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馬車轆轆的抵達,載來衣香鬢影、戴著面具的賓客。蒲甄站在臥室的窗戶前面,和樓下的歡樂只隔著一扇玻璃。那裡如同另一個世界、另一個銀河系。如果有崔西的賓客抬頭一看,或許會看到她躲在窗簾後面,可是沒有人看見。
她綁好辮子,把梳子丟在腿上,拉了一條披肩裹住睡衣。天空中繁星點點,正是化裝舞會的完美天氣。以今天的天氣和崔西的好運來判斷,兩天後的婚禮,上蒼無疑會賜給崔西一個陽光普照的好天氣,甚至當他們交換婚禮的誓言時,花園上空可能出現一道彩虹。
蒲甄拉緊身上的披肩,她這輩子的時間大多很寂寞,只是這一次的寂寞割得更深——深入骨髓——探得足以持續終生之久。
她背後的房門被推開,然後又輕輕地關起來。
她沒有回頭,逕自說道:「如果你來了斷我這條命,傑米,梳妝台上剛好有一把拆信刀,請便。」
傑米誇張地吁了一口氣。「這是哪門子的歡迎詞?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閃過那個老古板。」
「他是老余。」她更正道,轉過身來。
傑米靠著白色的牆壁開口。「塞斯不打算殺妳,對嗎?」
「不,他會的,只是慢慢來,或許要拖上好幾年。」
傑米伸手抓抓頭髮。「我和妳一樣不喜歡這樁婚禮,妳以為我想要一輩子擔任某個自大傲慢的伯爵夫人的馬伕嗎?」
「天底下還有比你更不幸的。」
「對,就是和那個女人結婚。」他走到窗邊,兩個人一起觀看陽台上亮晃晃的火炬。「這不是為了金錢,更不是為了他那棟廢棄的城堡,」他伸手指著玻璃,看著另一輛馬車裡走下更多的賓客。「而是因為他們。他向來希望變成其中的一份子,像他母親一樣,若不是姓麥的緣故,柯家應該就是這樣。」
「那樣他就可以應有盡有地得著一切,不是嗎?」
「他以為那是他所要的。」傑米咕噥地說。「可是妳要的是什麼呢,姑娘?」
「我要你走,別來管我。」
「我想妳這輩子已經孤獨太久了,沒有人在乎。」他以出其不意的溫柔,蹲下來握住她冰冷的手。「妳必須幫助我,姑娘,唯有妳可以做到。」
她嘗試抽回自己的手,可是他握得很緊。
蒲甄努力裝出冷淡的語氣,嚥下喉嚨的哽咽,開口說道:「塞斯已經作了決定,整個情況非常清楚。」
「妳不懂,塞斯一生中很少擁有什麼,唯有自由而已。在這裡,就像把他關入監獄裡,讓他枯萎地漸漸死去。」
她的手緊握成拳頭。「我無法掌控塞斯的未來。」
傑米發出沙啞的詛咒,跳起來走來走去。「是啊,好明亮的未來!他只好拚命喝酒,努力遺忘那開滿石楠花的家鄉,和湖面上銀色的雨絲。那樣就不枯燥了,對嗎?他和伯爵夫人可以躲在被單底下打架——早晨起來一切如常。」他拾起拆信刀,作勢要刺向她。「妳的未來又如何呢,蒲甄?等到塞斯腦滿腸肥的時候,妳還能期待什麼?讓他偷看妳的裙下風光嗎?在花園裡面醉醺醺地胡鬧瞎搞一番?我敢打賭這樣的生活對於老處女而言,實在最適合不過——」
「住口!你該死!」
他低頭避開蒲甄丟過來的梳子。
他直起身體,回頭看一眼,吹了一聲口哨。梳子把牆壁上的膠泥打落一小塊。
蒲甄站了起來,眼睛射出火光。「你這個無禮的——」她努力搜尋邪惡的字眼來罵他。
「蘇格蘭人!」
傑米緩緩地笑開了。「罵得好,姑娘。」他對著蒲甄揮舞著手中的拆信刀。「接下來妳要不要試試這個東西?」
「你這個邪惡的傢伙,我想把它插進你的肚子裡。」
她撲過去搶刀,傑米及時地跳開。「妳曾經為想要的東西奮戰過嗎,蒲甄?就是拚命也要得到的那一種?」
「你要我拚命?好,我就和你拚命。」她撲過去,但傑米已經閃開了。
「我敢打賭妳這輩子都在說——『是的,先生;不,夫人;別管我,先生,我根本不重要。』」
傑米一不留神,被蒲甄踢過來的凳子撞到腳脛骨,痛得哀哀叫。
她撲到他身上,傑米高舉雙手保護臉部,蒲甄用力去搶他的拆信刀。半晌之後,她靜下來,發現他的大叫不是因為痛,而是實在笑得太厲害了。荒謬的現實澆熄了怒火,她,魏蒲甄——身為脾氣冷靜、知所節制的典範——竟然穿著睡衣、壓在塞斯的手下身上,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地預備要殺人。天哪,她究竟怎麼啦?
她坐起身,顫抖地撥開臉上的亂髮,傑米蜷縮到旁邊,一直喘氣。她正要起身時,傑米卻扣住她的手腕。
「如果妳不肯幫自己,蒲甄,」他的眼神十分認真。「至少幫幫塞斯」
她只遲疑了一秒鐘。「你要我怎麼做?」
他跟著坐起來。「仔細聽好,首先妳必須要學會卑鄙的打法,畢竟塞斯只會這一招……」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指熟練地解開她的辮子。
樓下的大廳裡,三個穿天鵝絨長袍的男子舉起喇叭,吹出荒腔走板的小號,「巴瑞斯」
仰起牠的大頭,跟著長嚎一聲。
老余打扮成冥界擺渡亡靈過冥河的船夫,深深吸一口氣,大聲介紹剛抵達的賓客。「半人半神隨同他的同伴黛安娜女神!」
「願神憐憫那些羊。」塞斯咕噥道,看著笑容滿面的貝鄉紳和雯妮出現在台階上,崔西走上去勾住貝鄉紳的手臂,引領他們走向塞斯,讓他更加肯定自己落入地獄裡,難以翻身。
崔西打扮成中世紀的少女,絲綢的裙子閃閃發光,好像紅寶石一樣,蓬鬆的假髮上還戴著圓錐形的帽子。每一次她輕柔的面紗飄向閃爍的燭光時,塞斯就興致勃勃、充滿期待地觀看。
貝鄉紳踩著膠泥的腳蹄走過來,招呼道:「塞斯,看見你真高興!」他假髮上面的獸角興奮地晃動不已。
「我的榮幸。」塞斯呢喃,親吻著雯妮的手背。
她搧動睫毛,打量他及膝的褲子、點綴在手腕和領口的蕾絲,以及完全沒戴面具的臉部。「呃,柯爵士,你這是什麼打扮?」
他的唇抿成一條薄線。「英格蘭人。」
雯妮笑著拍拍手。「好聰明!」
崔西噘著嘴唇,怒瞪他一眼。他們第一次真正的爭執,就是為了他不肯配合化裝舞會的打扮。
「英格蘭人。」貝鄉紳說道。「有意思,我倒沒想到。」他聽見樂隊的演奏信號,握住崔西的手,問道:「夫人,跳支舞好嗎?妳自由的日子即將結束嘍。」他朝塞斯咧嘴微笑。
「星期六過後,我就只能和嫉妒的丈夫打交道了。」
塞斯牽動臉頰的肌肉,免得僵硬的笑容變成愁眉苦臉的表情。他們走入舞池之後,雯妮期待地看著他。
他抓住雯妮的肩膀,把她轉個方向。「妳看那邊,雯妮,那位戴綠色假髮、拿著草耙的不就是亞洛爵士嗎?妳何不暫時替代崔西擔任女主人,去和他跳舞呢?他看起來有些鬱鬱寡歡。」他不顧雯妮喃喃的抗議,把她推向治安官的方向。
他再一次獨處,斜靠著大理石柱子,輕鬆地吁口氣,把拳頭插進口袋裡,祈禱自己別對下一位來向他恭賀的人揮拳頭。
今夜對他而言是極盡的諷刺,這輩子他一直幻想能夠置身在這樣的大廳裡,被聲光環繞,仰頭聆聽美妙的音樂。可是此刻的小提琴聲音卻像是割脖子的呻吟,讓他遲了一步地發現到,鑲上金箔不等同於真正的黃金,精緻的面具掩不住靈魂的缺憾。
蒲甄在哪裡?他納悶著,或許又躲在房間裡面埋頭看書。剛剛,他有三次想要離開大廳去找她,偏偏崔西都突然出現,把他拖進舞池裡。自從他假借禮教為借口,不肯和她同房以來,她就更加的需索和貪婪,一味要求他的注意力。等到婚禮過後,他就沒有借口再把她擋在門外。
隨著明亮的上千枝燭光,他的目光望向天花板上的忍冬花圖案。然而僵硬的木頭雕刻終究比不上真正的花瓣柔軟,柔細得好像蒲甄的皮膚一樣!
他多麼希望能夠伶牙俐齒、滔滔雄辯地讓她明白過來,如果有選擇,他寧願今晚就帶她離開霖登宅邸,找一個溫馨的小屋和她一起養兒育女。他們既不須要頭銜、也不須要財富,只要互相廝守。
可是他和崔西結婚不只是為了金錢,也為了逃離狄坦的掌控,免得狂熱份子的外公把他變成殺人不眨眼的魔鬼,連蒲甄這樣的女孩都不放過。他的時間已經迫在眉睫。上星期五,「倫敦觀察報」已經報導狄坦入選為下議院的議員,不到七天內,他就會從倫敦回來。
下一次塞斯以崔西丈夫的身份和外公見面時,就有足夠的財富和權勢,當面譏笑那個老傢伙。他還記得上一次,他大膽地嘲笑父親,咬牙忍住疼痛的眼淚,挨了一頓毒打。當時他知道自己想逼父親動手殺他,根本不在乎死活。
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髮油香味,令他喘不過氣來,想要逃到陽台上,至少可以呼吸新鮮的空氣。
崔西像魔法師一樣突然出現在他身旁。「想我嗎,愛人?我們的半人半神差點把我踩死,害我的腳趾頭痛極了,稍後你願意替我按摩、按摩嗎?」
他還來不及回答,又有一群人圍過來恭賀他們,貝氏父女和亞洛爵士都在其中。
「這場宴會棒極了,伯爵夫人!」
「美味的香檳,令人愛不釋手!」
「這真是你們美好生活的序幕!」
這些話在塞斯聽起來,就好像陌生的外國語言,他呆呆地看著崔西微笑應對,心中努力回想自己有哪一次覺得她是個愉快的伴侶人選。仔細想想,這實在不是她的錯,如果他沒有認識蒲甄,沒有把兩人拿來作比較,或許會覺得崔西的笑容很迷人,而不是虛假;覺得她急促的嗓音充滿機智,而不是膚淺不堪。
老余再一次出現在台階上,顯然很享受這個冥界船夫的角色。「呃……」他停頓了一下,超乎尋常地說不出話來,然後看著站在旁邊的人。「生物——丘比特。」
一個刺耳的鼻音響起,讓塞斯瑟縮不已。「生物?這是什麼鬼介紹詞?每一個該死的家伙都被說成神祇或是半神半人,為什麼只把我介紹成生物?」
老余倒退一步,低頭避開丘比特揮舞的危險箭尖。雖然漆成金色,依然無法掩飾那是一枝真正的箭,箭尖閃爍著致命的光芒。
崔西鬆開塞斯的手臂。「噯,是你那個頑皮的車伕,他竟然來破壞我的宴會!」她的眼睛射出愉悅的光芒。「我去把他罵一頓。」
她拎著裙襬走過去,賓客們好奇的目光跟著她移動,看她朝那個半裸的野蠻人搖搖手指頭,刮刮臉頰。傑米拉高腰布,大搖大擺地跟在她後面,瘦巴巴的胸膛好像知更鳥的胸,沒擦粉的頭髮紅得像落日的餘暉一樣。
一股憂慮突然像手指頭似地緊掐住塞斯的喉嚨。
「哈囉,老闆。」傑米走過來,愉快地招呼他。
塞斯抓住他被亂髮遮掩住的耳朵,用力扭了一下。「你這是做什麼?」
「你聽到老傢伙的話了,我是丘比特,愛情的使者。」他色迷迷地對著雯妮微笑,她伸手掩飾格格的笑聲。
「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懂你這是——」
亞洛爵士的聲音讓他們僵在原地。「我知道我的子彈射中他了,馬丁先生,最近幾個星期以來,都沒有搶案發生,那個邪惡的混蛋——原諒我的用語,各位淑女們——大概躲在洞穴裡面等死,我相信可怕的蘇格蘭搶匪柯帕克已經永遠消聲匿跡!」
傑米利用塞斯分心的機會,揶揄地對著雯妮眨眼睛,把她拖進舞池裡。管家老余走下台階,決心要好好盯住這個調皮的侏儒。
因此台階上沒有人報告下一位賓客的身份,其實也沒必要。某女僕尖叫一聲,托盤掉在地上;貝雯妮四肢無力,姿勢優美地暈倒在地板上;樂隊忘記演奏,陷入一片岑寂;跳舞的人彼此撞在一起,所有的目光全都轉向台階的上方。
塞斯倒抽一口氣,眼睛瞇成一條線,望著「可怕的」蘇格蘭搶匪柯帕克那對紫水晶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