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九章 一子之差
遺玉在長孫夕突然掩著唇。湊過來與她輕聲說話時,先是一愣,還沒來得及從她的話裡辨出真假,鼻間就竄入了一股子熟悉的香氣,讓她身體一僵。
京中貴人時興薰香,不同香料混合配出的香味各有不同,然,薰香也分三六九等,廉價、昂貴還有稀缺。
尋常的薰香乍聞起來似是一個味道,不多嗅幾次實在難以辨別,但極品的薰香,或清雅或濃豔,都是很容易讓人記住的,它們有自己的獨特,每每在嗅到時,可輕易辨出。
越是身份地位尊貴的人,所用薰香就越是獨一無二,不容他人混淆。
長孫夕身上這若有似無的香氣,對遺玉來說,再熟悉不過——那是李泰身上慣有的味道。
兩個人,用的是同一種薰香。這代表著什麼?
見遺玉臉上半點驚訝之色都沒,長孫夕又道:「我說的可是真的,你不信嗎?」
「是這樣啊。」從短暫的失神中恢復過來的遺玉,輕輕點頭,表示自己聽見了。
這時,主簿宣佈對弈開始,長孫夕有些無趣地嘟起小嘴,重新在墊子上坐正,和遺玉相互行了一禮,她指著棋盤左側盛著黑色棋子的棋盒,笑道:
「你先行吧。」
圍棋之中,黑子先行,執黑子為敬,敬白子一方,一般來說,自擇黑子便是示弱,表示自認不如對方,這是一種禮儀,但是,在正式的棋局前,讓對方先行,就帶著輕視的含義了,讓對方先行的潛詞,即是,你不如我。
長孫夕剛才還在同遺玉說,前兩局下棋時都是別人讓的自己,這會兒卻讓她執子先行——
遺玉抬眼看著對面笑容可人的少女。從她單純的表情上,根本看不出她有一星半點輕視的模樣,讓她當即便有一種小人之心妒君子之腹的感覺。
遺玉點頭,將那隻棋盒放在自己趁手的位置,左手抓出幾顆子在手心中,右手兩指捏起一顆黑子,在棋盤左上角落下,思緒統統收起,眼中僅剩下這棋盤大小的地方。
第三局比試開始後,場地上就安靜了下來,處處可聞清脆地落子聲,這快棋講究地就是一個「快」字,比的是誰的反應能力更強,一些下死棋的學生,很容易在這快速中落下趟兒,亂了章法,被對方牽著鼻子走。
黑子、白子交替而落,精神過度集中的遺玉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幾乎不帶眨眼地,不斷地在開始呈現頹勢的棋局上尋找著出路,可隨著越來越多的無氣之子被提起。她原本平靜的面容開始緊繃起來。
「噠」、「噠」......
「止——」
主簿高高又長長的一嗓子,圍樓中剛才還噠噠作響的落子聲戛然而止。
遺玉閉了下眼睛,重新睜開時候,看著棋盤上黑白勝負一面倒的棋局,案下合在一起的雙手使勁緊握了一下——好厲害!
她為數不多的對弈者中,盧智、李泰,皆是一等一的好手,盧智的棋靈活地就像是一條滑溜溜的魚兒,李泰的棋穩固地就像是一座載滿樹木的石山,而長孫夕的棋,有一個再貼切不過的詞來形容,那就是「刁鑽」,她的路數在快棋中,根本讓人難以應對!
「盧小姐,承讓了。」長孫夕對著尤在低頭看棋盤的遺玉道。
聽著這嬌嫩的聲音,本不該為了輸贏而計較的遺玉,突然生出一股失落之感,那是在同盧智和李泰對弈的屢戰屢敗中,從不曾有過的。
「長孫小姐客氣了,依著你的棋藝,應該不會需要別人讓你。」遺玉想到她在開局之前同自己說的半真半假的話,顯然眼前的棋局已經證明,她只是在說笑罷了。
書僮本份地站在一旁數著棋子好記錄下來。
長孫夕「咯咯」一笑,吐了吐粉紅的小舌頭,對遺玉道:「那會兒我看你有些呆呆的,所以才那麼說想要逗逗你,你不會介意吧。」
「不會。」對著這麼一張臉,這麼單純可愛的神情,誰又能介意的起來。
「那就好。」長孫夕在主簿走過來看了棋局。宣佈輸贏後,動作麻利地站起來,一轉身,向著對面的蘭樓上比劃起手勢,銀鈴般的笑聲惹的周圍眾人側目。
遺玉又盯著棋盤看了一會兒,亦站起身,不著痕跡地仰頭看了一眼香廊上端坐的人影,呼吸間,那若有似無的香氣,彷彿又飄了過來。
第三局比試結束,連贏三局的五個人,和連輸三局的五個人,算上之前輪空的兩人,分別成三三對局。
像遺玉這樣勝二負一的,便退出了比試場地,程小鳳第一局輸掉,不過好在第二局又贏了回來,也避免了最差,比遺玉提前一局退下,在蘭樓裡邊坐著,見遺玉起身,忙高聲喊了她一句,招手讓她過來坐。
遺玉在程小鳳身邊坐下後。兩人談論著仍留在場中比試的盧智,卻不知身後,也有人在談論著她。
就在蘭樓中靠後的幾席,三五個人湊在一起,瞄著遺玉的背影,低聲道:
「查博士不是拿盧小姐同三小姐比麼,你們看,盧小姐的棋藝明顯不如三小姐。」
「我說你是不是咱們書學院的啊!怎麼盡漲他人志氣,盧小姐的書藝可比所有人都好,那手字,嘖嘖。你們是沒有看見。」
「我同盧小姐一間教舍,怎麼會沒見過她的字。」
「嘁,和你說不清楚,三小姐是好的,但咱們院的盧小姐又哪裡差了,你們可別忘了,前日是誰幫咱們院裡拿得了木刻!」
「噓、噓,知道了知道了,你小聲些,莫要被盧小姐聽見。」
蘭樓上,昨日和前日均未到場的吳王和魏王今日又一起來觀比,在第三局開始前,李恪看到長孫夕的對手後,便對一旁的李泰道:
「真巧,那日的墨汁小姐和夕兒比試呢,依你看,誰能贏?」
李泰望著樓下眾席位的一座,眼神極好的他,正好看見長孫夕突然傾身湊到遺玉耳邊,目光微閃後,反問道:
「你說呢。」
「自然是夕兒,她的棋藝是你一手教的,你還能不清楚?」
李泰突然扭頭看他,「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問。」
「哈哈,」李恪伸手指著樓下,「那位墨汁小姐前幾日可是一鳴驚人,誰知今日會不會再讓我們驚上一回。」
李泰不答話,李恪話鋒一轉,「對了,明晚宮裡的家宴你可別忘了去,幾位娘娘都邀了京中的小姐,呵呵,正好讓你挑個回去,趕緊將婚事辦了,咱們兄弟除了幾個小的,也就你宅中無人——」
就在李恪半是取笑地提起了婚事時。李泰冷不丁地開口打斷他的話:
「我的事,何時輪到你操心。」
李恪頓時一噎,五院藝比這幾日,兩人之間還算和睦的表象,讓他說起話來沒了以前的諸多拘束,但李泰這麼冷冷地一句話,卻一下子點醒了他,李泰可不是什麼好性子的人。
「算我多話。」李恪心中不悅,臉上卻訕訕地自嘲一笑,落入正豎著耳朵聽他們對話的人眼中,李泰難免有不敬兄長之嫌。
第三局比試結束,長孫夕站起來衝著蘭樓比劃手勢,李恪便知道她是贏了,沒再同李泰搭話,而是和一旁的官員談論起棋藝之道。
李泰的眼中,卻是在主簿喊停後,依舊盯著棋盤在看的小姑娘。
棋藝比試第四局結束,場上只餘六人,三名連贏的,和三名連輸的,一東一西分據場上兩邊。
盧智、高士廉、長孫夕,此三人中將決出誰能獲得棋藝比試的最優,見此場景,最高興的莫過於梅樓上的查繼文博士,三個人都是他院裡的學生,誰贏誰輸都不吃虧,拿下這一塊木刻,太學院今年四塊木刻,已經可以確定是在下次五院藝比之前,依舊獨佔五院之首。
主簿根據先前的幾局的情況,讓長孫夕輪空,盧智和高士廉對弈。
程小鳳有些不滿地在遺玉耳邊小聲嘀咕,「阿智明明是上次棋藝的最優,怎麼卻讓長孫夕在一旁候著了。」
遺玉腦子裡還在回想著長孫夕身上的香味和輸掉的棋局,並沒認真地聽她說些什麼。
一刻鐘過去後,盧智以九子贏了高士廉,同長孫夕比上第六局,決定今日誰是木刻的得主。
這決勝的一局,遺玉收起了心思,定定地看著場地東側盤膝而坐,穿著相同雪青色的兩人,心中突然有些迫切地想要知道,誰能贏!
是曾經拿過棋藝木刻的盧智,還是輕輕鬆鬆就以刁鑽的棋藝贏了她的長孫夕?在情感上,她當然是希望盧智能贏的,可長孫夕的棋藝的確不同反響。
......
一刻鐘很快就過去,盧智和長孫夕都收手正坐,眾人看不大清楚他們的表情和動作,更別提那一隻小小的棋盤,不知是誰勝誰負,都心急知道結果。
主簿親自走到兩人身邊數子,在四週一片竊竊猜議聲中,往手中的冊子上錄下幾筆,而後走到場邊,抬頭對著論判席上,揚聲道:
「一子之差,太學院長孫夕藝高一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