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宮
馬車裡的窗簾半掀著,遺玉半倚在車壁上,就著外頭透進來的陽光,翻閱著一卷《西山雜談》,上卷她兩年前曾看過,對裡面幾個特別的偏方很有印象,現在她手裡的這下卷,是阿生今早上拿給她的——昨晚她宿在魏王府。
李泰坐在她對面,兩手疊在膝上,昨晚沒睡好,可他心情卻不錯,見她半盞茶的工夫已換了三個坐姿,出聲問道:
「頭還疼嗎?」
遺玉輕搖了下頭,沒吭聲,也沒抬頭看他,若是有的選,她寧可這會兒用兩條腿一個人走回龍泉鎮去,而不是同他一起坐在這輛寬敞舒適的馬車中,往宮裡去,準備看一場無聊的馬球賽。
她昨晚是喝醉了,又健忘了一回,可關鍵部分記得清清楚楚,比方說,她看見李泰同一名半luo的女子在房裡親熱,比方說,她下樓時候用失魂香迷暈了幾個堵人的打手,比方說,她昨晚罵了他一句,結果被他冷冷地瞪了一眼,魂兒差點被嚇飛,記憶最後,就卡在他將她摟在懷裡,後來呢?
儘管親眼看見了他和別的女人親熱,但她酒醒後,沒了感情上的衝動,還是本著「耳聽為實、眼見為虛」的原則,壓下心裡的苦悶和酸澀,想要一個解釋。
只可惜,後來發生的事,她從早上起床回想到現在,腦子都想抽了,就是死活想不起來一星半點兒,他到底向她解釋了沒有,她不記得,再讓她開口問,萬一他當真是背著她去......還是不問好了,就當她膽兒小——
手指捏緊了書紙,咬牙在心底暗罵一句:盧遺玉,你當真是沒出息透了怕個什麼,有話就問個清楚,就是死刑還得判一下呢
「你——」
「我——」
兩人同時開口,遺玉吸了吸氣,聲音卻平靜的有些異常,「你先說。」
李泰看看她始終沒抬起來的腦袋,道:「昨晚——」
「算了,」遺玉繃著臉,打斷了他的話,將手裡的書冊窩成了卷狀,「昨晚的事,我記不大清楚,有話問你,你願意回答就說,不願意就罷。」
李泰掀了下眼皮,道:「你問。」
「你昨晚去那裡幹什麼了?」
「赴約。」
「...誰的約。」女人還是男人?
「吳王。」
還真是她猜的那樣,倆人談完正事,就順便搞點兒休閒活動。遺玉暗暗冷笑了一下,早上喝的那半碗粥開始在胃裡翻騰,忍住噁心,低聲道:「昨晚那名女子是誰?」
「是李恪的女人。」
遺玉不是天真不悟的黃毛丫頭,這大唐皇室陰暗和靡亂的一面,她沒親眼見過,可也有所耳聞,就拿當今皇上來說,而今身為他四妃之首的韋貴妃,在許給太宗之前,就曾有過一段婚史,還育有一女,宮裡還有一位沒上品級但地位獨特的女子,深得太宗喜愛,她的身份,正是在玄武門事變中死掉的李元吉的妻子,齊王妃,殺弟掠妻的傳聞不管是真是假,那位娘娘的的確確是在宮裡頭的。
也許這些貴族們,根本就沒有不倫的底線,而她的,卻太淺。
聽了李泰的話,一想到昨晚同他親熱的那名半子,是他親兄的女人,遺玉心口便竄起涼意,左手抬起環抱住了右臂,若是她昨晚沒有突然闖門,他們那對孤男寡女,不就——
沒能忍住,她側過頭,抿緊了嘴唇,把乾嘔聲嚥下,身子卻不禁輕輕發起抖來。
「怎麼了,」看她好好地泛起了嘔,李泰蹙了眉,身子一挪,便繞到她身邊坐下,抬手想要去環她,卻被她縮著肩膀躲了過去。
「我沒事。」
格子窗上的光亮折在她臉上,蒼白的嚇人,又怎是沒事的樣子,李泰覺出她的不對勁,略一想,是因為昨晚的事沒解決妥當,惹得她酒醒後胡思亂想,說到底,還是那個原因——
「為何總不信我,」李泰環過她肩膀,因為不悅,用力捏了下她的肩頭,怕她疼,所以只是一下,便鬆了力道,「我許給你的事,可有做不到的?」
遺玉身子僵硬了一下,李泰的話,讓人無法反駁,從相識到現在,他答應她的,小事若一本書,大事若那道指婚的聖諭,他的確從未食言,她不信,是她不對,他不解釋,是因為他問心無愧嗎?
遺玉沒吭聲,過了許久,身子漸漸軟了下來,靠在他肩窩上,輕嘆一聲,道:
「我是不是太小心眼了?」
「別亂想。」李泰另一隻手拿開她手上捏不成形的書卷,握住她的手,將她冰涼的手指,一根一根地包裹進掌心。
三月三,春遊日,今天的天氣不算頂好,不說晴空萬里,可也是風和日麗的一天。
在皇宮西花園處的一塊足有二十丈見方的空地上,三邊皆搭建了涼棚高台的席案,紮了立柱扯了紅綢條子,圈出了擊鞠的場地,東西兩邊,各立有一塊兩人高低的木板,當中開了一方布,背面以網兜之。這看著,今是是雙門洞的擊鞠比試了。
「駕、駕」
「那裡東」
「快、快」
三面看台上還沒見人影,可是球場上,已經有兩撥人騎著馬,手持著長長的球杖,攆著一顆四竄的鞠球來回跑,為了不遮擋住鞠球在地上遊走蹤跡,場地上嫩綠的草坪修剪的極短,但就算是有了綠草鋪墊,隨著兩撥人馬的追逐和叫囂,場地上還是揚起了一層層的煙土。
在四周走動的宮人,不時會停下腳步,津津有味地看上一會兒,待總管催了,才匆匆忙忙去做事。
早上,平常正是朝會的時候,今日太極殿上卻沒人影,大概是辰時過半,皇城西側的永安門,陸陸續續有人被內侍引著進宮,少有人是能在皇城內坐車行馬的,就是步攆行至宮門,也就虞世南那麼幾個老臣可以坐得。
遺玉同李泰,是在含光門前下的馬車,阿生又易容成那中年太監的模樣,跟著他們兩個,走在皇城里長長的西大街上。
這是遺玉第二次進宮,頭一回是在兩年前,陪李泰一齊進宮過年,那時是晚上,坐在車裡,什麼都看不大清楚,印象最深,便是他帶自己去後花園賞雪看梅花,這會兒光明正大地走在道上,難免好奇地打量起兩旁。
同城裡不同,這修的平坦寬敞的石板街道上,少見人影,道路兩旁是各省各部的公務之所,透過坊牆看去,裡頭的樓閣高台,一律的白牆紅瓦,路邊載著楊柳,走一陣,便可見一處修的四四方方的小水塘,圍著半人高的獸頭石欄,水面覆著碧藕蓮荷,很是干淨清透,給這安靜的城內添色不少。
長長的一條路,大概走了兩刻鐘才見到高聳的青灰色巨牆,沒錯,是高聳。
遺玉仰頭看一眼嵌在巨牆中,兩扇大開的沉重木門,被晨早的陽光閃了下眼睛,兩旁的侍衛沖李泰行了禮,便有穿著圓領深衣的內侍迎上來,躬著腰,伸長了手臂往裡引。
「殿下這邊走。」
足有三五丈寬的走道,地面鋪著一塊塊長條形的青石板,兩邊又是高聳的牆面,把這條路圍了起來,向前延伸,牆面略有些傾斜,仔細看,便會發現,磚縫間有生出一朵朵松綠的苔蘚,這是被時間擠壓出來的證物。
「殿下您今日來的早,前頭只有幾位大人到了。」
「嗯。」
不用高聲說話,不刻意壓低聲音,便能在這通路上聽見淡淡的回音,擦擦的腳步聲,像是前頭不知名的角落,還有人在竊竊私語,遺玉忍不住又仰頭望了一下天上,那白藍的綿軟天空,也被這高聳的城牆擠壓成了一道天路,如同蓋建給巨人們的宏偉,這天下最尊貴的人的居處,獨屬於一個人的城,這便是宮了。
遺玉腳步略一停頓,身旁的人便朝前越出兩步,她眼裡收進他高健的背影,就像是一不留神,他就會獨自遠去的樣子,心頭一顫,腦中片刻的空白之後,她已是伸長了手臂,緊緊地扯住了他的袖擺。
李泰被拉了停下,回過頭看她,因她臉上微怔的神色,抿了下唇角,手腕一翻,便握住了她的左手,沒有言語,牽著她繼續朝前走。
阿生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頭,看李泰拉了遺玉的手,臉上不由露出一絲不讚同來,那前頭引路的宦官偷瞄了一眼兩人之間牽連的手,驚訝之後,心裡起了琢磨,卻裝作無事的模樣,說些討巧的話。
半環著擊鞠場地的三面看台,是相連著的,正北處,離地三尺,搭著明黃簾帷的看台,是專門給皇上同幾位娘娘們還有東宮坐的,轉個彎,左邊緊挨著的是公主皇子們的坐席,右邊緊挨著的是皇親國戚和大臣們的坐席,各能容得下五十餘人,場面是不小。
李泰和遺玉到時,場地上正有兩撥人在斗球,左右兩座看台都有了人,只有當中的那座空蕩著,內侍總管替引路的宮人,規矩地同李泰行了禮,安排他們從邊角的半截樓梯上去,在緊挨著轉角的頭起第二席坐下。
按著排行,李泰上面有兩個哥哥,吳王李恪行三,楚王李寬行二,這個楚王,可沒有像歷史上那樣早早被出繼出去,依然掛著皇子的名頭,又有封爵封官,可是,遺玉狐疑地看一眼左邊的本該是兩張,現在卻只有一張的空席,這是短了哪個王爺的座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