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帝国征服史:正文 第九章 四方(下)
京兆府。
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
终南山下,渭水之滨。八水环绕的城市,正是上至西周,下至汉唐,两千年来多为国都的古城长安。
可自安史之乱,叛军攻破长安之后,长安古都多遭兵火,就连吐蕃也数次寇侵。关中因此残破。而后又有党项兴起,兵凌关中,长安在宋代的地位也便一落千丈,虽名为京兆府,却也不过是永兴军路的首府而已。
不过赵瑜登基后,已复其名为长安府,定为西京。但将还未控制在手的城市立为京城,仿佛是个笑话。
只是无人敢笑,赵瑜身后有数十万虎贲为他具结作保,他说的话反而显得杀气腾腾。就算他说将党项人的兴庆府定为西京,李乾顺难道能笑得出来吗?敢嘲笑半句吗?
赵构如今才发现,他现在坐的这张位置,其实并不舒坦。乱世天子的命运往往连狗都不如。虽然比起在金营中,看着骨肉至亲被女真人欺凌yin辱的日子要好上许多。但同样是看不见未来。
他的对手,连女真人都畏惧不已,若非如此,他如何能会被开释?赵构绝不是蠢人,宗翰释放他的目的也是一清二楚,但他身在局中,也没有自主的权力。
“朱卿,赵瑜已下令免除天下丁税,若消息传开,关中、蜀中必然民心动荡。朕是否需要下诏将今年的丁税也免去一二?以安民心”
赵构身子微微向前倾着,问着阶下的尚书左仆射朱胜非。
朱胜非,曾以通判身份代掌南京应天府,在赵琦被金人立为皇帝后,由于不愿臣从傀儡,而赵瑜囚禁上皇的作为更让他感到厌恶。等到京畿一带稍稍安定,以朱胜非为首的忠心旧朝的大臣,便纷纷离开中原西逃入关中。正好与南下相州的赵桓错过,而碰上了刚刚被开释回京兆府的赵构。
在举国臣僚大半投向赵瑜之时,如朱胜非这般忠心耿耿的臣子,当然便受到赵构的信重,不但当即擢为尚书左仆射,君臣相谈时也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
“万万不可!”朱胜非年近五旬,身材干瘦,声音却亮若洪钟,“瑜逆草莽匹夫,并无治国之术。区区东海,小邦也。人口不及百万,兵马不过十万,尚不及东京一城之数。以治一城之法,妄图推及天下,诚愚不可及。臣观瑜逆,如今声势虽大,却并无长力,日久必作法自毙,岂可效仿之!”
“原来如此!”
赵构看似放心的点着头,脸上却不经意流露出了一点不以为然。赵瑜起兵十余年便立国建制,东海富庶是又有了名的,说他不会治国根本是在污蔑。以此人之智,怎会作法自毙?
朱胜非看出了赵构的不以为然,皱起眉,解释道:“旧年太平年间,每年朝廷税入八千万贯,单是养兵便去了六成还多,官吏的俸禄又是用了两成多,而宗室又占了剩下的一成。这便是旧时被称为冗官、冗兵、冗费的三冗。
如今宗室虽尽在北方,但瑜逆篡国,沐猴而冠。其心中实虚。故颁此令,示好愚民。同时招收降官,不分贤愚不肖,便将他们全盘接收。如今即是战时,军费当倍于太平时节。瑜逆免去丁税杂变,只靠着田赋商税,岁入恐不及旧时半数。试问,这如何能支撑得下去?
臣度其不久之后,必定还要重新征税。施政反复无常,人心自当离散,故而臣说其必会作法自毙!”
对朱胜非长篇议论,赵构思忖了一阵,心中终于认同了,真心诚意的点头道:“朱卿不愧是谋国之才,洞烛千里!”
谦虚了两句,又说了几件他事,朱胜非正要躬身告退,赵构却唤住了他。朱胜非在殿中静待天子发问,但赵构却迟迟不发一言。过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的问道:“朱卿,皇兄……大哥如今的情况如何?!”
朱胜非轻声答道:“已使人好生供养,不敢丝毫慢待!”
“那就好……那就好……”赵构连声念叨,突然又问:“那李纲呢?李相公现今又如何?”
朱胜非摇了摇头,一说起李纲,他就又感觉到脸上有唾沫向下流了,在李纲眼里他彻彻底底变成奸臣。
赵构叹着气,夺了兄长的皇位,还将他囚禁了起来,日后也不知会被人怎么说:“卿回去理事罢。朕也没什么问得了。”
朱胜非出了殿门。脸色便立刻阴沉了下去。不是因为比赵构登基之日迟到了十天,便被京兆府的臣子们彻底抛弃的赵桓。而是因为远在江南的赵瑜。
如今赵瑜那边的财税是什么情况,赵构这种只做过闲散亲王的天子只需几句话就可以蒙过去,但宦海二十年的朱胜非如何会不了解。据有大半江山,又控制了天下商路,那个逆贼的官库,可比局限于关西、蜀中的建炎小朝廷强得多。开支也肯定比政和、宣和时的太平年景要少得多。
王安石变法,就是为了消除三冗,富国强兵。但自道君登基以后,三冗却是越来越多。
论官。恩荫赐官之法,神宗时唯至亲方可,但到了政和年间,连朱勔家奴都是身着金带。天下官缺不过万余,但金人南下前,名登吏部尚书左选的却高达五万多人。而蔡京倡导丰亨豫大,在满足道君穷奢极侈的要求后,还将天下官吏的俸料钱涨了一倍。
论兵。禁军六十万、厢军六十万,虽然缺额几近齐半,但开支却从未减少半点。童贯从西军中挑选精卒,组建胜捷军,士兵的军饷更是比要京营禁军中的上三军高出两倍还多。再加上道君皇帝好大喜功,历年来西边战事不断,宣和后。江南方腊,燕山残辽,钱钞都是流水般花出去。
至于冗费,单单给道君皇帝建造延福宫和艮岳的钱,就是以千万计,买回燕山,又是千万。而其余开支,不计其数。神宗年间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一点家底,都给败家子给糟蹋了个精光。
而这些,在赵瑜那里,几乎不会有。
朱胜非很清楚。赵瑜所留用的都是在地方上有差遣的官,都是实缺官,直接地方政事。而那些空有爵禄,却没有一个职司的官员,还有那些提举洞宵宫之类的宫观使,赵瑜除了其中少数天下知名的贤良外,可是一个都没搭理。这些空占名头、白吃俸禄的蠹虫,占到官吏总数的一半还多,吃掉的薪饷也是占了六七成。
同时六贼把持权柄二十载,余党无数,赵瑜也不可能留下使用——或杀、或流、或是除籍为民,又是一笔俸禄省下来。就算他封什么事务官,将所有的吏员一起大包大揽,付出的俸禄也不会比政和、宣和年间更多——这些都是能做事的人啊!
还有军费。赵瑜手下的军队成军不到二十年,不会像大宋有百多年的积弊,养兵的钱等于是浪费,只养出一群废物,吃空饷的问题肯定也要少许多。赵瑜手下据说有三十万能打仗的军队,肯定比养上一百万的空架子要好。
前途多难啊!
朱胜非叹着气,一步一步的向政事堂走去。只希望他前面敷衍赵构的话语能变成现实。只统治过百万人口的赵瑜,不知如何治理亿兆万民!
而且还有金虏。
女真人在北,建炎天子在西,两方只要互为犄角之势,赵瑜那逆贼就不敢轻举妄动……
朱胜非猛地停步,仰天叹了一口气。
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会想着跟金虏联手?!趁火打劫、篡位为帝的赵瑜不可饶恕,但女真人在大宋留下的斑斑血债,又怎么能不报?!两家无分轻重,都是需要消灭的死敌!
不过……那也要有手中有钱有粮才是!
他方才说赵瑜日后定然会钱粮不足,但京兆府中府库,却已经是空空如也!
怀着满心的愁绪,出了行宫,朱胜非回到政府。对面屋舍的飞檐一角从窗中透入,那是枢密院的所在。姚古有拥立之功,自当为枢密使,但姚古的兵则是被他养子姚平仲领着,驻扎在潼关道入口的陕州,防备东方之敌。而守卫京兆府中的兵权却掌握另一名枢密使席贡之手。
席贡是渭州知州。泾源路经略安抚使。其人虽算不上能臣,但只要与姚家不是一路就够了。而且他麾下实际领兵的那名将军着实不凡,整顿京兆兵马不过半月,便有了几分强军气象。
朱胜非努力回忆着那名才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的姓名,“曲……曲端罢!”
“是叫曲端。字正甫,镇戎军人。其父战死疆场,乃是忠义之后。后得恩荫入官,在军中屡立战功,深得上下之心。兼通文史,实是文武兼备、难得一见的良将!”
朱胜非回头一看,搭话的却是尚书右丞张浚。赵琦登基时,张浚与赵鼎一起躲在太学中,但后来赵鼎接受了征辟,在赵琦手下做了知开封府,而张浚却是咬着牙死活不从。很快便瞅准了个机会,逃出东京。与朱胜非一样,都选择了关西暂避,也正好一起拥立了赵构。
张浚比朱胜非年轻十几岁,资历浅薄,但赵构朝中得力的官员甚少。张浚是进士出身,在东京又表现了自己的气节,一个德才兼备的人物,当然很快被提拔起来。
“德远!”朱胜非见到是张浚,连忙起身,急问着,“你所荐的赵开可到了没有!?”
“赵应祥现下就在门房等候通传!”
“快传他进来!”
张浚为尚书右丞,也即是参知政事,堂堂的副相,对如今的形式也深有体会。他和朱胜非一样,同样苦恼于朝中的财政问题。不过他是蜀中绵竹人,却知道如今蜀中确有一个极擅理财的贤才——成都转运判官赵开。
赵开是以理财手段而闻名朝中的官员。他在成都转运判官任内,自创鼠尾帐,削苛捐,减杂税,百姓安居乐业,但府库收入却反而增加了近半。这理财的手腕,选遍朝中,也是少有一见。
朱胜非和张浚需要在最为富庶的蜀中放一个善搜刮的能吏,筹措朝中开销,赵开便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赵开很快就被领了进来。四十出头的样子,身宽体胖,圆圆胖胖的脸,留了一把长须,乍一看却像是个有福相,能赚钱的豪商。
赵开比朱胜非年轻,但他中进士却是在哲宗的元符二年,而朱胜非却是道君登基后的崇宁三年才上舍及第,论资历,还不如赵开。但宰相礼绝百僚,下属行礼时,并不需要还礼。就算资历差上几十年,也不过是向老臣略低低头,甚至不需站起。
不过赵开进屋后,照常规躬身行礼,而朱胜非和张浚同时站起身,半躬了腰,竟然还了半礼!
求贤若渴!
两位宰辅的举动赵开看在眼里,心中对今日之事也有了些底。
“运判!蜀道难行,一路北来,实是辛苦了!”
“天子有招,相公签书,卑职敢不早来!”
朱胜非开口与赵开寒暄了两句,很快便进入正题。
“运判之才,吾从德远处已然深悉。署理成都转运,一年所获财帛之税,计增六十余万,而民反以为德,不以为苦,确是大才无疑。吾移文成都,急招运判来京兆,所谓何事,想必运判心中也已有数。吾也不多说闲话。只想问运判一句,若让君提举川陕茶马盐酒,不知能给国库增加多少财税?!”
朱胜非的问题确实直接,是赤luo裸的要钱,而赵开却胸有成竹,微微一笑,直接比出三根手指。
“三百万贯?!”朱胜非和张浚对视一笑,这比预计得还多了一点。
毕竟成都府路的财税占了蜀中税入接近一半,赵开一年能增收六十余万。那依靠川陕两地的茶马盐酒专营之权,增加两百万贯税入应该是合理的推断。而赵开能给出三百万贯,多出的一百万就是意外之喜了。
但赵开却是在摇头:“不!不是三百万!”
“难道才三十万?!”
“是三千万贯!”
赵开轻描淡写吐出的几个字,差点将两名宰相惊得跳起。朱胜非脸色难看起来,“三千万贯?!”
“应祥,请慎言!”张浚也是在急忙叫道,赵开是他推荐来的,现在却在这里将牛吹上了天,若是惹得朱胜非心中生怒,他也要跟着吃挂落。
“正是三千万贯!”赵开悠悠闲闲的笑着,毫不介意两名宰相的惊怒,“两年内,卑职若交不上总计三千万贯税入,相公和参政可斩卑职首级问罪。”
赵开的自信,让朱胜非和张浚冷静下来。
朱胜非眼定定看着眼前的壮得像头熊的赵开,像是打算撬开赵开的脑袋看一看里面到底盘算的是什么?过了半日,方开口道:“应祥,还是说一说你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交上三千万贯?”
“无外乎盐引和茶引两料。蜀中乏铜,铁钱又不堪用。虽有交子发行于世,但也时断时续,不成规模,而币值也是不稳。蜀地商人,无论内外交易,多有用茶、绢以货易货,甚为不便。若有一物能代替货泉钱币,蜀人当是趋之若鹜。
盐引、茶引本是购买盐和茶的凭证,只要盐、茶两货能及时供给,就不虞价值下跌。一旦蜀人将盐引茶引用为钱钞,会再来用此购买盐、茶的也不会超过十一。以蜀地所缺钱钞数量,两年内,印发三千万贯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赵开的一番话,无论朱胜非还是张浚其实都是有听没有懂,但赵开的自信和流利的谈吐,却是让两名宰辅相信了七八分。
‘说不定,真的能增加三千万贯的收入。’
朱、张两人又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若赵开真能做到,练兵的消耗,就不再是困扰建炎小朝廷的问题了。
在另一个历史中,从建炎二年到建炎四年,不过两年多的时间,赵开不仅仅是交上了三千万贯,而是印了整整四千一百九十万贯的‘钱引两料通行’,而市面价值却一点不减,同时还上交朝中两万匹马。
张浚其时在关西练兵二十万,十天一犒赏,一月一奖赏,靠的全是赵开从蜀中出来的钱钞,从未有过短少,也不拖延,最后还节余甚多!论起理财,赵开绝对是第一流。
赵开告辞离去,他的任命一两天内便会下来。看着熊一样的身躯摇摇摆摆的走出门去,朱胜非对着张浚笑道,“德远果然有识人的眼光,这赵开的确是个人才。就不知你推荐的另一位什么时候能到了。”
张浚也笑得很放松:“宗汝霖在巴州任通判,要向北上,需先绕道南下。怕是还有半月才能到!以宗泽之才,镇守河中,抵御金虏,决不在话下。”
利州路兴元府【今汉中市】
就在张浚向朱胜非拍着胸脯的时候,年近七旬的宗泽,却带着儿子宗颖和几个仆人,在兴元府通往京西南路的山道上,艰难跋涉着。
宗颖一步一喘,紧紧跟在宗泽骑的骡子边,还不停问着:“大人,何必这么急着逃出来!张德远可是一片好意啊!”
宗泽掀其胡子叹着:“就是因为他一片好意,才不能久留!不然我这张老脸卖不过情面,却要康王给做牛做马去了。”
“康王可是道君上皇的亲儿子!比起根底不明不白的东海王,跟着他驱除鞑虏,不才是正道吗?”
“可他写给我书信里,一句也没提到金虏啊!满篇都是瑜逆、东逆!连敌人是谁都闹不清,老头子可没心情服侍!走,去找东海王。去河北或是河东要一个州县,金虏就在黄河之北,何必黄河南面多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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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四方(下)
京兆府。
蕩蕩乎八川分流。相背而異態。
終南山下,渭水之濱。八水環繞的城市,正是上至西周,下至漢唐,兩千年來多為國都的古城長安。
可自安史之亂,叛軍攻破長安之後,長安古都多遭兵火,就連吐蕃也數次寇侵。關中因此殘破。而後又有黨項興起,兵凌關中,長安在宋代的地位也便一落千丈,雖名為京兆府,卻也不過是永興軍路的首府而已。
不過趙瑜登基後,已復其名為長安府,定為西京。但將還未控制在手的城市立為京城,彷彿是個笑話。
只是無人敢笑,趙瑜身後有數十萬虎賁為他具結作保,他說的話反而顯得殺氣騰騰。就算他說將黨項人的興慶府定為西京,李乾順難道能笑得出來嗎?敢嘲笑半句嗎?
趙構如今才發現,他現在坐的這張位置,其實並不舒坦。亂世天子的命運往往連狗都不如。雖然比起在金營中,看著骨肉至親被女真人欺凌yin辱的日子要好上許多。但同樣是看不見未來。
他的對手,連女真人都畏懼不已,若非如此,他如何能會被開釋?趙構絕不是蠢人,宗翰釋放他的目的也是一清二楚,但他身在局中,也沒有自主的權力。
「朱卿,趙瑜已下令免除天下丁稅,若消息傳開,關中、蜀中必然民心動盪。朕是否需要下詔將今年的丁稅也免去一二?以安民心」
趙構身子微微向前傾著,問著階下的尚書左僕射朱勝非。
朱勝非,曾以通判身份代掌南京應天府,在趙琦被金人立為皇帝後,由於不願臣從傀儡,而趙瑜囚禁上皇的作為更讓他感到厭惡。等到京畿一帶稍稍安定,以朱勝非為首的忠心舊朝的大臣,便紛紛離開中原西逃入關中。正好與南下相州的趙桓錯過,而碰上了剛剛被開釋回京兆府的趙構。
在舉國臣僚大半投向趙瑜之時,如朱勝非這般忠心耿耿的臣子,當然便受到趙構的信重,不但當即擢為尚書左僕射,君臣相談時也表現出了足夠的尊重。
「萬萬不可!」朱勝非年近五旬,身材乾瘦,聲音卻亮若洪鐘,「瑜逆草莽匹夫,並無治國之術。區區東海,小邦也。人口不及百萬,兵馬不過十萬,尚不及東京一城之數。以治一城之法,妄圖推及天下,誠愚不可及。臣觀瑜逆,如今聲勢雖大,卻並無長力,日久必作法自斃,豈可效仿之!」
「原來如此!」
趙構看似放心的點著頭,臉上卻不經意流露出了一點不以為然。趙瑜起兵十餘年便立國建制,東海富庶是又有了名的,說他不會治國根本是在污蔑。以此人之智,怎會作法自斃?
朱勝非看出了趙構的不以為然,皺起眉,解釋道:「舊年太平年間,每年朝廷稅入八千萬貫,單是養兵便去了六成還多,官吏的俸祿又是用了兩成多,而宗室又佔了剩下的一成。這便是舊時被稱為冗官、冗兵、冗費的三冗。
如今宗室雖盡在北方,但瑜逆篡國,沐猴而冠。其心中實虛。故頒此令,示好愚民。同時招收降官,不分賢愚不肖,便將他們全盤接收。如今即是戰時,軍費當倍於太平時節。瑜逆免去丁稅雜變,只靠著田賦商稅,歲入恐不及舊時半數。試問,這如何能支撐得下去?
臣度其不久之後,必定還要重新徵稅。施政反覆無常,人心自當離散,故而臣說其必會作法自斃!」
對朱勝非長篇議論,趙構思忖了一陣,心中終於認同了,真心誠意的點頭道:「朱卿不愧是謀國之才,洞燭千里!」
謙虛了兩句,又說了幾件他事,朱勝非正要躬身告退,趙構卻喚住了他。朱勝非在殿中靜待天子發問,但趙構卻遲遲不發一言。過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的問道:「朱卿,皇兄……大哥如今的情況如何?!」
朱勝非輕聲答道:「已使人好生供養,不敢絲毫慢待!」
「那就好……那就好……」趙構連聲念叨,突然又問:「那李綱呢?李相公現今又如何?」
朱勝非搖了搖頭,一說起李綱,他就又感覺到臉上有唾沫向下流了,在李綱眼裡他徹徹底底變成奸臣。
趙構歎著氣,奪了兄長的皇位,還將他囚禁了起來,日後也不知會被人怎麼說:「卿回去理事罷。朕也沒什麼問得了。」
朱勝非出了殿門。臉色便立刻陰沉了下去。不是因為比趙構登基之日遲到了十天,便被京兆府的臣子們徹底拋棄的趙桓。而是因為遠在江南的趙瑜。
如今趙瑜那邊的財稅是什麼情況,趙構這種只做過閒散親王的天子只需幾句話就可以蒙過去,但宦海二十年的朱勝非如何會不瞭解。據有大半江山,又控制了天下商路,那個逆賊的官庫,可比局限於關西、蜀中的建炎小朝廷強得多。開支也肯定比政和、宣和時的太平年景要少得多。
王安石變法,就是為了消除三冗,富國強兵。但自道君登基以後,三冗卻是越來越多。
論官。恩蔭賜官之法,神宗時唯至親方可,但到了政和年間,連朱勉家奴都是身著金帶。天下官缺不過萬餘,但金人南下前,名登吏部尚書左選的卻高達五萬多人。而蔡京倡導豐亨豫大,在滿足道君窮奢極侈的要求後,還將天下官吏的俸料錢漲了一倍。
論兵。禁軍六十萬、廂軍六十萬,雖然缺額幾近齊半,但開支卻從未減少半點。童貫從西軍中挑選精卒,組建勝捷軍,士兵的軍餉更是比要京營禁軍中的上三軍高出兩倍還多。再加上道君皇帝好大喜功,歷年來西邊戰事不斷,宣和後。江南方臘,燕山殘遼,錢鈔都是流水般花出去。
至於冗費,單單給道君皇帝建造延福宮和艮岳的錢,就是以千萬計,買回燕山,又是千萬。而其餘開支,不計其數。神宗年間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一點家底,都給敗家子給糟蹋了個精光。
而這些,在趙瑜那裡,幾乎不會有。
朱勝非很清楚。趙瑜所留用的都是在地方上有差遣的官,都是實缺官,直接地方政事。而那些空有爵祿,卻沒有一個職司的官員,還有那些提舉洞宵宮之類的宮觀使,趙瑜除了其中少數天下知名的賢良外,可是一個都沒搭理。這些空占名頭、白吃俸祿的蠹蟲,佔到官吏總數的一半還多,吃掉的薪餉也是佔了六七成。
同時六賊把持權柄二十載,餘黨無數,趙瑜也不可能留下使用——或殺、或流、或是除籍為民,又是一筆俸祿省下來。就算他封什麼事務官,將所有的吏員一起大包大攬,付出的俸祿也不會比政和、宣和年間更多——這些都是能做事的人啊!
還有軍費。趙瑜手下的軍隊成軍不到二十年,不會像大宋有百多年的積弊,養兵的錢等於是浪費,只養出一群廢物,吃空餉的問題肯定也要少許多。趙瑜手下據說有三十萬能打仗的軍隊,肯定比養上一百萬的空架子要好。
前途多難啊!
朱勝非歎著氣,一步一步的向政事堂走去。只希望他前面敷衍趙構的話語能變成現實。只統治過百萬人口的趙瑜,不知如何治理億兆萬民!
而且還有金虜。
女真人在北,建炎天子在西,兩方只要互為犄角之勢,趙瑜那逆賊就不敢輕舉妄動……
朱勝非猛地停步,仰天歎了一口氣。
這是怎麼了?他怎麼會想著跟金虜聯手?!趁火打劫、篡位為帝的趙瑜不可饒恕,但女真人在大宋留下的斑斑血債,又怎麼能不報?!兩家無分輕重,都是需要消滅的死敵!
不過……那也要有手中有錢有糧才是!
他方才說趙瑜日後定然會錢糧不足,但京兆府中府庫,卻已經是空空如也!
懷著滿心的愁緒,出了行宮,朱勝非回到政府。對面屋舍的飛簷一角從窗中透入,那是樞密院的所在。姚古有擁立之功,自當為樞密使,但姚古的兵則是被他養子姚平仲領著,駐紮在潼關道入口的陝州,防備東方之敵。而守衛京兆府中的兵權卻掌握另一名樞密使席貢之手。
席貢是渭州知州。涇源路經略安撫使。其人雖算不上能臣,但只要與姚家不是一路就夠了。而且他麾下實際領兵的那名將軍著實不凡,整頓京兆兵馬不過半月,便有了幾分強軍氣象。
朱勝非努力回憶著那名才三十出頭的年輕人的姓名,「曲……曲端罷!」
「是叫曲端。字正甫,鎮戎軍人。其父戰死疆場,乃是忠義之後。後得恩蔭入官,在軍中屢立戰功,深得上下之心。兼通文史,實是文武兼備、難得一見的良將!」
朱勝非回頭一看,搭話的卻是尚書右丞張浚。趙琦登基時,張浚與趙鼎一起躲在太學中,但後來趙鼎接受了征辟,在趙琦手下做了知開封府,而張浚卻是咬著牙死活不從。很快便瞅準了個機會,逃出東京。與朱勝非一樣,都選擇了關西暫避,也正好一起擁立了趙構。
張浚比朱勝非年輕十幾歲,資歷淺薄,但趙構朝中得力的官員甚少。張浚是進士出身,在東京又表現了自己的氣節,一個德才兼備的人物,當然很快被提拔起來。
「德遠!」朱勝非見到是張浚,連忙起身,急問著,「你所薦的趙開可到了沒有!?」
「趙應祥現下就在門房等候通傳!」
「快傳他進來!」
張浚為尚書右丞,也即是參知政事,堂堂的副相,對如今的形式也深有體會。他和朱勝非一樣,同樣苦惱於朝中的財政問題。不過他是蜀中綿竹人,卻知道如今蜀中確有一個極擅理財的賢才——成都轉運判官趙開。
趙開是以理財手段而聞名朝中的官員。他在成都轉運判官任內,自創鼠尾帳,削苛捐,減雜稅,百姓安居樂業,但府庫收入卻反而增加了近半。這理財的手腕,選遍朝中,也是少有一見。
朱勝非和張浚需要在最為富庶的蜀中放一個善搜刮的能吏,籌措朝中開銷,趙開便是當仁不讓的人選。
趙開很快就被領了進來。四十出頭的樣子,身寬體胖,圓圓胖胖的臉,留了一把長鬚,乍一看卻像是個有福相,能賺錢的豪商。
趙開比朱勝非年輕,但他中進士卻是在哲宗的元符二年,而朱勝非卻是道君登基後的崇寧三年才上捨及第,論資歷,還不如趙開。但宰相禮絕百僚,下屬行禮時,並不需要還禮。就算資歷差上幾十年,也不過是向老臣略低低頭,甚至不需站起。
不過趙開進屋後,照常規躬身行禮,而朱勝非和張浚同時站起身,半躬了腰,竟然還了半禮!
求賢若渴!
兩位宰輔的舉動趙開看在眼裡,心中對今日之事也有了些底。
「運判!蜀道難行,一路北來,實是辛苦了!」
「天子有招,相公簽書,卑職敢不早來!」
朱勝非開口與趙開寒暄了兩句,很快便進入正題。
「運判之才,吾從德遠處已然深悉。署理成都轉運,一年所獲財帛之稅,計增六十餘萬,而民反以為德,不以為苦,確是大才無疑。吾移文成都,急招運判來京兆,所謂何事,想必運判心中也已有數。吾也不多說閒話。只想問運判一句,若讓君提舉川陝茶馬鹽酒,不知能給國庫增加多少財稅?!」
朱勝非的問題確實直接,是赤luo裸的要錢,而趙開卻胸有成竹,微微一笑,直接比出三根手指。
「三百萬貫?!」朱勝非和張浚對視一笑,這比預計得還多了一點。
畢竟成都府路的財稅佔了蜀中稅入接近一半,趙開一年能增收六十餘萬。那依靠川陝兩地的茶馬鹽酒專營之權,增加兩百萬貫稅入應該是合理的推斷。而趙開能給出三百萬貫,多出的一百萬就是意外之喜了。
但趙開卻是在搖頭:「不!不是三百萬!」
「難道才三十萬?!」
「是三千萬貫!」
趙開輕描淡寫吐出的幾個字,差點將兩名宰相驚得跳起。朱勝非臉色難看起來,「三千萬貫?!」
「應祥,請慎言!」張浚也是在急忙叫道,趙開是他推薦來的,現在卻在這裡將牛吹上了天,若是惹得朱勝非心中生怒,他也要跟著吃掛落。
「正是三千萬貫!」趙開悠悠閒閒的笑著,毫不介意兩名宰相的驚怒,「兩年內,卑職若交不上總計三千萬貫稅入,相公和參政可斬卑職首級問罪。」
趙開的自信,讓朱勝非和張浚冷靜下來。
朱勝非眼定定看著眼前的壯得像頭熊的趙開,像是打算撬開趙開的腦袋看一看裡面到底盤算的是什麼?過了半日,方開口道:「應祥,還是說一說你到底要怎麼做才能交上三千萬貫?」
「無外乎鹽引和茶引兩料。蜀中乏銅,鐵錢又不堪用。雖有交子發行於世,但也時斷時續,不成規模,而幣值也是不穩。蜀地商人,無論內外交易,多有用茶、絹以貨易貨,甚為不便。若有一物能代替貨泉錢幣,蜀人當是趨之若鶩。
鹽引、茶引本是購買鹽和茶的憑證,只要鹽、茶兩貨能及時供給,就不虞價值下跌。一旦蜀人將鹽引茶引用為錢鈔,會再來用此購買鹽、茶的也不會超過十一。以蜀地所缺錢鈔數量,兩年內,印發三千萬貫絕不會有任何問題!」
趙開的一番話,無論朱勝非還是張浚其實都是有聽沒有懂,但趙開的自信和流利的談吐,卻是讓兩名宰輔相信了七八分。
『說不定,真的能增加三千萬貫的收入。』
朱、張兩人又互相看了一眼,同時點了點頭。若趙開真能做到,練兵的消耗,就不再是困擾建炎小朝廷的問題了。
在另一個歷史中,從建炎二年到建炎四年,不過兩年多的時間,趙開不僅僅是交上了三千萬貫,而是印了整整四千一百九十萬貫的『錢引兩料通行』,而市面價值卻一點不減,同時還上交朝中兩萬匹馬。
張浚其時在關西練兵二十萬,十天一犒賞,一月一獎賞,靠的全是趙開從蜀中出來的錢鈔,從未有過短少,也不拖延,最後還節餘甚多!論起理財,趙開絕對是第一流。
趙開告辭離去,他的任命一兩天內便會下來。看著熊一樣的身軀搖搖擺擺的走出門去,朱勝非對著張浚笑道,「德遠果然有識人的眼光,這趙開的確是個人才。就不知你推薦的另一位什麼時候能到了。」
張浚也笑得很放鬆:「宗汝霖在巴州任通判,要向北上,需先繞道南下。怕是還有半月才能到!以宗澤之才,鎮守河中,抵禦金虜,決不在話下。」
利州路興元府【今漢中市】
就在張浚向朱勝非拍著胸脯的時候,年近七旬的宗澤,卻帶著兒子宗穎和幾個僕人,在興元府通往京西南路的山道上,艱難跋涉著。
宗穎一步一喘,緊緊跟在宗澤騎的騾子邊,還不停問著:「大人,何必這麼急著逃出來!張德遠可是一片好意啊!」
宗澤掀其鬍子歎著:「就是因為他一片好意,才不能久留!不然我這張老臉賣不過情面,卻要康王給做牛做馬去了。」
「康王可是道君上皇的親兒子!比起根底不明不白的東海王,跟著他驅除韃虜,不才是正道嗎?」
「可他寫給我書信裡,一句也沒提到金虜啊!滿篇都是瑜逆、東逆!連敵人是誰都鬧不清,老頭子可沒心情服侍!走,去找東海王。去河北或是河東要一個州縣,金虜就在黃河之北,何必黃河南面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