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人呢
「什麼,回來了?」
盈盈碧水旁,雪紗環繚的水榭中,憑欄依著一道窈窕的身影,聽見侍女來報,一聲難以自制的低呼後,轉身時,恰若粉蕊的掌心中所剩的魚餌盡數墜在湖面,引得一群花團錦鯉相爭。
「小姐,夫人差奴婢來傳話,道是魏王殿下已回京了,昨天下午還進宮面聖呢,這消息是高陽公主親口所說,不會有假。」侍女又將話答了一遍,偷偷抬頭,縱是她天天見得自家夫人那般美人兒,但見這眼前的少女美色,還是會不由失了神。
京人有言曰:閱盡百花相,唯有一夕絕。這話說的雖是有些誇張,但凡是見過長孫家視若珍寶的三小姐長孫夕,鮮有人會對這讚美置喙,長安城的美女繁多,可當稱是絕色的,相較之下怕是只得這麼一位。
「我大姐還說了什麼?」音色婉轉,若玉笛盈耳,字正腔圓,似朗文默誦,當是美人才該有的聲音,只是語氣稍顯的急切了一些。
「夫人還說,皇上看了魏王殿下兩年來巡遊記錄的天下奇聞異事、風土人貌,龍心大悅,今日特命內務司的人在芙蓉園安排設宴,挑了初八這個好日子,要眾人前去給魏王殿下接風洗塵。」
「初八、初八......」憑欄而坐的少女低喃了一陣,一開始聽到這消息的慌忙,消了蹤影,只餘下心中或喜或愁或盼的複雜滋味,無人知曉。
東宮
內殿之中,濃郁的夜來香氣從金頂焚爐中飄出,掩蓋住室內糜腐的氣味,卻掩蓋不住晃動的金絲提花帷簾後,粗重的喘息聲和低吟。
「太子...太子殿下...嗯,奴、奴受不住...」
「給、給本宮忍著。」一聲難耐的低喝,帷簾搖擺的幅度又加劇了一些。
剛聽一聲夾雜著痛呼的低吼,殿門口便匆匆走進來一道人影,跪在內殿當中,道:
「殿下,皇上上午下了令給內務司,叫他們主事到芙蓉園去準備給魏王辦接風宴,定在初八晚上。」
聞言,帷簾後響起冷笑聲,接著便是物體磕碰在地上的聲音,前來通風的宮人稍抬眼,便見帷簾後爬出一道衣衫不整的人影,視線掠過對方平坦的胸前佈滿的紅腫,宮人蹙了下眉頭,便又低下眉梢。
「接風?好個接風,本宮還當父皇只顧得愛護九弟,原是沒忘了還有那個賤種。」
「殿下,您慎言。」
「哼,本宮在自己的殿裡,連句話都說不得了劉呈,本宮忍你幾次了,你若再敢這般放肆,就算你是母后留給本宮的,也決不輕饒」
「奴才知錯,殿下息怒。」
魏王府 書房
「王爺,這是初八芙蓉園宴客的名單,您請過目。」杜楚客雙手遞上厚厚的一份文折,紅光滿面地請示道。
書桌後,李泰大致掠過這份名單,接過阿生遞來的毛筆,將其中一些人名勾去,合上名單,撂在書桌那頭,杜楚客又撿起看了,確認被抹去的不是什麼要緊人物後,神色一整,又道:
「殿下,您離京兩年,這長安城裡的大小諸事,想是李管事已同您報過了,克己便不多言,只是眼下有一樁,卻是當務之急,若能碰上初八這個好日子,又是喜事一件。」
李泰瞥他一眼,兩手相疊放在膝上,閉上眼睛靠向椅背,既沒出聲要他講,也沒說不要他講。杜楚客並不是沒看出李泰這兩日氣色不大好,但只當他是旅途勞累,沒歇過來勁兒,可阿生是明白人,知曉自家主子是為哪般正在煩心,眼瞅杜楚客被晾在那裡,便出聲道:
「主子有些乏了,杜大人有事還請直言。」
「是這樣,」杜楚客清清嗓子,道:「東方大人家的明珠小姐,眼下已是二八芳年,這婚事指下來兩年有餘了,於情於理,都該當盡快完婚,此外,王爺不在京裡的這兩年,克己也暗暗查訪,物色了一些品行才貌皆佳的小姐,正是婚嫁的年紀,還望殿下能酌情挑選幾名,充作後宅,好為盡快誕下子嗣做打算。」
「咳,」阿生悶咳了一聲,心中後悔剛才多久要他開口,瞄了眼閉目養神且面無表情的李泰,知自家主子這是要他自己解決,喉頭發苦,衝著杜楚客道:
「杜大人,殿下剛帶了各地文捲回來,正是忙於修編《坤元錄》的緊要關頭,怎好在此時——」
「李管事此言差矣,」杜楚客一臉不讚同地打斷他的話,道:「正是因為殿下忙於外事,這偌大的魏王府才需要妃子來管理。且王爺今年二十有二,太子、楚王、吳王、齊王、蜀王都已有後,王爺卻尚無一子嗣,實不利興。」
「這——」阿生遲疑道,「杜大人說的是沒錯,可主子嫡妃未娶,便納這麼多女子進門,怕是不妥。」
杜楚客看看「裝聾作啞」的李泰,再看看阿生,想起一些留言,臉色微沉,衝著李泰抬手行了個恭禮,悶聲道:
「殿下,恕克己無禮,您離京兩年,這京中已不是當初模樣,長孫皇后仙逝後,九皇子晉王被皇上親養在身邊,眼瞅著聖眷益盛,是已蓋過您當初,吳王被之官離京,太子又多被御史參奏,廢像有待。您如今回來,正是該好好籌謀一番,如何重獲聖心,多做讓皇上高興的事。明珠小姐是您親選,豈有反悔之理,依克己之見,您需明日進宮請明皇上,選在初八那日宴上,詔了婚期才是。」
杜楚客這番話,站在一個已投誠的幕僚的位置,是半點無錯,句句都在替李泰著想,身為王府長史,他管這些也無錯,可是這般要求李泰該做這個,該做那個,著實有踰越之嫌。
阿生跟了李泰這麼多年,自當知道這種態度是最觸李泰禁忌的,當杜楚客說完,便趕緊插嘴引走話題:
「杜大人,您是一心為殿下考量,可您是不是忘記,咱們魏王府訂下的小姐,不只是東方家的一位。」
聞言,杜楚客臉上紅光盡褪,他是有意不提遺玉,可被點名,又如何能裝聾,攢了攢握起的手,半點沒了剛才提起李泰婚事的熱切,輕描淡寫道:
「那位盧小姐,尚未及笄,雖可婚嫁,但卻不是育嗣的好年華。」
嘴上這麼說,杜楚客心裡想的又是另一件,雖時隔兩年,可遺玉若被正大光明地抬出來,必是有人會重新記起當年長孫家嫡子慘死一案。
阿生實沒想到,李泰這一回來,杜楚客的膽子是又大了,竟當面就將未過門的妃子,作成生育之用抬上明面來講,這話他是再不敢接,就怕被李泰遷怒,只閉了嘴,乾脆當起啞巴。
「王爺——」
「咚咚」的敲門聲,趕在杜楚客再開口驚人之語前響起,阿生如釋重負地一溜煙跑去應門,當聽得下人來報後,臉上喜色一過,又小跑回來,湊到李泰耳邊,低語了幾句。
於是杜楚客睜大眼睛,就見李泰聽完阿生傳話,不疾不徐地站起身來,靜看了他一眼,一語未發,便揚長而去。
這一眼,竟盯得杜楚客心頭髮涼,隱隱覺得,是有什麼他不想看見的事,將要不可避免地發生。
龍泉鎮
下午,兩匹健馬拉著一輛棕漆的馬車駛進鎮子,阿生在前頭駕著車,口中時而出聲,街道兩旁的行人便自覺避開。
馬車上,李泰一人端坐,背脊是習慣性地繃直,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拿著半卷文稿在看,腦中分神想著別的事,臉上不時露出些細微的表情,或是蹙眉,或是抿唇。
去年這個時候,他離開普沙羅城,到東北平州去辦事,不算來回路程,也耗去半年之久,等到總算事定回程,因意外受了傷,便傳書派人去普沙羅城接遺玉回京,卻把人接丟了。
一年裡,除了她一封信上三個字,再沒她隻字片語,儘管他信心十足,也在他至京她未歸的時候,生出一絲不安來。這方聽說龍泉鎮宅子有了動靜,竟是迫不及待地親自趕來。
分明是有些後悔同她分隔了整整一年,可笑的是,當初說要給她選擇的機會的人,是他自己。
馬車路過一片紅果林子,在一棟白牆紅瓦的大宅門前停下,李泰掀簾下車,望一眼精修的門頭上「璞真園」三個秀氣的刻字,這是離京前她親書後,他找人刻了送來的,便是這別院的名字。
阿生前去敲開緊閉門,這兩年遺玉和李泰離京,他沒少往龍泉鎮跑,來應門的侍從認得他,僅是瞧了李泰一眼,便知身份,也沒通傳,便躬身迎人,阿生笑問道:
「你們小姐可是回來了?」
侍從摸摸頭,似是不知如何答話,扭頭叫另一名下人先跑去同傳,又伸手一引,道:「請隨小的來。」
李泰和阿生便跟著進了大宅,穿過門東的長廊,走過一片小花園後,北面是一間花廳,門簾捲起,能聽見隱隱人聲,待到走上石階,門內的人已是迎了出來,當躬身一禮,道:
「參見魏王殿下,下人沒說明白,盧氏未有遠迎,還請贖罪。」
李泰目光掠過說話的盧氏、她身後站著的周夫人、韓厲、韓拾玉,甚至還有兩名丫鬟,唯獨不見他想見的人,聲音略沉,道:
「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