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變
康熙五十年七月,撫遠大將軍胤禎率軍移師甘州,意欲直搗伊犁,一舉剿滅策妄阿拉布坦,中途路遇小股叛軍,皆都一一剷除,但此時長途跋涉的弊端開始顯露出來,大軍浩浩蕩蕩,人數達十數萬之多,每日所用糧草軍餉也耗費頗巨,後方很快就出現糧草無以為繼的情狀,加上策妄阿拉布坦狡猾之極,東躲西藏,幾個月過去,連老巢的影子都沒見著。
十四無法,只得密奏康熙,言道軍務重大,暫停進剿,並請求回京敘職。
梁九功站得久了,忍不住將身體往右邊微微一傾,好讓左腿歇上一歇。
但在外人看來,他仍是微垂著頭一動不動,一副恭謹不語的模樣,數十年如一日。
這就是做奴才的學問,如何讓主子看得見自己的忠心,如何在主子發火的時候,想不起自己的存在,梁九功早已將這一套摸得滾瓜爛熟。
然而內心深處,卻無時無刻不在為自己的前路憂心。
他這樣的廢人,早已不可能出宮,一旦康熙駕崩,至好的結局,也就是被發配去守皇陵,但梁九功跟在康熙左右數十年,見慣了軟紅香土,榮華富貴,即便在宮中宦官之中,也是萬人之上的位置,如何忍耐得了皇陵淒涼寒苦的日子?
「九功。」康熙的聲音,冷不防將他自沈思中拉了出來。
「萬歲爺?」他忙微微躬身,語調不高不低,沒有一般宦官的尖細,這一點,也是讓帝王覺得舒服的原因之一。
「你服侍朕,有多少年了?」這幾日康熙的精神不錯,便自己拿了些奏摺在看,偶爾在上面畫上兩筆,只要時間不長,他還可控制著手不發抖,筆跡上也讓人看不出皇帝的身體狀況。
梁九功心頭一凜,面上卻不露。「回萬歲爺,算來也有三十餘年了。」
「三十餘年,不短了啊……」康熙歎了口氣,放下奏摺,似乎勾起幾分說話的興致。
「你家裏頭現在還有人沒有?」
「老奴幼時家裏遭了災,只有老奴和侄子倖免,如今侄子在京城安了家,眼看著也是兒孫滿堂了。」
康熙點點頭:「你可去看過他們?」
「哪能呢,」梁九功忙笑道:「這宮裏的規矩,奴才也是不敢違背的,平日裏托人送些細軟出去給那侄子倒是有的,只是有幾回,讓那侄子在宮門外等著,匆匆見上幾面。」
這也是不合規矩的,但宮裏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先例,再說梁九功伺候康熙多年,這點子破例也不算什麼,是以他在康熙面前並無隱瞞,倒顯得更加忠誠。
康熙果然不生氣,只笑罵道:「老貨,倒會趁著職權之便佔便宜,你那侄子,對你可還孝順?」
梁九功笑道:「孝順是孝順的,只是奴才和他說,奴才給他的東西,都是皇上的恩賜,沒有萬歲爺,也就沒有這一切,他聽了,可勁兒地感恩拜謝,還曾對著宮門磕響頭,說回去給您供牌位上香,祈求龍體安康。」
饒是康熙聽了這話也高興。「倒也算是個孝子賢孫!」
「可不是呢!」梁九功陪笑道,邊看了康熙一眼,見他興致頗濃,便續道:「有一回京城特別冷,那大雪下得,足足有幾尺厚,奴才侄子怕奴才腿腳不好,還讓奴才的侄媳婦連夜縫了兩對護膝,在宮門口巴巴等了半天,說要送給奴才。」
也不知是哪句話觸動了心思,康熙的笑容忽然就淡了下來。
「侄子尚且如此,何況兒子呢……」
梁九功見勢不妙,忙住口不說。
只見康熙重新拿起桌上奏摺,看了半晌,歎道:「這諸皇子裏面,惟有十四,最像朕年輕的時候。」
梁九功心中一突,摸不清這話是什麼意思,只得斟酌著道:「十四阿哥是龍子龍孫,自然是肖似陛下的。」
康熙搖搖頭,卻不接話,頓了片刻,拿起硃筆,在奏摺上寫下一個字。
准。
這個字梁九功是看得懂的,他看了一眼,只覺得那鮮紅的朱批熱得燙眼,忙移開視線。
又看了一會兒,康熙有些乏了,梁九功忙伺候他到旁邊的偏殿歇下。
往常這個時候,康熙一躺下,少說也得三刻鐘才醒,梁九功放輕了手腳,走到門口,對著迎面走來的小太監悄聲說了幾句,又折返回來,站在禦榻前守著,眼觀鼻鼻觀心,以防帝王隨時需要自己伺候。
那個小太監是他的徒弟,自小帶到大的,相當於半個心腹,半個兒子,梁九功自己位置扎眼,一走開便會被人注意,很多事情,都是讓這個徒弟去做的。
小太監得了吩咐,左右看看沒人注目,籲了口氣,腳步不停,又往前走去。
手中茶碗往桌上重重一放,胤禟驀地傾身向前,神色驚疑不定。
「這消息,可確切?」
來人忙道:「主子,這是梁公公身邊的人傳出來的,十有八九不會差!」
「遺詔,遺詔……」胤禟皺起眉,喃喃道,「就算皇阿瑪召見張廷玉是為了遺詔好了,梁九功他又沒瞧見遺詔的內容,卻如何就把寶押在了十四身上?」
「主子,梁公公的徒弟讓奴才給您帶一句話,皇上曾說,諸皇子裏,惟有十四,最像他年輕的時候。」
略顯陰柔秀美的雙眉一跳,胤禟先是一怔,繼而狂喜。
「好,好,果然是天意,這會兒十四請求回京敘職的摺子也該到京了,我再寫一封信,你快馬加鞭,務必比聖旨更快抵達甘州!」
「庶!」
富察府內宅那頭,正室夫人他他拉氏,即馬齊元配,廷姝的額娘,正抱著外孫,愛不釋手。
「弘旺長得真好,轉眼就是個小大人了,要是你額娘還在,該多好……」說著說著,他他拉氏就紅了眼眶。
「郭羅媽媽不要哭。」弘旺伸手去抹去她的眼淚。「弘旺會代額娘好好孝順您的。」
他他拉氏一聽,將他抱得更緊,哭聲更是停不下來,倒弄的弘旺有點不知所措。
富察府中兒女眾多,富察夫人也不惟獨廷姝一個女兒,只是當年廷姝嫁了皇子,在所有出嫁的女兒中,身份是最高貴的,本人亦是知書達理,行事落落大方,且又芳年早逝,所以他他拉氏每回提起這個女兒,總覺得虧欠她良多,見了外孫,自然恨不得將滿腔慈愛都傾注在他身上。
只是弘旺身份特殊,還要到宮裏讀書,來探視的次數自然多不了,這反而讓他他拉氏越發疼愛這個外孫。
府中的書房內,胤祀卻正跟馬齊說著話,除此之外,還有胤禛。
「如今皇上下旨,讓十四爺先行回京,這會兒只怕都在議論紛紛,宗室裏頭,這幾年站在十四爺那邊的人,是越來越多了。」
馬齊歎了口氣,神色並不樂觀。
「自先帝爺之後,宗室的權力被一點點削弱,八王議政早就形同虛設,就算十四得到再多的宗室支援,也不過是面子上來得好看罷了。」
胤祀如是安慰道,只是他心裏頭也清楚,上三旗為皇帝親掌,下五旗則各有旗主,除了胤禛本身是鑲白旗旗主之外,餘者四旗,多是靠向十四那邊,其中又以簡親王雅爾江阿的鑲藍旗馬首是瞻,只不過雅爾江阿城府深沈,至今也沒有正式表過態。如果將來想在皇位上與十四一較長短,八旗的支援,還是至關重要的,否則將來就算登基稱帝,難免也會讓其他人在背地裏閒言閒語,質疑其位不正。
胤禛見二人皆神情凝重,手沾了茶杯裏的水,在桌面上輕輕劃了起來。
「如今京畿防務,主要在於四處。掌管禦前侍衛的領侍衛內大臣,豐台大營,步軍統領衙門,還有負責守衛紫禁城的前鋒營。領侍衛內大臣,是原黑龍軍將軍博定,此人與十四交好,必然倒向他那邊,而步軍統領衙門,是隆科多轄下,這點可以放心。還有兩處,豐台大營非皇命不能調動,不為我所用,自然也不可能聽十四的,暫時也可以放心,前鋒營倒是有些棘手。」
胤祀接過他的話頭。「前鋒營分左右翼前鋒統領,左翼掌鑲黃、正白、鑲白、正藍四旗,右翼掌另外四旗,右翼前鋒統領果齊遜是忠於皇上的,左翼前鋒統領則是雅爾江阿的人。如此一來,若京城這邊有異動,我們也未必就完全落於下風,十四回來,必然要移交印信,不可能帶著大軍回來,屆時情勢變幻,勝負難料。」
馬齊籲了口氣:「簡親王真是不簡單,若此番能將他徹底拉攏過來,便算事半功倍了。」
胤祀輕笑一聲:「那倒未必,多做多錯,雅爾江阿狡猾得很,不是三言兩語,小恩小惠就能拉攏的,他貫來會看風向,如今也還算不上全然倒向十四那邊。」
手指輕輕叩著黃花梨木的椅子負手,胤禛沒有搭腔,只餘一派沈思。
胤禟派出的人緊趕慢趕,終於趕在跟聖旨同一天到達甘州。
胤禎接完旨意,又讀了來人的密信,不由喜上眉梢。
平郡王納爾蘇見狀笑道:「大將軍王,可是有喜事?」
十四將納爾蘇倚為心腹,聞言也不避他,隨手將密信遞了過去。
密信上只有寥寥幾句話,納爾蘇看完,卻止不住訝色,還有一絲驚喜。
十四見他看完,拿過信置於火上,小心翼翼地燒燬之後,方道:「若說是喜事,也未嘗不可,只不過依信上所說,這次回京,只怕不會太過安寧。」
納爾蘇一想也是,回京畢竟不可能帶著大軍,屆時一隊親兵,真到了城外,出了變故,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所幸九哥在京師,倒可以籌謀一二,領侍衛內大臣博定是爺的人,到時候可堪大用,但是……」十四沈吟著道:「前鋒營那頭,可有什麼動靜?」
納爾蘇搖搖頭,他雖也是鐵帽子王之一,與簡親王卻沒什麼交情,雅爾江阿在所有宗室王公裏,就像一條滑不留手的泥鰍,否則也不會得康熙重用,坐上宗人府令的位置。
「這樣吧,你幫我寫封密信,先寄出去,務必儘快達到九哥手裏,讓他盡全力拉攏雅爾江阿,承諾不妨許大一點,這邊我再帶人回京,大將軍王隨身帶著千百來人,也不算僭越。」
納爾蘇點點頭:「十四爺放心,我這就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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亭子是一座八角小亭,飛簷丹柱,小巧玲瓏,頗具江南園林的秀氣,又因周圍景致,和亭中彈琴的少女,而更顯出幾分趣致。
雅爾江阿嘴角勾起一抹笑容,既不顯疏離,又不過分慇勤,親自斟了一壺茶,擱在來人面前。
胤禟看得滿意,隨手就挑了張椅子坐下。
「堂兄這亭子佈置得可真是雅致,只怕神仙來了都不想走。」
「九爺能來這裏,才是蓬蓽生輝。」
胤禟笑了一聲,視線轉至撥弦少女身上,卻有些移不開眼了。
雅爾江阿看得分明,面上卻不動神色:「這女子,本是八大胡同的頭牌,琴藝上佳,被我買下來,在這亭中彈琴,所以這亭子,也就改了名,叫聞琴亭。」
「好琴音,好名字。」胤禟隨意掃了一眼,有些心不在焉。「堂兄可知我此為何來?」
雅爾江阿故作詫異:「願聞其詳。」
那彈琴少女見他們談及正事,便起身抱琴迴避。
胤禟笑了一下:「堂兄是鐵帽子王,又執掌宗人府,可謂尊貴雍容,可你心中,難道就沒有想過,可以更進一層麼?」
雅爾江阿也笑道:「這確實從未想過,鐵帽子王更進一層……還望九爺慎言。」
「堂兄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想過,自己也是可以立下擎天之功的?」
「什麼擎天之功?」
胤禟看著他,一字一頓道:「擁立新皇。」
雅爾江阿臉色一變,斂了笑容,沒有說話。
胤禟又道:「如今十四上有皇阿瑪寵愛,下有赫赫軍功,內有德妃娘娘相助,外有宗室大臣支援,堂兄素來與十四弟交好,屆時若是旁人繼位,只怕堂兄也落不到好處不是?」
「擁立之後呢?」
胤禟挑眉:「宗人府令雖然好,卻怎比得上戶部、吏部這些油水多的衙門來得優厚,屆時甭說六部,縱是堂兄想去江南當個江南王,就衝著這份擁立之功,十四弟必然也會應允的。」
雅爾江阿笑了起來:「這是九爺的承諾,還是十四爺的承諾?」
「自然是十四弟的承諾。」
雅爾江阿聞言,沈默半晌,方緩緩道:「需要我做些什麼?」
胤禟大喜,忙道:「屆時宗室諸王那邊,就拜託堂兄了,還有前鋒營……」
雅爾江阿含笑傾聽,自是一一應允。
商議半天之後,胤禟方才離去。
他前腳剛走,雅爾江阿馬上招來心腹,讓他將方纔胤禟所言之事告知廉郡王胤祀。
對方不解:「王爺,這,怕是不大好吧,萬一被九爺他們得知……」
雅爾江阿冷笑一聲:「你懂什麼,會咬人的狗才不叫,本王就不信四阿哥那邊一點準備也沒有,我給他們遞了消息賣個好,將來無論誰是真龍天子,都不會忘了本王的功勞!」
七月剛過,夜晚立時多了幾分涼意,待到入了八月,臨近中秋,便已可換上厚些的衣物了。
康熙五十年的中秋佳節,如往常一般,宮中設宴,諸皇子阿哥攜家眷赴宴。
老爺子年紀大了,喜歡熱鬧,喜歡小孩子,便讓各府將年滿六歲以上的阿哥都帶進宮,眼看著小孩子鬧成一團,嘰嘰喳喳,彷彿蒼老的心也跟著年輕起來。
「孫兒給皇瑪法請安,皇瑪法吉祥!」年長的排成一行,年幼的站在一起,齊齊給康熙下拜,他瞇眼笑了起來,笑臉上只見慈祥,全然沒了帝王的精明。
「好好,都起來罷!」康熙掃了一圈,道:「弘暉,過來。」
「孫兒在!」弘暉有些意外,忙應道,上前幾步,站在康熙面前,氣度舉止,竟也不遜於皇孫中最年長的廢太子長子弘皙。
康熙神色慈靄,問他近來都讀了些什麼書,又詢問了一些起居瑣事,到後來,見弘暉言語分明,條理清晰,也來了興致,開始問起一些高深的學問,祖孫二人一問一答,頗為和樂,旁人見了,只覺驚異。
只是胤祀坐在座上,瞧著這一幕,轉頭與胤禛對望一眼,二人心中泛起淡淡憂慮。
老爺子身體本來就不好,今日也不知怎的,竟是精神大振,行走舉止,與病前無異,在旁人看來,只當帝王龍體康復,但落在胤祀眼裏,卻是反常。
但無論如何,中秋之宴,倒是熱鬧異常,盡興而歸,到後來,胤禛胤祀二人也放開胸懷,多喝了幾盅,以致於回去的時候,還需要旁人攙扶著。
「晚上到我那兒歇著吧。」馬車內,胤禛撫著他的背,低聲道。
胤祀含糊應了一聲,揉著額頭,只覺得昏沈欲睡。
那拉氏那頭,乘了另一輛馬車先行回府,早已準備了些熱水衣物,待二人回府便可洗漱換上。
胤祀覺得睏倦,換洗完畢便欲睡下,又被胤禛進來歪纏了一陣,直至三更時分,才沈入夢鄉。
卻感覺只是短短瞇了一會兒眼,便聽見外面陡地有些吵鬧,接著又是說話聲,腳步聲,他微微睜開眼,已聽得房門被敲得震天響。
轉頭一看,胤禛也已被吵醒,匆忙披了外衣下榻開門,卻見佟國維赫然站在門外,神色不掩焦灼急切,又有一絲幾不可見的期盼。
「四爺!」他壓低了聲音,「快,收拾一下進宮,還有八爺,奴才是奉旨而來的!」
胤禛一怔,只覺得濃濃倦意忽然之間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