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八章 是近是遠
「這是我的房間。」
「那我怎麼在這兒?」這下遺玉這才遲遲想起這個問題。說來,昨晚的事,她也只記得一半兒,被宮娥扶到頭一間屋裡時候,她是醉睡的,直到盧耀給她換了個地兒,她人被李泰和著被子抱起來,方才帶著醉意醒來,從這段起,便記得事,這便是那小藥丸兒在作祟了。
「...想是你昨夜醉酒,被下人扶錯了地方。」李泰那天在大書樓裡發現遺玉不記得那晚馬車上發生的事情後,回去便找了太醫來問,得知卻是有一種人,酒醒之後不記事的,也就順勢將她歸於此類。
此刻見她一臉迷茫,他更加確認她是酒後忘事的。然而,此刻同她打馬虎眼,也沒別的意思,不過聽了沈劍堂的話,怕把人嚇跑罷了。
遺玉這會兒已經清醒,腦子四通,見李泰這副坦然無事的態度,前後一想,便覺出怪味兒來——他這是當她不記事兒呢!
發現這點,她剛才還發熱的頭腦瞬間降溫,裹緊了被子,抬眼看著李泰,卻不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什麼端倪來。
若非是憑著她這些日子來對李泰的瞭解,知道這人的確不是一個在男女關係上表現隨便的人,由此確定昨晚那個親吻絕對不是鬧著玩的。單他現在一臉的冷淡,她還真會誤會他對自己壓根沒那心思,只是,眼下他這「不認賬」的行為,又是為了哪般,卻讓她搞不清楚了。
其實照著她的性子,問出口便是最直接了當的法子,可她並沒下定決心要一條道走到黑,便將到嘴邊的疑問,改了口,打算回去再好好想想再做打算。
「請殿下先迴避一下,容我梳洗。」
「還有半個時辰宴散,整理好後,你直接回府即可。」
在各種因素下,眼下這屋裡,青眼望黑眼的兩人,心態便產生了很是微妙的變化,遺玉是知曉了雙方的心思,卻拿不定主意,而李泰是只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卻已經下定了主意。
於是,這份逐漸明朗起來的感情,便由此朝著一個有趣的方向走去,只是身在其中的兩人,卻因為感情經歷上的「無知」,渾然不覺。
「是。」遺玉低頭應聲,得了宴會主人許可,早點回去也好。
李泰從椅子上起身,看著她毛絨絨的腦袋,心中微動,便上前兩步,伸出手來在上頭揉了兩下,在遺玉訝然地抬頭時,方收手攤開在她面前,掌心處躺著一根明藍色的絲線。
「明日早起,到芙蓉園來。」
遺玉看著那根絲線從他翻落的掌心中飄落,邊納悶何時頭上纏了絲線,邊在嘴裡疑了聲,「嗯?」
「賞花。」
李泰轉身出了屋子,守在不遠處的兩名宮娥,躬身行禮時,見他隨手丟進了草叢中一樣物事,有個膽子大的,待他走遠後,便跑到草叢裡尋了一番。
「快看,是只荷囊,藍色的絲線,這蓮花繡的真漂亮。」
「我瞧瞧...難怪殿下丟掉,這裡脫了絲了,送我吧?」
「不給,這可是殿下的東西,我要自己收著,誰讓你不去撿的。」
清晨,遺玉比盧書晴早回府中,沐浴去了身上的酒味,換身乾淨的衣裳,又喝了半碗甜湯,便去到盧中植院子裡看人。
進屋卻沒見著盧榮遠人影,靜悄悄的屋子裡,除了床上昏睡不醒的盧老爺子,就只有床頭靜坐的一道人影。
「祖母?」遺玉喚道,不知這屋前屋後的人都到了哪去,怎麼讓老太太一個人在這邊兒看著。
盧老夫人聞聲回頭,衝她招手,「回來啦,過來坐。」
「嗯。」遺玉便去搬了只紅綢布的月牙小凳兒,這裡本是老兩口的臥房,只是盧老爺子病倒之後,盧老夫人才住到隔壁屋去。
在床側坐下,她便看向眼躺在床上,臉上明顯瘦了一圈,卻神態安詳的老人。這七日來,她每天都會過來這屋裡坐上半天,等到盧榮遠或盧景姍攆人,才會走。
盧老爺子昏迷的突然,可先前並非是沒有預兆的,早在呈遠樓私下見面時候,她和盧智便撞見過他病發的情況,當時只說是風寒,卻足月都沒有好利索,後來便不了了之過去,只當他是好了,可從竇氏嘴裡聽見他私下沒斷過藥後,方才發現,這人身體已經是不好了。
但凡是真心對她好的人,她便會很容易生出感情,作為長者,盧榮遠帶給她的是一種不同於盧氏和哥哥們的親情,雖相處時日不多,但聽聞太醫當時就那麼一句「準備後事吧」,她的心情卻異常地悲傷,眼看著時間一天天過去,盧中植卻不見醒來,她也會感到難受。親人的遠逝,是一種痛。
「你是不是在哭?」
頭頂傳來的聲音,遺玉連忙仰了仰頭,止住就要留下來的眼淚,道:「沒有。」
盧老夫人搖搖頭,道:「祖母是看不見,可耳朵是好的,昨兒晚上你是去赴宴,難道被人欺負了?」
「沒被人欺負,只是想起來些不開心的事。」盧老夫人尚不知道盧中植時日無多,不過,她這話也不算扯謊,畢竟她正在為同李泰的事頭疼。
「來,」盧老夫人伸出手,待遺玉搭上,她輕輕握住後,道:「是什麼為難的事,說來讓祖母幫你出出主意。」
遺玉並未注意到她的用詞,是「為難」而不是「難過」這個細節,而是尋思著怎麼答她,許真是有些病急亂投醫了,竟想將她同李泰的事情說給她聽。
「不好講的話,那祖母來猜猜可好?」盧老夫人半是皺紋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來。
「猜猜?」遺玉坐的凳子低,便仰著頭看她,室內的窗子緊開了巴掌大小的縫隙,卻有陽光溜進來,照在這一老一少身上,很有祖孫兩人的感覺。
「你祖父說,玉兒書唸得好,字也寫得漂亮,那便不是學裡的事,」她先行否認掉了一項,「你母親雖被韓厲帶走了,但祖父和祖母都像你保證過,他會照顧好你母親,玉兒是個懂事的孩子,所以,也不是這件事。」
「你是二月生的,開春後,虛歲就十四了吧,不再是個小姑娘了,當是談婚論嫁的年紀,要尋個好人家才是。」
聞言,遺玉有種將要被人看穿心思的感覺,遲疑了一下,捏了捏她的手,道:「祖母,前一陣子,祖父曾同我講過這士族之間的聯姻之說,您說的『好人家』,是指的那門當戶對麼?」
「門當戶對?」她咀嚼了這四個字,問道:「你可知道祖母的出身麼?」
「娘只說過您家是在蜀中。」
「嗯,祖母出身在一戶尋常人家裡,而你祖父祖上可是范陽大姓,你說,這算是『門當戶對』嗎?」
「......不算。」
「可是你祖父,他待我很好,我這輩子跟著他,不管是背井離鄉,還是錦衣玉食,都沒有什麼好遺憾的。」她聲音緩緩的,帶著老婦人特有的韻調,透著認真。
說來,盧中植也算是這年代的一朵奇葩了,哪怕是位極人臣時候,卻仍舊只有這麼唯一一個出身不高的妻子在室,想來盧氏之所以對「納妾」一事那般堅持,便是受了這對老夫老妻的影響。
「有些話,本該讓你母親到時候再講給你聽,今日就當是祖母多嘴罷,你若能聽不懂,就先記得,」盧老夫人另一隻手覆上她手背,緩聲道:
「作為女子,總是有嫁人的一日,這夫妻之情,是這世上最微妙的關係,沒有血緣,卻勝似血緣,近者可在一線,親密時是間不容隙,此為大幸;遠者卻做天邊,疏離時能化仇怨,此為悲。這世上大多女子,無不是渴望做那近者,然,最終卻多是成了遠者,你母親同房家那孩子,便是一例。要知道,人情世事,總是變化無常,夫妻二人,最後是近是遠,無法預知。因此,若有一日,你有了心儀之人,首先要考慮的,不是那『門當戶對』,而是你是否有心,去同他做那『近者』,不管遇上什麼困難,去解決,不逃避。」
盧老夫人這番話說完,室內靜默了好久,直到從室內半開的窗子裡,射入一道晨光,折在兩人相疊的手上,才又響起話語。
「你這孩子,便是考慮的太多,有的時候,這人那,只需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便好。」
心中似是有什麼東西破牢而出,遺玉仰頭看著她,漸漸露出笑容來,「玉兒知道了。」
「嗯,你回房去休息吧,我想同你祖父單獨待會兒。」說著,她又在遺玉手上緊握了一下便放開。
遺玉應了一聲,又看了一眼床上的盧老爺子,方起身退出去,走到房門時候,忽然身後有人叫她,轉過身去,便見盧老夫人坐在床頭,衝她淺笑,同她相似的眼梢微微翹起,那雙眼睛極其溫柔。
她一愣之後,眨了眨眼睛,再看過去,那雙眼睛分明是閉上的,暗道了一聲看花眼,她掀起簾子,出了屋。
「痴人,你總該可以放心走了吧,我都沒有遺憾了,你還在留戀什麼。」
床上,靜躺的老人,褶皺的眼角處,緩緩地滑下了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