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後記
通往地窖的走廊裡掛著一串風鈴。
每當風鈴響起,姬清瀾便知那人來了。那人的腳步聲很輕,如鴻毛落地,無聲無息,他掛風鈴似乎就是為了讓聽不到他腳步聲的人知道他來了。
正如此刻。
風鈴響起清脆的叮噹聲。
地窖那一頭隱隱露出一點光亮。
姬清瀾下意識地閉起眼睛。
「我做的飯菜不好吃嗎?你為什麼不吃呢?」那人一手端著燭台,一手端著面,歎息道,「人不吃飯,是會餓死的。」
姬清瀾垂眸看著地上那碗麵條,一言不發。他被關的幾天裡,已經深深地認清了一件事,眼前這個禿頭胖子是個狂妄自大喜怒無常又極難對付的瘋子。他喜歡站在高處,冷靜地其他人匍匐在他的腳下受他玩弄。
那人將燭台拿得近了些。
暗橘色的火光照在姬清瀾赤裸的身體上,深深淺淺的傷痕交錯彌補,有些上了藥,有些撒了鹽,有些被塞了細細的木條,慘不忍睹。
「疼嗎?」那人看著他,神情關切。
姬清瀾仍低著頭。
那人將麵條放在地上,與之前的那一碗並排放在一起,才重新直起身子道:「你真的不考慮下我的建議嗎?」他非常認真地問道,「雖然你被拷住了手腳,但是我並沒有封住你的武功。只要你願意,你隨時可以掙脫出來,低頭吃麵的。」
姬清瀾依舊沒反應。
那人盯著他看了很久,緩緩地點頭道:「原來,人就算餓極了,也不忍心放棄自己的雙臂。」他將燭台放在地上,拿起面,用筷子喂到姬清瀾嘴邊。
姬清瀾想也不想地吃了。
「你不怕我下毒嗎?」那人道,「說起來,我算是你的師伯。」
姬清瀾拚命咀嚼著。
那人皺了皺眉,伸手在姬清瀾的身上點了下,剛剛吃下去的面就被嘩啦啦地吐了出來。
姬清瀾身體前傾,虛弱地乾嘔著。
那人看了看自己被吐髒的鞋面,搖頭道:「我不喜歡被人忽視。如果我是你,就一定會開口。我知道你不想死。」
姬清瀾慢慢地抬起頭,神情從容如昔,「你怎麼知道我不想死?」
那人道:「皇帝還沒死,你怎麼捨得死?」
姬清瀾眼角一抽,低聲道:「你說謊。」
那人搖搖頭道:「你師父留下的五石七草丹雖然很難解,但無藥可解的。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選我進宮的身後下毒,讓我想袖手旁觀都不行。」
姬清瀾死死地盯著他,如果目光能化水,那他的目光一定是這世上最毒的水。
那人道:「不過,這樣也好。這個皇帝我也很討厭,你下了毒,我才有機會讓他半死不活。這樣說來,我還要謝謝你。」
姬清瀾道:「你想做什麼?」
「你猜不到?」那人訝異地看著他,隨即不滿道,「如果你猜不到,就說明你是個笨蛋。如果你是個笨蛋,那我就不能邀請你加入我的棋局。如果不能假如棋局……我為什麼還要喂面給你吃?」
姬清瀾道:「你會放過我?」
那人道:「你知道我最討厭哪種人嗎?說話直來直去的人,太缺乏思索的樂趣。」
姬清瀾沉默半晌道:「你想擁立一個傀儡皇帝?」古往今來,多少佞臣都好這一口。
那人笑了,「你真是太高看我了。擁立傀儡皇帝是這麼容易的麼?要親信遍野,大權在握。我只是個小小的太醫,哪來這麼大的勢力?我要的,只是皇帝全心全意的寵信。」
姬清瀾道:「有什麼區別?」
那人道:「當然是有區別的。我想要皇帝對我言聽計從,但不想被各種俗事纏身。我孑然一身,無親無故,無妻無子,為的就是求個逍遙自在。」
姬清瀾道:「以你的醫術,天下哪裡去不得?哪裡不逍遙自在?」
那人搖頭道:「那怎麼相同?我要的是,當我想要吃荔枝的時候,有人不遠千里日夜兼程地送來。我要看歌舞時,有人將天底下跳的最好的美人送到我跟前。」
姬清瀾忍不住嗤笑道:「你想當楊貴妃還是褒姒?」
那人道:「為何不可呢?受皇帝寵信,又不用為江山賣命,多麼美妙。」
姬清瀾道:「癡人說夢。」
「唉,你不信麼?」那人陶醉地仰起頭,「我曾遇到過兩位這樣的皇帝,不過可惜,一個後來年老昏庸,聽信奸妃讒言,疏遠了我。我只好讓他死了。一個因為紀輝煌的死暗地裡提防我,更要派我千里迢迢跑去殺凌陽王,我又只好讓他死了。好不容易等到第三個,偏偏不識貨。我原本不打算殺他了,反正他總算好吃好喝供奉我,對我還算不錯。誰知半路殺出你這個程咬金,我想了一個晚上,不如再碰碰運氣,也許能找到一個更體貼的新皇帝。」
姬清瀾震驚地望著他。這個人,竟把弒君這樣的大事說得如家常便飯般容易。「你,沒人殺你嗎?」
那人道:「有是有的,但是命不好,都死了。說起來,最可惜的是紀輝煌。我曾經多麼喜歡他啊,他武功天下第一,我醫術天下第一,我們聯手,足以鉗制皇帝,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快快活活。可他偏偏選擇站在皇帝那一邊對付我……唉。我一生之中殺過三百六十個人,其中,他是我殺的最不忍心的一個,也是最痛快的一個。」
紀輝煌……竟然是被殺的?!
姬清瀾道:「你不怕吹破牛皮嗎?」
「你不信嗎?他的兒子倒是信了。我看在他裝瘋賣傻這麼多年一直為他父親查找兇手,故意賣了點破綻給他。他果然上鉤,然後我又寫了封信提點提點他。沒想到,他立即嚇得躲到突厥去了。」說到這裡,那人頓了頓,唏噓道,「人都說江山代有人才出。可惜我那些老友卻是一代不如一代。當年的紀輝煌一身武功縱橫天下,何等英雄,生的兒子卻只能當縮頭烏龜。你的師父也是,他醫術僅次於我,堪稱天下第二,偏偏收了個只會下毒不會制度的笨蛋徒弟。明尊暗尊的徒弟稍微像樣點,可他們的師父也不過如此了,就算繼承了他們師父的本事,也算不得什麼人物。」
姬清瀾聽他將中原新一代的拔尖人物都損了一遍,不由問道:「那你徒弟呢?」
「我不收徒弟。」那人轉頭看他,「看在我與你師父的淵源上,倒是勉強可以用你。」
姬清瀾冷笑道:「我一定會為你所用嗎?」
那人抬起手,慢慢地摸上姬清瀾光裸著的胸。
姬清瀾身體微微一緊。
那人手慢慢移開,一枚銀針從他的身體裡拔了出來。
姬清瀾臉色一變,額頭頓時滲出幾顆豆大的冷汗。
那人道:「我用十二枚銀針封了你的痛覺。少一根,你就會痛一分。如果十二根都拔掉,你應該猜到會怎麼樣了?」
姬清瀾恨恨地瞪著他。
那人道:「我的棋局從來由我執黑開始,也由我決定誰能與我對弈,不容拒絕。姬季風如此,紀輝煌如此,皇帝如此,你也是如此。」
姬清瀾臉色越來越蒼白。
那人將針丟在地上,「我決定為皇帝拖三個月的命。在這三個月裡,我需要你為我辦一件事。做好了,我便還你自由。」他說完,靜靜地看著他。
姬清瀾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重,許久才道:「君子一言?」
「我從來不是君子。你只能選擇信。」那人微笑道,「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