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 宅
康熙四十八年的晚春,雨滴滴答答下了近一個月,細密得幾近纏綿。
庭院裏的枝葉皆被雨水浸染得青蔥翠綠,亭臺樓閣洗去輕塵,亦顯鮮亮。
亭中擺了張軟榻,上面半靠著個人,穿著寶藍色常服,手裏握了卷書,姿態愜意,神色舒展。
「阿瑪!」弘旺遠遠地奔過來,到了近處,聲音漸小了下來,見胤祀轉頭看他,疾步一邁上了臺階,整個人往前撲。
這是一個習慣,他知道父親總會接住他。
果不其然,自己隨即被摟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頭頂傳來責備:「這都慣出來的什麼毛病,不好好走路!」
這句話也不知被說了多少次,弘旺自然毫無懼意,反倒咯咯笑著伸手摟住父親的脖子。
「阿瑪!」
「阿瑪快抱不動你了,都成小胖豬了!」胤祀戲謔道,仍是輕鬆抱起他。「你說你生病告假不去上書房,就是這麼個病法?」
弘旺是皇孫,自然也要去上書房唸書,今年剛過六歲生日的時候,康熙便提起這茬,讓他跟著叔叔哥哥們讀書,原先還有個十八阿哥胤祄,與他年紀相仿,卻是後來早夭,所以如今上書房裏年紀最小的,便是弘旺了。
上書房讀書的艱苦,胤祀自是知道的,不僅知道,還經歷過兩次,現在想起來仍舊心有餘悸,因此對弘旺偶爾一次的裝病逃學,他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了。
「阿瑪我不怕,我永遠是阿瑪的寶寶!」弘旺在他懷裏扭動身體撒嬌,他當著外人的面時,舉止表現都頗為早熟,只有在父親面前,才是真正符合這個年紀的模樣,興許因為自小額娘早走,胤祀時常伴著他,而胤祀本身也沒端著父親的架子,倒是培養了父子倆極好的感情,也讓他對胤祀極為依戀。
「你不是平時都和弘暉一塊兒玩的麼,怎麼今天逃學也不喊他了?」
「今日四伯要進宮,興許會路過上書房查看,他怕被發現,回去就要吃棍子了。」弘旺嘻嘻笑著。
胤祀作勢抬手打了他一下,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只有你這潑猴膽大包天,我也管不住你了。」前世有郭絡羅氏在,兒子大多由她管教,自己很少過問,這輩子親力親為,多數也與他鬧到一塊去,絲毫板不起臉教訓,弘旺並不怕他,卻也並沒有張狂放肆到哪裡去,反倒是雍親王府上的大阿哥弘暉,一副小老頭模樣,這也許是因為胤禛對兒子較為嚴厲的緣故。
「阿瑪今日不是休沐麼,弘旺怕您在家無人陪著,特地告了假回來陪您啊,我可以一下午都待在這裏不惹事的!」
胤祀笑罵道:「我可不敢收留你,你去纏著你張額娘吧。」
誰知弘旺霎時將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現在張額娘那裏天天都有人纏著,哪裡顧得上我喲!」
胤祀被他故作老成似的的表情逗笑了,奇道:「誰纏著她?」
「阿瑪新納的妾室,她們成天纏著張額娘,又來纏我,我想和張額娘說會兒話都不成了。」弘旺悶悶道。他口中的妾室,是康熙四十六年小選時,康熙給胤祀指的兩名格格,郭絡羅氏和章佳氏。
廷姝早逝,府中福晉之位空懸,康熙本想指個秀女當廉郡王繼福晉,後來胤祀進宮,跟康熙說明自己對富察氏未能忘情,希望將福晉之位暫時空著,以後再說,康熙憐他一片真心,便也答應了,只是另外給他指了兩個格格。
郭絡羅氏是宜妃遠親,因身份不顯貴,連封庶福晉都顯得抬舉了,加上胤祀的進言,只好一降再降,成了一頂青衣小轎就能抬進門的格格。
另外一位章佳氏,也是籍籍無名之輩。
續娶福晉,尚且有理由推搪,格格這種位份低微的妾室,胤祀也只好接了旨,心頭卻不大痛快,當年宜妃想給他與毓秀做媒不成,如今又重燃了心思,雖然機關算盡,最終也為侄女謀不到一個福晉的位置,可郭絡羅氏畢竟也入了府,跟自己扯上關係。
康熙只道這世間男人皆好色,特地還選了兩個姿色姣好的,沒想到卻引得某人狂喝幹醋,偏偏還因為自己家中同樣有妻有妾而苛責不得,終究只能逮著機會在床上折騰胤祀,這是後話。
胤祀聽了這話,一怔之後立時明白。
張氏老實本分,必是那兩名妾室不安於室,藉機生事。
「她們纏著你做什麼?」
「也沒什麼,就是讓我去她們那裏小坐,還要拿東西給我吃。」弘旺低下頭,手指絞著衣角。
胤祀目光一閃,繼而笑了。
這個孩子,也到了會耍心機的年紀了。
胤祀卻沒說什麼,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道:「你是廉郡王府的嫡長子,這一點永遠不會變,將來我還會向皇上請封你為世子,無論如何,阿瑪都會護著你的。」
弘旺扁了扁嘴,抱緊胤祀,將頭埋入他懷裏。
「阿瑪,我只是不喜歡她們……」
胤祀放柔聲音:「我知道,所以沒有怪你,阿瑪有事要處理,去找你張額娘玩吧。」
弘旺又抱著胤祀鬧了一會兒,這才離去。
他一走,胤祀的臉色隨即沈了下來,對一旁的陸九道:「去請庶福晉過來,還有郭絡羅氏和章佳氏,也一併喊過來。」
「庶。」
不多時,張氏便匆匆過來,後面跟著郭絡羅氏和章佳氏。
胤祀的目光掃過三人。
張氏疑惑中帶著緊張,以為府裏發生了什麼事,郭絡羅氏與章佳氏二人,則一副盈盈不勝嬌羞的模樣,微垂著頭,卻又恰好能讓胤祀看見她們明豔的容貌。
「爺喚我們來,是有事要說?」胤祀沒出聲,張氏只好先問道。
「你是什麼時候進的府?」
「回稟爺,是康熙三十九年。」張氏惴惴不安道。
郭絡羅氏視線微垂,露出些許輕視,暗自冷笑。康熙三十九年進府,到如今也還是一個庶福晉,甚至連一兒半女都沒有誕下,光知道巴結嫡子有什麼用,他親額娘死的時候,早就記事了,又怎會認她這個便宜額娘?
胤祀點點頭,道:「當年福晉早逝,將府中事務連同弘旺,都託付給你,這些年你做得很好,從今往後也要一直這麼做下去,方才不負福晉之托,我不在的時候,這府裏頭還是你作主,哪些奴才不聽話的,哪些奴才犯上的,都不要輕饒。」他的目光有意無意掃過張氏身後的二人。
張氏慎重地點點頭,她再魯鈍,也聽得出他的弦外之音,卻不曉得這位爺是從何得知這些內宅瑣事的,又或是哪個下人多嘴嚼舌頭被他聽到了。
胤祀頓了頓,續道:「我已向宗人府請封你為側福晉了,過些日子當有回音。」
張氏一愣,有些手足無措,慌忙道:「多謝爺抬愛,妾身不敢當此重任!」
郭絡羅氏與章佳氏卻都面色一白。
胤祀淡淡道:「陸九。」
「爺?」陸九趨身上前。
「回頭告訴高明,郭絡羅氏、章佳氏對大阿哥不敬,本月月銀減半,以儆傚尤。」
「爺!」郭絡羅氏抬起頭,滿眼不可置信。
「就這樣罷。」胤祀起身,拂袖而去。
「爺!」郭絡羅氏失聲喊道,「妾身怎麼說,也是宜妃娘娘的……」
「我不管你是什麼人,到了這府裏,就要守規矩。」胤祀停住腳步,回過頭,冷冷看她。「你應該慶倖,現在冊封大阿哥為王府世子的碟文還沒有下來,否則對世子不敬,當是罪加一等。」
說罷轉身便走,再不停留。
郭絡羅氏身子一晃,險些倒地,身邊丫鬟忙扶住她,卻被她一把推開。
胤祀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閑,卻被這突如其來的瑣事攪和了,用過午膳,正想去翻早上沒看完的書,宮裏卻來了人,宣他即刻進宮。
今天是休沐日,若不是十萬火急的事,是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喊人的,胤祀來不及多想,匆匆換了衣裳,便跟著來人進宮。
入了養心殿,卻發現張廷玉、佟國維等重臣,連同大阿哥、胤禛、胤禟、胤俄等皇子,也早已齊聚一堂,正傳閱著一份軍報,康熙坐在炕上,怒色未消,地上茶盅瓷片碎了一地。
胤祀心頭一凜,隱隱猜出緣由。
胤禛將軍報遞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