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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楠和絲絨》第6章
第五章

  蒲甄等候箍住腰間的手臂移到喉嚨縮緊,心裡想像著明天早餐時,崔西姑姑和她未婚夫的交談內容。

  塞斯會這麼說:「我真是抱歉,親愛的,把她誤當成小偷,錯手勒死。」

  崔西愉快地用扇子點一下他的手臂。「傻孩子,這真是不幸!你沒有弄得骯髒不堪吧?

  畢竟我去年才整修過大理石地板。」

  蒲甄緩緩地察覺到他只是限制自己猛烈的掙扎,力道恰當,無意造成傷害,甚至帶著一絲溫柔。他把她拖進樓梯底下的陰影裡,背緊靠著牆壁支撐著她。她無助地靠著他,臀部貼著他大腿的肌肉。

  他的呼吸帶著煙草和白蘭地的氣息。「安靜,姑娘,我不會傷害妳,只要你別尖叫、掙扎,我發誓鬆開手臂。」

  她停止掙扎,他手臂的肌肉鬆懈下來,卻沒有移開,身體的熱氣危險地包圍住她。當他的臉埋在她的秀髮裡面時,蒲甄察覺自己所面對的是完全不同的危險。他是保證不傷害,可是他所加諸的痛苦卻是既甜蜜又致命。

  他不再摀住她的嘴,手指誘人地在她唇邊流連。

  她顫巍巍地深吸口氣,勉強維持尊嚴。「請你放開我好嗎,先生?」

  她不大確定他鬆開之前是否輕輕地吻了她的肩膀。「聽候淑女的吩咐。」

  她退開一步,腳步有些蹣跚的轉身面對他。

  他雙手抱胸,背靠著牆壁,臉部隱藏在陰影裡。蒲甄則感覺月光讓他一覽無遺。

  「我還以為妳永遠不會下來。」

  「恐怕讓你大失所望,柯爵士。然而我不是下來和你調情的。」

  「妳確定嗎?或者又是自我欺騙?我記得妳當時陪我到佃農的小屋時,理由也是語焉不詳。」

  「我記得不清楚我動機的人是你。」

  他跨進月光下,衣衫不整得令她有些戒備。他已經脫掉外套,襯衫領口半敞,月光下的胸毛變成金色的,束髮鬆開,看起來好自然,蒲甄不自覺地倒退一步。

  他像一隻狡猾的美洲豹似地環伺著她。「妳真冷靜,不是嗎?我欣賞這樣的男人。」

  她選擇忽視他暗示性的侮辱,審視著地板的圖案。

  「妳將是玩撲克牌的高手,」他說道。「不過我敢說妳一定沒嘗試過。」

  「當然沒有,」她抬頭面對他。「不過我猜這一定是你的專長之一,包括搶劫和在樓梯下虎視眈眈。」

  「別忘記還有打牌作弊。妳下樓來做什麼,魏小姐?吃甜點嗎?」他狡猾的笑容很氣人。

  「我以為你需要幫忙找銀器。」她咄道。

  「啊,老鼠叫了。妳以為這是我來這裡的原因嗎?搶劫妳姑姑?」

  蒲甄真希望是這樣。「不,我相信你是來和她結婚的。」

  他俯視她的眼睛,伸手摸她臉頰,隨即放開。「妳應該戴上該死的眼鏡,免得摸黑摔傷了。」他跛著腳走向桌子,拿起瓷器把玩,顫抖地微笑。「妳只能怪自己,是妳說萬一我被吊死會為我掉眼淚。也是妳建議我尋找比較正當的職業。」

  「例如和有錢的女人結婚?」

  「是的,」他修長的手指撫摸著瓷器,彷彿在估計價值。「這是古老而且廣被接受的累積財富的方法。」

  「你和崔西的共通點比我瞭解的更多。」蒲甄心不在焉地皺眉。「崔西總是和有錢男人結婚,可是我實在不明白她為什麼看上你。」

  她看著他,月光把他襯托得好像英俊的異教神祇。蒲甄脹紅臉,察覺自己的問題有多麼愚蠢。崔西選擇的原因太明顯了,因為他比她更俊美。

  他聳聳肩膀。「我說謊。我告訴她宕肯克城堡依然屬於我,其實『即將』是如此。有個英格蘭伯爵夫人當妻子,再加上她荷包的支持,連麥麒麟都無法阻止我收回城堡。只要再多搶幾次,有足夠的存款維持富裕的假象——至少到我們結婚。」

  蒲甄故意裝出輕鬆的語氣。「為什麼結婚?何不乾脆買個頭銜?反正我們的國王把頭銜當衛生紙隨意出售,只要證明年收入一萬鎊就符合資格。」

  「我的職業欄怎麼註明?搶匪?或是惡名昭彰之徒?」

  她偏著頭,掩飾勉強的笑意。「崔西收集法國伯爵和奧國子爵以外,再加上蘇格蘭領主,這倒是一絕。」

  「萬一她得知我是被廢的領主呢?」

  「只要你保有家族財寶,她都不在乎,反正她熱愛注定失敗的人。」

  他突然伸手勾起蒲甄的下巴,那種溫暖的感覺把她嚇一跳。

  「妳也這麼看待我嗎?」他問。「終究歸於失敗的人?」他搜尋她的臉龐,目光在她唇邊流連。

  她的笑容褪去。「你是何方神聖,爵爺,都和我不相干。」

  她冷淡地轉開身,正要走上樓梯時,卻被他拉住手臂,感覺他的語氣中帶著絕望。「我沒想到妳會出現在霖登這樣的宅邸。」

  她無法注視他。「你覺得遺憾?」

  「一半是遺憾,姑娘。我根本不想再見到妳。」

  這一次她輕輕地掙脫,他沒有再堅持。蒲甄躲進房間,才發現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塞斯黎明即起,心神不寧地探索沈睡中的房子,最後來到修剪整齊的花園。再過短短的數星期,這裡就是他的花園。然而花園雖美,卻和它的女主人一樣毫無生氣。

  幾個月前,他在倫敦認識崔西,就他外公的標準,崔西似乎是個完美的同伴——個性有趣、床第之間熱情、守寡、富有、比一般人擁有更多的頭銜。無疑是一般紳士滿意的情婦人選。

  但塞斯不是紳士。他知道自己遲早會在倫敦的社交圈面對麥麒麟,那樣一來,大家就知道他的底細——不過是個偷竊的雜種。如果他想逃離狄坦的掌控、在社交圈裡面建立某種未來,那他需要的並非情婦而是妻子。

  塞斯站著沉思,寧靜的花園似乎在嘲笑他的心神不寧。他隨意摘了一朵忍冬花塞進口中,甜甜的滋味讓他回想起蒲甄秀髮的芳香。不必費力想像,昨夜她柔軟、順服地倚偎在他懷中,保守的睡袍掩不住柔軟的曲線,讓他渴望和她這樣倚偎著一整夜。

  塞斯沒有欺騙她,自己的確不想再見她的面。魏蒲甄的危險性遠超過他外公的想像,塞斯的未來都操縱在她手中。

  我希望你把她作掉。

  狄坦冷冰冰的命令浮現耳際。他向來不會蓄意違犯外公,因為違抗他父親頂多是換來一頓拳打腳踢,可是狄坦心狠手辣的程度卻是難以預計的。

  塞斯百無聊賴地叉起炒蛋,每次餐廳的門一開,他就抬頭望過去,彷彿單憑意志力就可以命令他想見的人出現。

  老余出現在他旁邊。「還需要其它的嗎,先生?」

  一早塞斯要求用餐時,這個管家態度傲慢,聲稱女主人從來不吃早餐。在他一再堅持之下,管家才命令廚師準備。

  塞斯這才發現自己拿刀當叉子用。「我想這樣就夠了。」他清清喉嚨。「告訴我,老余,魏小姐不在餐廳用早餐嗎?」

  管家薄薄的嘴唇輕視地抿成一條線。「沒有,我認為沒必要為了她驚動僕人,她寧願去廚房抓個鬆餅帶到書房。」他哼了一聲。「我必須說她懂得體貼。」

  這是什麼詭異的家庭,竟然不能為了主人的舒適而「驚動」僕人?塞斯納悶著。他很樂意親身「驚動」任何不願意服侍蒲甄的傭人。她有多少次為了「體貼」而忍耐臥室的冰冷和飢餓?一旦他成為霖登的男主人,會讓她一無所缺。

  「今天早上魏小姐已經去過廚房了嗎?」

  「大約一小時以前。」

  塞斯跳起身,任由刀叉掉在地上,他隨口稱讚早餐很美味,在老余還來不及回答之前,已經離開餐廳。

  他推開書房的門,一看見蒲甄,發出的詛咒連丹尼聽了都會臉紅。

  蒲甄猛地抬起頭,戒備地睜大眼睛。

  「對不起,」他說。「我踢到腳趾頭。」

  其實他沒踢到,他詛咒是因為昨夜那誘人的女郎再次消失無蹤,彷彿只是一場夢。塞斯的心扭曲成結,悲傷多於氣憤。蒲甄的秀髮再次綰成緊緊的髮髻,架著眼鏡,嘴唇緊抿。

  他關上房門。「我需要和妳談,這裡能夠不受打擾嗎?」

  她十分勉強地把書放在一旁。「大概吧!反正崔西姑姑不知道書房在哪裡。」

  他皺眉。「她在這裡住多久了?」

  蒲甄眨眨眼睛。「十年。」

  塞斯拉了張凳子坐在蒲甄腳邊,一時說不出話來。瞥見她讀的書名,狡黠地微笑。「妳在看這種書?」

  她保護式地遮住書名。「作者對於雷粉炸藥的理論和我父親有許多相似處。」

  「我不知道妳仍持續父親的研究。」

  「我沒有,」她拿起一旁的信件。「是這些人。他們每週來信,希望索取父親的筆記和公式,可是我不知道公式哪裡出錯之前,不能交給他們。」她虛弱地微笑。「有些甚至願意付錢。」

  塞斯皺眉。「麻煩的傢伙,不是嗎?」

  「現在好多了,以前他們還追來這裡找我……」她歎口氣。「我不明白父親需要資金贊助實驗時,這些人當時在哪裡。」

  他們同時沉默了好幾分鐘,然後塞斯才開口道:「妳為什麼不向妳姑姑告密,揭發我的身份?」

  她忿忿地說:「如果姑姑傻得要嫁給搶匪,我的身份哪能阻止她?」

  「妳是什麼身份?自從遇見妳,這也是我問自己的問題。」

  「我怕你知道答案後會很失望。」

  她拿掉眼鏡,塞斯看見她眼眶底下的黑影,彷彿她也失眠一樣,然而那紫水晶的光芒並沒有改變。

  「其實我本來就計劃找你談,只是沒想到你這麼早起。」她迴避他的目光。「我姑姑不到中午不下床,還以為你也是……」

  他很同情她的結巴。「我不知道崔西醒了沒有,我要求睡在西廂。」

  她直視他的眼睛,眸中有些敬意。的確,塞斯自己向崔西要求睡在西廂,借口是不想帶壞她的侄女。如果崔西知道塞斯有多麼渴望和蒲甄一起墮落,一定會臉色發青、暈倒在地。

  蒲甄清清喉嚨。「我想找你談,爵爺——」

  「叫我塞斯。」他打岔。

  「——我保證你們婚後,我絕對不會成為你們的重擔。我不知道姑姑有沒有說明,可是我很擅長處理帳目,管理霖登這樣的宅邸,可以讓你和姑姑逍遙自在,從事你們的社交活動。」她低著頭。「我羞於承認自己對僕人缺乏權威,幸好他們喜愛姑姑,再懶惰都不敢違抗她的命令。」

  他愕然以對,沉默地盯著她看。

  「我也擅長刺繡和簡單的縫補,可以省卻你們僱用裁縫的麻煩。」

  塞斯真想制止她,免得她開口應徵女僕,然而她帶著尊嚴的態度讓他無言以對。如果自己要她當情婦,不知道她會作何反應。不,當情婦未免太殘酷、也太容易了。

  見他沉默不語,蒲甄有些狼狽。「如果你堅持,我也可以從事簡單的打掃和清理的工作。」

  「清理什麼?我的手槍嗎?」他脫口而出。

  蒲甄責備地看著他,顯然並不喜歡他的玩笑。「霖登是我唯一的家,父親——」她遲疑了一下。「爆炸之後,姑姑仁慈地收容了我。」

  她的困窘讓他心痛。「妳的追求者呢,蒲甄?難道妳不希望有一天能結婚?」

  她冷淡地迎視他的目光,語氣毫不自憐。「我已經二十歲了,到目前為止只有兩個男人向我求過婚。結果五分鐘之內,就被我說服相信他們並不愛我。如果是真愛,他們就不會退縮。」

  她的坦率解除他的武裝、令他心疼。「這就是你要選擇的生活嗎?沒有丈夫、沒有自己的家、沒有子女。」

  她害羞地偏著頭。「我必須承認自己喜歡小孩,一度希望自己能夠生養。」

  塞斯起身走到窗前,不希望讓她看見自己多麼渴望讓她懷孕。他雙手握拳,視而不見地望著夏天的早晨。

  他粗聲地說:「妳不必擔憂,魏小姐,只要你願意,霖登一直都是妳的家。」

  「謝謝你,先生,我相信你不會遺憾的。」

  在他身後,書房的門開了又關,他的額頭貼住玻璃,挫敗不已。他來書房是要哄騙、威脅利誘她保密,但她反而低聲下氣地哀求他——一個說謊、偷竊的惡棍——為她在這個家保留一個小角落。

  這是什麼樣的女人?為什麼令他如此情不自禁地念念不忘?他充滿決心地瞇起眼睛,藉由運氣和魅力,他要找出答案。他掏出一直留在身邊的珍珠髮夾,翻弄把玩,再次聽見那一夜甜蜜的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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