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一章 我讓你們高興!
盧智看著那滿臉病容,卻猶帶富態的老婦在麗娘的攙扶下坐了起來,略顯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那隻顫巍巍的手努力伸長了,就像是再往前一些,就能抓住他一般。
「孫兒、你怎麼不過來...你過來點...」
一日沒有進食的老婦,說話聲音能有多少力氣,只是連喊了兩遍,便只剩下呼哧呼哧的喘氣聲。
房喬連忙跑上前去彎腰給她順氣,眼眶亦是泛紅,他扭頭提醒一動不動的盧智和遺玉,「快過來啊。」
麗娘眼中帶淚,衝著門內的兩兄妹道:「老夫人就是睡著了,都在唸著你們,大少爺,大小姐快過來看看吧,好讓她趕緊吃了藥,別耽擱了。」
在這屋裡,遺玉和盧智就仿若是融不進角色的旁觀者一樣,看著床前望著這邊既哭又喊的三人,就像是在看一場鬧劇一般。滿腹荒唐。
十幾年前,就是這三人害的他們母子流離失所,吃盡了苦頭,而今,卻各個都有臉張口讓他們「快過來」,這招魂一樣的喚聲,讓遺玉的胃中一陣翻騰,若她還是一個傻子,若盧智不夠爭氣,他們如今又會是怎樣一副光景,這些自私的人,都想過嗎?
沒有讓他們等久,盧智便在房老夫人欣喜的目光中,大步走了過去,還沒到床邊,便被她扯住衣衫,他很是配合地伸出雙手來讓她握住,順勢在房喬讓開後,坐在了床邊。
遺玉依舊站在原地,看著盧智側臉上露出的笑容,感覺到他身上隱隱散發出來奇怪的情緒,暗自皺眉,他太冷靜了些,尤其是看見麗娘,竟然會一點反應都沒。
同樣對他的舉動意外的,是面帶不解的房喬和輕皺了一下眉頭的麗娘。
「孫兒,我的好孫兒。祖母可算是見著你了,」房老夫人緊緊攥住盧智的兩手,渾濁的眼中留下幾行淚水,到底是有些病糊塗了,見著這模樣眼熟的盧智,撈著呢喃了好半天,才猛地問向站在床邊的房喬:
「不對,我有兩個孫兒呢,這才一個。」
麗娘連忙接口:「娘,二少爺有事不能來,大小姐可是來了,您看,就在那站著呢。」
她伸手指向遺玉,眼中帶著親切和喜色,好像壓根不記得,眼前的小姑娘,便是個把月前,害她在東都會的街頭當著眾人的面挨棍子的。
得,她還是個湊數的,難怪房喬非要她也來,房老夫人指名要兩個。找不到盧俊,那便算上她了吧,遺玉暗暗自嘲。
房老夫人從看見盧智起就沒有移開過的目光,總算是捨得往別處看一看,她擠去眼中淚水,模模糊糊辨清楚遺玉的模樣後,臉色當即一變,像是一下子就清醒了一樣,連剛才還有氣無力的聲音都提了個調:
「混說!哪裡來的大小姐,我就兩個孫子,你們瞧瞧她那模樣,怎會是我房家的骨血...」
盧智臉上笑容頓時收斂三分,扭頭去看遺玉,剛巧看著她翻了個白眼,心下好笑,擔心和壓抑的心情消去大半。
房喬解釋道:「娘,這的確是您的孫女,是兒子的長女,只是當年在府裡還未出生罷了。」
長女二字出口,麗娘臉上漂亮的哭相滯了一滯。
房老夫人又拿眼神掃視了遺玉第二遍,目中漸漸露出不屑來,張張嘴又忍住道口的難聽話,選擇對遺玉視而不見,轉向盧智,繼續軟聲道:
「祖母看見你...就大好了,我讓下人去給你收拾院子,都給你們哥倆留著呢,是鄰院,這後邊挨著小花院子。你們若是邀了朋友來家裡,正好在那裡消遣......」
她從昨日暈倒後,醒來便鬧著要孫子,房喬不得法,掐頭去尾講了一些盧智的事情給她聽,因此,對眼前這長孫,她還是有一絲兒知道的。
房喬接過麗娘手中的藥碗,看著母親一臉高興的說話,心中一嘆,正要喂藥,卻見一隻手伸過來,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將藥碗放在盧智的手裡,看著這失散了十三年,如今出色的讓人挪不開目光的長子,哄著老夫人喝藥:
「來,這藥不燙了,您先喝了藥再說,身體早些好才是真。」
房老夫人聽話的張嘴任他一口一口地喂下,只是眼神不離他,離他們遠遠的遺玉,不動聲色看著眼前這幾乎算得上溫馨的一幕。
房喬沒見過盧智這副親近的態度,一時目光有些恍惚。麗娘絞緊了袖中的十根手指。
將一碗藥全數喂下後,盧智一邊拿手背給房老夫人沾去嘴角溢出來的藥汁,一邊笑著問道:
「您現在高興麼?」
房之舞還是個孩子性的,房老夫人哪曾受過孫子輩的這種體貼相待,將不安和心虛拋在一邊,暗嘆這孫子是個識大體的,笑眯眯的點頭,呼哧聲也小了許多:
「祖母高興著呢。」
「那您說他們高興嗎?」盧智伸手指了一旁的房喬和麗娘。
老夫人瞥眼過去,「自然是要高興的。」
房喬雖覺得不對勁,但還是和麗娘一同點頭稱是。
盧智突然低頭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很爽朗。老婦跟著樂,可落在遺玉和房喬耳中,就不對味了。
「您是高興了,你們都高興了,可是我不高興。」盧智緩緩抬起頭,唇角的弧度還在,眼中卻浮起冷色。
屋裡的三人,皆因他這一句話愣住,房老夫人直直對上他冷漠的眼神,樂呵呵的笑容尚來不及收起,就見他突然湊到自己面前,低聲道:
「您叫我什麼,孫兒?您還有孫子嗎,您的那兩個孫子,十三年前,就被你兒子給害死了,您告訴我,您從哪裡來的孫子。」
看著剛才還溫和有禮的孫子,一瞬間變得陰冷的俊臉,聽著他一句句直戳心窩的話,老夫人笑容猶在,瞪大的目中卻漸漸露出驚愕來。
「你這是在做什麼!」房喬到底是個孝子,哪怕心中對盧智多有虧欠,見著老母臉上的懼色,也不由大喝了一聲。
「啪嗒!」
「啊!」
盧智隨意將手中的藥碗丟在一旁的地上,破碎的瓷片彈起打在麗娘和房喬的衣擺上,引得她一聲驚叫。
他又盯了一眼房老夫人,而後慢條斯理地從床邊站起來,同房喬面對面而立,這一隊相隔了十三年的父子,恐怕從沒像現在這樣站的近過。
他抬起手,落在房喬肩上,藉著他布料,一邊蹭著剛才給房老夫人擦藥的那隻手背,隱約冒著火光的雙眼緊緊盯著他,輕聲道:
「你真的不知道我在做什麼?那我現在就告訴你——我是來討債的。」
麗娘吸氣捂著嘴巴,屋裡靜下。房喬撐著眼睛望進盧智看似平靜的目光中,滿的都要溢出來的恨意,還有些別的什麼。
盧智恐怕出生以來,都沒有這樣同房喬對視過,此刻,他的腦中流竄的,是一片片混亂的記憶。
他的記憶中沒有這床上老婦的模樣,卻記得就是那個自稱他祖母的人將兩個禍種接進了他的家,搶了他的父親,苦了他的娘親,害了他們兄妹。
他記得太多太多,幼時,是靠山村裡痴傻的整日被人嘲笑的小妹,起早貪黑地讓他們吃上兩頓自己卻能餓上一天的娘親,傻乎乎聽見別人背後講自家壞話就同人打架的弟弟,借書時私塾先生嗤笑的目光,幾個種地的漢子肆無忌憚地談論著他的娘。
少時,是變得聰明的小妹和娘親在月下趕製繡活,是盧俊跑上十幾里路回家滿頭的汗水。
長安城中,是那些士族子弟高傲的嘴臉,是一次次被惡意捉弄之後更加堅定的心思,是練箭後夜半痠痛難忍的手臂,是在長安街角看見遊走販賣,卻被巡街人拿著長棍驅趕的娘親和小妹,是那個時候卻要躲起來,不被她們發現,事後還要當成一無所知的自己!
恨漸積,終難平。
「你......」房喬張嘴,吐出一個字,續不上時,麗娘卻開口了。
她並未哭花的妝容上,帶著驚色,「你、你怎麼能這麼說話,這畢竟是你祖母和親爹。」
盧智的回憶被她這一聲打斷,他閉上了酸澀的眼睛,從進屋起,他就從沒正眼看過一下這個女人。
突然從旁傳來一陣悶笑聲:
「可笑,夫人你的腦子真不是一般的不好使,上次在絲綢鋪子裡,我不是曾親口告訴過你,我爹早就死了,我大哥的爹,自然也早死了,你忘了?就是你在街頭挨巡街人打的那次,你還祝過我那早死的爹,九泉之下不能瞑目呢。」
一屋子的人,哭的哭,愁的愁,駭的駭,就遺玉一個,竟然在這時笑出聲來,一番話便勾起了麗娘挨打的那段記憶,明裡暗裡羞辱了兩個人,這讓聽出意思的房喬和麗娘皆面生異色,卻又無法駁斥。
盧智因她這不著調的俏皮話,剛才的一身沉重頓無蹤影,緊挨著她的話落,輕撣了兩下衣擺,唇角又掛上一絲弧度,走向遺玉,單手兜過她的肩膀,一手掀起門簾,扭頭衝著床邊或呆或愁的三人,笑聲道:
「你們就繼續高興吧,趁著能高興的時候,就多高興一會兒,等日後——」
話沒說完,他便回頭環著遺玉出了屋子,門簾在三人面前落下,兄妹倆剛走到院中,便聽見屋內爆出一陣屬於那老婦的哭喊聲:
「......什麼孽,這是造了什麼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