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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日月》第1章
因緣

  雍正四年三月初十。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別冷,即便已經入了早春,那點點寒意依舊侵入衣裳,侵上人心。

  高明挎著小竹籃,按上鏽跡斑斑的門環,緩緩推開。

  大門發出年久失修的嘎吱聲響,在這寂靜得近乎可怖的院子裏顯得分外刺耳。

  入目皆是滿地殘亙斷瓦,一地狼籍,連糊在窗戶上的紙都破敗不堪,冷風從這樣的房子裏吹進去,裏面的人想必難受不堪。

  高明深吸了口氣,捺下心頭酸楚,顫巍巍地走向院子中間那扇虛掩的門。

  門後一片晦暗,光線的驟變讓高明的眼睛不由刺痛了一下,片刻才慢慢恢復過來。

  本應有炭火的爐子此刻一片漆黑,想是伺候的人狗眼看人低,根本不上心,更不會來這個形同死牢的院子裏添火。

  床上靠著一個人。

  半垂的幔帳遮住了容顏,破舊的錦被也蓋住了大半身體,只有那只擱在床邊的手露了出來,泛著病態的蒼白。

  高明頓了頓,還是沒忍住喉頭的哽咽,顫抖著喊了出聲。

  「王爺……」

  幔帳後傳來一陣低低的咳聲,極壓抑的,聽得人心裏發慌。

  半晌,才聽到床上那人道:「是高明啊。」

  聲音帶了些嘶啞和疲憊,卻隱隱還有昔日的風雅,高明心頭又是一陣發堵,連忙把籃子放在桌子上,上前伏倒。

  「王爺,您受苦了……」

  胤祀倒沒有什麼憤懣,瘦削蒼白的臉上只剩一派雲淡風輕。

  有什麼苦,有什麼恨,也早已在這些年裏消磨了去,現在他只希望那個人能夠善待自己的妻兒。

  「你從福晉那裏來的?」胤祀頓了頓。「她還好吧?」

  高明呼吸一窒,原來王爺還不知道,想來也是,被囚禁在此,又有什麼人會把消息傳遞給他。

  他神色一有不對,立時就被胤祀發覺了。

  「怎麼了?」

  高明不說話,只是跪倒在那裏,雙肩微微顫抖,見他這副模樣,胤祀也有些急了。

  「福晉到底怎麼了?」

  說話一快,喉嚨便忍不住發癢,又是引來一陣劇咳,咳得冷白的臉色都泛起淡淡暈紅。

  「福晉,福晉她……已經去了……」嗚咽的聲音自高明口中傳來,斷斷續續,內容卻如晴天霹靂。

  胤祀神色木然,忡怔半晌,這才歎了口氣,低低道:「是我累了她……」

  「王爺……」

  「她出身高貴,本就是天之驕女,若不是許了我,定然可以找到一段更好的姻緣。」胤祀的眼神有些恍惚起來,似乎回想起什麼,面上浮起一層悲涼,淡淡的,卻又哀慟入骨。

  「你回去吧。」忽聽床上那人道,高明愕然抬首。

  「你能進來,必是塞了不少銀兩,胤禛連毓秀也不放過,怎麼會把你放在眼裏,莫要被他抓了把柄了。」胤祀語氣淡淡,直呼皇帝名諱,並無半絲起伏。

  「王爺,老奴,老奴這條命,跟著您,您在,老奴在,您要是,要是……老奴也就跟著去了。」高明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他一直覺得,自家王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有才華,有能力,比起當今皇上乃至他的其他兄弟,一點也不遜色,可是,明明是這樣一個溫和儒雅的人,又為什麼會被君父斥為心高陰險,以致於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他想不明白,到死都不明白。

  胤祀見他模樣,歎了口氣:「我已是將死之人,他要怎麼對我,倒也無甚所謂,你又何必白白搭上一條性命,若你還視我為主,此時便當回去,好好服侍弘旺。」

  高明不敢違命,只得諾諾應下,可他怎麼也沒想到,跟胤祀的這一次見面,竟成了永訣。

  他回去沒多久,就傳來消息,說皇上頒下旨意,命罪人胤祀改名為阿其那,滿語中即為「狗」的意思。

  高明聞聽,只氣得渾身發抖,雖說天家無親情,但刻薄至此的哥哥,古往今來也不多見,竟然讓自己的弟弟改名為狗。

  隱隱聽說旨意一下來,許多人都去勸皇帝收回成命,也許是同情胤祀,也許是不希望皇帝背上後世罵名,但都無功而返。

  高明再也沒能進去探望胤祀,任他塞了多少銀子,守門的就是不鬆口,反而疾言厲色將他驅走,他萬般無奈,離開的時候,一邊忍不住頻頻回首,只見那座破敗的宅子孤零零地立在那裏,寒風中,愈顯寂寥。

  雍正四年五月十七,雍正帝召見諸王大臣,歷數胤祀與胤禟結黨營私等罪過,長篇累牘,字字如針,直刺人心。

  胤祀在高牆之內聞知,只餘一聲冷笑而已。

  彼時,他已咳嗽不斷,有時甚至整夜整夜地吐血,然後暈倒過去,也從未有人過來探問一聲。

  四哥啊四哥,你究竟恨我到了什麼地步,不殺我,卻又慢慢地折磨我,讓我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死去,讓我一無所有,萬劫不復,真不愧是當年所有兄弟中最冷心冷情的人。

  他低低笑著,笑聲諷刺。

  既然都是一父所出,那把椅子,自然人人都曾覬覦過。

  只是到了如今,他終究知道自己錯得離譜。

  清朝慣例,子以母貴,他本以為自己額娘出身低微,那麼自己便要更加努力,去爭得更多的籌碼,為額娘,也為自己,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他的努力,換來的是君父的防備和猜疑,額娘更是早早便去了,孤苦一生的她,竟還未過上一天舒心日子就撒手人寰。

  胤祀靠在床上,怔怔地看著窗外陽光燦爛,花顏綻放,只覺得渾身發冷,彷彿生命正一點一滴地從身體內流失。

  爭來爭去,不過是竹籃打水,井中撈月。

  今日胤禛對付他和九弟十弟的手段,他也能理解,畢竟宮闈之爭,不是你死便是我活,坐在那高位上的,總要斬草除根,才能安心,就像當年皇阿瑪對他們這些兒子這樣,處處猜忌,處處防備。

  只是,毓秀她……是無辜的啊。

  不過是個婦人,又能興起多大的風浪,何至於此,要逼死她?

  念及妻子,胤祀痛苦地閉上眼。

  嫡福晉郭絡羅氏出身高貴,自幼為外祖養育,自然被捧上了天,也養成她驕縱任性的性格,夫妻結縭二十幾載,雖然他一開始只不過為了她的身份才娶她,但是這些年相處下來,早也如同家人一般。

  毓秀縱然性格潑辣些,行事不肯相讓,也罪不至死啊……

  千錯萬錯,都因自己而起。

  而他卻還在這裏,苟延殘喘。

  胸口一陣氣悶,又是一串劇咳出聲,他伸手去掩,連袖子也濺上點點殷紅。

  胤祀從來不知道,這命,竟也是用來熬的。

  雍正四年六月初一,帝將胤祀一黨罪狀共四十餘款公諸於國,昭告天下。

  雍正四年八月廿七,康熙第九子胤禟困於高牆之內,因病潦倒身死。

  胤祀聽著來人宣讀聖旨,彷彿就像聽不懂那些內容,神情漠然,波瀾不興。

  那人本是奉旨而來,故意將胤禟的死訊告訴他,卻見胤祀沒有半點反應,不由有些無趣,悻悻地摔門而去。

  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胤祀終於神色鬆動,一低頭,又吐了一大口血。

  嘴角卻微微勾起,連同那沒有抹去的血跡,恍如桃花般妖豔。

  額娘,如果你在天有靈,就快點讓兒子到九泉之下與你團聚吧。

  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死亡,而是生不如死地活著。

  他最愛的額娘,他的嫡福晉,他最好的兄弟,已經一個個離開。

  要什麼時候,才輪到他?

  雍正四年九月初五。

  風從樹梢處刮過,幾枚葉子隨著風的痕跡打轉落下,滿院蕭索,一片蒼涼。

  「皇上?」張起麟小聲提醒,讓那個站在院中的人似乎醒過神來。

  「他的病情如何?」平板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前兩日太醫來看過,說似乎不太妙。」張起麟小心斟酌著言辭回道,他不敢抬頭去看帝王的神色,卻仍舊忍不住揣測起主子來到這裏的目的。

  不止張起麟不知道,連胤禛自己,也有點迷茫。

  從堆積如山的奏摺中起身,在偌大的皇宮內隨意漫步,卻不由自主地走到這裏來。

  那個人的福晉,曾去求了十三弟來面聖,卻口口聲聲都是誅心之言,說他生性歹毒,連自己的親生額娘都活活逼死,連自己的兄弟手足也不放過,明明可以一條白綾賜死了事,卻要一遍遍地折磨她的丈夫,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些宮闈秘事,本就是胤禛心中隱痛,卻被郭絡羅氏當成咒罵之辭,在他面前撒潑,他又何嘗想做一個背上刻薄罵名的君王?兄弟四十多年,幼時也曾一起嬉戲玩鬧過,幾曾想過今日會到這個地步。

  皇額娘走了,髮妻元後烏剌那拉氏走了,兄弟之中,僅存的也寥寥無幾,他終於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如果時光倒流,當初他還會不會去爭這個皇位?

  胤禛歎了口氣,只覺得內心蕭索一如眼前景致,他性情冷硬,從前諸多行事,很少後悔過,直至看守胤祀的人來稟報他病情沈屙,方才有所觸動。

  也許是老了。

  人老了,總喜歡緬懷以前,回憶過去。

  他踱至屋前,慢慢地推開門。

  屋內冷寂無比,若不是他知道那人躺在床上,只怕以為壓根就沒有人氣。

  眼角一瞥,看到火爐未燃,胤禛的臉色陰沈下來。

  張起麟察言觀色,馬上跪倒在地。

  「都是奴才疏忽了,奴才馬上讓人添炭火!」

  胤禛冷哼,沒有出聲,轉身朝床榻走去。

  床上的人動了動,彷彿要撐起身體,卻沒有力氣,只能逸出一聲長長的歎息。

  聽在胤禛耳中,竟如響雷,讓他心頭一沈,疾步上前,也順勢看清了那人的面色。

  蒼白如鬼魅的臉,瘦得彷彿快要包不住骨頭的身軀,一張破舊的錦被蓋住半身,一頭枯黃頭髮散落在枕上,這就是昔日風雅無雙的八賢王。

  縱是胤禛再冷面無情,也不由大受震動,轉頭沈聲道:「張起麟,人怎麼伺候的,怎麼整成這副模樣?」

  張起麟嚇得伏倒在地,連道奴才該死,他心知這位主子最厭爭辯,萬言不如一默。

  其實胤禛是冤枉了張起麟,人情冷暖,落井下石,是人性根本,胤祀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都是因他而起,旁人不過是順勢推了一把。

  胤祀低咳一聲,慢慢睜開眼,見到胤禛,嘴角居然露出一抹笑意。

  「皇上可是來賜我死罪的?」

  他身體已然敗壞,現在不過是在熬時間,連說一句話都吃力無比。

  見胤禛不語,他又續道:「是白綾,咳咳……還是毒酒?」

  「朕不殺你。」

  胤祀蜷手成拳捂嘴咳嗽數聲,平靜道:「那就是皇上又想到什麼折騰人的招數了?莫非這次,要對弘旺下手?」

  胤祀膝下單薄,惟有弘旺一子,對於他來說,這個兒子,是他現在唯一的牽掛了。

  胤禛被他的話弄得無來由心底一陣煩躁,不由狠聲道:「在你心目中,朕就是這樣的人嗎,好,你想死,朕偏不如你的願!」

  說罷起身便往外走,臨至門口,又突然頓住身形,轉過頭。

  「你心裏,很恨朕吧?」

  那邊半晌無語,就在他以為對方不會應答時,胤祀的聲音淡淡響起。

  「我不恨你。」

  「成王敗寇,理所應當,當年太子何其得聖眷,到頭來,還不是廢立無常,全憑皇阿瑪喜怒,父子尚且如此,何況兄弟。」

  「你這麼對我,我能理解。」胤祀咳了數聲,感覺腥膻味自口腔蔓延開來,便知道又吐血了。「換了我在你今天這個位置,指不定你會有什麼下場。」

  他說的是真心話,若說自己以前沒有恨,沒有不滿,那是假的,但是這些情緒在他被圈禁起來的這些日子裏,早就看透看淡了,皇帝又如何,皇位又如何,不過都是虛妄而已。

  胤禛不再說話,推門出去,張起麟連忙起身跟上。

  出了屋子,胤禛緩下腳步,冷聲道:「著太醫好生醫治,一定要把人治好過來,若有他有個不測,朕不輕饒。」

  張起麟不知道主子為什麼突然又對這位爺上心起來,當下連連答應。

  回到西暖閣,胤禛一直覺得不妥,說不清是什麼感覺在心底徘徊,掀起一些不祥的預感。

  褪下手腕上的佛珠,默念幾遍心經,又將精神放在奏摺批閱上,很快便轉移了注意力。

  直到夜幕降臨,才看到張起麟過來低聲詢問:「皇上,可要用膳了?」

  他點點頭,正想說話,卻見一個太監匆匆過來,跪在門外。

  「啟稟聖上,罪人阿其那去了。」

  自雍正四年下詔將胤祀改名為阿其那,將胤禟改名為塞思黑之後,胤禛便要求所有人也跟著這麼稱呼那兩個人,但現在聽這個小太監這麼稱呼,卻莫名一陣惱怒,待聽及後面的話,整個人都愣在那裏。

  半晌,才緩緩道:「你,再說一遍。」

  小太監心中惴惴,忙又重複道:「奴才啟稟聖上,罪人阿其那,病重難治,方纔已經去了。」

  他伏倒在地等了許久,卻等不到那頭的片言隻語。

  胤祀只覺得身上忽冷忽熱,沈沈浮浮,意識像漂浮在半空似的,混沌不清。

  身體所有的骨頭如同要散了一般痛苦難耐,血從口中不斷地溢出來,周圍隱約傳來走動不停的腳步聲,喧嘩聲從四面八方湧來,將他包圍在中間。

  彷彿有許多隻手在自己身上擺弄,似乎在把脈,灌藥,或者扶他起來,卻並不真切,這種感覺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消失。

  他覺得身體很輕,輕得彷彿要飛起來,連那些長久折磨著他的病痛,也都感覺不到了。

  終於要解脫了吧。他想,嘴角慢慢地露出一個笑容。

  活得那麼長,那麼累,早就厭煩了。

  不知道額娘是不是還在九泉之下等著他。

  若有來生……

  若有來生,他只願生在平凡百姓家中,平淡度日,躬耕為樂。

  願生生世世,不再生在帝王家。

  ……

  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得耳朵中又慢慢地傳入很多聲音,由模糊到清晰。

  之前輕飄飄的感覺不復存在,他彷彿又落入軀體之中,而身體似有千斤沈重,動一下便有四肢百骸的痛楚湧上來。

  「嗯……」嘴角不由逸出呻吟,他眉頭微皺,慢慢地睜開眼。

  「八爺,您醒了?!」驚喜的聲音自旁邊傳來,陌生而又有些熟悉。

  他緩緩側過頭,望向出聲的人,一看之下,心頭巨震。

  那人見他臉色突變,不由也跟著慌張起來。「八爺可是還有些不適,奴才再喊太醫過來吧?」

  「你……」胤祀吃力地吐出一個字。「你究竟是……」

  「奴才是高明啊!八爺,您不記得了?」高明接道,年輕的臉上滿是惶恐。

  胤祀大口喘息,環視周圍幾圈,又將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這個地方,這副身體……

  怎麼會這樣?

  他究竟是在夢裏,還是……

  「高明……」

  「奴才在!」

  「現在是什麼時候?」

  「主子,現在剛過丑時,您身上起熱症了,太醫剛來看過,說要多休息,想是這幾日看書歇晚了,明日上書房那邊得告個假……」

  高明絮絮叨叨說了一堆,胤祀卻聽得愈發心驚,不由打斷他。「現在是什麼年號?」

  高明聞言大驚,覺得主子定是魔障了,竟連年號都忘了,惴惴應道:「如今是康熙二十七年三月初十,主子,您……」

  胤祀再也沒聽清楚他後面的話,滿腦子都停留在康熙二十七年幾個字上面,心頭混亂迷惘之極。

  他竟回到了三十八年前?!

  是莊周夢蝶,抑或蝶夢莊周?

  他從來沒想過這種荒誕得近乎怪異雜說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若只是夢,那為何自己曾經經歷的一切,會歷歷在目,刻骨銘心,如果不是夢,那麼眼前這一切,又要如何解釋?

  胤祀閉上眼,胸口起伏不定,高明見他這副模樣,不由擔心不已。

  「主子可有什麼不適,奴才再去召太醫來!」

  「等等。」胤祀叫住他,睜開眼,在他身上打量了一遍。

  現在的高明,年輕了三十八歲,數數年紀,也恰好是剛調來服侍他沒多久的時候,這個忠心耿耿的太監,後來一直跟著他,直到自己被圈禁……

  胤祀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我沒什麼事,你出去吧,我要歇息了。」

  高明應聲退下,而胤祀躺在床上,聽著窗外萬籟俱寂,終於能夠好好地思索自己的事情。

  他,從一個被圈禁的將死廢人,突然又重新回到三十八年前。

  康熙二十七年,現在的他,才七歲。

  那些痛苦的記憶,彷彿還在眼前,然而現在被暖香熏,卻恍如夢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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