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是他啊
太極殿
六道朱紅殿門大敞,陽光照進內殿,在平整的赤紅走毯上,拉出一道道斜長的框影,高屏闊壁的正殿上,除卻正在回奏的人聲迴響,靜的難尋雜音,百官文武左右分道,躬身而立,各自手持象牙笏,待聽記事。
龍椅之上,帝一人正坐,玄衣纁裳,一手於案,一手置膝,目視下眾,在殿下當中出列回奏之人語畢後,出聲另歸眾。
此時殿外金鐘鳴響,是過辰時,聽見這響聲,在列的*員多半神情鬆緩,鐘鳴落下,殿上響起內官尖亮的聲音,眾臣躬身俯拜,莫敢抬頭亂視,半晌過後,聽到殿外小黃門說話聲,才直起腰來,當中有昨晚都去了魏王接風宴,一夜酒後,有凌晨回府更衣便匆匆又趕來上朝的,熬了整宿,所以放眼望去,殿中百官,是有不少正暗暗扶腰扭脖子的。
「殿下,」杜楚客收了象牙笏,在李泰從最前排折向殿門,路過他身邊時候,跟了上去,李泰看他一眼,腳步略緩。
「我已擬好文折,欲現去求見皇上。」在人前的時候,杜楚客沒同私下那般歉以名自稱,畢竟再怎麼說,他都頂著個工部尚書的三品職位,可不是李泰的家臣。
「什麼摺子。」李泰道。
杜楚客笑著低聲答道:「您忘了,您剛回來那兩天說過,您同東方小姐的婚期。」
說過是說過,但李泰卻沒應承任何,杜楚客說這話的時候,雖心虛卻不擔心,他等著李泰反應,早想好對策,總之是鐵了心,今天一定得把這事給辦成了
「同去吧。」
杜楚客萬沒料到李泰會這麼「配合」,停下腳步在原地干愣了一下,又趕緊追了上去,臉上的喜色轉濃,心情大暢,便道:
「我已尋思好了,這婚事得有個先後,東方小姐畢竟被指在先,待她過門後,等一陣子,再納盧小姐也不急。」
被指在先是其次,關鍵是東方家的面子要給全,雖昨晚過後,他也看出李泰是更中意那位盧小姐,有遺玉在宴會上的表現,他也不似先前那般牴觸這門婚事,可也不覺得,遺玉的份量會比東方明珠重,就算她使了法子請來平陽公主,為李泰回京重振聲勢幫了忙,但說到底,平陽還是柄拿不到手裡的劍。
李泰沒再多言,身後由他跟著,一前一後去了偏殿外一棵松樹下等候,每天朝會後,都有小黃門等在附近,看有人來,便會去御書房通傳,見或不見,還是皇上說了算。
「魏王殿下,杜大人,皇上允見。」
「盧小姐,我們小姐一早便出門去了,這會兒不在府上。」程府門外,門房小廝聽說遺玉是來找自家小姐的,也沒通傳便如是道,看樣子這小廝是遺玉不在的這兩年買進府的,聽遺玉報了名,也不認得,換在兩年前,遺玉上程府來,通常是被直接請進去的。
「可是方便告訴我,她去哪了?」算起來,程小鳳去年便已在國子監學滿了四年,是不用再去學裡。
「這——」大門戶的下人管嘴嚴實,一般不敢輕易洩露主子們的行蹤。
遺玉不想他為難,便轉而道:「那程夫人在嗎,煩勞幫我通傳一下。」
小廝撓撓頭,道:「夫人也不在。」
那可不好辦了,程咬金定是還沒下朝,是她挑的不是時候,「那我留個帖子,等你們夫人小姐回來了,且幫我傳一下,就說是盧家的二小姐來訪便是,我明日會再過來。」
「好、好。」小廝連聲應道,只覺眼前這小姐人漂亮說話也和氣的緊,半點不似其他找上門來的小姐們跋扈,便目送她直到上車離開,才有些樂呵呵地轉身進府,可一扭臉,迎面險碰上一個人。
「少、少爺。」
「嗯。」
「少爺,剛有位小姐來訪。」
「再有人上門找我,不必理會便是。」
「不、不是,剛才那位是來找夫人和大小姐的。」
「真是愈發不像話了,什麼名目都想得出來。」
「少爺別生氣,那位盧小姐看著,同往常尋來的小姐們不一個樣,她——」
「什麼小姐?」
「是啊,說是盧家的二小姐,小的不認得,少爺您——」
「人呢!?」
「啊、哦,乘車往那邊去了,剛走——少爺您慢些上馬啊!」
「駕」
「於通,到了東都會,先找家成衣鋪子停著。」遺玉敲了敲車壁,沖外頭駕車的車伕道。
這車伕名叫于通,年近二十,遺玉離京之前,便在龍泉鎮璞真園上做事,是盧智修成園子後,買進府的頭一批下人之一,是璞真園掌管人事的周管事薦給遺玉差使的,人比較機靈,車駕的也很穩。
「是,小姐。」於通在外頭大聲應了一句,精神頭是十足。
離東都會還有一段路程,遺玉便闔了眼靠在車壁上想事情,正尋思著等下去魁星樓拜訪那楚樓主的時候,怎麼言語,駛的平穩的馬車卻突然一個緊停,若非她手腳快地撐住茶案,險些趴倒。
「你這人——哎,你這是做什麼」
車外響起於通的驚詫聲,緊接著車簾便被人從外面一把扯開,遺玉側目看去,就見車門口一名陌生的青年斜身探望車內,一身紺青色的緞袍,身材健碩,束髮未冠,皮膚略黑,五官算不上俊,可卻硬朗十足。
沒見過,遺玉心道,便先出聲問,「這位公子攔我馬車有何貴幹?」
「小、小玉你是小玉吧——是我啊,我是小虎啊」程小虎仔細在遺玉臉上搜尋了一圈,便找出當年痕跡來,認出人,頓時驚喜地咧出兩排白牙。
遺玉怎麼也沒想到這眼生的黑高個兒會是當日又圓又白的程小胖子,沒刻意掩飾驚訝,外露在臉上,既驚且笑地伸手一指他,道:
「小虎哈,怎麼是你啊?」
驚喜罷,也不能站在路當中敘舊,外頭已是因這番動靜,圍了不少人在看熱鬧,兩人便定了前頭一家酒館見,一人騎馬,一人乘車過去。
小酒館內客人不多,遺玉和程小虎在角落坐下,叫了一壺春釀,一碟花生米,一盤醬肉,互相問起這兩年不見時的事。
雜七雜八地聊了許些,包括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這兩年都去了哪裡,程家兩位長輩的身體可好,遺玉又從程小虎的口中,程小鳳一早是同人去了東郊馬場,程夫人則去別府探望病癒的親戚。
「不如我帶你去東郊找我大姐?」程小虎提議道。
「沒事,不當緊,」遺玉搖頭,「我明日再訪便是,倒是你,怎麼今天沒去學裡。」
程小虎和他是一年入的學,今年還需再上一年,等到年底,才滿四年期,通過畢業考,便是能不用再去了。
「嘿嘿,」程小虎不好意思地笑道,「我是逃學了,」還不忘提醒她,「明來我家,可莫說漏了嘴,別給我娘知道了。」
程小虎比遺玉大一歲,今年是該有十六,這個年紀的小夥子,正是貪玩的時候,遺玉笑著衝他擠了下眼睛,道:
「放心,我就當是咱們今天沒見過。」
她臉兒嫩白,眉眼修展,笑起來尤為嬌媚可人,程小虎盯著她愣了一下,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抓了一把,臉有些發紅,索性臉黑看不出來,但說話卻有些結巴:
「哦,謝、謝謝。」
遺玉覺出他有些異樣,只當是被她撞見逃學的緣故,便沒在意,抬起酒杯飲了一口,從前她是一杯倒,現在也好不到哪裡去,只是隨身帶著解酒的丸藥,小酌兩杯是沒什麼問題。
他們又聊了一會兒,不知不覺已近中午,遺玉還有事在身,便拒了他午飯的邀請,兩人在酒館門前道了別,說好改日再敘。
魁星樓
水沉香,玉琴搖,碧翠的紗帳疊了幾重,遮掩窗欄不見陽,外頭是明媚光,室內卻是幽靜燭搖,一般辰,兩樣景。
「錚」低綿簌簌的琴音在一聲胡亂撥弦的刺耳之音後乍停,就聽一聲怨語:
「不彈了,指頭都僵了,你連一聲好都不說,虧得人家一早被你使來彈琴,特意沐浴焚香,還換了件新衣裳。這東都會的人口,哪個能得我這般待遇,還好翻著幾卷破書看個不停的。」
「嗒、嗒」的竹簡捲動聲響,在琴聲落下後,變得明顯,一聲低笑後,略粗啞的男聲在有些空蕩的室內迴蕩。
「今早起來,忽覺這屋裡有些冷清,這才叫你來伴,若是覺得悶,便忙你的去吧。」
聽這話,銀燭台旁抱琴的女子,瞬間便軟了脾氣,輕扣了兩下琴弦,語調亦軟唔下來:
「好啦,你還想聽什麼,我彈給你。」
未及男聲再響,室內便悅起一陣叮叮細鈴聲,接著便是不知從哪裡傳來的女聲稟報:
「樓主,有人求見,是盧家的小姐。」
這話又重複了一遍,鈴聲又響過一回,便沒了音,將琴輕輕放下,女子站了起來,掠了下耳畔髮絲,瞅一眼對面的黑影,便輕笑著故意扭了水蛇般的腰肢從他面前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