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偎
聽到胤祀的聲音,胤禛動了動,卻沒有轉頭。
跪著的身體挺直了腰板,像極一尊雕像。
在很多年以後,胤禛的髮妻烏喇那拉氏去世的時候,胤祀已經看不出他的情緒起伏,但是現在,這個四哥還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孩子,臉上帶著悲傷,眼睛殘留著哭過之後的紅腫。
胤祀走過去,在他旁邊跪下。
「佟額娘很疼我,雖然她不是親生額娘,但我寧願她是……」聲音越來越低,胤禛垂下頭去,聲音嘶啞。
「佟娘娘是個很溫柔的人,也是個很好的額娘。」胤祀道,「你該喝點水,或者吃點飯。」
胤禛搖搖頭。「我吃不下。」
「你若不吃,佟娘娘在天有靈,怎麼會安心,她無非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活出個樣子來。」胤祀知道他對佟佳氏的感情極深,從小沒有受過生母疼愛的胤禛,把佟佳氏當成自己的母親,一腔孺慕之思都傾注在她身上,以至於後來跟生母的關係越來越壞,這也是其中一個隱因————德妃其實很厭惡這個搶走了自己兒子的女人。
胤禛低頭不語,良久,才打開胤祀進來時提過來的食盒,端起裏面一碗小米粥喝了幾口。
胤祀點點頭:「這便對了,吃飽喝足,才有力氣為佟娘娘守靈。」
縱是胤禛再傷心,也被他逗得不由嘴角扯起。「你才八歲,說話跟小老頭似的,我才是你哥哥。」
胤祀望著他,實在無法將眼前待自己至親至善的胤禛,與日後迫他至深的雍正皇帝聯繫起來。
「你怎麼了,怎的發起呆來?」
胤祀回過神,勉強笑道:「我看四哥這幾天憔悴了不少。」
胤禛被他一句話又牽起傷心的情緒,低聲道:「我日後,便沒有額娘了……」
話未落音,就被胤祀摀住嘴巴。
「四哥有額娘,四哥的額娘就是德妃娘娘,皇宮內外到處都是耳朵,以後莫要胡說了。」
胤禛看著胤祀肅然的神色,心底湧起一股暖流,默默道:佟額娘,你放心吧,這宮裏不是沒有人關心我的,我一定會像答應你的那樣,好好對待八弟。
胤祀不是看不明白胤禛眼裏的溫暖,但他一直裝作不明白,或者說,因著前生的糾纏,他一直想要避開這個人,奈何命運捉弄,自己醒來碰上的第一個兄弟,卻偏偏是他。
如果他們這樣交好下去,如果他不去爭那個位置,那麼他們的結局,是不是會有所改變?
胤祀無數次想過這個問題,卻都無果,便也不再去想,順其自然,慢慢地反而愈發淡了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怨恨。
無論如何,這輩子小心翼翼的性格,是改變不了了。胤祀暗自苦笑。
胤禛看到他的神色變化,只以為他是累了,便道:「你先回去吧,不要在這裏陪著我熬了。」
胤祀確實挺累的,但他卻想多待一會,也好在這個四哥心中加加分。
然而這個身體終究還小,不一會便眼皮沈重,昏昏欲睡。
胤禛看著歪在他身上的人,不由好氣又好笑。
讓他去休息偏不聽,結果在這裏睡著,自己身上倒像多了個沙包,憑空增加負擔。
想歸想,終究沒有推開他,只任著對方靠在這裏身上。
七月的夜晚還是有些涼意的,但胤祀身上的體溫,卻透過衣服傳遞過來,讓他感覺不到一絲寒冷,彷彿連心也跟著柔軟起來。
孝期既過,宮內各處都恢復秩序。
無論誰不在了,日子都要繼續過下去,也許除了胤禛,所有人都漸漸淡忘了佟皇后的死。
胤祀自從上次落水之後,便開始有意無意地躲著太子。
他知道自己看到不該看的事情,雖然事後故作無知躲過一劫,但難免太子哪天突然想起來,趁著康熙不在的時候,找個由頭讓他消失,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
據他所知,皇阿瑪所出的這麼多兒子中,能最後存活下來的,不過二十四個,其餘那些,或者幼年夭折,或者急病而亡,至於是不是真的生病,或者因為什麼生病,就不得而知了。
外人往往只看到皇宮的金碧輝煌,連那些八旗的秀女,也削尖腦袋想被年華正盛的皇帝看上,希望能封上個妃位,殊不知榮華富貴的同時,往往是萬丈深淵。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該來的始終要來。
這一天胤祀下了學,碰上被各自被嬤嬤帶著的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俄。
兩人正鬧著要去禦花園,撞上胤祀,二話不說要拉上他。
胤祀知道他們小時候很皮,凡是調皮搗蛋都有份參與,偏偏兩人母妃位份又高,在宮裏呼風喚雨,少有人敢違逆,結果有時因為頑皮過甚被康熙責罰,總是兩人一起受過,堪稱難兄難弟。
他看了看兩人,對正想去永和宮的胤禛道:「四哥不若先去給德妃娘娘請安,再到禦花園找我們。」
胤禛並不是很喜歡胤禟和胤俄,但也沒有出聲反對,點點頭便道:「我稍後過去。」
多了一個同夥,胤禟和胤俄頓感豪情萬丈,到了禦花園,就上躥下跳,一會要爬樹,一會要遊湖,累得那些嬤嬤太監們跟著疲於奔命,胤祀身為哥哥,不可能不跟著照看,幾番下來,也是大感吃不消。
「八哥,你看那隻鳥,我想抓他!」老十胤俄抓著他的袖子,指著樹梢上一隻黃鶯小聲道。
等你爬上去,鳥都飛了。胤祀道:「讓別人上去給你捉吧,你不能上樹!」
「不行,我得親自捉住它,這鳥兒可真漂亮,我帶回去給額娘看,過兩日就是她的生辰了。」小胖子說罷挽起袖子,蹬蹬蹬地往上衝。
胤祀連忙抱住他。「不許胡鬧!」
那邊胤禟看到滿樹桂花飄香,也想去採兩把,胤祀看著身邊人仰馬翻,真是一個頭兩個大。
驀地一個聲音自不遠處響起。「八弟,九弟,十弟,這是幹什麼呢?」
胤祀抱住胤俄的手一僵,慢慢回頭。
身邊的人早已跪成一片。「太子殿下萬安。」
太子穿著白色便服,袖子銀絲滾邊,襯得一身俊秀挺拔。
他面帶微笑地踱過來,目光在三人掃了一圈,最後落在胤祀身上。
「八弟,你們在玩呢?」
胤祀低下頭,道:「胤禟和胤俄調皮,擾了太子殿下清靜,請殿下恕罪。」
胤禟和胤俄也安靜下來,他們畢竟不是尋常人家的孩子,知道在什麼人面前不該搗亂。
「都是兄弟,什麼罪不罪的。」太子要笑不笑,嘴角微微扯起,胤祀總覺得他望著自己的目光,彷彿能夠看透他的心思。
這個二哥素來很聰明,雖然他的聰明後來沒有用到正道上,卻也是因為做了將近四十年的太子,內心焦躁,又被人慫恿,才想出逼宮的糊塗招數。但在早年,他的聰慧與能力,是滿朝文武都交口稱讚的,也為康熙所驕傲。
「本宮有點事,想與你說,到毓慶宮來一趟吧。」太子又走近了點,兩人近在咫尺,他的身形壓了胤祀大半截。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胤祀微微垂頭,看不清表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