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 誠
康熙畢竟上了年紀,有個頭疼腦熱也是三不五時的事,他素來注重養生,小恙也會喚來太醫診治,只是這一次的病卻來勢洶洶,如摧枯拉朽一般將他整個人擊倒,三月萬壽節過後,原本就瘦削的帝王更瘦了一大圈,原先保養甚好的臉一下子爬滿皺紋,連鬢間也掩不住白髮叢生,看上去更是老態畢現。
十四出征,榮寵卻並沒有因此而削弱半分,康熙甚至降旨給青海蒙古王公厄魯特首領羅卜藏丹津,告知一切軍務鉅細,均應謹遵大將軍王指示,見十四即如見天顏,惟應和睦,奮勉力行。
康熙五十年四月初三,十四阿哥胤禎到達西寧,統帥伊犁、甘肅、青海等行省的八旗與綠營兵,共計三十餘萬。大軍糧草充足,又是皇子領兵,士氣自然高漲,加上刻意營造的聲勢,竟隱隱有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威勢。
十四為人乖覺伶俐,也熟諳兵事,有了康熙的旨意,便對羅卜藏丹津等王公首領進行明目張膽的拉攏,竟讓那些人對他心服口服,死心塌地,跟著衝鋒陷陣,也賣力異常。康熙五十年五月底,在十四的指揮下,平逆將軍延信由青海、定西將軍葛爾弼由川滇進藏,與策旺阿拉布坦正面交鋒,大勝而歸。
六月,大軍進駐拉薩,十四命平逆將軍延信將朝廷敕封的□喇嘛送入西藏,在拉薩舉行坐床儀式。策旺阿拉布坦被迫撤離西藏,退回伊犁一帶,準噶爾部雖敗於清軍,兵力卻沒有因此損失多少,所以十四須得在此駐紮下來,暫時不能離開。
清軍勝利的消息傳到京城,康熙龍心大悅,當即命人八百里快馬加鞭,將禦前賞賜送至中軍帳前,其中特地指名賜予胤禎的一柄黃玉如意,卻是康熙為數不多的心愛之物之一。
一時之間,十四阿哥已然成為皇帝跟前最受寵愛的皇子,甚至超越了當年的皇太子。
十四阿哥不在京,卻並不妨礙朝中內外暗潮洶湧,不少人蠢蠢欲動,頻頻出沒於九阿哥府邸,一些聰明點的,眼看皇帝病而未危,不由想起早年太子與大阿哥的事情來,便躲得遠遠的,希望等局勢明朗一些之後再作決斷。
後宮中德妃的風頭已遠遠蓋過宜妃,她雖無皇后之名,卻掌著名副其實的後宮之權,已得到許多女人一輩子夢寐以求的東西。
京中熱鬧,有些人卻在局外,遠遠看著熱鬧,心中苦悶,鬱積多年,早已壓抑成病。
「八哥,是……皇阿瑪讓你來看我的?」十三看著眼前的人,露出一絲苦笑。
胤祀避開他的問題,上前扶著他進屋。「上回我給你送來的虎骨酒,你有沒有用?」
十三捺下心頭失望,點點頭強笑道:「怎麼沒有,這會兒天氣一冷,腿也不怎麼疼了,八哥,你和四哥為了我,費心了,弟弟如今也沒法報答你們,我……」
「知道我們費心,就別總想些有的沒的,早些養好日子,以後還有需要你幫忙的地方,到時候可別連路都走不動了。」
胤祥心頭一暖,歎道:「我也不知還能不能出去,若是能,哥哥們有需要我的地方,自當赴湯蹈火。」
他在這裏被軟禁了整整十年,什麼熱血心性都被磨得一乾二淨,如今連說句話也是不疾不徐,全沒了當年的風風火火。
胤祀聽得出他話裏的滄桑,暗自一歎,卻只作未聞,依舊笑道:「你四哥與我,正打算趁著這幾天皇阿瑪心情好時,進言求他放你出來,十年了,天大的過錯,早也該煙消雲散。」
十三知道這些年他們沒少為了自己的事情受訓斥,強抑心中激動,只淡淡道:「順其自然便罷了,哥哥們別為了我惹老爺子不高興,這些年在這裏,四面高牆一片天,我也想通了許多事情,早年行事實在過於魯莽,皇阿瑪才會把我關進來反省。」
若真心疼兒子,令其反省,又怎會一關就是十年?
十三與十四,兩人年紀相仿,也都是少年便受盡皇恩聖眷,結果如今一個在高牆內,鬱鬱寡歡,一個在高牆外,風光無限。
胤祀靜默半晌,陪著他看庭前繁花滿樹,不再說些空洞安慰的話。
在十年的歲月面前,任何安慰都顯得蒼白無力。
兩世為人,他都沒能改變十三的命運,而整整兩世,他也沒能弄明白康熙的想法。
若說是為了磨練他的心性,關個三五年也就罷了,何至於忍心讓親生兒子十年的大好時光都耗費在這裏。
十三發了一會兒怔,似想起什麼,遲疑道:「八哥,方才聽你語氣,皇阿瑪的龍體……」
「近來不大爽利,染了風寒,至今仍臥床不起。」
他聞言歎了一聲,思忖半晌,忽而一震,忙抬起頭。
「聽說十四那邊西北大捷了?」
胤祀看了他一眼,頷首道:「照這樣來看,大約年前就能回來了。」
十三擰眉。
他是個聰明人,又有這十年修生養性的沈澱,自然聽得出胤祀的弦外之音,心頭不由湧起強烈的不安。
胤祀也不催,靜靜地看著他坐在那裏垂首不語。
片刻之後,十三倏地抬首,將手按在茶几上。「四哥那邊,可有……」
此時二人已經身在屋內,外頭又有胤祀的人把守著,可十三依舊壓低了聲音,幾近耳語,謹慎可見一斑。
胤祀聽出他的話意,也隨著低聲道:「兵部那邊一直是十四在管……」
十三點點頭,起身走了幾步,又繞到桌案前,提筆寫下幾個名字。
「這幾個人,是當年我聽從四哥吩咐,特意去結交的,也曾對他們有過大恩,不知道如今還能用否,還請八哥與四哥斟酌。」
胤祀略略掃了一眼,那幾個人名,有些已經被外調,有些雖還負責京畿防務,卻沒有接觸過,十三此舉,雖說不上大用,但無異於向他們表態:自己願意站到胤禛那一條船上去。
又安慰了他一番,胤祀才步出宅子。
剛到門口,卻看到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梁九功。
胤祀一怔,上前笑道:「什麼風把梁公公吹到這裏來了?」
梁九功忙見禮,末了道:「還請八爺隨老奴走一趟,萬歲爺要見您呢。」
胤祀也不多言,點點頭上了馬車。
梁九功走前一步,掀開簾子,壓低聲音說了一句:「八爺安心,萬歲爺看上去心情不壞。」
頓了一頓,又高聲道:「八爺坐穩了,萬歲爺催得急,車子怕是得趕得快一些!」
胤祀微微點頭,以眼神向他表示謝意,也高聲道:「知道了,只管趕路便是。」
禦花園。
康熙難得地大白天並沒有待在西暖閣批閱奏摺,而是坐在萬春亭內,炎炎夏日,卻裹了一身薄薄的披風,整個人坐在椅子裏,顯得更加瘦骨嶙峋。
「兒臣見過皇阿瑪。」
康熙瞇起眼,細細端詳跪在地上的胤祀,半晌,方道:「起來罷。」
對方風華正茂,髮絲烏黑濃密,看上去器宇軒昂,反觀自己,卻已是垂暮之年,縱然萬聖至尊,也無法真的千秋萬歲。
心底掠過一絲連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康熙暗暗歎了口氣,眼角細紋迎風舒展。
「你去看十三了?」
以帝王的能耐,在他踏進十三居所的時候,自然已有耳目即時稟報上來,這麼多年下來,胤祀也沒少去看過十三,只不過康熙一直不曾過問,亦算是默許了,是以胤祀在出門見到梁九功時,才會吃了一驚。
「回皇阿瑪,是,兒臣去瞧瞧十三弟,聽說他最近腿腳的毛病又犯了。」
康熙嗯了一聲,靜默片刻,表情不甚清晰。
「他的腿傷,如何了?」
「這幾天還好,只是碰到陰雨才會犯,太醫說,這輩子只怕不能久站,也不能疾走。」
這些帝王都知道,只不過在胤祀口中聽到時,仍會讓他覺得心弦一顫。
當年因太子之事,他對所有兒子都有了防備和猜疑之心,十三生性豪爽,說話也就有些沒有分寸,這才惹惱了帝王,將他軟禁起來,只是不曾想,這麼一晃眼,十年便過去了。
每回想放他出來,卻又多了種種顧慮和心思,久而久之,竟是刻意將他遺忘在某處,輕易不敢揭開,年紀越大,承受能力彷彿就越弱了些,連自己一手鑄成的錯誤也不敢輕易去面對。
「你怨朕如此對他吧。」淡淡的語氣,不是苛責,只是詢問。
胤祀謹慎慣了,哪裡肯輕易搭話,只低聲道:「皇阿瑪這麼做,自有皇阿瑪的道理,兒臣不敢妄自揣測。」
是不敢,不是不會,帝王自嘲一笑,起身往亭外走去,胤祀跟在後面。
「朕老了,以前不服老,現在不服不行了,想當年禦駕親征,馳騁千里不在話下,如今卻連上馬下馬也得喘兩口氣。」
路邊花開爛漫,一片生機勃勃,帝王瞧著,眼底露出一點感傷,感傷自己曾經的輝煌,感傷流年的逝去。
胤祀想起當年良妃薨逝時,老爺子對他的真情流露,不由心頭一軟,伸手輕輕扶住他。
「皇阿瑪不老,您是古往今來難得的明君,擒鼇拜,平三藩,定臺灣,剿噶爾丹,多少前朝皇帝一生也未必能及得上您的一分,如今大清盛世繁華,四海晏寧,不都是您的功勞嗎?」
康熙微微側首,看到他臉上的柔和與擔憂,不由一笑。
「若是朕將皇位傳給你,你可敢接?」
胤祀大吃一驚,萬想不到康熙會口出如此驚人之語,以致於冷靜如他也有些反應不及,怔在當場。
「你可敢接?」帝王並沒有放過他,咄咄逼問道。
「兒臣惶恐!」胤祀撩袍跪下,他這才注意到,周圍不知何時,人已退得乾乾淨淨,週遭除了偶爾鳥啼蟲鳴之聲,竟顯得無比空闊。「兒臣無德無能,不敢擔此重任,請皇阿瑪另擇賢能。」
「?」胤祀的額頭死死抵著地上,無法看到帝王的表情,只聽得他道:「九五之尊,多少人爭得頭破血流,連太子和大阿哥,也不惜兄弟鬩牆,你卻不要?君臨天下,天下百姓都要仰望於你,股掌之間,便可操縱千萬人生死……朕只問這一次,若是不要,你將來不要後悔了。」
胤祀深吸了口氣。
他不知道康熙為什麼會突然這麼問,是聽到什麼風言風語,還是真的思忖著自己年紀大了,在物色儲君人選,但無論是真心抑或假意,他都絕不能鬆口。
「皇阿瑪可還記得兒臣少時所立的誓言,」他頓了頓,「兒臣曾說過,願為良臣,輔佐明君,這句話,兒臣一直銘刻於心,不敢或忘,無論皇阿瑪選定的人是誰,兒臣都將恪盡職守,鞠躬盡瘁。」
「朕不信,你對皇位,就一點念想都沒有。」這番話,胤祀曾說過兩次,但康熙並沒有放在心上,在他看來,但凡一個稍微有點出息的兒子,都不會對皇位沒有一點覬覦之意,這麼多年來,胤祀的表現堪稱完美,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康熙一直都覺得他的野心不僅於此。
胤祀歎了口氣,心知今天不令老爺子滿意,是過不了這一關的。
「兒臣幼時,曾反覆做過一個夢。」
康熙有點意外,不明白他怎麼忽然提起這茬,卻沒有打斷他。
「夢境裏的兒臣,一心嚮往儲位,做過許多錯事,最後落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當時年紀小,不大明白夢境的含義,後來年齡漸大,才有所體悟,這興許是何方神明冥冥中給兒臣的一點指引,提醒兒臣不要犯下錯事,所以兒臣,寧願恪守本分,當好君王的臣子,當好皇阿瑪的兒子,既是為國,也是為家。」
這話編得真真假假,真假難辨,但後面那些話,卻實實在在是胤祀的肺腑之言,他知道康熙精明,更不喜被瞞騙,索性實言相告,反而更佳。
康熙盯著他,似要在上面盯出個窟窿來。
半晌,神色由嚴厲漸漸轉為柔和,傾身扶起他。
「好了,朕也不過就是隨口問問,這麼較真做什麼。」
帝王家的人生性多疑,真是半點不差,老爺子如此,四哥也是如此。
一陣涼風吹過,胤祀突然有些明白過來,若真讓他當了皇帝,天天要這般猜疑,連自己兒子也不放過,這樣活著,有個什麼意思?
「那依你看,誰來當皇帝合適?」
剛放下的心瞬間又提了起來,莫非是自己今日出門忘了看黃曆。胤祀不由苦笑:「皇阿瑪這是折殺兒臣呢,立儲大事,豈有兒臣妄議的份?」
康熙哈哈大笑:「是朕讓你說的,又怎叫妄議,難道你心目中,竟沒有合適的人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