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第二天午後,在離開旅館的時候,兩人就先通知了亞洛爾德要到黎格羅那裡去一趟。
雖然在臨時外出的這段期間公佈會議內容的可能性很低,不過也必須考慮萬一發生的意外情況。亞洛爾德無言地點點頭,一直默默地注視著炭火。
離開城鎮,再次走上那條曾經走過一次的狹窄而細長的道路。
跟上次有所不同的,是路上的水窪很少,還有兩人的對話也不多。
在路上,赫蘿彷彿很關心似的,再次對早已徹底把握住的交易狀況和展望進行了確認。
「一切順利嘛。」
赫蘿說出了已經聽過好幾次的這句話。
羅倫斯拉著赫蘿的手跨過的大水窪,也不知道是哪家孩子的惡作劇,似乎是個巨大的洞穴,雖說水的深度很淺,但依然是個水窪。
所以只有跨過那裡的時候,羅倫斯才像以前那樣拉著赫蘿的手,扶著她跨過去。
「啊啊,很順利。我甚至覺得有點可怕呢。」
「畢竟已經吃過好幾次苦頭了嘛。」
聽赫蘿這麼說,羅倫斯笑了起來。
但是這樣的恐懼感,基本上都是由於交易成功後所得到的利益實在過於巨大的緣故吧。
埃布應該不會把羅倫斯套進陷阱裡,而且就算想狡猾地算計他,也並不會那麼容易。
畢竟這裡面只有借錢、採購商品、然後出售這幾個環節而已。
只要在買賣上不出現失敗就沒問題了。
如果想以強行的方式把自己套進陷阱,採取途中搶奪商品的手段,那對方就應該不會提出用船來運的建議。
水路是遠比陸路重要的貿易通道。航行於河上的船隻數量也很多。
在那裡如果想展開一場不為人知的搶奪戰,幾乎可以說是難於登天。
理應應該是沒有的吧。
「咱的身體值多少枚銀幣來著?」
「唔,大概是兩千枚吧。」
與其說是赫蘿的身體,倒不如說是埃布的家名值這個錢吧。
「哦,如果用那些錢來買酒會怎樣?」
「那當然是可以買到多得難以置信的上等好酒了。」
「汝是要用那些錢來大賺一筆,是唄?」
她大概是也想分攤一點利益吧。當然,羅倫斯也有這個打算。
「如果順利的話,你要喝多少酒也沒問題。」
「嘿嘿,那當然要喝到……」
赫蘿說到一半,卻慌忙閉上了嘴巴。
起初雖然覺得很奇怪,但羅倫斯也終於理解了赫蘿剛才想說的是什麼了。
她想說的應該是「那當然要喝到醉一輩子也不醒」吧。
可是,那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夢想。
「那當然要喝到……在咱喝醉之前先吐出來的地步了。」
賢狼赫蘿接著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身為旅行商人的羅倫斯,當然要接著說下去了。
「怎麼,你在鬥酒中輸掉了嗎?」
「唔……但是,那也是理所當然的。汝也仔細想想嘛?對方雖然比不上咱,但畢竟也是個年輕貌美的姑娘,那樣的她喝得漲紅了臉,也還是鼓著兩腮拚命把酒塞進胃袋裡。就在咱醒悟到『身為偉大賢狼的咱也大概是類似的一副丑態』的那一瞬間,喉骨就突然錯位了。」
雖然不管怎樣都是一副糟糕透頂的醜態,可是這種注重體面的特點交在很有赫蘿的風格,羅倫斯不禁笑了起來。
赫蘿抱著雙臂,就像嚼碎了一嘴巴黃連似的皺巴著臉。
真是的,就像一個調皮姑娘一樣天真無邪。
如果這不是演技的話,該會有多開心呢。
「嘿,就算弄成那樣子,你也還是不知悔改拚命喝酒呢。」
聽羅倫斯這麼說,赫蘿就抬起臉,以「除了大笨驢之外汝什麼都不是」作為回答。
來到黎格羅的家時,他似乎並不在家。
出來迎接的依然是梅爾塔,還是一如既往地穿著修女服。
「讀得可真快呢。我就算是閱讀短故事也要花一個月左右的時間。」
她並不是出於自謙,而是稍帶羞恥地微笑著說出這句話,給人一種相當溫柔的感覺。
雖然羅倫斯心裡想著這種事,但是在梅爾塔從黎格羅桌子裡取出鑰匙,領著羅倫斯兩人走在前頭的期間,他都沒有被赫蘿踢上一腳。
「黎格羅先生吩咐過,如果有什麼必要的東西,都可以請你們自由借回去。」
打開書庫的門鎖後,梅爾塔一邊點亮蜜蠟一邊說道。
「還有什麼想讀的書嗎?」
羅倫斯向赫蘿問了一句,只見她很暖昧地點了點頭。
「那麼,就請兩位隨便看一看吧。雖說是貴重的書籍,但是如果沒有人看的話,也是有點可惜呢。」
「非常感謝您。」
聽了羅倫斯的道謝,梅爾塔也只是微笑著側了側腦袋。
與其說是她身為修女,倒不如說梅爾塔可能本來就是這種性格吧。
「不過,先前借給兩位的書是黎格羅先生的祖父大人重寫過的。所以用的是近代的語言,但是其他古老書籍應該都是用古代文字來寫的。其中可能會有一些很難讀懂的書。」
聽了梅爾塔的話,赫蘿點點頭,接過蜜蠟燈後就慢慢地向著書庫深處走去。羅倫斯心想,她大概根本沒有什麼想讀的書,只是想在這裡消磨一下時間而已吧。
她正是在理解了一切的前提下,盼望著自己能開心地笑著迎接這次旅行的終點。
可是,她卻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那個。」
「什麼呢?」
注視著赫蘿所持的蜜蠟燈的梅爾塔,轉身看向羅倫斯。
「雖然是個很厚臉皮的請求,不過能不能讓我們參觀一下黎格羅先生的庭園呢?」
在書庫的陰暗氣氛中,感覺思維也會變得越來越灰暗,真的有點可怕。
不過,梅爾塔當然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一點,而是綻放出蜜蠟燈一般的微笑,回答了一句「庭園裡的花兒也一定會很高興的哦」。
「赫蘿。」
聽到羅倫斯的呼喚,赫蘿就好像早知道會被他叫喚似的,從書架的陰影中探出頭來。
「你可別把人家的書弄破哦。」
「咱當然知道。」
梅爾塔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不要緊的,黎格羅先生的手腳還要粗魯得多呢。」
感覺這句話可能也是事實,但羅倫斯還是這麼叮囑了赫蘿一句,然後就在梅爾塔的引導下回到了一樓。
只要看著那個風光明媚的庭園,就應該可以拋開所有雜念發一會兒呆了。羅倫斯懷抱著這樣的期待。
「我去拿些喝的東西來吧。」
「啊,不,請不必張羅。」
彷彿把他的話當作耳邊風似的,梅爾塔行了一禮。就靜靜地離開了房間。
如果是來這裡商談的話,畢竟這種招待也會給對方帶來利益,所以羅倫斯並不會太在意。可是現在自己完全是來這裡打擾人家的,一旦受到這種優待,他就會覺得很過意不去。
還是說,自己會考慮這種事,就證明了自己是個腦子裡只想著利益得失的商人?
把自己擁有的東四分給他人,是教會圳示的其中一個基本原則。
「不過,也算了吧……」
他乾脆把話說出口,為了不想繼續思考下去而中斷了自己的思路。
視線轉向了黎格羅的庭園。
聽說要製造出透明的玻璃是相當困難的事情。除了價錢之外,要製造出這種窗戶想必會碰到其他各種問題吧。
在好幾片透明玻璃銜接而成的窗戶另一側,可以看到那應該化費了更多心思的庭園風景。
在這種隆冬季節看到這些又綠又白的花草,感覺真有點不可思議。
只要多費點心思,就可以在一年裡保持著這樣的景色——黎格羅曾經很得意地這麼說過。
如果他這句話是真的,那就意味著黎格羅一整年都毫不厭倦地坐在這張桌子前,一直眺望著這個庭園的景色了。
照顧著黎格羅目常生活的梅爾塔,一定是帶著無奈的笑容注視著他的背影吧。
簡直就像是圖畫中的生活。
羅倫斯心生羨慕的同時,也對自己為這種事感到嫉妒而面露苦笑,把視線轉了回來。
到處都放著紙張和羊皮紙,明明看起來很髒亂,可是該收拾的地方卻收拾得很整潔。
這種散亂的狀況,與其稱之為是家或者工作場所,倒不如叫做巢更為合適。
明明是這樣的房間,卻放置著聖母的石像。這難道是因為黎格羅跟艾布的關係很親密嗎?
還是說艾布把賣剩的東西硬是塞給他了?
石像連同棉花一起被小心翼翼地收納在木箱裡,箱子裡還放著一張用紅繩捆住的小羊皮紙。這
定是在教會中經過神聖洗禮的證明書了。
石像的大小,應該有兩隻手掌
起攤開到最大程度那麼大。
正當羅倫斯注視著石像、估計著這種大小到底能值多少錢的時候,卻察覺到了某個事實。
石像的表面似乎有點剝落的跡象。
「怎麼了?」這次旅行的終點。
可是,她卻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那個。」
「什麼呢?」
注視著赫蘿所持的蜜蠟燈的梅爾塔,轉身看向羅倫斯。
「雖然是個很厚臉皮的請求,不過能不能讓我們參觀一下黎格羅先生的庭園呢?」
在書庫的陰暗氣氛中,感覺思維也會變得越來越灰暗,真的有點可怕。
不過,梅爾塔當然絲毫沒有察覺到這一點,而是綻放出蜜蠟燈一般的微笑,回答了一句「庭園裡的花兒也一定會很高興的哦」。
「赫蘿。」
聽到羅倫斯的呼喚,赫蘿就好像早知道會被他叫喚似的,從書架的陰影中探出頭來。
「你可別把人家的書弄破哦。」
「咱當然知道。」
梅爾塔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不要緊的,黎格羅先生的手腳還要粗魯得多呢。」
感覺這句話可能也是事實,但羅倫斯還是這麼叮囑了赫蘿一句,然後就在梅爾塔的引導下回到了一樓。
只要看著那個風光明媚的庭園,就應該可以拋開所有雜念發一會兒呆了。羅倫斯懷抱著這樣的期待。
「我去拿些喝的東西來吧。」
「啊,不,請不必張羅。」
彷彿把他的話當作耳邊風似的,梅爾塔行了一禮。就靜靜地離開了房間。
如果是來這裡商談的話,畢竟這種招待也會給對方帶來利益,所以羅倫斯並不會太在意。可是現在自己完全是來這裡打擾人家的,一旦受到這種優待,他就會覺得很過意不去。
還是說,自己會考慮這種事,就證明了自己是個腦子裡只想著利益得失的商人?
把自己擁有的東四分給他人,是教會圳示的其中一個基本原則。
「不過,也算了吧……」
他乾脆把話說出口,為了不想繼續思考下去而中斷了自己的思路。
視線轉向了黎格羅的庭園。
聽說要製造出透明的玻璃是相當困難的事情。除了價錢之外,要製造出這種窗戶想必會碰到其他各種問題吧。
在好幾片透明玻璃銜接而成的窗戶另一側,可以看到那應該化費了更多心思的庭園風景。
在這種隆冬季節看到這些又綠又白的花草,感覺真有點不可思議。
只要多費點心思,就可以在一年裡保持著這樣的景色——黎格羅曾經很得意地這麼說過。
如果他這句話是真的,那就意味著黎格羅一整年都毫不厭倦地坐在這張桌子前,一直眺望著這個庭園的景色了。
照顧著黎格羅目常生活的梅爾塔,一定是帶著無奈的笑容注視著他的背影吧。
簡直就像是圖畫中的生活。
羅倫斯心生羨慕的同時,也對自己為這種事感到嫉妒而面露苦笑,把視線轉了回來。
到處都放著紙張和羊皮紙,明明看起來很髒亂,可是該收拾的地方卻收拾得很整潔。
這種散亂的狀況,與其稱之為是家或者工作場所,倒不如叫做巢更為合適。
明明是這樣的房間,卻放置著聖母的石像。這難道是因為黎格羅跟艾布的關係很親密嗎?
還是說艾布把賣剩的東西硬是塞給他了?
石像連同棉花一起被小心翼翼地收納在木箱裡,箱子裡還放著一張用紅繩捆住的小羊皮紙。這定是在教會中經過神聖洗禮的證明書了。
石像的大小,應該有兩隻手掌
起攤開到最大程度那麼大。
正當羅倫斯注視著石像、估計著這種大小到底能值多少錢的時候,卻察覺到了某個事實。
石像的表面似乎有點剝落的跡象。
「怎麼了?」人一種輕鬆的感覺。這大概是因為梅爾塔正在戀愛吧。
不管怎麼想,她都相當於在說「黎格羅的幸福就是自己的幸福」這句話吧。
如果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的話,也可以說是為了梅爾塔自身的夢想。
在一整天都悠閒地看著庭園過活的黎格羅身邊,無微不至地悉心照料著他,這大概就是梅爾塔的夢想吧。
「越是渺小的願望,就越難實現啊。」
「呵呵,也許的確是這樣。」
梅爾塔把手貼在臉頰上,彷彿覺得很耀眼似的眯著眼睛眺望著庭園。
「而且,也許在心裡期盼著『但願能永遠看著庭園』的這段期間,正是最快樂的時候呢。」
羅倫斯感到非常意外,不禁仔細地打量起梅爾塔來。
「怎麼了呢?」
「我實在對梅爾塔小姐說的話感到很欽佩啊。」
「哎呀,您真會說話。」
雖然這並不完全是騙人的奉承話,可是梅爾塔卻似乎以為他在開玩笑。
希望一直都跟赫蘿在一起,希望永遠跟她在一起——只有保持著這種想法的期間,才是最快樂的。這種說法深深刺痛了羅倫斯的內心。
實際上如果一直在一起的話,如果隨時都能見面的話,那種喜悅無論如何也會逐漸淡化的吧。
這並非太難理解的世間真理。
正因為是簡單易懂的事實,赫蘿想要推翻這個事實的夢想就更難以實現了。
「不過,我覺得一直追趕著微不足道的夢想,也是一種幸福。」
因此,至少也要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忘記無法迴避的現實。
就在兩人進行著這番對話的時候,赫蘿拿著燭台走上了一樓。
雖然她說蠟燭的火熄火了,不過那一定是謊話。
就像羅倫斯剛才逃出來那樣,赫蘿也一定是討厭書庫的陰鬱空氣而逃出來了吧。
要問為什麼會知道這一點的話,那就是因為她一走進這個面向明亮庭園的房間,就用滿懷怨恨的目光盯了過來。
赫蘿一言不發地站到了羅倫斯的身邊。
羅倫斯徑直注視著赫蘿,開口說道:
「找到什麼好書了?」
赫蘿搖了搖頭,反過來向羅倫斯投以疑問的眼神,意思是在問他「你又怎樣?」。
赫蘿果然是赫蘿。
羅倫斯的神色變化,她輕而易舉就能看穿。
「我這邊嘛,就聽到了一些相當有參考價值的話。」
所以——就在他開口這麼說的瞬間。
門口那邊就傳來了敲門的聲音。
接著沒過多久,就傳來了開門聲。
隨著「蹬蹬蹬」的亳不客氣的腳步聲響起,那個人出現在眼前。
梅爾塔雖然也吃了一驚,但是她既沒有對那無禮的闖入者發怒,也沒有驚慌失措。這顯然是因為那個人是她非常熟悉的人物了。
站在面前的人,正是埃布。
「快來,事情很不妙。」
她正喘著粗氣。
「發生了武裝起義。」
「要把門關緊,除了直接認識的人,絕對不能讓其他人進來。」
聽埃布說完,梅爾塔就像吞下了石塊似的用力點了點頭。
「是、是的。」
「雖然我想就算對會議結果再怎麼不滿,也應該不會跑到書記的家裡發動襲擊。」
埃布一邊說,一邊跟梅爾塔輕輕擁抱了一下。
「當然,黎格羅也應該不會事的。」
聽了這句話,梅爾塔又一臉悲壯地點了點頭。
看來比起自己的境遇,她更擔心黎格羅那邊的狀況。
「好了,我們走吧。」
這句話是向羅倫斯他們說的,羅倫斯也輕輕點了點頭。
只有赫蘿一個毫無興趣地站在別處,不過羅倫斯很清楚,那風帽下的耳朵一定是朝著這邊的。她也許是感覺到鎮上的騷動氣氛了。吧。
「再見了。」
埃布離開大門後,梅爾塔就一臉擔心地合攏兩手,祈禱著眾人的平安。
「你說武裝起義,具體來說到底是誰發動的?」
羅倫斯一邊在渺無人煙的路上小跑著。一邊詢問道。
「是皮草工匠,還有經營加工必需品的那幫人。」
突然到訪黎格羅家的埃布,開口第一句話就是「事情很不妙」。
據說開端是會議結論出乎意料的早期公佈。
正當工作人員要把記載著會議結果的木牌豎在中央廣場上的時候,手裡拿著加工道具作為武器的工匠和商人們馬上加以阻撓,要求取消會議的結論。
看起來似乎很可靠的五十人會議得出的結論,卻有可能成為導致自己從明天開始失去工作和商品的原因。對於懷有這種想法的人們來說,那自然就是一個絕對無法接受的危險結論了。
而且埃伽也說過,會議的結論是一個缺乏前瞻性的結論。
這種不安和擔心導致他們採取手執武器發動起義的非常手段,也並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就算城鎮的皮草產業能存活下來,要是自己非破產不可的話就根本毫無意義。
然後,有關武裝起義的情報很快就傳遍了全城,聽說城鎮的中心部分人潮湧動,已經陷入了混亂狀況。
來自遠處的叫嚷聲和喧囂聲也逐漸傳入羅倫斯的耳中。
向赫蘿看了一眼,只見她也點了點頭。
「不過,推翻會議決定這種事,應該是不可能的吧?」
聽了這個問題,埃布點頭表示肯定。
五十人會議,是集中城罩的各個權力者而召開的會議,會議上作出的決定,就代表了整個城鎮的決定。這是比任何事情都更優先的事項,只要是居住在雷諾斯的人,都必須無條件遵從。
如累這個會議的結論被某些有利害衝突的人所推翻的話,耶將對會議的權威性造成極大損害,甚至無法繼續維持城鎮的正常運作。
更重要的是,所謂的城鎮,就是彼此間存在利害衝突的各類人集中起來而構成的地方。根本不可能存在能得到所有人支持的完美結論。
和皮草加工業有關的那些人,一定是在明了這個前提的情況下發動武裝起義的吧。
「為了維護會議的名譽,決議將會被實施。鎮外的商人們已經開始湧進來了。儘管那幫工匠為了阻止他們的流入而拚命浴血奮戰,不過也應該是白費力氣吧。」
埃布毫不猶豫地在結構複雜的街巷中快步前行。
偶爾也見到一些商人打扮的人在狹窄的巷子裡全力飛奔而過,大概他們都懷著跟自己相似的目的吧。
羅倫斯有點擔心赫蘿能不能跟上,不過似乎暫時沒有問題。她一邊握著羅倫斯的手,一邊緊跟了上來。
「皮草的交易呢?」
「會議的結論跟我所掌握的情報完全一樣。如果得以實施的話,那當然是沒問題了。」
既然如此,那現在就要分秒必爭了。
「怎麼辦呢?是不是該先去採購皮草,事後再交付現金?」
聽了羅倫斯的提問,埃布卻作出了否定回答。
「我不想到時候被人刁難,還是好好帶著現金去吧。你先到德林克商會把現金取來。」
埃布一直往前走,完全沒有在意腳下的水窪。在羅倫斯提出反問之前,她就先接著說道:
「我現在就去安排船隻。」
埃布說完,就站住了腳步。
沿著狹窄多彎的巷子走到一個豁然開朗的地方,前面原來就是港口。
無數人在那裡來來往往,每個人都表露出緊張的神色。
看到商人們慌慌忙忙地東奔西走的樣子,羅倫斯只覺得他們全都在拚命採購皮草,脊樑頓時掠過一陣寒意。
在由皮草工匠們和死守宣示會議結果的木牌的人們互相對峙的廣場上,騷動應該會更為激烈吧。
「畢竟要趕在這麼多傢伙的前頭啊,光是慌張失措的話也是不行的。」
埃布轉過身來說道。
「在旅館碰頭吧。皮草的交涉,必須做好一切準備,以萬全的姿態來進行。」
那是一雙充滿亳不動搖的決心的藍色眼瞳。
在面向這個港口和埃布把酒對飲的時候,埃布曾經說過那是為了自己那孩子氣的復仇目的而賺錢。
羅倫斯當然無法明了她這種動機的好與壞。
不過可以肯定的一點就是,埃布是個心志堅定的優秀商人。
「明白了。」
羅倫斯輕輕握了一下埃布遞出的手,她就微笑著轉身而去,消失在人海之中了。
她一定能成功確保船隻,也一定能確保到皮草的銷路吧。
羅倫斯注視著埃布消失的方向,心裡如此想道。
「那麼,咱們也走唄。」
赫蘿開口說話了。
她的聲音中沒有任何緊張感,也沒有包含催促的意味。
「也對。」
羅倫斯簡短地作出回答,剛準備向前邁步,卻又停了下來。
或許,這應該說是被赫蘿的凌厲視線攔了下來吧。
「汝剛才看到的東西,不,看到之後的想法,為什麼不告訴咱?」
羅倫斯不禁笑了起來。赫蘿的確是什麼都看穿了。
「汝察覺到了這次交易的危險之處,是唄?」
所以,他毫不隱瞞地回答道:
「沒錯。」
「那為什麼要保持沉默?」
「你想知道嗎?」
赫蘿差點就要伸手揪起他的胸口了。她的這股衝動,並非單純起因於他以反問來回答這種態度。
「把事到如今才察覺到的這樁交易的危險性告訴你。又有什麼用?這個危險將會涉及到我和你。可是在檢討了各種可能性之後,我覺得還是不顧危險去追求利益會更好。因為能獲得的利益值得我賭命一搏,就算會對你造成危險,憑著你自身的力量,應該可以輕易迴避。當然——」
羅倫斯說到這裡,赫蘿就抹去了臉上的表情,準備承受他接下來的這句話。
「那樣的話,我們可能就很難重逢了。」
赫蘿保持著沉默。
羅倫斯繼續說道:
「而且,如果進行那種對話,你肯定是會這麼說的吧?」
「……拋棄所有利益,迴避一切危險,把賭注押在一線希望之上——那種事汝絕對不能做。」
羅倫斯笑著聳了聳肩膀。
他沒有把察覺到的事說出口,是因為不希望聽赫蘿說出這句話。
如果這次交易成功的話,羅倫斯的夢想就基本上實現了。羅倫斯將會成為有錢人回到這個城鎮,而迎接他回來的赫蘿,也同時會說出祝福和離別的話語。
或者在交易遭遇失敗的時候,赫蘿自然不會等著被賣掉,她肯定會立刻逃出來,並以此為契機回去故鄉吧。如果想法再天真一點的話,她或許還會因為擔心羅倫斯而打探他的情況,不過在那之後,羅倫斯也無法說出任何挽留赫蘿的話語。
也就是說——
「可以跟你繼續旅行的可能性,就只有在徹底放棄這次交易的時候才會出現。」
儘管這關係到自己夢想的實現,也不能讓你暴露在危險之中——到時候大概還會說出這種裝腔作勢的台詞吧。
「汝覺得那樣子咱會高興嗎?」
羅倫斯毫不害羞地回答道:
「會的。」
然後,赫蘿馬上就鼓起兩腮。
「咱絕對不會說『高興』,也不會說什麼『抱歉』。」
要是被赫蘿那纖細的手拍打的話,恐怕她的手反而更痛吧。
羅倫斯一邊想著這些事,一邊注視著渾身顫抖的赫蘿。
這樣一來,羅倫斯和赫蘿就完全喪失了向對方說出「以後繼續一起旅行」這句話的機會。
這是提出「以這個城鎮為終點結束旅行」的赫蘿所期望的事,同時也是違背羅倫斯期望的事。
寧肯做違背自己願望的事,也要滿足對方的願望。
在世間被評價為溫柔的眾多行為之中,這也必定是被列於高位的行為,而赫蘿正是對此感到恐懼。
總的來說,這是對赫蘿突然宣告結束旅行的一個小小的報復。
「咱絕對會記住汝是一個精於計算的冷酷商人的。」
聽了赫蘿的這句話,羅倫斯終於笑了出來。
「要是被你一直當作愚蠢商人看待的話,那就有損名譽了啊。那麼,現在就去把資金借回來吧。」
羅倫斯往前邁出了步子,赫蘿跟他拉開了一定距離,也接著走了起來。
從她的鼻子傳出的抽啜聲,想來也應該不是天氣寒冷所致吧。
雖然也覺得這樣做太狡猾,可是羅倫斯的心胸還沒有寬廣到不作任何報復就跟赫蘿分別的地步。
只是,所謂的報復永遠都是與空虛同在的。
在到達德林克商會的時候,赫蘿的態度顯得比往常更平淡。
報復將會招來更進一步的報復。
不過,這樣就好了。
「這個世界一定是沒有神的。」
赫蘿暗自嘀咕道。
「如果汝們所說的全知全能的神真的存在,又為什麼會看著咱們受苫而袖手旁觀呢。」
羅倫斯停住了剛準備敲門的手。
「啊啊,的確沒錯……」
他點頭對赫蘿的話表示肯定,然後敲響了門。
德林克商會依然保持著質樸的外觀,裡面也彷彿跟外界絕緣似的一片寧靜。
當然,他們實際上早巳把握到外界發生的事,一看到羅倫斯走進來,就笑著為他準備好現金。
儘管那是完全無法猜透內心所想的詭異笑容,但是他挺起胸膛說出「我們必定會保障您同伴的安全」這句話的姿態,卻有著足以信賴的價值。
不管是內心如何冷漠的商人,如果單從對待商品的態度來看的話,都是值得信賴的。
不過,裝著金幣的袋子並沒有交給羅倫斯,而是首先交到了赫蘿的手上。
這正是借貸業者的商業智慧。
通過先把金幣交給身為抵押品的赫蘿,就可以將其存在深深地銘刻在對方的心中。同時也包含著防止對方攜款潛逃的含義,更重要的是能大大提高對方的賺錢意欲。
赫蘿仔細觀察著連自己的小手也能提起來的錢袋,然後又轉眼看向羅倫斯。
「賺了錢之後,當然是要去喝特級葡萄酒囉?」
一直喝到永遠不會酒醒的地步。
作為最後的回憶,永遠殘留在赫蘿心中。
赫蘿一臉不高興地說出了這句話。
「啊啊,那當然了。」
羅倫斯接受了她的要求,如此答道。
「我們也期待著您的成功。」
對方之所以插嘴,大概是憑經驗推測到,要是放著不管的話就會一直沒完沒了吧。
可是,赫蘿和羅倫斯早就說完了道別的話語。
「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就是獨當一面的商人了。」
看到羅倫斯如此誇下海口,赫蘿笑道:
「咱的同伴當然不能是個平庸商人了。」
羅倫斯也不知道自己是以什麼表情來回應這句話的。
雖然不知道,但是在離開的時候回頭一看,他發現赫蘿正在門前低下了頭。
手裡拿著裝有六十枚金幣的錢袋,羅倫斯在街上飛奔了起來。
他現在的心情已經不允許他繼續慢慢走路了。
他不知道這個選擇是否正確。
完全不知道。
明明除此以外別無選擇,可是他依然不知道這個選擇是否正確。
只覺得根本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在前面等待著自己的,是連做夢也不敢想的巨大利益。
即使如此,內心還是沒有任何躍動感。
羅倫斯抱著金幣飛奔了起來。
來到旅館的時候,只見在門口有好幾個人聚在一起談論著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們大概是旅館的住客以及他們的夥伴吧。
就算不豎起耳朵偷聽也能推測到,他們一定是在討論鎮上發生的騷動。
羅倫斯徑直向馬廄那邊走去,並選擇了從倉庫進入的路線。
馬廄裡有兩匹馬和一輛馬車。當然,那輛馬車和其中一匹馬都是屬於羅倫斯的。那是一輛相當氣派的馬車,獨自乘上駕車座的話,甚至會覺得過於寬敞。
他之所以皺起眉頭,並非因為手裡捧著的金幣袋子很沉重,向是因為積聚在心胸中的東西太沉重了。羅倫斯甩開一切思緒,走進了倉庫。
倉庫裡的貨物一如既往地堆到了人頭高的位置,貨物和貨物之間只留出一條勉強能通過的小路。至於裡面到底放了些什麼,恐怕也沒有任何人能完全把握到吧。總感覺這裡很適合用來藏起什麼東西。
羅倫斯一邊想一邊往前走,忽然就跟那個人迎面碰上了。
「哦,噢噢,我等你很久了。」
那正是蹲下身子、在貨物中搜尋著什麼東西的埃布。
「我已經把資金借來了。」
羅倫斯舉起了手裡的麻袋,埃布就好像隔了三天沒喝水似的閉上了眼睛。
「船已經安排妥當。我找到一個船家,他的貨物由於皮草騷動而被人打了折扣,聽我開出高價,他甚至說就算有軍隊在河上封鎖他也會幫我出船呢。」
她的眼光果然不錯。
接下來,只要在這場騷動中成功收購到皮草就行了。
然後,帶著那些貨物順河南下,就能賣出三倍的高價。
光是這麼想就令人熱血沸騰。
埃布從搜尋著東西的貨物中取出一個單手就能握住的小包袱,迅速塞進懷罩,站起了身子。
「只要把錢堆到面前的話,商會那幫傢伙也不可能不答應。他們多半會看得發呆吧。就算不想點頭也會不由自主地點頭答應的。」
那副樣子實在很容易想像得到,羅倫斯不禁笑了起來,雖然不知道從別人看來那是否能算是笑容。
「好,那麼我們走吧,這樁買賣簡直就像開玩笑一樣。」
埃布變得如此多話,自然是因為她也非常緊張了。
以崔尼銀幣計算高達兩干枚、以稱之為夢幻產物也不過分的盧米歐尼金幣計算則為六十枚——運用這筆龐大資金進行的大交易。
從中衍生出來的巨大利潤,說不定連人命也會為之遜色。
不,那實際上已經超越人命的價值了吧。
埃布正準備通過羅倫斯身後的馬廄入口走出外面,可是羅倫斯卻一動不動,就這樣擋在門口。
「怎麼了?」
埃布抬起臉,不解地問道。
「只要用這些金幣買來皮草,最後就能獲得四千枚銀幣的利潤,沒錯吧?」
身材比羅倫斯矮一個頭的埃布,一步一步地往後退,同時以頭巾掩蓋了整張臉的表情。
「沒錯。」
「船也已經安排好了,接下來就只剩下採購皮革的步驟。」
「沒錯。」
「把那些皮草運過去出售的對象,也已經有了著落。」
「沒錯。」
埃布以借用羅倫斯的資金為條件,為他提供了頭腦和經驗。
這應該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策略吧。
在這場騷動中,穿越了鎮上商人們千絲萬縷的複雜關係,締結交易的約定,描繪出獲得利益的構圖。
這種自信,已經完全體現在眼前的埃布穩固身影中了。不管吹颳起什麼樣的風暴,她也不會出現任何動搖。
行走於荒野的商人。
那是自己最初對埃布所懷抱的感想。
在乾燥的冷風影響下形成的沙啞聲音。
另外,儘管偶爾會表露出那藏於厚實頭巾下的脆弱真心,也還是成功騙過了羅倫斯的無畏膽色。
她就是這樣一個狡猾的商人。
也許就這樣什麼都不說,裝作什麼都沒有察覺到,裝成徹頭徹尾的傻瓜,把交易完全委任於她,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而且,就算埃布在欺騙羅倫斯,那也並不是為了搶奪羅倫斯的利益。
甚至可以說,把事態逼迫到這個地步,完全就是為了讓交易進行得更順利的聰明策略。
埃布並不是傻瓜。她絕對不是一個會對毫無勝算的交易插手的淺陋商人。
所以,自己只要保持沉默就行了。
如果這次交易成功的話,羅倫斯最低限度也能成為城鎮商人。
所以,只要保持沉默就行了。
「你,難道還在懷疑我?」
埃布低聲說道。
「不。」
「那麼,到底怎麼了?難道害怕了嗎?」
羅倫斯在心中自問自答起來。
自己是不是害怕了呢?
不,不是的。
自己無法當個沉默的傻瓜,正是因為赫蘿的事一直在心中揮之不去。
「要不盡快行動的話,外面那幫傢伙也許就會準備好現金了。他們應該也預先鋪好了門路,也不知道會從什麼地方調來現金。你難道打算在旁邊看著別人得到如此龐大的利潤嗎?喂,你有沒有聽——」
羅倫斯打斷了埃布的話。
「你難道不害怕嗎?」
埃布的表情一下子呆住了。
「我?哼,別說蠢話了。」
她以唾棄般的口吻說完,並扭歪了嘴角。
「當然會害怕。」
那聲音雖然不大,但卻清晰地在倉庫中迴響起來。
「這可是價值數千枚銀幣的大交易啊?怎麼可能不害怕。面對如此巨額的會錢,就連人命也微不足道。我的膽子還沒有大到能穩如泰山地坐在這裡的地步。」
「……而且我說不定會突然變卦,向你發起襲擊呢。」
「哈哈,沒錯,反過來也有可能。不,就是因為這樣想,我們才會彼此懷疑……這也是有可能的。不管怎麼樣——」
埃布深呼吸了一下,彷彿為了鎮定心情似的補充說道:
「也還是不能走這條危險的獨木橋。」
對於這筆交易,埃布確實有著危險的自覺。
不,正因為知道危險,她才會欺騙羅倫斯。
她寧肯做到這個地步也要追求利益,到底為的是什麼呢?
「哈哈哈,看你的表情好像想問什麼無聊的事呢。你一定是想這麼問吧?為什麼我為了賺錢要拚命到這種程度。」
埃布以乾澀的聲音笑了笑,然後把右手的手掌在腰間擦了擦。
那種動作實在非常自然。
「很抱歉,我不能讓你在這時候退出交易。」
她的手上,正握著一把無法稱之為匕首的、既厚實又纖長的單刃劈刀。
「本來的話我並不想拿出這樣的東西。但畢竟是如此大的金額,要是你退出的話我是會很困擾的。你也明白吧?」
在手持強力武器的時候,人都會在不知不覺間興奮起來。但是埃布的聲音卻依然保持著冷靜。
「如果交易順利的話,我也會保證你的利益。所以,你快把那個交給我。」
「在六十枚金幣面前,人命的確是微不足道呢。」
「啊啊,沒錯……你也不想體會那種微不足道的感覺吧?」
羅倫斯露出了營業用的微笑,以右手拿著赫蘿交給自己的錢袋,向前遞了出去。
「願神祝福智慧與勇氣兼備之人。」
就在埃布一邊沉吟一邊打算抓住錢袋的那一瞬間。
「……唔!」
「……!」
彼此都散發出無言的氣勢,完成了那個動作。
羅倫斯往後退開,埃布揮起了右手。
緊接著,裝著金幣的錢袋發出沙啦啦的聲音掉在了地上。
就在這短暫的一瞬間裡。
埃布的眼眸就好像藍色火焰一般晃動起來,羅倫斯也毫不驚訝地回望著她。
不過在幾秒鐘後,兩人都同時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敗。
「你和我都各自犯了一個錯誤。沒錯吧?」
要是沒有抽回手臂往後退的話,埃布的劈刀完全可以擊中羅倫斯。
可是,埃布實在非常狡猾。
那把劈刀的刀刃反了過來,很明顯,她本來就沒有打算把刀砍向羅倫斯。
相對的,羅倫斯並非是裝樣子,而是認真地躲開了劈刀。他之所以沒有吃驚,也是因為確信了埃布一定會向自己揮出劈刀的緣故。
如果他是信任埃布的話,就應該會認為劈刀不會揮出而按兵不動,在躲開之後大吃一驚。
他既沒有信任對方,也沒有吃驚,是因為他知道埃布正在隱瞞著什麼事情。
「我的失敗,是被你嗅到了氣味。你反問我『難道不害怕』的那句話,就是這個意思吧?」
對於掉在地上的金幣,她甚至沒有看上一眼。
這就證明她已經習慣這種鬥毆了。
要是因為她是女人而心存輕視的話,恐怕會一下子被殺掉吧。
「黎格羅先生家裡的石像,至少算是一件證據。我說的沒錯吧?」
埃布扭曲了嘴角,把反手握著的劈刀轉為正手。
「你表面上以輸入石像為掩飾,實際上是大規模地進行著鹽的走私活動。通過把岩鹽加工成石像的方式。」
「這個嘛……」
埃布一邊說一邊壓低了腰身。
想在這時候逃出去的話,那將會是一次不太合算的賭博。
「我在得到某個情報之後,就懷疑你可能正從事著走私鹽的活動,但卻沒想到是通過加工岩鹽來進行的。畢竟通過把岩鹽做成石像來展開大規模走私活動的話,教會就一定會有所察覺。」
不過,當然也存在著迴避這一點的可能性。
不必多說,那自然是教會也在走私活動中插了一腿的時候。
而且,這個城鎮的教會對金錢有著強烈的慾望。
既然走私鹽比石像買賣更能賺錢,他們當然是不會有所猶豫了。
由於之前聽說了埃布從港口城鎮運來石像的情報,羅倫斯並沒有馬上就得出這個結論。
既然從海上運來的話,無論從容積還是從重量的角度來考慮,一般都是在製鹽之後再運來的。
特意把徒增貨物重量、還要費時間進行製鹽的岩鹽從海上運過來,這種做法並不符合商人的常識。
當然,埃布在通過城門的時候,肯定就是利用了這個常識。
「在某個時期裡,你一定是跟教會處於親密關係吧。而且我聽說這個城鎮的教會整天隨意揮霍金錢,根本不知道他們的錢是從哪裡來的。然後,你們突然就鬧翻了。北方大遠征這個原因,嗯,我想也應該沒錯吧。教會逐步開始鞏固了權力基礎,而且走私鹽這種事被揭露出來肯定會引發騷動,他們就打算洗手不幹。剛好在這時候,皮草的問題就被提上日程了。狡猾的你就這樣向司教提議——」
埃布放下了劈刀的刀刃。
羅倫斯也後退了半步。
「與其被外地的商人們買走這個城鎮的皮草,倒不如由我們自己全部買下來。」
埃布說過,她是從教會裡的協助者口中打聽到五十人會議的結論的。
就算是這樣,埃布的手段也實在高明得非比尋常。
與其說是把當時想到的問題一個個解決,倒不如說是預先定下方案,之後再加以利用更符合邏輯。
而且,城裡的皮草只能用現金採購這種方案,只要仔細想想對誰最有利,答案就自然出來了。
這個結論,對擁有捐款這種無法把握其總額的龐大現金的教會來說自然是最有利的。
越是大型的商會,其巨額交易一般都會借助紙張來進行,其進出金額都被記錄在帳簿上,想要秘密帶出現金的話實在非常困難。
而且,通過在城門入門進行嚴密的身體檢查,同時在皮草採購的時候確認其現金出處的做法,就已經能封鎖住大部分的背叛者。
即使如此,埃布還是對採購皮草這件事滿懷自信。
的確,外地商人如果真的鋪好門路的話自然另當別論,但是現在加工皮草的工匠和商人們已經發動了起義,應該不會有人冒這麼大的危險來把現金交給外地商人吧。
明明是這樣,埃布卻這麼焦急。
這樣一想的話,結論就只有一個。
埃布很清楚現金從什麼地方流向外地商人,而且也知道那是無法阻止的事情。
共同從事走私鹽的勾當,幫自己搭橋認識了對岸國家的大司教的沒落貴族……教會決定跟她斷絕關係的真正用意。
埃布說過,那是因為教會覺得與其跟個體商人打交道,倒不如找個商會聯手更方便利用。
這句話的確沒有錯。
如果教會已經跟企圖收購全城皮草的某個商會聯手的話,那就意味著他們得到了足以把埃布踢開一邊的強力支援者。
雖然任何人都不會認為千里迢迢來到這裡的外地商人們會手持大量現金,但如果教會拚命把捐款的現金運到城外的話,又會怎樣呢?
工匠和商人們之所以發動武裝起義,一定是因為知道了外地商人們持有出乎意料的大量現金,從而察覺到城裡出現了背叛者的緣故吧。
埃布向羅倫斯提出交易時所說的話中,並沒有任伺一句謊言。
雖然沒有說謊,但同時也沒有提到任何真相。
「放在黎格羅家的石像,的確就是岩鹽。我向那該死的司教提出皮草採購方案也沒有錯,把我一腳踢開獲得了新的支援者,也同樣是事實。至於信不信,就隨便你了。」
埃布笑著把劈刀扔到了腳邊。
這樣做的意思,就是叫羅倫斯相信她吧。
羅倫斯並沒有思考「事到如今她有沒有必要說謊」的問題。
不管那是謊言還是真相,羅倫斯都會在作出自己判斷的前提下採取行動。
僅此而已。
「向你提出交易的理由……我想也應該是如你所料的那樣。」
「保護你自己的……擋箭牌。」
埃布晃動著肩膀說道:
「因為我知道教會走私鹽這個一級醜聞啊。不過教會在跟我斷絕關係的時候,也答應過確保我的人身安全。雖然只是口頭約定,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不過他們多半是盤算著等以後有利用價值的時候再拉攏我,我想一定是真的吧。而且我也從中得到了利潤,自然也不打算挑起糾紛,他們也應該很明白這一點。」
「可是,你卻無法對自己提出的這樁買賣視而不見。」
「沒鐠,雖然會違逆教會的意志,但是我不能放過這個賺錢的好機會。」
「所以你就覺得,如果說一個人能輕易被摧垮,那就兩個人一起——」
寧願以同伴的女人作為抵押,也要參與這樁違背教會意志的交易——面對羅倫斯這個存在,教會到底會有什麼想法呢?
從旁人眼裡看來,那應該是一個完全瞭解埃布真面目的協助者形象吧。
雖然要封住一個人的嘴巴很簡單,但如果是兩個人的話就會變得相當困難。而且如果那是完全不明底細的外來者的話,就更是如此。畢竟不知道對方有什麼背景,要是魯莽動手的話,說不定哪個公會或者商會就突然闖進來了。
羅倫斯在不知不覺間就擔當了這佯一個角色。
而且,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被賦予了這樣一個職能,言行舉止也自然光明正大。
這樣一來,教會也許就會認為他是個不知死活的傢伙,否則的話就一定是覺得「教會什麼的根本不足為懼」的有來頭之人。
如果什麼都不知道的話,這次交易一定會進行得很順利吧。
「那麼,你打算如何?」
埃布問道。
「就這樣。」
羅倫斯說完,就向劈刀和裝滿金幣的錢袋伸出手來。就在這一瞬間——
、
「…………」
「…………」
兩人無言地互相對視著。
額頭上冒出了冷汗。
就在羅倫斯把手伸向劈刀的瞬間,埃布就舉起匕首,想要從頭頂往下砍去。
這次並不是用刀柄攻擊。
雖然能預測到這個行動,但能不能防住就是一次賭博了。
「你就那麼想要錢嗎?」
也不知道是不是神的護佑,羅倫斯握住了埃布的左手手腕,並繼續施加力度。
埃布雖然不是無力之人,但畢竟是女流之輩。匕首掉到了地上。
「你、你難道、不想要嗎……」
「當然想要了。不——」
羅倫斯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應該說是曾經想要才對。」
「真是有趣——」
本來後面還接著「的笑話」這幾個字,但是羅倫斯繼續加大扭住她手腕的力度,埃布的身體被壓到了高高堆起的木箱上。而且羅倫斯的另一隻手還揪起了她的胸口,於是話說到一半就斷了。
「如果你把我殺掉後藏起屍體的話,在交易結束之前應該是暫時不會被發現的。教會也不會猜到我們會內訌吧。我的確很佩服你的行動力,或者說,你單純是想要把這些金幣搶走嗎?」
埃布被迫踮起腳跟站著,表情也痛苦地扭曲了起來。
額頭上的汗珠,證實了這並不是她的演技。
「不,你應該不會那麼做吧。剛才我來到倉庫的時候,你慌忙塞進懷裡的那個包袱——你無論如何也想要使用那件東西,所以才打算殺死我吧。」
就在這一瞬間,埃布的臉色發生了變化。
在這個被勒緊了脖子、隨時都會被殺掉的狀況下,她第一次改變了臉色。
把金錢看得比性命更重要。
羅倫斯不禁笑了起來。
「果然是走私鹽賺來的錢嗎。你一點點存起來的那筆金額,恐怕跟我籌備的金額相當,甚至更多吧?你打算把全額都用來採購皮草,在我不知道的期間。」
埃布沒有回答。
那痛苦的表情。與其說是被揭穿了騙局而感到悔恨,倒不如說是在害怕藏在懷裡的錢被搶走。
「你之所以沒有單獨展開皮草買賣,正是因為手頭上的資金實在過於龐大。要是自己一個人進行那種交易的話,恐怕就會輕易被教會抹殺。所以,你就把我捲了進來。就算殺一人很簡單,兩個人的話就完全不同了。而且,你甚至打算把賭金增加到教會要對我們發出抹殺令的地步。別說是別人的性命,就連自己的性命也不顧,就為了追求純粹的利益。」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羅倫斯也許會一直都保持沉默。
也許會對鹽的走私視而不見,站在旁邊看著她的交易。
可是,在察覺到這種危險行為的情況下,他實在無法袖手旁觀。
不管是為了什麼樣的利益,能容許的危險也是有限度的。
埃布的這種做法簡直是相當於自殺行為。
而且,他很想問一問如此拚命地追求金錢的埃布。無論如何也要問個清楚。
「你……」
「……?」
「你甘願冒這麼大的危險去賺錢,到底是為了什麼?」
儘管被羅倫斯勒住脖子,連臉也變成了紅黑色,但是埃布還是笑了起來。
「我畢竟也是個商人,也覺得賺錢是一種幸福。可是,我不知道在終點上會有些什麼。賺了一枚銀幣,下次就是兩枚,兩枚之後就是三枚。不斷滿足這種永無止境的渴求,最後到底會得到些什麼?你有想過嗎?」
即使是羅倫斯,也沒有想過這種事。
他根本沒有餘力去想這種事。
自從跟赫蘿相遇之後,寂寞的旅途突然變得滋潤起來。那緊繃著的賺錢執著心也稍微放緩了一點。
跟赫蘿之間的交流,就正好從那個縫隙鑽了進來。
赫蘿選擇了「既然無法得到滿足就不去強求」。
而埃布則是站在完全相反的立場上。
她認為賺錢甚至比性命更重要。
所以,羅倫斯很想向她問清楚。
「你……問我……」
她的沙啞聲音,似乎並不是與生俱來的。
羅倫斯稍微放鬆了力度,埃布就像喘氣似的吸入一口氣,咳嗽了幾聲,保持著笑容說道:
「你問我最後……會得到……什麼?」
埃布以藍色的眼瞳注視著羅倫斯,嘲笑般地說道:
「你難道是個少年,還期待著最後能得到些什麼?」
羅倫斯沒有繼續揪緊埃布的胸口,正是因為被她說中了。
「我……看見把我買回來的那個暴發戶,經常這麼想。那些傢伙賺那麼多錢,到底打算幹什麼。那明明沒有終點啊。不管今天賺了多少錢,要是明天賺不到錢的話,他都會坐立不安。所以我就覺得,有錢人真是一種不幸的生物。」
埃布咳嗽了一聲,在深呼吸之後繼續說道:
「從你看來,我大概就是那樣一個不幸的生物吧。因為我正是選擇了跟那傢伙相同的道路。」
這時候,羅倫斯感覺埃布的手忽然動了一下。
然後在那一瞬間,他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到發現自己被揍了一下的時候,形勢已經完全逆轉了。
「我看到了那傢伙的愚蠢行為,也看到了他最後的結局,但還是選擇了這條路。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抵在羅倫斯脖子上的,並不是匕首。
大概是一直虎視眈眈等待著反擊機會吧,埃布的手上,正拿著一柄劈刀。
「那是因為——」
在埃布說完的同時,臉面立刻被劈刀的刀柄狠揍了一記。視野中掠過一抹紅光,半邊臉上傳來了一陣灼熱的衝擊。
雖然感覺身體好像變輕了,可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站起身來。
他就連嘴巴也無法合攏。與其說是疼痛,倒不如說是某種難耐的痛楚捲著漩渦,連聲音也發不出來。即使如此。他還是勉強用手肘支撐著身體,用四肢趴在地上。但是他已經無法動彈了,只能用滲著淚水的眼睛,注視著啪嗒啪嗒地滴落在地板上的血滴。
不過他還是冷靜地傾聽著周圍的聲音,明白到埃布已經離開了倉庫。
金幣,應該是被她帶電了吧。
這個事實,就像一盆冷水似的淋在他混亂不已的頭上,反而有一種清爽的感覺。
也不知道這樣子持續了多長時間,一個毫無關係的住宿客來到倉庫,慌忙跑過來扶起了他。
那是一個胖胖的男人,衣服的各處都有著皮草的卷邊。
這也許是亞洛爾德所說的北方皮草商吧。
「你、你沒事吧?」
聽到這句經典的台詞,羅倫斯不禁笑了出來,然後向他說了句「抱歉」,點了點頭。
「遇上盜賊了嗎?」
看見有人倒在倉庫裡,這麼想也是很自然的事。
但是,看到羅倫斯搖頭否定,對方就接著提出「噢噢,那麼就是交易決裂?」這個問題。
商人可能遇到的災難,幾乎少得可以數出來。
「哎呀,這邊的東西是……」
看到男人撿起來的那件東西,羅倫斯彷彿連疼痛也忘記了似的放聲大笑起來。
「你怎麼了?」
那胖子男人可能是不認得字,看到那張紙也還是莫名其妙。羅倫斯一伸出手,他就滿臉疑惑地把紙遞了過來。
羅倫斯再次瀏覽了一遍。
自己果然沒有猜錯。
埃布無論如何也不願意推翻跟羅倫斯之間的交易。
「是執著?」
羅倫斯把血吞了回去,暗自沉吟道。
但是,又好像不是這樣。
在埃布用刀柄揍過來之前的瞬間,羅倫靳隱約看到了她的表情。
那並不是執著,也不是慾望。
「你、你沒事吧?」
看見羅倫斯站起身子,男人慌忙伸手來扶他,不過羅倫斯卻點點頭謝絕了他的好意。
埃布留下來的,是亞洛爾德關於把這座旅館轉讓給羅倫斯的親筆字據。
既然留下了這種東西,那麼作為一名商人,羅倫斯就必須去理解埃布的用意。
彷彿扭傷了腳似的,羅倫斯踩著搖晃的腳步,慢慢走了起來。
他腳步虛浮地走出倉庫,來到了馬廄。
「她說……是因為懷有期待?」
身上所有的錢都被捲走了。
羅倫斯要去的地方就只有一個。
「因為我懷有期待。」
羅倫斯又笑了一笑,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