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夢
秋風蕭瑟,落葉飄瀟。
高牆灰瓦的小院孤零零杵在那裏,老舊的窗紙半搭在窗櫺上,被風吹得抖動起來。
胤禛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來過這樣一棟宅子,但記憶深處,彷彿又有些熟悉感,讓他忍不住走向那扇門,想要去推開它。
門似乎也已經年未修,上的漆大都掉得差不多了,還有些粗糙的裂縫,一推開便發出咿呀聲響,在空曠的院子裏顯得分外滲人。
屋裏沒有點燈,冷冷的一片幽暗,陽光從半開的門外透進來,不僅沒有增添溫暖的感覺,反而多了幾分古怪。
胤禛只覺得彷彿有隻手,將自己緊緊揪住,心頭傳來一陣陣的悸動,腳步卻停不住,一直往裏走去。
房間的盡頭,是一頂紗帳,早已泛黃,連床頭的流蘇,也都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帳中隱隱綽綽,彷彿有個人躺在那裏。
直覺就是胤祀,他不由開口輕喊:「小八?」
沒有人回應。
便連這聲輕喊,都像在房間裏迴盪起來,更顯空曠。
胤禛有些急了,又喊了一聲:「胤祀,是不是你?」
紗帳那邊還是一片沈寂。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揭開它。
帳內的景象,一點點映入眼簾。
破舊的錦被微微隆起,果然躺著一個人。
及至紗帳完全挽起,胤禛卻赫然發現,蓋在被子下面的,竟不是人,而是一副白骨。
一副森森白骨。
「!!!」
胤禛猛地睜開眼,滿頭冷汗。
這一清醒,才發現自己還在書房裏,手臂被枕得酸麻,彷彿在提醒自己,剛才那一切不過是一場夢。
剛長舒了口氣,外面便響起一陣敲門聲。
「誰?」
「爺。」
「進來。」
四福晉推開門,看到胤禛臉色蠟白的模樣,忙道:「爺,可是身體不適?」
胤禛搖搖頭:「你讓蘇培盛去備馬,我要進宮一趟。」
烏喇那拉氏吃了一驚。「這麼晚,宮門都下了,出了什麼事嗎?」
胤禛不語。
這些日子的相處,已讓烏喇那拉氏摸清了他的一些性情,知他不想說的事情,無人能強迫他,便轉了話題。「現在天色已晚,皇阿瑪說不定歇下了,爺明早再進宮吧?」
胤禛微微擰眉,道:「剛做了個夢。」
「夢見什麼了?」
他並沒有立時回答,良久,才歎了口氣。「罷了,明早再進宮吧。」
翌日的早朝,又發生了一樁事情,讓胤禛想說的話沒來得及出口。
事情的起因還是八旗生計。
有個下層旗人,祖上從龍入關,還曾當過正五品的分管佐領,到了他這一代,沒落了,只剩下幾畝薄田,在那經營著,要富不大可能,餓死也不至於,原本也是相安無事。
結果那片地被人看上,對方是一個不入八分鎮國公,叫阿克敦,想用那塊地來建莊子,用低價與那戶人家收購,那人卻不肯賣,這就惹惱了阿克敦,他故意引誘那戶人家的男主人染上賭癮,又讓對方欠下高額賭資,借此威脅對方將地抵償給自己。
那旗人家中沒了田地,又欠下賭債,很快就敗落得一塌糊塗,連年過六旬的老母也要出門乞討,此事被報到宗人府那裏,因案情再尋常不過,宗人府本著大事化小的原則,讓那旗人將老母接回家中奉養,又告誡了阿克敦,結果不出三天,那老母在家上吊死了,欠下賭資的旗人也一把火將自己全家連同那間屋子給焚了。
事情鬧大,宗人府再不敢擅專,忙呈給康熙。康熙原本還覺得之前施世綸的奏摺,有小題大作之嫌,但聽聞這件事情,立時便龍顏大怒,不僅下令將阿克敦處以流刑,連同宗人府一干人等,也都受了不同程度的責罰。
胤禛這邊,康熙本是讓他調查八旗生計的事情,如果出了這樁變故,催得就更緊了,胤禛每日在戶部和宗人府之間來回奔波,有時還要深入下層旗人家中勘察實情,忙得不可開交,根本抽不開身。
而那個恐怖的夢境,自那夜之後,竟也再未出現過。
此時的山西平陽,馬齊正急得滿頭大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他絕對沒有想到,剛剛發生過地動的平陽,竟會在這個時候,再次地動山搖,當時他正在後院,所以倖免於難。
可是如今還被埋在廢墟下的,卻是一個他萬萬擔當不起的人物,八阿哥胤祀。
「快搬!」馬齊抹了把汗,氣急敗壞地吼道。
整間屋子夷為平地,哪裡還有完好的地方,當時惠善與高明已經傻了,高明不由分說撲上去就想把磚石挪開,還是惠善尚存一絲理智,死拖活拽將他拉走,兩人飛快趕回平陽府衙稟告馬齊。
馬齊一聽就愣了,過了一會兒,才將平陽知府喊來,命他馬上找來人手,幫忙將下面的人救出來。
上面是大塊磚石,還有幾根碩大樑柱橫在上面,旁邊的房屋也俱都倒塌了,壓在一起,無疑是雪上加霜。
此刻馬齊想哭的心都有了。
若下面的人有個萬一,他萬死也難辭其咎。
平陽知府王輔,如今也是著急上火,還有一絲疑惑。
那邊調糧的旨意還沒下來,數以萬計的百姓等著救命糧活命,這邊又來了次地動,連欽差大人的侄子也給埋了進去。
只是看馬齊以及他帶來的眾人皆一副心急火燎的模樣,王輔心覺有異,卻也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
被埋在下面的,不像欽差的侄子,倒像他的主子。
這次地動,死傷又是不少,知府衙門的官兵,一方面要去維持秩序,幫忙救濟災民,王輔也調不出更多的人手了,十幾名官兵吃力地搬開那些石塊,進度其實十分緩慢。
高明站在旁邊,一遍遍地喊胤祀。
惠善與馬齊帶來的兩個侍衛,早就挽起袖子跟著搬運。
和胤祀一起被壓在下面的,還有沈轍與厲清和。
厲清和是最早被救出來的。
因為被沈轍緊緊護在懷裏,他並沒有受什麼傷,只是驚嚇過度,神色還有點木訥。
隨後是沈轍,他的腿被壓斷了,整個人暈死過去,但性命也無大礙。
高明看著一個個被救出來的人,都沒有胤祀,已經嚇壞了,趴在邊上哭喊著。
「爺,您倒是應奴才一聲啊,爺!……」
馬齊也白著一張臉,緊緊盯著每一塊搬起來的磚石。
「大人,令侄福大命大,定會無事的,但此番地動,事關重大,是否應立即上報朝廷?」王輔斟酌著言辭對馬齊低聲道,他憂心民眾會因無糧而餓死更多,更擔心因此引發民變,內心焦急程度,不亞於馬齊。
王輔的話提醒了馬齊,發生這麼大的事情,無論八阿哥是生是死,都要第一時間告訴皇上,也可趁機催糧。
「我這便去寫奏摺,這邊就勞煩王大人了。」
王輔抹汗點頭。「大人放心便是,下官會在這裏盯著。」
「爺,您想想良……想想您額娘,想想四爺,快答奴才一聲……」高明抽噎著邊道,他伺候胤祀多年,胤祀對他也很好,兩人主僕之情,自然非同一般。
「催魂似的……爺聽了心煩……」
從瓦礫廢墟之下,忽地傳來一句話,聲音微弱,聽在高明耳中,卻如響雷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