誰知道亞洛爾德竟然不爽地「哼」了一聲。
「既然如此,為什麼要賺錢?該不會賺就是為了扔吧……」
恐怕這個問題很多商人也有考慮過吧。
不過,羅倫斯曾經聽過一個十分有趣的回答。
「當我們打掃房間的時候,就不會有同樣的疑問了。」
錢財是垃圾,收集錢財就是收集垃圾。
把從神那裡借來的會污染世界的錢財收集起來扔掉,這是最大的美德。據說這是南方的豪商臨死前悔改時所說的話。
聖職者的話說不定會聽得十分感動,但是商人們聽了的話,也只會用裝滿葡萄酒的酒杯擋著臉,笑得一臉噯昧而已。越是大商人大富豪,財產就越無形化,最後只會變成賬簿上的數字或者證書上的文字而已。
也就是說,如果這些數字或者文字會污染世界的話,那麼寫在紙上的神明的教諭也是如出一轍,都應該扔掉才能還世界一個清淨。所以這句話其實是徹頭徹尾的諷刺——這就是商人們的見解。
羅倫斯也同意後者的意見。雖然覺得不太對得起赫蘿,不過比起就算祈禱也不會幫上什麼忙的神,大商人的買賣手段還要有用一點。
「呵——」
亞洛爾德高興地笑了起來,用十分少見的開朗聲音說了一句「算了」
與其說是羅倫斯所說的話讓他覺得好笑,還不如說早巳連話中的諷刺意味也理解到了,所以才覺得有趣。
「那麼,你是不是打算早點出發?我記得好像多收了你的錢……」
「不,我想會等到五十人會議結束之後再說。」
「……是嗎。要去見黎格羅是吧。早上你問過我關於年代記作家的事。這個詞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了。現在這個時代,已經很少人會去回首往昔了啊……」
亞洛爾德一邊說著一邊像眺望遠方似的眯起了眼睛。
他所看的,應該是自己至今為止的人生吧。
只是,他的思緒很快便回到現實上來了。
「不過,如果要北上的話,越早越好。現在的話,就算是你現在手上那匹馬,應該也能走上一段路吧。之後……就換乘長毛種的馬和雪橇好了。當然,我是說如果你急著出發的話。」
「馬廄裡有一匹呢。」
「那匹馬的主人是北方人,詳細的情況應該也比較清楚吧。」
「他叫什麼名字?」
羅倫斯如此一問,亞洛爾德第一次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看來他也有這種可愛的地方。
「對啊,雖然他也在這裡住了不少時候,但沒有問過他的名字,倒是很清楚地記得他一年比一年胖了。原來如此……還有這麼一回事啊……」
連住宿登記本也沒有,這旅館也實在太厲害了。
「他是北方的皮草商,現在應該在鎮上四處奔波吧……看見他的話,我會跟他說一說你的事的。」
「那就拜託您了。」
「嗯。不過,如果你打算等五十人會議結束後再走的話,說不定要等到春天啊。」
說完,亞洛爾德終於把溫熱過的葡萄酒喝了一口。
亞洛爾德第一次在自己面前說這麼多話。看來他的心情真的不錯。
「會議會開那麼長時間嗎?」
本來是打算看能不能從他這裡套出一點情報來的,但是亞洛爾德說了一半之後,臉上的表情就消失,沉默下來了。如果想要安靜地度過餘生的話,也許這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吧。
想到這裡,羅倫斯打算放棄,準備為剛才的交談向他道謝,亞洛爾德卻打斷了他,開口了:
「人生都有各自的趨勢,那麼由人聚集而成的城鎮有其趨勢也是理所當然的……」
這句話說得很有已經退下人生舞台的人特有的風格。
只是,羅倫斯畢竟還年輕。
「我覺得反抗命運乃人之常情,就像人會經常犯錯,同時也會為了尋求救贖而祈禱一樣。」
亞洛爾德把藍色的眼睛無言地投向羅倫斯。
那眼神不像是生氣,倒像是輕蔑。
但是羅倫斯並沒有在意,因為亞洛爾德的表情看起來似乎十分高興。
「呵呵,看來要反駁還真不容易……很久沒有過這麼愉快的時間了。這是你第三次住進來吧?叫什麼名字?」
明明連長居這裡的皮草商人的名字都不知道,現在卻來問羅倫斯的名字。
這個應該不是作為旅店的主人,而是作為一個技師而提出的問題吧。
有能力的技師詢問顧客名字的行為。是一種賦予信用的儀式。等同於只要是這個客人提出的要求,不管有多麼難於完成,都會盡力滿足。
看來這個沉默而又嚴肅的前皮帶技師很喜歡羅倫斯的樣子。
於是,他伸出手,報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是克拉福‧羅倫斯。」
「克拉福‧羅倫斯嗎。我是亞洛爾德‧埃克倫德。如果是以前的話,我會給你做一條引以為傲的皮帶,但是現在能做的,也就只有讓你晚上睡得安寧這一點而已。」
「這可比什麼都重要。」
聽到羅倫斯這麼說,亞洛爾德露出了缺牙的牙床,第一次笑了起來。
「失陪了。」
羅倫斯說著正要轉身離開,突然發現亞洛爾德的視線投向了自己的身後。於是羅倫斯也跟著轉過身去,只見一個完全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人正站在那裡。
赫蘿指出是女性的商人正穿著跟之前一樣的打扮,右手提著麻袋。看來在倉庫中擺弄東西的,正是這個商人。
「老子那時候是第五次。問他的名字比我還快嗎,亞洛爾德先生。」
嘶啞的聲音,加上「老子」這個自稱,要是赫蘿不說的話,還真以為她是個年齡不小的男商人呢。
「因為當初跟你說話是在你第五次來的時候啊。」
亞洛爾德說著,用眼尾輕輕瞄了羅倫斯一眼,繼續說了:
「難得見你說話。今天難道跟我一樣,心情不錯嗎?」
「也許吧。」
她笑著回答。頭巾下彎起的嘴角看不到鬍子,看來並不是因為鬍子稀薄的緣故,而是根本沒有。
「你——」
女商人向著羅倫斯開口了。
羅倫斯當然是一副談生意的神情回應了。
「什麼事?」
「說來聽聽如何?你不是找黎格羅有事嗎?」
羅倫斯不禁驚訝如果是赫蘿的話,說不定會驚訝得稍微抖動一下耳朵吧。
不過羅倫斯自信自己連鬍子也沒有動,淡淡地回答道:
「是的。」
亞洛爾德在聽見黎格羅這個名字的瞬間背過臉去,把手伸向葡萄酒。這個時期,商人口中的五十人會議的參加者的名字,的確難以淡然以對。
「不介意到上面去吧?」
女商人指了指上面。當然羅倫斯沒有異議。
「這個我拿走了。」
女商人拿起了亞洛爾德坐著的椅子後面放著的鐵製水壺,大步流星地走上了樓梯。看她跟亞洛爾德十分親密,又沒有血緣關係,不知道他們究竟是什麼關係?
雖然好奇心讓他很想問出口,但此時亞洛爾德的側臉已經恢復了沉默嚴肅的旅店主人臉孔。
羅倫斯道了謝,跟著女商人走了。
二樓上空無一人。女商人走到了暖爐跟前,疊起雙腳一屁股盤腿坐到了地上。這是已經習慣在狹窄地方站和坐的坐法。如果是兌錢商人的話,說不定一眼看過去就會覺得她是同行。
看來,她的確不是昨天或者今天才開始買賣的。
「呀,果然。這種葡萄酒要是溫熱了再喝的話實在太浪費了。」
然後,一在暖爐前面坐下來後便輕輕喝了一口水壺裡的液體。
不知她一直是這種大大咧咧的性格,還是故意為之?如果是故意的話,又究竟有著什麼目的?羅倫斯思考著也跟著坐了下來。
女商人喝了一口兩口酒之後。擦了擦嘴巴,把水壺遞給了羅倫斯。
「看你警戒心很重。能不能告訴我理由?」
因為她戴著頭巾的緣故,所以羅倫斯看不見她的臉,但羅倫斯的表情,她卻能看得清清楚楚。
「畢竟我是四處經商的旅行商人,經常跟陌生人接觸。所以養成了這種習慣了。」
說著,他也把水壺放到嘴邊喝了一口。的確,這葡萄酒很不錯。
女商人從頭巾下面凝視著他。
羅倫斯苦笑了一下,只好招供了:
「因為女性的商人實在不多,所以這樣的人跟我搭話的話,總會比平時多幾分戒心。」
對方似乎因為這句話一瞬間產生了,動搖。_
「……這幾年來都沒有人能夠看穿這一點的說。」
「今天早上我們在旅館面前擦肩而過了,不是嗎?跟我在一起的人以動物般的直覺發現了。」
所謂動物般的直覺,其實應該多少算是動物了,不過如果沒有赫蘿在場的話,羅倫斯就不會發現這個商人是女性。
「女人的直覺真是不可輕視。雖然這句話由我說出來有點不妥。」
「這個我早已深有體會了。」
女商人聽了這句話似乎笑了笑,把手伸到脖子上解開了綁著頭巾的繩子,以熟練的動作拉下了頭巾。
好了,這個女的長得究竟有多強悍呢?——羅倫斯帶著一點好奇心打量她,但是當他看到頭巾之下露出來的那張臉的瞬間,完全失去了能夠隱瞞自己臉上驚訝神情的自信。
「我叫弗露露‧勃蘭。不過弗露露這個名字實在沒有多少精明的感覺,所以買賣的時候用的是埃布‧勃蘭這個名字。」
自稱弗露露,或者是埃布的這個女商人,十分年輕。
但是,也不至於年輕得光憑青春就能夠賺錢的年齡。可以說是正值因為經歷過磨練和風霜洗禮而煥發美麗和光輝的年歲吧。具體說的話應該就跟羅倫斯差不多吧。
她的臉散發出一種反射著藍光的鋼一般的氣質,這跟她的藍色眼睛無關,是來自那種歷經風霜的感覺。
一頭剪短的金發,笑起來的話看上去一定就跟少年差不多吧。
但是臉上沒有笑容的時候,給人的感覺是彷彿摸一下都會被咬掉手指似的、狼一般兇猛。
「克拉福‧羅倫斯。」
「克拉福?羅倫斯?」
「買賣時用的名字是羅倫斯。」
「我是埃布。不太喜歡被人喊勃蘭這個名字。還有,只要化一下妝,戴上假髮的話,自己看在男人眼中會是什麼樣子這點我也很清楚。所以也不喜歡被人奉承。」
被她這麼一說,羅倫斯把想要說的話吞了回去,閉上了嘴巴。
「可以隱瞞的話我是打算一直隱瞞下去的。」
她指的應該是身為女性這一點吧。
也許是不喜歡被別的人看見,埃布很快便重新戴上了頭巾,綁緊了繩子。
以棉布包裹起刀子。雖然有點差距,但是羅倫斯的胸中一瞬間閃過這種感想。
「老子本來也不是那種沉靜的人,真要說的話應該算是愛說話的那種,覺得自己還算討人喜歡的。」
「那種討人喜歡的地方。稍微會改變一點印象呢。」
雖然不知道理由何在,不過既然對方已經向自己露出了本來面目,也開始侃侃而談了。那麼自己也得奉陪一下。這麼想著的羅倫斯於是使用的語氣也開始變得輕鬆起來了。
就算對方是女性,只要不是那種拘謹的大家閨秀的話,也就無需緊張了。
「真是個有趣的傢伙啊。怪不得那個老頭子會這麼喜歡你。」
「這個實在不敢當。不過,我只和你說過幾句簡短的話,所以不太清楚你喜歡我的理由是什麼。」
「商人不會幹一見鍾情之類的事情。所以很遺憾,理由不是這個。不過,你的臉倒是長得不錯。而我之所以會跟你搭話,純粹是因為想跟別人聊天罷了。」
看她頭巾下面的臉,總覺得她說話的語氣有點漫不經心,但是某種地方卻跟赫蘿很像。
一時大意的話說不定會被她摔得很慘。
「實在是三生有幸。那麼請問選擇我的理由是?」
「一個是因為亞洛爾德老頭子喜歡你。那個老頭看人一向很有眼光。還有就是,因為你帶著的那個看穿我身份的人。」
「我帶著的人?」
「沒錯。你帶著的那個。是女的吧?」
如果長成這樣,卻讓人認為是少年的話,那些自命風雅的有錢貴族們聽了一定會很高興。
不過,羅倫斯明白埃布想說的是什麼。
她應該是覺得既然羅倫斯身邊帶著女同伴旅行的話,那麼即使搭話也不會有什麼問題吧。
「談論買賣的話還好說,閒話家常時想要隱瞞作為女人的身份是很困難的。我知道像自己這種人很少有。想要把頭巾扯下來的人那種心情,我也明白。」
「雖然很難說這不是讚美,不過我還是想說,要是你取下頭巾的話,耶些喝了酒的商人們一定會高興得不得了。」
埃布吊起左邊嘴唇笑了起來。光是這樣,就讓人為之一振了。
「所以呢,要閒話家常的時候我是會挑人的。而最適合的莫過於皺巴巴的老頭子,或者帶著女人的人了。」
女商人比妖精還要稀罕。平目的辛苦一定遠遠超過羅倫斯所能想像的吧。
「不過,帶著女人上路的商人很少見。一般來說身邊跟著女人的,要麼是旅途中的聖職者,要麼是流浪技師的夫婦,又或者是旅行藝人夫婦。但是跟那些人聊天的話話題總說不到一塊去,很無趣。」
羅倫斯微微一笑。
「關於我的同伴方面,有很多理由。」
「這個我當然不會過問。只是看到你們兩個都已經習慣了旅行的樣子,看起來也不像是因為金錢關係才在一起,所以覺得聊一下天也應該沒有問題啦。」
埃布說完之後催促羅倫斯快把水壺遞過去。
在沒有杯子、輪流喝酒的場合,一個人獨佔灑壺是很不好的行為。
道歉之後,羅倫斯把水壺遞給了她。
「就是這麼回事。不過,總不能跑上去突然問一句『要不要來聊天』吧。所以才會用黎格羅的名字引你過來。不過也不只是幌子那麼簡單。你不是想見黎格羅嗎?」
她從頭巾的邊緣裡面投過來一縷視線,但從羅倫斯的角度基本上看不見她的表情。埃布在談判交涉方面實在很有技巧。
羅倫斯還是很難把這個當成是聊天,依舊用談買賣的思考方式回答:
「是的,可以的話越早越好。」
「內容方面可以透露一點嗎?」
她同這個到底有什麼企圖,這點實在不好揣測。
是單純的好奇心?還是想知道究竟是因為什麼樣的內容而要見黎格羅之後對此加以利用?又或者說,是想用這個問題來試一下羅倫斯的反應?
如果赫蘿此時在自己身邊的話還能佔上風,但是現在好像被佔據先機了。
雖然心有不甘,不過羅倫斯也只能轉入防衛模式了。
「我聽說黎格羅先生是這個城鎮的年代記作家,所以希望他能夠把流傳在這個鎮上的古老傳說紀錄讓我看看。」
有關皮草的事情未免太過敏感了。無法看見埃布表情的現在,說出這個的話實在太危險了。自己沒有像埃布一樣戴著頭巾,所以有所警戒這一點她應該能夠一眼看出來吧。
不過即使如此,埃布也似乎已經從羅倫斯的話中嗅出了一點真相的味道。
「還真是奇怪的目的啊。我還以為你是為了打聽皮草的情報才有此打算的呢。」
「這個當然,我也是商人,要是能得到這種情報,那自然是最好不過了。不過,這件事比較危險,而且跟我同行的人也對這個沒有興趣。」
在埃布面前耍小聰明的話只會引火自焚。
「的確,那傢伙的書齋之中有據說繼承了好幾代的書,堆得像小山似的。而聽說他本人的夢想也是每天讀這些書。五十人會議的書記這種職務他也一直很想辭退呢。」
「是這樣嗎?」
「嗯。本來他就不是那種很會應酬的人,但是卻剛好處於便於打聽會議內容的立場上,不是嗎。想要跟他接觸的人可以說是絡繹不絕。要是你現在直接跟他說想要見他的話,說不定會被他惡狠狠地瞪著,不管三七二十一掃地出門呢。」
羅倫斯不管怎樣露一副感激的樣子,隨口說了句「原來如此」,不過當然埃布也不可能真的以為他就只是聽了就算。
因為埃布似乎有著能夠把羅倫斯引見給黎格羅的可能性。
「然後呢,對了,你似乎很在意的事情就是答案。我是在跟這裡的教堂做買賣,彼此之間的交情也不淺。而黎格羅這傢伙平時也在幫這個教堂寫東西。我們兩個認識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
羅倫斯沒有懷疑。
疑心總會無孔不入,在無意識之中產生先人為主的觀念,要是讓埃布發現了的話就說不定會讓她乘虛而入了。
所以,他乾脆敞開心胸。
「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能幫我引見,讓我能夠拜讀一下他的紀錄,如此一來就真的幫了我的大忙了。」
一瞬,埃布的嘴角動了一下,這應該不是羅倫斯的多心吧。
看來埃布也對這一場交涉相當有興趣的樣子。
「你不問我幹的是什麼買賣嗎?」
「我的同伴並沒有問及職業方面的問題。」
跟赫蘿在一起的時候雖然不同,不過對話中同樣充滿了緊張感。
只是,羅倫斯在心底嘀咕——
很快樂。
「呵呵……」
所以,當他聽到像是輕咳一般的笑聲時,一瞬間還以為是由自己口中發出的。
「嗚哈哈哈。不錯,這個真的不錯。雖然我原本還多少有點不太看得起帶著女人上路的商人,不過跟你搭了話真是太好了。商人羅倫斯。雖然不知道你是不是人中精英,不過起碼跟那些一抓一大把的芸芸眾生好像有點不同。」
「你過獎了,不過如果要握手的話還請你多等一會。」
埃布輕輕地把嘴巴彎成了笑容的形狀。
那笑容跟自己熟悉的某個人實在太像了,忍不住去確認她的嘴角裡有沒有尖牙。
「應該還不至於緊張到掌心冒汗的程度吧?從剛才開始你就露出一副深不見底的臉。難怪亞洛爾德老頭子會喜歡你。」
這個羅倫斯知道只能當作奉承話。
「那麼,我不問你做的是什麼買賣,取而代之,可以問另外一件事嗎?」
埃布的嘴上雖然在笑,但是眼神之中卻沒有絲毫笑容。
「什麼事?」
「嗯,介紹費你準備收多少呢?」
往一個漆黑不見底的井中投下了一塊石頭。
究竟這個井有多深,底部有水還是沒水?
過了一會兒,終於聽見聲音傳來了。
「我不要錢也不要東西。」
原來是乾的啊。
羅倫斯想道。但是埃布舉起水壺遞給羅倫斯,緊跟著追加了一句——
「不過,你會陪我聊天吧?」
回應的聲音,比自己想像的要濕潤得多。
羅倫斯臉上的表情消失了,用冷淡的目光露骨地打量著埃布的臉,思考著地說的這番話。
埃布笑著聳了聳肩膀。
「你還真是聰明啊。不用擔心,我這可不是說謊。也許你會覺得奇怪,但是對於我來說,能夠不隱瞞作為女人的身份聊天的人,尤其是商人的話,可以說比利馬金幣還要稀罕啊。」
「那麼也就是說跟留米奧尼金幣相比的話價值很低咯?」
看說笑時的反應就能知道這口井有多深了。
埃布似乎理所當然地知道這一點。
「我是商人,不管哪一種,錢總是最重要的。」
她毫無顧忌地笑著說出了這句話。
羅倫斯也跟著笑了。
如果是跟她的話,應該能夠閒聊上一個晚上吧。
「不過,你的同伴是個什麼樣的人這點倒是不太清楚。可以的話,單獨和你聊比較好。畢竟被人在旁邊賭氣瞪著的話,酒也會變得難喝。」
赫蘿曾經有因為這種事而嫉妒過嗎?羅倫斯不禁在記憶中搜索起來。
遇到托羊女諾爾菈的時候她似乎很不爽,不過羅倫斯覺得這說不定是因為諾爾菈是牧羊女的關係。
「我覺得這個應該不可能發生。」
「是嗎?女人心,海底針啊。而且女人的思考方式根本就沒有道理可循。」
羅倫斯的嘴巴不禁張成了一個「O」形。
看見他這個樣子,埃布小聲地哼了一聲。
「算了,我來這裡是做生意的,時間也不多,不過如果騰得出時間來的話希望你能跟我說說話,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
「愛說話,也善於交際。」
如此反擊之後,埃布用嘶啞的聲音笑得雙肩抖動,宛如少女一般。
「嗯,說得對。」
不過,雖然語氣有點輕浮,但聽起來卻顯得相當真摯。
雖然不知道她究竟為什麼成為商人,但是以女人的身份在充滿慾望漩渦的商人世界中打滾,她的經歷應該不是一般人能夠想像的吧。
羅倫斯從水壺中喝了一口葡萄酒,故意回頭望了身後通往三樓的樓梯一眼後,回答道:
「只要做的事情不至於惹我的同伴嫉妒的話。」
「哦哦,這個條件還真是不容易啊。」
然後,兩人以商人特有的風格無聲地笑了。
應該要到黃昏時分會議才會結束,由於埃布自己還有事要辦,無法同行,所以她說會先跟黎格羅的家人通傳一聲。
於是,過了中午之後羅倫斯稍微休息了一下,然後帶著赫蘿離開了旅店。
黎格羅的家據說在小鎮中心的偏北區域。
這個區域中的房子地基和一樓都用石頭鋪砌,十分漂亮,看來居住在這裡的人應該比較有錢,但氣氛卻出乎意料的不怎麼好。很多房子都用木材進行了擴建,突出來的牆壁夾著道路,在頭頂上碰撞擠成一堆的感覺。
看來這個區域以前應該是有錢人住的,後來隨著歲月流逝漸漸沒落了。
代代富裕的人對於花錢這種行為本身並不覺得有多大樂趣,但是暴發戶就不同了。
只要有錢,他們就會想方設法擺出來讓人看,於是不斷競爭、擴建房屋。
只是,擴建本身不是問題,但卻會讓整個區域的景觀為之失色,那昏暗的路面上瀰漫著陰濕的氣氛,彷彿野狗和乞丐隨時都會出現似的。
如此一來,真正有錢的人就會漸漸離開這裡,建築物的價格也會不斷貶值,整個區域的素質也會下降。
以前,這裡住的應該都是錢行或者中堅商會的老闆吧。
現在據說住的都是技師的徒弟或者露天商販之類。
「不過這條路還真窄啊。」
用石頭鋪就的路面因為兩邊建築物的重量而壓得起伏不平,石頭也缺了不少,也許是給生活窮困的人賣掉了吧。
缺了石頭的坑坑窪窪中積滿了水,那種陰濕的氣氛更濃了,而狹窄的道路更讓這種不舒服的感覺滲入心肺。羅倫斯無法與赫蘿並肩而行,而且要是有人迎面而來的話,看來也只能把身體貼在牆上迴避了。
「的確是不太方便行走,不過我倒是喜歡這種邋遢的地方。」
「呵——」
「有種經歷過漫長歲月冼禮的感覺對吧?就像刻滿了傷痕的工具一樣,形狀會慢慢改變,最厲變成獨一無二的東西。」
回頭看了看赫蘿,只見她正一邊摸著牆壁一邊走著。
「就跟河流改變形狀差不多吧。」
「……很遺憾,這個例子我不太懂。」
「哼。那麼……人的心之類如伺?是叫做靈魂之類的吧?」
例子突然變得跟自己這麼貼近,羅倫斯的頭腦一時轉不過彎來,不過還是回答了一句「對」。
「如果能夠取出來,眼睛能夠看見它的形狀的話,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一點點地被削平,一點點地被磨蝕,又一點點地被修復,最後一看就知道這是我。就是這種感覺。」
說著,一個大水坑把兩人前進的路擋住了,羅倫斯先大步邁過,然後回頭向赫蘿伸出了手。
「請。」
刻意故作慇勤地說完後,赫蘿也高傲地伸過手去,輕盈地一躍而起,跳到了羅倫斯的身邊。
「要是能夠把汝的靈魂取出來的話——」
「唔?」
「一定有不少地方已經染上了咱的顏色了吧。」
筆直地抬頭看著羅倫斯的赫蘿那琥珀色的眼眸中,沒有絲毫開玩笑的成份。
也就是說,已經沒有什麼新鮮感了吧。
羅倫斯聳了聳肩,邁步向前走去。
「與其說是染上了你的顏色,還不如說是被你毒害了吧。」
「如果是的話,那也應該是劇毒。」
赫蘿快步經過他身邊,回過頭來得意地說道:
「畢竟,咱的笑臉讓你一下子就投降了。」
每次都會想到這個啊。羅倫斯不禁佩服之餘,應了一句:
「那麼,你的靈魂又是什麼顏色?」
「什麼顏色?」
赫蘿反問道,沒有回答,徑直朝前走去。從她身後看去可以看得出她的速度明顯減慢,頭微微側著,似乎是在思考。羅倫斯很快就追上了她,不過因為道路過於狹窄的關係,無法並排走,所以只好從她身後探頭打量。
只見她正彎著手指自言自語地嘀咕著什麼。
「哼。」
然後,發現羅倫斯正在偷看自己的手上動作時,赫蘿抬起臉看著正從後方伸頭過來的羅倫斯。
「有很多顏色啊。」
「……呵……」
一瞬間不知道她所說的真意到底是什麼,不過很快他就知道,那是指羅倫斯的戀愛經歷。
畢竟赫蘿活了那麼長時間,也應該會有過一兩次戀愛才對。從她那說話的技巧來看,對方是人類的次數也應該不少。
赫蘿一停下來路就會被堵死,所以羅倫斯輕輕推著赫蘿那小小的背,示意她向前走。
赫蘿很聽話地邁步走了起來。
由於兩人經常是並肩走,很少看到她的背影的關係,從這個角度看她頗有新鮮感。
她的背影十分瘦小,雖然衣服穿得很厚,但還是能夠看出線條的纖細。步伐並不大,而且現在走得也不快,所以很適合用嫻靜來形容。如果此刻她的背影再露出一點寂寞的感覺的話,就會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抱緊她,抱著她的感覺一定很柔軟吧。
也許這種就是所謂的誘發保護欲的類型吧。
羅倫斯想著,臉上不禁露出了苦笑。然後,突然心中湧起一個疑問——
赫蘿剛才在數手指,那麼到底有多少個男人擁抱過她那瘦小的肩膀?
那個時候的赫蘿,臉上究竟會有什麼樣的表情?會高興地眯起眼睛撒嬌嗎?又或者抖動著耳朵,難以掩飾心中的喜悅似的搖著尾巴?
拉著手,擁抱著肩膀,赫蘿也不是小孩子了……
羅倫斯在心中暗自嘀咕。
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別人?
「…………」
想到這裡的一瞬間,羅倫斯不禁慌張起來,把這種想法從腦海中驅趕出去。
一種帶著醜惡色彩的火焰,猛地在胸中的深處騰起。
心跳變得異常劇烈,就跟差點從懸崖上掉下去似的。就像以為火已經熄滅,於是伸手去摸炭,卻一不留神被燙了個大疤——此刻的驚愕,可以用這個來形容。
赫蘿彎著指頭數著。
明明是如此理所當然的事情,可是看著赫蘿的指頭每彎下去一根,自己的心中就好像哪裡被折斷了似的,最後,這種奇怪的感覺就演變成怒氣了。
這種感情不可能會弄錯。
漆黑的獨佔欲。
連自己也不禁覺得驚訝。沒想到自己竟然是這麼任性自大的生物。
雖然自己從事的是商人這種把慾望具體化的職業,但還是忍不住這麼想。
這種想法的罪孽深重,不是「只希望自己有錢」這種能夠相提並論的。
「那麼,汝反省了沒有?」
所以,當赫蘿回過頭來以輕蔑的目光看著他時,比任何聖職者的誘導和說教都更為有力。
「……什麼都給你看穿啊。」
心沉重得好想乾脆一屁股坐下去。
所以羅倫斯回答的語氣也相當疲倦。赫蘿出乎意料地露出尖牙笑了起來。
「因為咱也一樣啊。」
「誰讓汝跟那種完全沒有半點女人味的人說得那麼高興,高興得什麼都忘了似的。」
說完,赫蘿的臉一下子生起氣來。
她生氣的樣子羅倫斯已經見過好幾次了,不過這一次是最難看、凶狠的。
羅倫斯不禁在心中嘀咕。赫蘿可是賢狼啊。
「作為一個商人,跟她說話很有趣。不知道這麼說你接不接受?」
還是先找個藉口看能不能敷衍過去。
赫蘿停下了腳步,等到羅倫斯跟了上來之後又再向前走。
「汝是不是想咱問——咱跟賺錢哪個重要?」
這一句話,在獨自經商的旅行商人最想女人對自己說的話當中,應該能夠進入前三句之內吧。
而且,應該所有商人都會為這句話冥思苦想。
羅倫斯舉起雙手表示投降。
「本來,咱生氣的理由跟汝所想的完全一樣。這可以說是十分任性而又幼稚的想法。不過,咱們有智慧和語言,能夠互相傾吐瞭解。所以咱不會生氣。」
赫蘿是經驗豐富的賢狼。
剛剛才開始碰劍的羅倫斯跟相當於用刀老手的赫蘿對戰,自然是沒有贏得了的道理。
在自己那貧乏的詞彙之中找了一會,結果還是沒有找到合適的字句。
「我知道是我不好。」
「真的?」
跟赫蘿說謊是沒有用的。
「真的。」
羅倫斯回答了,但赫蘿沒有回頭。
他開始擔心,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不是偏離了正確答案。
赫蘿依然靜靜地朝前走去,不久,眼前出現了一個分叉點。根據埃佈告訴自己的路線,遇到路口應該往右拐。
雖然氣氛有點尷尬,但是看到赫蘿停著不走,羅倫斯於是開口了:
「這裡轉右。」
「哼。」
然後,赫蘿轉過身來。
「這裡就是分叉路了。」
什麼分叉路?——這個羅倫斯沒有問。
看來這裡就是第一關了。赫蘿的右邊眉毛稍微動了一下。
「汝打算怎麼樣收拾你那任意妄為的獨佔欲?」
你問我這種像聖職者似的問題幹嗎啊?——羅倫斯一瞬間真想這樣抗議。
理論上而言,這種感情實在太過任性太過醜陋,所以抹殺它也是理所當然的。但自己的心聲卻在說——這樣的感情又怎麼抹殺得了?
羅倫斯用苦澀的表情回看著赫蘿。
不過,同時他也在想——
對方畢竟是賢狼。不可能因為一時心血來潮而問出一些會讓別人進退兩難的問題。
也就是說,就算對大眾而言不是正確答案,赫蘿也或許會把它當作正解來接受。
怎麼做才能找到這個答案?
羅倫斯開始思考。
赫蘿剛才說過,自己的心情也是一樣。
那麼,正確的答案應該就在羅倫斯眼中的赫蘿身上吧?
對於自己而言以為絕對無法解開的困難問題,別人卻一眼看出答案,這種事情並不少見。
赫蘿自己也許正在為要怎麼樣處理來自獨佔欲的這股嫉妒心而煩惱也說不定。
而且,赫蘿會不會也希望得到能夠收拾這種心情的方法?
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站在局外人的立場上一想,答案就會呼之慾出。
羅倫斯張開嘴巴,感覺到赫蘿馬上有了反應。
「我的回答是,這種感情根本無法收拾。」
靜靜的湖面之上,產生了一絲漣漪。
要讓赫蘿的這種表情重新染上光彩,還需要再投下一顆石子。
「只是,它會帶來自我厭惡。」
針鋒相對,或者反過來一副無慾無求的樣子,都應該不是正確答案。
如果這個問題不涉及自己,而是放在赫蘿身上的話,那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不過作為獨佔欲的對象,自己還是覺得蠻高興的。
因為說到底,獨佔欲就是希望對方只屬於自己的願望,只要程度方面不太過分的話,被投以這種感情的人不可能不高興。
所以羅倫斯才會選擇這個答案。赫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即使如此,羅倫斯還是沒有移開視線,因為他覺得,這應該是最後一關了。
「哼。那,往右走是不是?」
不過,當赫蘿笑著問他的時候,他還是呼的一聲舒了口氣,放下了心頭大石。
「可是……呵呵。」
「什麼啊?」
「獨佔欲和自我厭惡嗎。原來如此。」
赫蘿笑著露出了尖尖的牙齒。
就在覺得這樣子的她不太自然的瞬間,赫蘿開始走向右邊的小路,羅倫斯卻沒能緊跟著走上去。
「怎麼了?」
赫蘿回過頭來,仍然是一張笑臉。
如果,羅倫斯所說的答案能夠讓赫蘿滿足的話,她應該不會露出這種表情才對。羅倫斯原來想像的,要麼是鬆了一口氣的安心笑容,要麼是完全沒有興趣的黑臉。
那麼現在的這種表情一般會在什麼時候出現?
羅倫斯感覺到自己的臉又開始紅起來了。要是天天這樣子一天紅幾次臉的話,恐怕用不了多久自己就會變成一副關公臉了。
「呵呵呵,汝發現了嗎?」
赫蘿笑著走了回來。
「汝一開始因為問題的難度而大為苦惱,然後換了個角度去想,最後找到了答案,這些全部都可以從汝的臉上看出來。不過,稍微想一下就會明白了。當有人找自己商量事情時,自己認為正確的答案。其實就等於內心希望對方能夠那麼做。那麼也就是說?」
沒錯。
也就是說,赫蘿不是為瞭解決自己的煩惱而等待羅倫斯的答案。
赫蘿其實是誘導羅倫斯把自己頭腦中所想的東西拉出來,才會如此問他。
「嫉妒的同時卻為此苦惱,汝希望咱這樣嗎?而汝打算充當的,是向這樣的咱伸出援手這種角色嗎?那麼咱只要惹人憐愛地哭泣,厭惡自己,然後依附著汝伸過來的溫柔的手就行了對吧?」
「咕……」
所謂連心也被挖了出來,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
受到侮辱的少女想要雙手捂著臉的那種心情,他現在打從心底裡理解了。
有著尖銳牙齒的狼輕輕閃到了羅倫斯的身邊。
不過,從頭到尾赫蘿都沒有打趣他的意思,這點讓他總算沒有那麼難受。
到了這個地步,羅倫斯也終於明白了。
她說嫉妒自己跟埃布說話這點是真的,這就是她的報復和消愁方式。
「哼。好了,走吧!」
也許是從羅倫斯那完全不會掩飾表情的臉上看穿了他所想的事情了吧,赫蘿急急忙忙拉著羅倫斯的手走了起來,彷彿要阻止他繼續想下去似的。
既然自己已經被她這樣子整過了,赫蘿的心情應該會因此而好起來,而跟埃布兩個人以商人的身份談笑風生這件事,她也應該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只是,也不能說不後悔當初的大意疏忽。
因為,羅倫斯的願望就這樣赤裸裸地被拉到太陽底下來了。
「我說,汝啊——」
向右拐的路還是老樣子,骯髒狹窄,但是比剛才要寬上一點,能夠容納他跟赫蘿兩個人並排走了。
於是,理所當然地跟他並肩而行的赫蘿也理所當然地用一如平常的語氣開口了。
「接下來咱要問的問題,目的純粹是為了作弄汝而已。」
就算她事先這樣打好招呼,羅倫斯也只是一隻待宰的兔子而已。
「想聽咱到底數了多少個人嗎?」
接著,赫蘿以滿臉天真無邪的笑容揮下了足以宰牛的屠刀。
「我再次充分認識到自己的心到底有多纖細了。」
傷痕纍纍的羅倫斯光是回答這句話已經筋疲力盡了。不過這似乎頗合赫蘿的心意。
她抱著羅倫斯的手臂,臉上寫滿了滿意兩個字,看來虐待欲已經得到了充分的滿足了。
「在汝那纖細的心變冷變硬之前,要好好用咱的爪子給汝多抓點傷痕才行啊。」
羅倫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定定地俯視著赫蘿的臉。
就在他身邊的赫蘿的臉,難以置信地竟然笑得像一個因為惡作劇而高興的少女一般。
不過,不管是什麼樣的惡夢,都會有醒來的一刻。
按照埃佈告訴他的話來看,吊著一塊青銅看板,上面雕刻著三隻腳的雞的那座房子就是他們的目的地了。找到了之後,赫蘿終於放棄了獵食。
「好了——」
首先開口的是羅倫斯。他的聲音中透著羞恥、不甘,語氣顯得格外顫抖。
「聽說是個難以相處的人啊,慎重點好。」
還沒有等羅倫斯放開手臂,赫蘿已經跑了出去,「嗯唔」一聲點了點頭。
「跟汝那讓人心曠神怡的、做夢似的對話已經結束,要回到無趣的現實上來了啊。」
她那小聲的自言自語讓羅倫斯分不清真假,於是羅倫斯也還以顏色,小聲地說了一句:
「那麼回到旅館裡去再睡一會兒如何?」
「唔……這個主意說不定不錯。當然,臨睡前要數的不是綿羊的數目……」
要論捉弄人的話,赫蘿略勝一籌。
不過看她老是提這個話題,羅倫斯也豁出去了,問道:
「那麼,究竟是多少個人?」
雖然不想知道得太過詳細,但是說不想知道是騙人的。
既然赫蘿不斷拿這個話題來開唰的話,說不定數目根本為零。
要說自己不希望這樣,那也是說謊。
只是,赫蘿沒有開口回答他的問題。
她擋住了所有表情,一動不動。
她此刻的臉就像從沒有被人觸碰過的無垢潔淨的人偶。
當發現她這張臉只不過是演技的時候,羅倫斯直覺上覺得自己根本贏不了她。
「看來男人,尤其是我,真是愚蠢的生物啊。」
羅倫斯這麼一說,像是復活了的赫蘿搔癢似的側著頭,笑了。
黎格羅的屋簷下吊著的三腳雞,據說是很久很久以前預測這個雷諾斯鎮旁邊的羅姆河將會氾濫的雞的雕像。
教會方面說那是神的使者,但是根據傳說方面,是利用星辰月亮太陽的位置,也就是當時已有的天文學紀錄預測出來的。
之後,這隻雞就成了活用知識的象徵。
黎格羅的家族代代擔任年代記作家,之所以會以這隻雞為裝飾,應該是希望自己所記錄的這些枯燥無味的知識,有一天能夠成為指示出通往未來道路的路標吧。
羅倫斯敲了敲門上鍍了銀的把手,輕輕咳嗽了一聲。
雖然埃布應該已經事先聯絡過了,不過連那麼善於交際的埃布也說他是個不好對付的人,羅倫斯自然十分緊張。
跟在他後面無所事事的赫蘿,讓他感到心裡踏實了許多——雖然承認這有點窩囊。
不過,之前之所以會被埃布說得無法反駁,也許就是因為跟赫蘿相遇之後自己動不動就會這麼想的緣故。遇到赫蘿之前,能夠依靠的,當然只有自己一個。既有絕對不會輸的氣概,也有輸的話就完了的這種恐懼。
又能夠依靠的同伴,這究竟是好事呢,還是壞事?就在他這麼想著的時候,門被打開了。
不管什麼時候,門慢慢打開,直到能夠看見門另一邊的人的臉,這段時間是最為緊張的。
漸漸打開的門的另一邊,滿臉鬍子略顯老態的男人……
並沒有出現。
「請問是哪一位?」
開門出來的人拿出乎意料的打扮雖然讓羅倫斯吃了一驚,不過倒不至於是那種會讓他緊張的類型。
年齡應該就在二十歲左右吧。身穿修道服的修女,額頭被薄薄的布整齊地覆蓋著,以黑色為基調的打扮十分清麗脫俗。
「我們是埃布‧勃蘭小姐介紹過來的。」
「啊,恭候大駕,請進。」
羅倫斯故意沒有自報家門,不知道是這個修女太好人了,還是埃布深受信賴的關係,竟然就這樣被帶了進去。
羅倫斯無法判斷緣由,只好讓她帶路,跟赫蘿一起走進了房子。
「請坐在這裡等一會兒。」
一進房子的門便是客廳,木地板上鋪著退了色的地毯。
家具都是上品,不過經過漫長年月的冼禮,已經變成了焦糖色,由此可知這座房子的主人很久以前就住在這一帶了。
由於羅倫斯第一次見過的被稱為年代記作家的人種是異教徒的城鎮克梅爾森的迪亞娜,所以原本他所想像的是一個更為凌亂的房間,但是這房子卻出乎意料的清潔整然。
放在牆邊的架子上沒有放書,而是放了一些布偶和刺繡作為裝飾,另一個比較新的架子上放著一個女性也能輕鬆拿起的聖母石像,旁邊則掛著蒜頭和洋蔥。唯一能夠顯示出這裡是年代記作家的只有整整齊齊地放著羽毛筆和墨水瓶子,以及應該是裝著吸乾墨水用沙子的小盒子。以及很有作家感覺的羊皮紙和紙束正靜悄悄地放在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裡。
不知道赫蘿是否也有同感,只見她也有點意外地打量著房間。
而且一般家庭的話,不可能有打扮得似乎馬上可以出門宣教的修女進駐。
聖母的石像以及雕刻著三腳雞的牌子方面,有多少剩餘錢財的虔誠信教家庭的話,也許還算正常。
「讓你們就等了。」
因為聽埃布說過黎格羅是個相當難相處的人,所以羅倫斯還以為他會有心刁難讓自己等很久,沒想到這麼容易就能見到。
修女以和善的笑容和柔和得如同煮融了湯汁似的舉止給羅倫斯他們帶路,穿過跟客廳相連的走廊,走向裡面的房間。
雖然赫蘿的裝扮看上去也像個修女,但是跟真正的修女那斯文優雅的舉止有著根本性的不同。要是被赫蘿知道自己現在在想什麼的話肯定會生氣——剛這麼一想,腳就被踢了一下了。
明知道她只不過是根據自己的細微反應擦覺到這一點而已,但羅倫斯卻總覺得好像自己背上的紐扣被解開,心中的想法被人直接看到了似的。
「黎格羅先生,我們進來了。」
就連這嗵嗵嗵的敲門聲也像是優雅地打破雞蛋的聲音一般悅耳。
而且,從那雞蛋之中會出現什麼顏色的蛋黃,還是未知之數。
羅倫斯立刻整理思緒,待門的另一邊傳來一聲渾濁的回應之後,伸手推開了門,進入房間。
下一秒,哦~的一聲發出感嘆的,是赫蘿。
羅倫斯已經因為過分的驚訝,連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呀,這還真是令人高興的反應啊。梅爾塔,你看,他們都很驚訝呢!」
年輕而有張力的聲音在房間之中迴響,被稱作梅爾塔的修女發出了像鈴鐺滾動似的清脆笑聲。
打開門之後看到的房間果然跟迪亞娜的旁間一樣,十分凌亂。
但是,這種凌亂是經過精密計算的。該怎麼說呢。就像在洞窟之中向著透光口一般,一進門正面看見的是堆成一堆的書籍和資料,一隻巨大的木製鳥模型從天花板上吊下來,另一邊的牆壁整面都是玻璃,可以看見外面鋪灑著耀眼陽光的蔥鬱庭園。
「哈哈哈,很厲害對吧?我想了很多辦法,才讓這裡成為一個四季綠色不絕的天堂的啊。」
如此說著露出自豪笑容的,是身穿領子打理得十分平整的襯衣,穿著沒有一絲皺紋的褲子,有著栗色頭髮的貴族一般的青年。
「我已經聽弗露露說過了。聽說有人要我幫一個奇怪的忙。」
「……這個、真是謝謝了……我是羅倫斯、不、是克拉福‧羅倫斯。」
好不容易終於回過神來的羅倫斯恢復了一貫的神態,握住了黎格羅伸出來的手,但是眼睛總是情不自禁地往那壯觀的庭園裡瞟。
這個被建築物圍繞著的秘密花園,從道路那邊絕對看不見。
秘密花園這種形容實在過於陳腐,但是腦中卻只想得到這個詞。
「我的名字是黎格羅‧迪德里。」
「你好。」
然後,黎格羅的視線移到了赫蘿身上。
「啊,這是跟我同行的……」
「赫蘿。」
赫蘿即使跟陌生人見面也絕對不會緊張害怕,而且還似乎能夠一瞬間知道應該怎麼做對方才會高興。
聽到她這種擺架子的自我介紹,黎格羅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高興地拍起手來,要求握手。
「好了,自我介紹已經結束了,而且光是稱讚我這引以為傲的庭園就已經有夠讓我滿意的了。那麼作為謝禮,我應該幫你們做些什麼才好?」
商人之中有時候會有些人表裡不一的程度讓人吃驚,而黎格羅看起來也不能斷定是不是那種人。
不過,只見細心地為羅倫斯他們拿了兩把小椅子過來的梅爾塔微微笑了一下,應該他平時也是這個樣子的吧。當然,這是說如果輕輕點頭後離開了房間的梅爾塔不是騙子的話。
「我想或許閣下已經從埃布‧勃蘭小姐那裡聽說了,我們此行來是希望能夠看一下有關流傳在這個城鎮之中的古老傳說記錄。」
「呵呵。原來這是真的啊……弗露露……啊啊,商人們都喊她埃布對吧。因為她的個性比較愛作弄人。所以一跟人親近起來就會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話。」
羅倫斯笑了笑,表示理解。
「黎格羅先生你之所以不是留著滿臉長鬍子的嚴肅隱修士,就是因為這個理由對吧?」
「哈哈哈,看來她又胡說八道了。不過,她所說的所謂隱修士倒不至於完全不靠譜。因為最近我都極力避免跟人會面呢。這個就跟討厭見人的古板老頭子一樣。」
他說著聲音突然變得低沉,笑臉之下的冰冷表情也一閃而過。
畢竟他擔任著這個鎮上名利雙收的人集中舉行的五十人會議的書記職位,就算有這麼一面也不足為奇。
「我也是外地商人,前來拜見沒有關係嗎?」
「嗯。現在正是時機。也許該說是神的指引吧。你看這件衣服,是不是很像走在葬儀隊伍前頭作引導的小孩?剛剛在會議上終於有了結論,所以提早閉會了。」
如果他說的話是真的那的確可以說是神的指引。不過會議的結論總結還真是快啊。羅倫斯在心中想道。
按照亞洛爾德的推算,應該要延遲到春天的。
難道是有人強硬地作出了決定嗎?
「呵,真不愧為那個倔強丫頭介紹來的商人,還真是一點不大意啊。」
心中正在想的事被看穿了嗎?——一想到這裡就慌慌張張掩飾的人,絕對屬於三流貨色。
羅倫斯現在身邊正站著能夠真正看透人心的赫蘿。
對方是真猜中還是假看透,一看就知道了。
「咦?」
所以羅倫斯裝出一副無知的樣子想搪塞過去,不過黎格羅依舊是笑容滿臉。
「淨是些虛虛實實的交鋒的話實在不太容易把握。反面的反面就是正面了。」
難道自己知道他未必能夠看穿自己,所以裝聾作啞的戰術被看穿了嗎。
羅倫斯很有自信不會那麼容易被人看穿,但是黎格羅的眼睛雖然在笑,目光卻變得異常銳利。
「因為我畢竟是在五十人會議之中擔任書記一職的啊。一次過能夠看出好幾個人的表情變化。就算看羅倫斯先生你的表情猜不出來,只要再跟你旁邊的這位一起考慮的話,答案就會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了。」
羅倫斯的嘴角不禁露出了笑容。就算並非著名商人,這個世界還是會有這種人存在。
「哈哈哈。就跟餘興節日差不多,如果我是心懷惡意的話,就不會亮出底牌了。而且,就算看穿對方的真意,我也無法把自己的要求傳達給對方。那樣的話不就失去作為商人的資格了嗎?」
「……真的很遺憾……」
「所以在女性當中也不太受歡迎啊。」
的確,這種能說會道的技巧跟商人是有一點不同。羅倫斯笑著聳了聳肩。
黎格羅像出入宮廷的詩人一般妙語連珠的時候,手也動了起來,從桌子的抽屜之中取出一把鎢鋼製的鑰匙。
「古老的書全部都放到地下了。」
他輕輕甩動鑰匙,作了個手勢,走向裡面的房間。
羅倫斯在跟著黎格羅邁步之前,把視線投落到身邊的赫蘿身上。
「他說反面的反面就是表面。」
「想不到他竟然連咱的表情也注意到了……」
「這樣的技巧我也是第一次見到。」
也許是眾人自顧自說話的會議之中不得不把所有發言正確地記錄下來這一點,讓他學會了這種技能吧。
因為要掌握哪個人說了些什麼,掌握其表情是最快的方法。
「不過,沒有惡意這一點應該是真的吧。像個孩子似的傢伙。不過如果身邊有個能夠掌握這種技巧的人在的話,就可以不必勞心勞力,能夠每天過得悠哉游哉了。」
赫蘿那惡作劇似的視線投了過來。
由於羅倫斯偶爾會因為誤解或者理解上的差異而跟赫蘿吵架,所以她的視線讓他覺得猶如針束刺在胸一般不自在。
「你不管什麼時候都充滿惡意啊。」
羅倫斯說道。赫蘿沒有回答,自顧自跟著黎格羅走開了。
一樓的地板和牆壁都是木造的,但地下的倉庫卻全部採用石頭砌成。
特列歐村裡的地下室也是石造的。也許對於重要的地方,人總是希望能夠用石頭圍起來的吧。
不過,為了隱藏而建造的地下室和為了收納東西的倉庫,畢竟還是有很大差別的。
天花板很低,羅倫斯輕輕舉起手就能碰到,到處擺滿了高度剛好從地板到達天花板的書架。
而且書架上的書籍都按年代和內容貼上了標籤,編上了號碼。
裝訂方面十分簡陋,跟在特列歐村裡看到的完全無法相提並論,不過似乎管理方面卻花了很多心思,。
「這個鎮上經常發生火災嗎?」
「有些時候會。如你所見,祖先們似乎很害怕火災的發生,所以才把它們放到了這種地方來。」
梅爾塔已經在入口處拿著一個小小的燭台等著了。剛才在那間可以看見庭園的房間中明明沒有看見她的,也許是聽見了他們的談話,所以提前準備好了吧。
赫蘿正在梅爾塔的帶領下找著想要看的書。
由於動物油點起的火和煙會讓書變質,所以梅爾塔手上拿著的是高價的蜜蠟。
看起來似乎十分香甜的燈火在書架的陰影中一閃一閃地跳動著。
「對了——」
兩個男人在一旁等著似乎有點無聊,於是黎格羅丌口了。
「我沒有什麼忍耐力,所以請恕我直言了。為什麼你們要找那些幾百年前的傳說呢?」
他沒有問自己跟赫蘿的關係。從中可以看出黎格羅這個人的興趣所在。
「她想要尋找自己的起源呢。」
「起源?」
看來他雖然有著就算是稀世絕代的大商人也比不上的洞察力,但是輪到自己的時候就不知道怎麼掩飾了。他十分驚訝地解開了環繞在胸前的雙手。
「因為某種原因,她正在尋找能夠回歸故鄉的指引。這就是她的目的。」
只要把事實省略一點說出來的話,聽的人就會根據自己的自由想像來補充不足的部分。
這樣的話就能在不說謊的情況下,讓對方的目光遠離真相。
黎格羅也似乎中了他的圈套了。
「原來如此……這麼說來,你們是要北上了?」
「是的。現在我們還不知道具體的地方,她只是憑著知道的傳說在找尋目的地。」
黎格羅十分認真地點了點頭。
他應該會把赫蘿解釋為在北方被抓之後價賣到南方去的奴隸吧。據說北方的小孩會比南方的長得強壯而且誠實。有些沒有孩子或者唯一的子嗣身體病弱的貴族,為了防止自己的家產落入親戚之手,很多都寧願買個養子來繼承。
「這個鎮上也經常會有北方的孩子過來呢。要是能夠平安無事回到故鄉的話,那是最好不過了。」
羅倫斯沒有懷疑,無言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然後很快,赫蘿就抱著五本看中了的書出現在書架的陰影裡了。
「你還真是有夠貪心的啊。」
羅倫斯驚訝地說道。梅爾塔笑著代替赫蘿回答:
「這就是全部了,我想一次過拿出去會好一點。」
「原來如此。好了,拿幾本過來吧,要是不小心掉在地上的話就罰你三天沒飯吃。」
黎格羅聽後不禁笑了。結果羅倫斯把赫蘿手上的書全部接了過來,抱著回到了一樓。
「本來是想說希望你們能夠在這裡讀的。」
黎格羅看著梅爾塔小心翼翼地包起那些書,說道。
「我很信任弗露露,所以對於弗露露信任的羅倫斯先生你,也非常信任。但是你周圍的人是否如此,這個實在很難說……」
要是外地的商人突然前來的話,一定會被懷疑吧。
「是的,這個我當然也明白。」
「不過。要是掉了燒了丟了賣了的話,就罰三天沒飯吃了哦。」
就算這個是笑話,羅倫斯也笑不出來。雖然羅倫斯平日總喜歡把什麼都換算成金錢來計算,但是這些書的價值不是金錢能夠衡量這一點,他還是瞭解的。
羅倫斯點點頭,把手放到了包裹上。
黎格羅的笑容猶如少年一般純真。
埃布就是因為他的這種地方,才會打開心窗的嗎?
「那麼,讀完之後請把它們還回來。就算我不在,梅爾塔也會在這裡的。」
「知道了,那麼我借走了。」
羅倫斯以視線行了個禮,黎格羅以笑臉相答,然後向赫蘿溫柔地揮了揮手。
也許就是這種地方讓人覺得他不像商人,而像個宮廷詩人吧。
赫蘿滿足地也跟著甩了甩手。
「手上沒有行李的話,甩起手來也很輕鬆吧?」
從帶路到拿行李,全部都是羅倫斯一個人做的,簡直就跟僕人差不多,就算這樣子稍微諷刺一下,赫蘿也應該不會放在心上吧。
雖然羅倫斯心裡這麼想,但是赫蘿卻很快提出了反駁:
「要是不想被咱甩的話,汝就要注意說話的口氣了。」
扔下來這麼一句之後,赫蘿便自顧自蹦蹦跳跳地走了出去。看著她的背影,羅倫斯心中不禁湧起一陣恨意。
不過,要是兩人感情不好的話,就根本不會有像這樣子的對話了。這種事情羅倫斯還是很清楚的。
問題是,赫蘿從來都不會稱讚羅倫斯一下。
「豬的話,慫恿一下也能讓它爬上樹。男人的話,慫恿一下反而會得寸進尺。」
抗議很簡單就被封住了。
也許無法完全否定這點才是真正的問題所在。
「明明沒有什麼肚量還要生一肚子氣。」
羅倫斯說了這麼一句,赫蘿故意拍了一下手,咔咔咔咔的笑了起來。
把書放到了旅館之後,按照之前說好的,晚餐要吃赫蘿喜歡的東西。於是兩人進入了一家隨便挑選的酒館,赫蘿點了一個烤乳豬。
用鐵串從乳豬的嘴巴穿進去,從肛門穿出來,放在猛火上一邊轉動著一邊烤,偶爾往上面塗上一點樹果上采來的油,放上去再烤,不斷重複。這種過程雖然很有趣,卻也很花時間。
好不容易烤完之後,往乳豬的嘴巴中塞入香草,整個放到了一隻大碟子上。乳豬的右耳已經被人用小刀削去,據說這樣會帶來幸運。
一般這道菜都是五六個人走在一起慶祝的時候才會點的,所以首先羅倫斯點菜的時候,負責他們這一桌的女孩子嚇了一跳,然後當乳豬燒好之後端上來的時候,周圍的男人們也發出了混雜著感嘆、羨慕、嫉妒的「哦哦~」的叫聲。
接著,看到第一個對著乳豬啃起來的人竟然是赫蘿之後,又不由得發出了「啊…………」的一聲同情的嘆息。
對於帶著美麗少女上路的人,一般人都會投以敵意的目光,但是當知道養這個少女需要花費大量金錢時,就會立刻打消心中的嫉妒心。
由於赫蘿不會自己切肉,所以羅倫斯只好動手幫她切,但是卻懶得去切自己的那份,所以只切了一點燒焦的皮吃了起來。
雖然樹果油的香氣十分誘人,很美味,但是咬起來最為香脆的左耳已經給赫蘿拿去了。跟肉最相配的不是啤酒而是葡萄酒,當然這也是一筆不少的開銷。
赫蘿開始大快朵頤起來,美麗的亞麻色頭髮從帽兜的縫隙之中滑落,沾上了乳豬的油脂,但是她卻毫不在意。也許這就是真正的「狼」吞虎嚥。
結果。用不了多少時間,一隻乳豬就變成了一堆骨頭了。
當赫蘿把最後一塊大腿骨也舔完了之後,店中響起了一陣掌聲。
但是赫蘿仍然沒有半點在意的意思,把手指上粘著的油脂舔乾淨之後灌下了葡萄酒,然後誇張地打起嗝來。看著她那奇怪的派頭,店中的醉鬼們不禁發出了感嘆。
仍然對周圍毫不關心的赫蘿,隔著已經面目全非的乳豬遺骸跟羅倫斯四目相對,向著羅倫斯露出了微笑。
她想說的應該是多謝款待的意思吧。不過雖然已經擺平了乳豬,她似乎還是沒有滿足的樣子。
不,也許是為了準備下一次餓肚子時的預備糧食吧。
看到她的這種笑容就讓羅倫斯想起這次錢包的大出血,頭不由得痛了起來。不過這次就算了吧。自己已經放棄了從赫蘿的牙下面逃開。只能繼續當預備糧食,只要她不把自己埋在巢穴裡然後忘得一乾二淨就好。
之後兩人休息了一會兒,付了足足賺了十天之後才存下來的金額之後離開了酒館。
也許是因為這個城鎮上皮草的買賣盛行、所以動物油也充足的緣故吧,回去的時候發現晚上路邊的燈火要比其他的城鎮多一些。
和白天不同,所有人說話都把臉湊近,儘量壓低聲音,走路的時候也非常安靜,彷彿用力一點都會讓飄搖不定的暗淡燈火熄滅似的。
赫蘿似乎因為啃光了一隻乳豬而十分滿足,臉上露出像做了好夢而打從心裡笑出來的笑容慢慢走著。
當然,為了不走散,兩人的手正緊緊握著。
「…………」
「咦?」
赫蘿似乎說了什麼,羅倫斯於是反問。只見她輕輕搖了搖頭。
「我說,這夜晚很美。」
赫蘿迷迷糊糊地看著地面說道。這個羅倫斯當然也贊成。
「不過,要是這樣的夜晚一隻持續下去的話……我覺得自己會崩潰的。」
只要持續一個星期,錢包就會被掏空,腦袋之中的東西也會融掉也說不定。
赫蘿似乎也同意。
她小聲地在喉嚨中笑了起來。
「因為是鹽水嘛。」
「?」
「是甘甜的、鹽水……」
是她喝醉了,還是在說什麼雙關語?本來想反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此刻的周圍十分靜謐,彷彿一開口就會破壞這恬靜的氣氛。結果,羅倫斯沒有問,就這樣一直到了旅館。
住在鎮上的人,據說不管醉成什麼樣子,只要能走得動都一定會走回自己家中,但是流浪的人就有點不同了。不管雙腳多麼疲累都會努力趕回旅館。
赫蘿在打開旅館的大門之後就整個人跪倒在地了。
不過羅倫斯倒覺得她是在裝睡。
「哦呀,要是其他旅館的話店主可就要黑著臉了。」
羅倫斯他們剛踏入旅館,正跟亞洛爾德一起圍著炭火取暖的埃布就用嘶啞的聲音愉快地說道。她的臉依舊被包在頭巾下面,看不真切。
「這只是第一天的反應吧。要是每晚都這樣的話他肯定會笑的。」
「呵……經常去喝酒嗎?」
「這個嘛,如你所見。」
埃布無聲地笑了起來,喝了一口酒。
羅倫斯抱著赫蘿從兩人身邊走過,坐在椅子上一直閉著眼睛的亞洛爾德突然開口了:
「那個北方的皮草商人,我已經跟他說了。今年果然很少下,北上正適合。」
「謝謝你特意幫我打聽。」
「要是你想問得詳細點的話……我又忘記問他的名字了。」
「科爾卡~庫斯。」
埃布補上了一句。亞洛爾德則嘀咕著「好像是這個名字吧」。
這種悠閒的氣氛。也總讓人覺得會永遠這樣持續下去。
「那個叫什麼庫斯的住在四樓。他說晚上是大休整的時間,所以想知道得更詳細些的話就去問他吧。」
每一件事都很順利。
不過,赫蘿往抓著羅倫斯衣服的手中注入力量表示催促,於是羅倫斯向著亞洛爾德匆匆行了個禮,打了聲招呼之後走上了台階。臨走之前只見埃布舉起了手中的杯子,彷彿在說要羅倫斯等會快點下來。
一步一步走上樓梯,終於到了房間門前,打開門。
這樣子抱著赫蘿回到房間,這次是第幾次來著?
在遇到赫蘿之前,不管自己如何貪杯,不管有多麼高興的事情,只要之後獨自一人回到旅館之中,醉意和高興的心情都會一下子褪去大半,讓人心生恐懼。
不過,如果說現在是否就一點恐懼感也沒有的話,也不能這麼說。
現在心中所湧起的,是不知道這樣的事情還能夠持續多少回的恐懼。
雖然明知道這種事情想也沒有用,但是想要永遠這樣子一起旅行下去的這種心情,也不能說沒有過。只要能夠一直一起的話,不管是什麼樣的形式,都應該會最讓自己覺得高興。現在的羅倫斯是這麼想的。
想著,羅倫斯不禁笑了。他先讓赫蘿坐到了床上的毯子上。現在的她不是裝睡,而是真的睡著了這一點,也能看出來了。
解開斗篷和帽兜,脫去穿上了好幾件的外套,脫去鞋子,解開腰帶,手勢動作嫻熟得連自己也覺得悲哀。讓赫蘿身上束縛的衣物都解開後,讓她舒服地躺在了床上。
她睡得很香,恐怕就算現在襲擊她,她也未必會發覺。
「…………」
也許是因為酒精作用的關係吧,腦子中淨想著一些奇怪的事情。想起赫蘿平時那漫不經心的樣子,說真的,就算真的做到最後,她也未必會發覺得到。
想到這裡,羅倫斯腦中的泡沫還沒有來得及破碎便迅速萎縮了。
「討厭的傢伙。」
羅倫斯把自己的這份任性歸到了赫蘿的錯上,笑著說了這麼一句。之後他不禁驚訝地縮開了身子。
赫蘿正睜開眼睛,慢慢把焦點對準他。
「怎麼了?」
他之所以沒有胡亂慌張,是因為「會不會是身體不舒服」這個念頭迅速閃過腦海的緣故。
但是看來並不是因為那種原因。
赫蘿從毯子下面慢慢伸出手來。
那虛弱的樣子讓羅倫斯情不自禁地立刻握住了她的手。
「…………怕……」
「咦?」
「咱好害怕……」
說完,赫蘿閉上了眼睛。
是在做惡夢嗎。羅倫斯想道。當她再次睜開眼的時候,赫蘿的臉上有著一絲害羞的神色。
就像剛剛的話是無意中說出來似的。
「你也有害怕的東西啊。」
羅倫斯故意開朗地說道。一瞬間覺得赫蘿的臉上閃過了一抹感謝的笑容。
「到現在為止還很順利吧?書已經到手了。我們也沒有遇到什麼麻煩。北上的路聽說今年也很好走。還有——」
他握著赫蘿的手輕輕拿起,然後又放下。
「我們還沒有吵架。」
看來這句話奏效了。
赫蘿笑了,再次閉上眼睛輕輕嘆了一口氣。
「大笨驢……」
然後,她抽出了手放到了毯子下面。
赫蘿害怕的東西是有限的。
那只能是孤獨。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應該是在害怕旅行結束的那一刻吧。這個的話羅倫斯自己也很害怕,又或者說,正因為旅途太過順利,所以更感到害怕。
但是如果只是這樣的話,赫蘿的樣子也未免太奇怪了。
赫蘿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睜開眼睛。要這樣睡了嗎。羅倫斯這麼一想的同時只見赫蘿像是等待著什麼似的抖動著耳朵,微微抬起了下巴。
「……咱害怕的是……」
赫蘿說著,滿意地側著頭。
因為羅倫斯的手像是被什麼東西引導著似的撫摸著赫蘿的頭。
「咱害怕的,就是這種事情……」
「咦?」
「汝不明白嗎?」
赫蘿睜開眼睛,看著羅倫斯。
她的表情既不是輕蔑也不是生氣,更不是驚訝,而是帶著一絲膽怯的色彩
也許她是真的在感到害怕。
但是,羅倫斯還是想不明白她究竟在害怕什麼。
「我不清楚。或者說……是旅行的結束?」
問出這句話需要一點決心。羅倫斯這麼一問,不知為什麼赫蘿的表情突然鬆懈下來,彷彿放下了心頭大石似的。
「這個當然……害怕。已經很久、真的很久沒有過這麼快樂的日子了……不過,還有比這個更加可怕的事情……」
赫蘿好像一下子遠去了。
「你不明白的話就好了。不——」
說完,她再次從毯子中伸出手來,把放在自己額頭上的羅倫斯的手拿開,然後縮了回去。
「如果讓汝也發現這一點的話,咱說不定會覺得困擾的。」
說完,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把臉跟手一起躲進了毯子裡。
不可思議的是,羅倫斯完全沒有被拒絕的感覺。
如果真要說明的話,應該是相反才對。
赫蘿也許真的是睡著了,在毯子下面倦縮成了一團。
突然,又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從毯子中探出頭來。
「汝要到樓下去的話咱不反對,不過別幹出讓咱嫉妒的事情來。」
不知道她是注意到埃布的暗號了,還是只是多心隨口多說一句?
不管是哪一個,畢竟她猜中了,於是羅倫斯用手輕輕戳了戳她的頭,回答道:
「似乎我比較喜歡有著獨佔欲跟自我厭惡的女孩子。」
赫蘿露出牙齒笑了起來。
「咱先睡了。」
說著,又再縮到了毯子下面。
赫蘿究竟在害怕什麼,這一點羅倫斯不太清楚。
不過,如果可以的話,希望能夠為她消除這種害怕。
手上還殘留著撫摸赫蘿的頭時的感觸,羅倫斯看著掌心,彷彿要阻止這種感覺消失似的握緊了拳頭。
可以的話他也希望能夠一直這樣待在她的身邊,但是埃布把自己介紹給黎格羅的這份人情,也不能不好好答謝。
畢竟她是即使明天就離開這個城鎮也不奇怪的商人,羅倫斯不希望留下自己比起向人道謝這回事更加喜歡跟自己身邊的女人纏綿這種不好的印象。
要是赫蘿起床來的話,說不定又會就這件事諷刺一番,但是這種事羅倫斯也沒辦法不去應付。
因為羅倫斯畢竟已經當了半輩子商人了。
「那麼,就按您吩咐,小的下去了。」
他小聲地說。這是出自那點說不清楚的歉意。
就像之前跟酒館的女孩子說的,自己的錢袋繩子還是自由的,但是脖子上的韁繩卻早被人抓住了。羅倫斯覺得這句話真的沒有說錯,雖然心有不甘,但是這種事情在赫蘿看來,應該是一目瞭然的吧。
「…………」
果然,羅倫斯害怕的只有旅行結束這件事。
赫蘿究競在害怕什麼?
羅倫斯像不諳世事的少年一股,不解地側著頭思索著。
二樓上有兩三個客人在靜靜地喝著酒。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商人,另外兩個則比較像是流浪的技師。如果三個都是商人的話,喝起酒來不會這麼安靜,所以自己應該沒有猜錯。
下到一樓後發現,跟剛才一樣,只有亞洛爾德和埃布兩個人。
兩人仍然保持著跟剛才卡日同的姿勢,沉默著各自把視線投向不同的方向,彷彿時間從剛才開始就靜止了似的。
「難道魔女打噴嚏了嗎?」
按照迷信的說法,據說這樣會讓時間停止。
亞洛爾德只是從那快要閉合的眼瞼之下把視線輕輕瞟了過來。
要是埃布沒有笑的話,羅倫斯一定會認為自己說錯話了。
「我是商人,但老頭子不是。所以話題對不上。」
也許沒有其他適合當椅子的東西r吧,埃布用手指了指一個空木箱。
「托你的福,我們終於跟黎格羅先生見面了。是個有著陰鬱表情的人呢。」
羅倫斯坐了下來。就連最為心愛的女兒到來也不見得會出門迎接的亞洛爾德遞給他一杯溫熱了的葡萄酒。
「哈哈,我說得沒錯吧。沒有比他更加陰鬱的男人了。」
「那種高超的技巧還真是令人羨慕呢。」
埃布露出一面「你看見了麼」的快樂表情。
「看來黎格羅很喜歡你嘛。要是跟他聯手幹買賣的話,你不覺得其他商人簡直變得一擊即敗了嗎?」
「很遺憾,他好像沒有這個打算。」
也許像他那種人就叫做無慾無求吧。
「因為那傢伙把人生的樂趣都濃縮在那座破舊房子裡了啊。你看見那個庭園了嗎?」
「很壯觀的景緻呢。那麼大的玻璃窗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夠看見的。」
故意用商人的口吻回答了之後,埃布抬起原本低著的頭,笑了起來。
「我倒是忍受不了那個,會讓人發瘋的。」
雖然還不至於到那個地步,不過羅倫斯也並非不能明白。
商人考慮賺錢,是幾乎跟呼吸差不多的行為。
「那麼,會議方面的事情有沒有打聽到什麼?」
埃布從頭巾之下露出了眼睛。亞洛爾德露骨地把不爽的視線投向她,轉過臉去了。
羅倫斯依舊把十分享受這場對話的笑臉頂在了臉上,再在下面準備好商人的面具。
不禁覺得,一開始她之所以讓自己跟黎格羅見面,說不定就是因為這個目的。
「聽說會議已經有結論了。」
當然,這句話在埃布看來,是否真的是黎格羅所言,其可能性應該說是一半一半吧。
不過,那是沒有事前收到情報的情況。要是跟埃布之前已經得到的情報相對照的話,她一定能夠看出不少東西來。
「內容呢?」
「很遺憾,這個並沒有聽到。」
就像等待著沙漏裡的沙子掉下來的孩子似的,埃布從頭巾下面一動不動地注視著羅倫斯。然後她似乎發現就算自己再等下去也得不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了。
她轉過臉去,喝了一口酒。
然後攻守交替。
「埃布小姐已經打聽到了?」
「我嗎?哈哈,老子可是被那傢伙防範著呢。不過,對了,先不論真假,如果這句話是黎格羅親口說的話……」
「說不定是真的。」
如果結論真的已經出來了的話,應該會有人忍不住透露出來。如果就算說了對外地商人也不會有什麼利益可言的話,那麼也不會有人會因為這個消息的洩露而惹上麻煩。
而且,官方的會議本來就是在洩露內容的前提下進行的。
「不過,有件事比較在意的是——」
「咦?」
埃布蹺起二郎腿,轉過臉來。
「埃布小姐究竟是為了什麼樣的目的來打聽這件事的?」
亞洛爾德似乎笑了。
在商人跟商人的對話中,利益衝突的方面向來都不明朗。
「還真是單刀直入啊。是因為不是經常做一些奸詐買賣的緣故?還是說根本不擅長交涉呢?」
她的聲音十分有力,完全想像不出竟然是女性。
「我跟其他人也是一樣的。腦子裡想的也是怎麼樣才能在這裡賺上一大筆這件事。除了這個之外你說還能有什麼?」
「迴避大損失。」
不禁想起在教會城市留賓海根時的事情來。
就算頭腦中明白是怎麼回事,沒有經驗的話始終無法想出什麼方法。
「人雖然有兩個眼睛,但是卻很難同時看兩個地方。本來,迴避大損失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十分正確的。」
「你是指——?」
羅倫斯問道。埃布輕輕搔了搔頭。
亞洛爾德看到他們這個樣子不禁翹著鬍子笑了。看來兩人十分意氣相投的樣子。
「老子是賣石像的。」
「聖母的?」
黎格羅家中的石像立刻在腦海中閃過。
「對,你有沒有看見黎格羅家中的那個?有沒有聽說過西邊沿海地區的肯盧貝這個港口小鎮?經由那裡賣給這邊的教會,老子做的就是這種生意。只不過是把石頭運過來這裡賣而已,這種生意的利潤當然不會大到哪裡去,不過只要教會舉行祈禱的話,就能夠賣出高價。這裡異教徒的力量比較強大,而且每年還有大遠征,所以買石像的人很多。」
教會的煉金術。就像在克梅爾森的時候一樣,人們的疑惑和狂熱讓黃鐵礦的價格高居不下。信仰很容易點石成金。
真希望這份買賣也能讓自己參上一腳。
「很遺憾,我無法從這些利潤中分一杯羹,但是交易的量倒還是不錯的。但是今年取消了大遠征之後,就無法再幹下去了。這一次讓我痛感到世上沒有比教會翻臉更快的了。」
也許再沒有比抱著一堆又笨重又龐大的石像賣不出去更加悲劇性的事情了。
運輸費用大,能夠賣的地方又有限。要是因為信用不錯的大量買進的話,恐怕會一下子翻船,再無回天之日。
像埃布這種聰明的商人不可能把危險集中到一個地方來,所以應該還不至於立刻破產,不過肯定吃了大苦頭吧。
就算因此而放手大膽一搏,也沒有什麼奇怪的。
「因為最近南方這裡教會的權威也已經開始下降了啊。所以我也開始覺得不應該把自己的身家食給這艘快要沉的泥船了。所以就想用手頭上的最後一筆來看能不能順利靠岸。」
這句話中,應該也有不用最後一筆賭上一回的話,就無法靠岸這層意思吧。
「所以呢,就說起要是真的賺到了錢的話就去南方之類的話來了。」
至於和誰說,這個問題就不用問了。
旁邊的亞洛爾德低聲說道:
「也許正是時候去走一趟,做做巡禮參拜了。」
這基本上跟出去找葬身之地差不多吧。
羅倫斯每次來到這裡都會聽到的這句話,開始帶上了一點現實的味道了。
「所以呢——」
埃布開口了。羅倫斯的視線也跟著移了過去。
「你能不能借點錢給我?」
前後看上去像是毫無關聯的話。
但是,羅倫斯並不覺得特別驚訝,也許早就有某種預感了吧。
「對於會議的內容,我有著十分可靠的情報。這樣就能夠先發制人了。剩下的只要有錢就行了。」
埃布筆直地凝視著羅倫斯的眼睛,要說得確切一點的話應該是「盯著」,但是羅倫斯還是能夠看出這是某種演技。
「我要看看出資的內容,如果是危險和利潤方面都值得考慮的話,我很樂意。」
「皮草的販賣。利潤至少是投資金額的兩倍。」
如果有商人一聽見這個就立刻表示願意出錢的話,羅倫斯還真想見一見。當然。埃布也似乎瞭解這一點。
她壓低聲音,放棄了演技,沉著臉說道:
「五十人會議應該已經得出了外加條件把皮草賣給外地商人的結論了。」
「情報的出處是?」
這個恐怕問也沒有用吧。就跟在酒吧星面問女人的年齡一樣。
即使如此,看埃布怎麼樣回答,對自己而言也是一種情報。
「教會。」
「他們不是已經翻臉了嗎?」
羅倫斯反駁道,埃布聳了聳肩,笑了。
「就算吵翻了臉,也應該在對方內部陣營留一個線眼,這是理所當然的招數。」
當然這句話並不可信,但是她看上去不像是說謊。總覺得比起從黎格羅那裡聽到的簡單回答還有多幾分可靠性。
「內容呢?」
「據說是外地商人在購買皮草的時候只能夠使用現金。」
在鎮上的皮草交易快要被獨佔的時候,還以為他們會想出什麼樣的對策來。不過羅倫斯還是情不自禁脫口而出地說出了這個方法的巧妙之處:
「沒有說不賣。但是從遠方來的商人身上不可能攜帶大量沉甸甸的現金。」
「沒錯。不過那些人也不可能空手而回,所以應該會用手上為數不多的現金來購買皮草吧。」
如此一來只要手上有現金的話就能在雷諾斯鎮上買到上好的皮草,拿到其他城鎮上去賣了。
但是,有件事還是比較在意。
把這麼重要的情報告訴羅倫斯的話,羅倫斯也有可能乾脆把埃布扔在一邊自己賺錢的。
「這種事情跟我說可以嗎?」
「如果你只是想賺一點跑腿費般的小錢的話,大可以一個人自己去買。」
藏在頭巾之下的埃布的表情無法猜測。
這句話的意思,究竟是表示信任羅倫斯呢,還是說有什麼不能一個人單獨買賣的條件?
大意的態度和言辭必須小心。羅倫斯如此判斷之後,等待埃布開口。
「實際上,你手上的現金也不會多到哪裡去吧?」
「這個我不否認。」
「那麼,也沒有什麼理由要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吧。你連黎格羅也不認識,想必也不會有能夠借錢給你的熟人吧?」
這句話說得的確沒錯。
只是,羅倫斯感到背上頓時冒起了一陣寒氣。
搞不好,一開始埃布之所以會接近自己,就是考慮要讓自己當她的出資者的。如此一來的話,不管是情報還是思考的量都有著壓倒性的差距。
羅倫斯對埃布完全一無所知。
「不過,也能折回其他城鎮,在那裡準備好現金。而且,本來你就是衝著這一點才會跟我提出資的事情的吧?」
如果羅倫斯的手中沒有多少現金,而在這個鎮上又沒有能夠借錢的人的話,那麼除了這個辦法之外別無他法了。
但是,埃布卻搖了搖頭。
「當然,看你跟你的同伴的派頭,還有支付住宿費用時的爽快就知道,只要盡全力的話,我覺得籌集一千托雷尼銀幣是肯定不成問題的。但是當你這麼做的時候,皮毛早就被人買光了。」
反面的反面就是正面。
總覺得自己越是提防埃布,腳就會越陷越深。
本來會議的決定不就是迴避皮草的壟斷的嗎?
然後,乍一看的話,只接受用現金交易這一個的確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你應該不會認為城外的那些商人都是因為個人的原因聚集到一起的吧?」
「是某個地方的有錢人為了大賺一筆而引過來的。」
「沒錯,那就是商戰。」
「商……戰?」
是生造出來的詞語嗎?
羅倫斯是第一次聽見這個詞,但是對於商人而言,這個詞卻有著強烈的震撼感。
「對海邊的事情不太清楚嗎?到了港口城鎮那一帶,商人喝著酒的話十有八九會談論這個。就是那種商戰。當然,這不是某天突然冒出來的。又不是山賊。負責進攻的人早就已經提前做好準備了。」
這也有道理。沒有商人會不小心調查自己想要購買的商品的。
「在外面伺機行動的傢伙們應該早就已經想定了好幾個會議的結論,也想好了對策了。例如,這個鎮上有多少人有錢,這個你知道嗎?」
突然被她這樣問也不可能知道,不過羅倫斯好歹也是商人。
以城鎮的規模來簡單推算了一下。
「架著商會看板的地方……大小包括在內大概有二十處左右。只販賣特定商品的地方大概有二百到三百。另外,富裕的技師也大概是這個數目。」
「大概是這麼多吧。然後就要看裡面有幾個人會把自己的利益優先於自己的利益了。」
這個問題無法回答。
這並非由於羅倫斯對這些事情不清楚的緣故,而是因為人總把自己的私慾千方百計隱藏起來加以滿足。
「不過,只要有一個規模差不多的商會背叛的話,皮草就會被偷偷收購起來運走了。只要有人開出能夠讓他在別的鎮上另開分店的話,恐怕很難抗拒這樣的誘惑吧。」
商人喜歡群居,所以不會輕易背叛自己長年累月做買賣的城鎮,但是在利益面前的話,那又另當別論了。
「規模大的商會應該不會背叛的吧。現在賬簿想必已經遭到了調查,貨幣的數目也全部確認過了。要是敢偷偷把錢給外地商人的話,肯定會露出馬腳。」
羅倫斯也馬上點頭表示同意。
「就算有些黑錢沒有記錄在賬簿上,也只要在會議的結論上再添加一筆就可以了。就是『要查明那些錢究竟從何而來』。」
在進入雷諾斯鎮時分派到的「外地商人證明牌」的木牌,當初羅倫斯就已經覺得這是用來設置外地商人無法預料的商界陷阱的,所以已經加以警惕,但是沒想到能夠在這時候派上用場。
這麼說來,羅倫斯想起當初曾經接受過過於仔細的搜身。那也許就是為了確認從外面來的人沒有攜帶大量現金而實施的手段。
那個時候,其實會議的結論早就出來了吧。
「不過,除了商會之外,有錢的人到處都是。尤其是進行皮草加工的技師頭頭,販賣加工必需物資的人之類,其中應該也會有人因為覺得這個城鎮的皮草產業已經沒落而產生悲觀情緒吧。這樣的人就算為了準備開始新生活的資金而向威脅城鎮皮草產業的人搖尾乞憐也並不奇怪。五十人會議的結論的確是最好的策略,但是如果要用這個辦法來防止壟斷的話,完全不擔心的人也應該很少吧。老子再說一次好了——」
埃布用冰冷的聲音說道。
「這個城鎮的皮草很快就會被買斷了。」
而她的打算,應該就是想趁這個空檔自己也跟著買進皮草吧。
獨佔雷諾斯鎮皮草市場的那些商人集團,就贏在他們同時分佈在鎮外和鎮內這一點上。
要是他們全部都集中在城鎮之中暗自活躍的話,不要說會議的結論會遲遲不出來,而且說不定還會被採取過剩的防護措施。正因為理解到這一點,所以他們才會留在外面露宿吧。
耶麼,即使他們知道會議的結論已經出台,也應該不會馬上到鎮上來。應該會等到五十人會議正式公佈,已經定案之後才行動。
羅倫斯他們能夠買到皮草的可能性,也不能說沒有。
「沒有時間到其他鎮上悠哉游哉地籌集資金這一點,我已經明白了。不過,如果是這樣的話,現在的我根本無法準備大量資金。就如你所知道的,我在這裡連個認識的人也沒有。」
這裡是最不可思議的地方。
埃布究竟在打什麼算盤?
只見她耶藍色的眼睛在頭巾下張望著。
「你不是有一個龐大的財產嗎?」
羅倫斯立刻開始想起自己手上有的財物來。
但是,能夠稱得上龐大財產的卻一個也想不出來。
而且。既然連埃布都知道的話,那麼也就是說即使是旁人也能夠一眼就看出來的東西。
如果是這樣的話,應該就只有運貨的馬兒了。
羅倫斯這麼想之後,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埃布。
「沒錯,你不是有一個美麗地足以傾倒眾生的同伴嗎?」
「……怎麼可能!」
脫口而出的這句是他的真心。
只是,這句話的意思不是不能賣掉赫蘿,而是賣了赫蘿之後也不可能拿到那麼多錢。
赫蘿的確有著不錯的美貌,十個人從她身邊走過,恐怕十個都會回頭。但是還是無法想像她能夠換成一千銀元來。要是真的這麼值錢的話,那些漂亮的姑娘們恐怕早就被人拐賣掉了。
又或者她知道赫蘿並不是人類嗎?一瞬間雖然這麼想,但是即使如此情況還是不會有多大改變。
「不可能、是吧?不過,這就是我選擇你的理由。」
埃布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但是羅倫斯卻不知道具體代表什麼意思。
是自信的表現,還是對於自己想出來的計劃的陶醉?又或者——
埃布取下了頭巾,露出美麗的短短金發和藍色雙眸,說道:
「只要說你帶著的女孩是貴族的女兒來賣就好了。」
「什麼!」
「你覺得不可能是不是?」
埃布露出右邊的犬齒笑了。
這是自嘲的笑容。
「老子的名字是弗露露‧勃蘭。正式的名字是弗露露‧馮‧依他珍提爾‧勃蘭。向溫菲爾國王宣誓效忠的勃蘭家第十一代當家。是有著正統爵位的貴族。」
似乎因為聽到的笑話太過誇張,連笑也笑不出來了。
羅倫斯這麼想的同時,實際上也發現了另一件事。
作為商人的眼睛和耳朵,正在告訴自己埃布的表情和所說的話都沒有虛假。
「當然,只是一個連吃飯也成問題的沒落貴族,但是名字卻很響亮是不是?以前還因為連一片面包也買不起,而賣身給一個暴發戶商人呢。」
沒落貴族的下場一般都是這樣。原來埃布那自嘲式笑容的原因,就是因為這個。
雖然已經家道衰落,但是仍然心比天高的貴族,竟然被暴發戶的商人買下了自己的名字和身體。
如果這是事實的話,那麼埃布身上那種像是經過風霜洗禮的商人一般的氣質也能夠理解了。
「像我這樣的女人嘛。把冠上了自己家名的女孩子高價賣出去這種事也不是不可能的。怎麼樣?」
這是第一次踏人的買賣領域。
商人賺到錢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往自己的名字上貼金。建立起大商會的富豪原來只是個被撿回來的孤兒這種事也並不少見。只要有錢的話,據說貴族的名號也是可以用錢來買的。羅倫斯以前曾經聽說過,但是卻從沒有實際見過。
而現在眼前的埃布,卻說自己就是被買賣過的人。
「你帶著的那個女孩。就算說是貴族的女兒也肯定說得過去。作為貴族的我敢保證。」
埃布說著,笑了。
埃布那嘶啞的聲音,也許就是因為不斷詛咒自己才會嘶啞成這樣子的。
「當然,其實目的並不在於真正把她賣掉。就像我剛才所說的,這個城鎮為了防止皮草被人壟斷買斷,只承認用現金進行的買賣,但是商會卻不能把現金交給外地商人對吧?但是,商會也是有很多種的。只要能夠提出讓周圍接受的理由的話,他們也願意給出相應的利益來交換現金進行融資,這個我是知道的。賣掉貴族出身的女孩,這個只不過是用來實現目的的一個方便手段。商會方面也明白這一點。只不過是要有某個東西作為擔保而已。而我能夠為你打點一切。」
原來她已經算計到了這一步了嗎。羅倫斯不禁心生佩服。但是這樣的話就等於把赫蘿交出去作抵押,這太危險了,實在無法贊成。赫蘿自身的安全也就算了,要是有什麼萬一的話,羅倫斯的商人歷程絕對會就此終結。
「我、不,我們並不是要求你把重要的同伴交出來當抵押。」
「我們?」
羅倫斯把這個詞重複了一下加上了一個問號。埃布把目光投向一直在一旁沉默著的亞洛爾德。
「我要離開這裡作巡禮參拜。」
亞洛爾德唐突地開口了。
這是羅倫斯每次來到這家旅館都會聽到的亞洛爾德的口頭禪。
但是,埃布剛才說了「我們」。也就是說埃布已經跟亞洛爾德聯手了。而亞洛爾德要去巡禮參拜的活,也就是要埃布幫自己管理資金以及行程,只能這樣理解了。
然後,巡禮之旅一旦出發的話,好幾年,或者十年以上都不會回來。像亞洛爾德這種年齡才起程的話,恐怕再也不會踏上這片雷諾斯的土地了。
如此一來——
「我覺得這是我出去旅行的最好機會。當然,如果之前真的想要出發的話,只要給資金找一個歸宿就行了。但是,卻一直下不了決心……」
胃部痙攣似的期待感。
亞洛爾德稍帶疲倦地笑了起來,看著埃布。
他一定是受了埃布的猛烈說服攻擊了。
然後,他那滿是皺紋的眼瞼下面,藍色的眼睛看著羅倫斯。
「把這座旅館押出去吧。」
羅倫斯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旅行商人的夢想應該都是一樣的吧?」
只有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埃布才真正像一個開朗的貴族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