束手
誰也沒有料到,康熙剛剛出征不到一個月,就班師回朝了。
並非是凱旋歸來,而是染病不起,迫不得已,提早歸來。
康熙的病來勢洶洶,連隨軍太醫也束手無策,德妃宜妃等人沒有皇命,不得輕易出宮,聽聞消息,只能在宮內急得團團轉,翹首以盼。
大阿哥雖然跟太子爭來爭去,可也從沒想過,要是皇阿瑪遭了不測,自己又該如何,所以隨駕回來,一路也是侍奉左右,寸步不離,倒令康熙感動不少。
待回到紫禁城,康熙的病依舊沒有起色,太醫院沒日沒夜的會診,卻是全然的束手無策。
「還不趕緊用藥!」宜妃看著康熙緊閉雙眼,包裹在被褥中的蒼白模樣,回首朝那些太醫吼道。
惠妃與榮妃侍立一旁,憂形於色。
貴妃鈕鈷祿氏身體不好,佟皇后的妹妹佟貴妃又是個心性綿軟懦弱的,因此自佟皇后去世,後宮掌管實權的,漸漸就成了宜妃與德妃二人。
「啟稟娘娘,非是微臣等不肯用藥,此病兇險,萬歲爺高燒不退,實在是……」
宜妃不肯再聽他們廢話,轉頭對德妃道:「妹妹,你看……」
德妃蹙著眉頭:「太子那邊可有說法?」
宜妃抿唇不語,又使了個眼色。
德妃會意,兩人悄悄退到無人的角落,宜妃方道:「朝臣那邊,有建議尋訪民間名醫的,但太子怕不妥當,就駁了回去,可這高燒不退……」
平日兩人在後宮也少不了勾心鬥角,但此刻康熙病重,因著共同利益,都一致對外,若康熙有個不測,別看她們平日榮華富貴,高高在上,兒子都還沒成年的嬪妃,至多也就封個太妃去跟皇太后一起守寡過日子。
德妃也是六神無主:「不若去請太后來……哎。」說罷也覺得自己不著調,不由搖頭。
宜妃苦笑道:「太后平素是個不管事的,來了也無濟於事,現在太醫又束手無策,我這心亂的,實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宮內自是陰風冷雨,雖然上書房每日讀書依舊不落,但連年紀尚幼,剛入學不久的九阿哥和十阿哥,也能看出師傅的心不在焉,更別說胤禛和胤祀這些年長的阿哥們。
下了學,胤禟與胤俄沒回自己的居所,反而緊緊粘著胤祀,他走到哪,兩人就跟到哪。
「八哥,他們都說皇阿瑪不好了,皇阿瑪不會有事吧?」九阿哥胤禟惴惴問道,連帶一旁平日裏無法無天的十阿哥胤俄,也巴巴地望著他。
胤祀看著自己的身量,再看了看他的體重,放棄了抱起他安撫的念頭,只摸了摸他的腦袋,掃了他們身後伺候的人一眼,冷冷道:「哪些奴才跟你嚼舌根的,回頭跟宜妃娘娘說一聲,都拖下去打板子,皇阿瑪洪福齊天,自然不會有事的。」
胤禟他們身後的人被胤祀那句話說得身子一抖,齊齊低下頭去,皆料不到平日裏溫和少言的八阿哥,也會有如此疾言厲色的一面。
一手牽著一個,待走到阿哥所,胤祀發現院落裏臺階上站著個小娃娃,吮著手指,濃眉大眼,正看著他們走過來。
「小十三?」胤祀有點意外,放開兩人的手,走至十三阿哥胤祥面前,蹲下身道。「你怎麼在這裏?伺候的人呢?」
胤祥學說話較晚,就算現在三四歲了,也還說得不怎麼利索,完全看不出日後的爽朗,此時呀呀地說了兩句,胤祀也聽不明白。
德妃與宜妃正守在康熙那裏,現下只怕沒空管他們,胤祥的生母敏妃又是庶妃,雖說封妃,卻連個冊文都沒有,也說不上話。
一時無法,胤祀只好帶著三個小孩在屋子裏玩,所幸他從前有弘旺,也算是經驗豐富,半個時辰下來,直把三個小孩逗得咯咯直笑。
四阿哥胤禛進來的時候,見到的便是兄弟幾人其樂融融的這一幕,看著他們渾然不知世事險惡的模樣,不由歎了口氣。
胤祀正與他們說得口幹舌燥,看到胤禛猶如看到救星,忙道:「四哥,怎麼過來了,快過來坐。」又見他心事重重,便問道:「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胤禛看了胤禟他們一眼,沒有說話,胤祀明白了,命人拿出幾件小玩意送給幾人,又喊來他們的近身嬤嬤,將幾人領出去玩,待得屋子裏只剩兩人,才道:「四哥?」
胤禛喝了口茶,已是慢慢冷靜下來,他明年就要指婚開府,也開始慢慢地接觸朝政,上書房的功課對他來說也就不是那麼緊要,這些日子跟這旁聽旁觀了不少事情,心中倒生出許多憂慮來。
「皇阿瑪的病,怕是不大好。」
胤祀大吃一驚,他依稀還記得這個時期康熙生了一場大病,但後來也轉危為安,否則也不會有日後長達六十年的執政,所以這段日子宮裏宮外都雞飛狗跳,惟有他不動如山,該上課便去上課,該請安便去請安,與平日無異,但現在聽胤禛所說,似乎比他想像之中還要來得兇險。
「四哥說詳細一點。」
胤禛習慣了有事與他一起商量,又知道這個八弟早熟聰穎,便道:「皇阿瑪至今高燒不退,太醫院診斷不出病情,都拿不出一個章程來,太子那邊,我總覺得有些不妥。」
胤祀一愣。「什麼不妥?」
胤禛道:「我也說不上來,按理說也沒什麼異常,太子幫忙處理國事,也一樣去請安,我還碰見過一回,但是……」他沒再說下去,顯然也是不知要怎麼表達。
「德妃娘娘和宜妃娘娘那邊呢,可有什麼法子?」
這句話一入耳,胤禛靈光一閃,突然就明白自己到底覺得哪裡不妥了。
出了這種事情,德妃她們自然是五內俱焚,著急上火的,連太后也天天關在自己的小佛堂裏唸經誦佛,祈求皇帝平安。
太子雖然天天來探望,雖然也表現得很關心,但卻絲毫沒有忘了幫忙處理奏摺,與朝臣議事,一切有條不紊,不慌不忙,正是因為太過冷靜了,所以讓胤禛覺得怪異起來。
這些事情完全是憑空猜測,不能隨便亂說,所以他也只是同胤祀略說了一下自己的感覺。
胤祀自然知道太子那丁點異常從何而來,但他沒想到這位四哥的敏感度居然如此之高,現在就能觀察入微。
他想了一想道:「皇阿瑪的病情沒有起色,都是由太醫院診的脈吧?」
胤禛點頭:「這是自然,聽說朝臣裏有提議去民間尋訪醫術高明者的,但被太子駁回了,說不穩妥,後果難料。」
胤祀道:「京城不是有西洋教堂嗎,他們洋人治病,都有另外一套法子,不若請他們來看看?」
他並不知道那能治瘧疾的金雞納霜,最後到底是被誰呈上來的,但直到現在也沒有一個人說起這件事情,眼看康熙病情沈屙,已經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
胤禛愣了半晌,才道:「洋教士的東西,怕是不可信吧。」
「當年湯若望很為太皇太后倚重,皇阿瑪更是精通西學,這些年我們同樣學了不少,聽說洋人治病跟我們很不一樣,或許能有希望。」
胤禛皺眉:「就算我們有這個心,又有誰肯冒險擔這個責任?」
胤祀思忖片刻,道:「找大阿哥。」
大阿哥與太子之爭,漸漸浮出水面,連他們這些兄弟,也略知一二。
康熙病重,若有個萬一,繼位的自然是太子,到時候大阿哥的日子就要難過了,所以如果說現在有誰最希望康熙長命百歲的,那大阿哥肯定是其中一個。
群醫束手,走投無路,就算有一絲的希望,也會讓人想去嘗試。
德妃和宜妃是后妃,不好插手這些事情,太子和索額圖,更不會擔這個責任,因為康熙的病,其實對他們有百利而無一害,如果因為他們首肯用藥而讓康熙遭到意外,原本無功也要變成有過,繼位就要平生波瀾。
在這種情況下,大阿哥就是最適合的人選。
胤禛馬上明白過來,道:「那我們這便去找大哥吧,成與不成,盡一份心力而已。」
此刻的四阿哥胤禛,完全沒想到過皇位會落在自己頭上的可能性。
在他上面,別說有個太子,就算沒了儲君,還有深受重用的大阿哥,和文才出眾的三阿哥,所以胤禛心無旁騖,確實只是想要康熙早日好起來罷了。
胤祀自是點頭答應。
大阿哥此時正焦頭爛額之際,見了他們自然沒有好臉色。
明珠被起複,隨福全參贊軍務去了,餘下他一人留在京城,想商量點機密也沒個人可以推心置腹,又碰巧撞上康熙生病,實在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出了這樣的大事,大阿哥生怕有變,每天幾乎都泡在宮內,所以胤禛要找人,倒是方便得很。
「見過大哥。」
胤褆皺起眉頭,沒什麼心思應付他們。「有什麼事?」
胤禛道:「皇阿瑪生病,我們也擔心得很,所以過來問問大哥有什麼法子。」
他揮揮手,心煩道:「好了,你們回去等消息吧,皇阿瑪會沒事的。」
「大哥,皇阿瑪崇尚西學,之前我們也曾接觸一些,聽聞洋人治病別出心裁,要不找個洋教士來給皇阿瑪瞧瞧?」
胤褆沒想過這遭,愣了一下,眉頭依舊緊鎖。「洋人的醫術,怎及得上我們博大精深?」
胤禛道:「但是聽說現在太醫們都束手無策了,但凡有一絲希望,怎能不試一試?」
胤褆沈吟不語,良久,才慢慢道:「跟我去見德妃娘娘、宜妃娘娘。」
此事事關重大,德妃、宜妃也不敢作主,忙遣人去問太后的意思。
太子聞訊也趕了過來,卻是極力反對。
「皇阿瑪萬尊之軀,是可以隨便試的嗎?」太子盯著大阿哥,聲音帶了些淩厲。
大阿哥胤褆絲毫不懼地迎了上去。「現在那些廢物太醫都束手無策,再這麼拖下去,難道皇阿瑪的病就能好麼?」
兩人正僵持不下,忽聞宜妃驚喜喊道:「皇上!」
眾人心中一跳,忙往榻上望去。
只見康熙的眼睛睜開一條縫隙,嘴唇微微闔動。
大阿哥見機,搶前一步跪倒在地。「皇阿瑪,你願試一試西洋人的藥麼?」
康熙沈默半晌,費力地吐出一個字:「傳!」
胤褆大喜,忙使人去傳洋教士進宮。
太子不好再插口,肅立一旁面無表情,心底早已將大阿哥罵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