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八人行
一座寬敞的紗帳床,兩張對角的茶案,三扇背街的窗子,四幅蹩腳的字畫,這便是順風大客棧的上房,十兩銀子一宿,飯菜熱水茶點另結。
「你那翻羽先前的主人,便是何老闆吧?」
「是他。」
「他人看著是挺好說話的,唉,好好一匹寶馬,平白被你沒去,肯定心疼。」
「收拾好了麼?」
「馬上。」
將不重要的東西都放置好,重要的隨身帶著,又在洗臉架旁用熱水絞濕帕子,她方走到茶案邊,兩手遞過去。
「少爺,一路風塵,擦把臉吧。」
解開發間隱藏的細繩,取下半張灰色的面具,李泰看了她一眼,接過那帕子,道:
「有趣嗎。」
遺玉終是忍不住搖頭笑出聲來,盤腿在他對面坐下,兩手撐著下巴,輕聲道:
「誰讓你昨天才告訴我,只有沈大哥一個知曉你身份,害我突然變成了侍女丫鬟,這不練習一番,萬一露了馬腳怎麼辦。」
半個月前,他們離京南行,羽林軍退走後,便在半道上兵分兩路,文學館真正去修書的學者被護衛送往東南沿途查訪民風民情,遺玉和李泰則由一小波人馬護送入蜀地,歇歇停停,今日方才趕到這集合的鎮子上來。
她只道這次去尋藥的都是李泰的好友,鬧了半天,就連那紅莊的來人也不知道李泰魏王的身份,唯有沈劍堂一人。
還記得在靠山村初識李泰時候,他便自稱是常公子,這話沒說假,出了長安城,他出門在外,是化名做常公子,對外家裡宣稱,家裡經營的主要是酒業,在南方小有名頭,人稱「常四爺」。
要麼扮他的表妹,要麼扮他的侍女,遺玉心裡糾結那表哥表妹的,便就選了後者。
「那位姚小姐,是不是同你有過節?」遺玉把玩著他摘下來的面罩,這灰不拉幾的東西,戴著一點都不帥氣,可是眼洞特殊的結構,卻剛好背光影藏起李泰的瞳色,就是離近了看,也只當他是瞳色淺淡一些,而非異人的青碧。
聽她提及那姚一笙,李泰的眉心竟然皺了一下,而後道,「沒有。」
「哦。」肯定是有什麼,不然在樓下,姚一笙為何對他說話那麼橫衝沖的。
「咚咚」的敲門聲響起,兩人都噤了聲,聽得門外小二傳道:
「常爺,何老闆叫小的喚您過去,說是柳公子和蕭小姐都到了。」
上房都一個模樣,何少知這屋裡楞多出了一張丈長的桌案,七人面對面坐在兩頭,酒足飯飽後,遺玉側坐在李泰身後,聽他們商量事宜,悄悄打量著幾人。
「該說的也就這樣了,只一件事有改頭,」說話的是眉宇比男子還要飛揚一些的姚一笙,「探得珍稀藥草,我和一笛要先采,若是尋到藥源採種,我和一笛要佔四成。」
那青蔥衫的少年,是同她一起來自紅莊的,不知是何親系,名喚姚一笛,同那晚在長安城外出手擒捕遺玉的男人一樣,都是對獸類有研究。
「喂,姚一笙,先前不是說好了,你只要三成。」沈劍堂先不滿出聲,他伸手指著何胖子,道:「那地方是老何的商隊死了一批兄弟找出來的,咱們八個人,你們也好意思要四成?」
此次尋藥,並非空山摸金,而是握有確實可靠的消息,這一行人,便是要深入山林,覓些稀世的植草是一,撥采珍貴的藥種是一,前者全憑運氣,後者便是不能輕易相讓的了,誰知道帶回去十粒種子,是否能成活一株?
「他找出來了嗎?」姚一笙毫不退讓,「若是這胖子真找出來了,還會好心叫上我們分一杯羹?那大蟒山足抵得上千個這鎮子大小,若沒有我和一笛,你們能剩下一條命來,就算是好運了,再者——」
她眉尾飛揚,瞥了在座兩人一眼,「八個人?你是不會數數嗎,蕭蜓是你的人,這黑面鬼乾脆帶了個丫鬟來充數,不就是想多分一份麼,我懶得同你們墨跡,要麼答應,要麼我和一笛就不摻和了,我們紅莊還缺你們這點藥材不成,哼。」
「你——」
「公子,」坐在沈劍堂身邊的女子連忙拉住了還待爭辯的他,素氣的臉上掛著安撫之色,「就這樣吧,等到尋見藥草,還要靠一笙辨識,這一路上,若少了他們,如何成行。」
蕭蜓,正值芳華的女子,不知和沈劍堂是什麼關係,卻尊稱他做公子,遺玉打量著這穿著豆青色勁裝,瞄見她背著那那把足抵她半背寬的大刀,暗自納悶,李泰說能診疑難雜症的便是這蕭蜓了,可她怎麼看,對方都不像是學醫的樣子。
「咳,」半晌沒沒開口的綠袍何胖子,老好人地出來打了圓場,「這次尋藥,少了誰都不行,常四爺,你說呢?」
「若尋到晴明草和落葉為霜,是我的,別的無所謂。」李泰目的很明確,這兩樣藥草,一樣是他要的,一樣是遺玉要的,大蟒山一行,不過是他們這次出遊的目的地之一。
「四爺乾脆,要我說,大家都是各取所需罷了,沒必要在出門前就鬧得不快,好了,若無人有異議,這事便定下了,一笙,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定下四成,姚一笙並沒什麼高興寫在臉上,雙臂環在xiong前,抬起下巴盯著李泰,要笑不要地道:
「黑面鬼,我把話說在前頭,你偏要帶個丫頭進山,若是路上出了什麼意外,拖了後腿,可別指望我會客氣。」
遺玉明顯地察覺到她目中的敵意,更加肯定姚一笙同李泰是有過節的,正遲疑是不是要表一表,她還是有點兒用的,便聽李泰道:
「累了,若沒別的事,先回房休息。」
說這話,他已站起了身,遺玉「本分」地跟上,扭頭看一眼從頭到尾沒有吭聲的抱劍男子柳關,和低頭喝茶的姚一笛,心道這世上還有比李泰話少的。
「咱們也回房去。」
沈劍堂領著蕭蜓跟了出去,就聽何胖子在後面叮囑,「晚上早點歇著,東西都別落下,明日卯時啟程。」
話畢,這胖子又沖笑的滲人的姚一笙,道:「一笙啊,我帶了幾匹好馬在後頭,這會兒應該到了,要不,你先挑挑。」
姚一笙勾了唇角,不見被李泰涼在那裡有多生氣,「好馬?你那最好的馬已送了常四,還有什麼我能看得上的。」
「舌頭伸出來。」
「啊——」
「睜大眼睛。」
「嗯。」
「喜歡吃肉食嗎?」
「我喜歡吃素的。」
「葵水來時,這裡會痛嗎?」
「不。」
「那這裡呢?」
「癢...」
「會癢?」
「我是說,你按在那裡,好癢啊...」遺玉憋著笑,縮起肚皮避開蕭蜓的按壓。
「呵呵,怎會這麼怕癢。」蕭蜓改而拿起她手腕放在自己耳邊,凝眸聽了好一陣,又試探了她頸子下的動脈。
「能診出來嗎?」
「無事,」蕭蜓放下她的手腕,溫聲道:「別擔心,不是什麼大事,你年歲還小,多補一補便能養回來,不過日常還是要注意幾點,一是不要喝冷水,二是多少吃些肉食,三是不要思慮過重,能做到嗎?」
「能,我會注意的,謝謝蕭姐姐。」遺玉乖巧地應聲,蕭蜓脾性溫和,人很好相處,兩人坐在屋裡說了會兒話,便熟了起來。
「你在屋裡坐著,這鎮上不安全,別亂走動,我去喊常四爺過來。」
「好。」
「...不要多嘴。」
「醫者仁心,蕭蜓並非口舌之人,就是公子那裡也不會多說半句,常四爺放心。」
僻靜的走廊拐角處,背負著長刀的蕭蜓看著遠走的男人背影,輕嘆一聲,轉身進了隔壁的屋子。
李泰背著手,在房門前站了一會兒,抬手去敲門時,門從裡面被人打開,低頭便迎上一雙水靈靈的眼睛。
「去哪?」
「房裡沒水了,我想叫小二打些上來。」遺玉提起手裡的茶壺示意他。
「累嗎?」
「不累,昨晚睡多了,這會兒還有些頭疼。」
「那去收拾下,我帶你出去走走。」
「行啊,你等等。」
車行半個月抵達這裡,好不容易得機會離了長安,遺玉只怕自己見的不夠多,這客謨也是遠近聞名的商鎮,自有不同風貌,她有心四處轉轉,又顧及自身安全,這會兒李泰提出要帶她出去,自然是樂意的。
於是把茶壺放了回去,又挎上隨身的布袋,遺玉便跟著李泰出了順風大客棧。
這大下午的,街上的叫賣聲在樓上都能聽見,兩人走在這不乏胡人的街道上,沒多顯眼,遺玉一手被李泰拉著,左顧右盼地打量沿街的攤販和行人,見到戴高帽,穿異服的,便多看兩眼,見到賣刀子鉤子的,便會扯扯李泰的手叫他瞧瞧。
在一家被人一搶而空的賣餅攤位跟前停住腳,遺玉好奇地捏了一小塊僅剩在筐裡的碎屑放進嘴裡,嚼巴嚼巴,又捏一塊遞到李泰唇邊,小聲道:
「咬不動。」
他張嘴讓她把餅屑塞進口中,囫圇嚥下後,平聲補充道:
「難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