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 暉
年少風流時也愛時不時微服出宮聽曲看美人,但如今正被各個兒子的事情擾得心情不佳,就算天籟入耳心中也覺得煩躁,康熙聽了一會兒,臉上略略顯出些不耐煩來,隨即起身,往外走去。
「賞。」
梁九功忙從袖中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
「爺!」唱曲的女子也站起來,盈盈上前幾步,福了福身。「這位爺請留步,可是奴家唱得不好,擾爺不快了?」
聲音輕輕柔柔,婉轉動人,若是尋常男人,只怕心已經先軟了三分,可康熙連頭也沒回,只腳步頓了頓,又快步走出去,早已有人為他掀起簾子。
康熙雖然年屆五旬,但保養得宜,看上去卻不過四十出頭的模樣,又是穿著講究精細,氣度不凡,一看便是非富即貴,自然分外惹人注目。
女子望著他的背影,咬了咬下唇,卻是敢怒不敢言,自己在這裏唱曲幾年,何曾有人拒絕過她。
出了酒樓,康熙倒有些躊躇了,舉目望去,一片繁華,卻不知道要往哪兒走,梁九功忙小步跟上去。「主子?」
「你說這京城,還有什麼可去的?」康熙突然有些意興闌珊。
梁九功眼珠子一轉,滿臉堆笑,但並不令人生厭。「不若到阿哥們府上走走?」
他說這話是有原因的。
梁九功如今是禦前最得力的宦官,但凡皇子阿哥進宮陛見,必然要讓他通報,有時候他們為了預先揣度一下康熙的心情,便會先詢問梁九功,以便心裏有個準備,好作打算。
雖然阿哥們詢問,梁九功不會不答,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有時候隨身帶上一兩錠金銀甚至一塊上等好玉,問話的時候再遞過去,也算是賣個好給他。
雖然心裏誰也瞧不起宦官,但明面上誰也不想得罪他們,所謂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有時候成敗與否,恰恰是牽繫在那些小人物身上。
梁九功自然也知道很多人都不把他這種宦官放在眼裏,別說皇子阿哥,就連一些督撫大員進京敘職,賄賂他的同時,眼裏時常也同樣流露出一些輕蔑來。
這其中,只有幾個人例外,外臣是張英,皇子則是八阿哥。
其他幾位阿哥就不必提了,四阿哥冷面冷心,見了誰都沒什麼表情,就算對著梁九功也不例外,所以梁九功倒不會覺得怎樣。
五阿哥與七阿哥,向來不善與人爭,與梁九功也沒有多少往來。
餘下阿哥們年紀都還小,也很少獨自去覲見康熙,惟有八阿哥待人和善,對他也從來不擺架子,有一回知道梁九功腿腳不好,還帶過一個偏方給他,後來梁九功用了幾次,發現確有奇效,胤祀記得這個事情,幾乎每次見面都會問候起來,令梁九功十分感動。
他在禦前十數年,什麼人沒有見過,正是因為如此,僅有幾個並不把他當成下賤閹奴來看的人,才分外被他記在心裏。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梁九功自然不會為了他們斷送自己的前程或性命,但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拉人一把,或者美言幾句,他還是樂意做的。
故此當康熙問起,他便提出去阿哥府上走走的建議,但康熙此時正不待見八阿哥,他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提醒,若康熙真想起這個兒子來,也算是八阿哥的福緣。
然而康熙思忖片刻,卻道:「嗯,到老四家走走。」
梁九功暗歎一聲,面上卻半分不露,忙笑道:「庶,聽說四貝勒府上如今添了小阿哥,正是活潑好玩的年紀呢。」
康熙睨了他一眼。「你這老貨可也是羨慕別人有兒有女了?等過些年,從你們老家旁支裏挑一個過繼到你名下吧。」
梁九功一聽康熙並沒有生氣,而且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不由大喜過望。
「主子天恩,奴才,奴才……」袖子一邊往眼角拭去。
「好了好了!」康熙笑罵道:「這可在街上,別丟人了!」
主僕二人說話之間,已經到了胤禛府邸。
侍衛先一步進去通傳,不一會兒,那拉氏帶著弘暉和府中一干內眷出來迎駕。
「都起來吧。」康熙掃了一眼跪著的眾人,發現除了那拉氏以外,其他人面目都很陌生,連自己的這個孫子,其實自己也沒有多大的印象。
弘暉不過兩歲,但已經略略懂些人事,眼見身邊的大人們不敢妄動,便知道不是自己能頑皮的時候,也跟著乖乖跪在地上,只是一雙眼珠子圓不溜秋地看著康熙,充滿好奇。
這個年齡的小孩子本就是最好玩的時候,康熙看著他,心中也起了些慈愛之意,張開手臂笑道:「來皇瑪法這裏。」
弘暉吮著手指,看了看那拉氏,又望望康熙,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向康熙。
「皇瑪法!」軟軟的聲音讓康熙笑了起來,將他一把抱住。
「弘暉今年幾歲了?」
但凡大人都喜歡這麼逗小孩,問來問去也就是那幾個問題,弘暉想來已經被問過不少回,聞言響亮地回答:「兩歲!」
康熙點點頭,看向那拉氏:「你教得不錯。」
那拉氏笑道:「皇阿瑪過獎,臣媳不敢居功,弘暉平日也是個調皮的,只是今天到了皇阿瑪面前,才顯得特別乖。」
這種既拉家常又不失恭敬的語氣讓康熙很滿意,在他的印象裏,這個媳婦素來落落大方,管家理事井井有條。
側福晉李氏站在那拉氏後面,聞言將指甲狠狠掐入手心,對那拉氏的恨意愈發深了些。
若不是自己的兒子弘昐在年初二月夭折,府中只餘下弘暉一個,現在哪裡輪得到那拉氏在此裝巧賣乖?今天是休沐日,六部落衙休息,康熙環顧一周,卻不見胤禛人影。
「你阿瑪呢?」他問的卻是孫子。
弘暉眨眨眼睛,突然扁起嘴巴。「阿瑪,去八叔。」
他也想去八叔家,可是胤禛不帶著他,弘暉本也忘了這件事,這時忽然被康熙提起來,又開始覺得有些委屈。
康熙心中有些不快,面上卻仍是不動聲色。
「你阿瑪去你八叔家做什麼?」
弘暉想了半天,憋出一個字來。「玩!」
康熙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
天子龍顏大悅,旁邊一干人等自然也應景陪笑起來,氛圍一時倒也算其樂融融。
「好了,別都杵在這裏。」康熙抱著弘暉先走進去,那拉氏等人忙跟上。
那頭下人早已備好茶,康熙抱著弘暉半天,手也有些酸了,梁九功察言觀色,忙將小娃娃接過手。
「弘暉,你阿瑪常去你八叔家裏嗎?」康熙啜了口茶,問道。
那拉氏低著頭,暗道不好。
誰都知道胤祀剛被康熙訓斥過,現在這位突然提起來,是否又是在出言試探,且選擇了不懂說謊的弘暉。
弘暉不知世事,天真無邪,已經點了點頭。
「弘暉也想去。」
康熙挑眉笑道:「哦,這是為什麼?」
弘暉掰開手指頭開始算。
「有糖。」胤祀特地讓人從外頭的點心鋪子買了些口感糯軟的糖果蜜餞,為的就是這個小祖宗一見他面就要糖。
「有魚。」八貝勒府後院小池子裏那些錦鯉,幾乎都沒逃過弘暉的毒手,幾乎每一條都被他撈起來捏過。
「有八叔。」這個無須解釋,弘暉說完,巴巴地望著康熙,似乎希望這位皇瑪法也給他糖吃。
見康熙沈吟不語,那拉氏笑道:「八弟每回來串門,都會給弘暉帶點小玩意,這孩子記吃不記打,輕易就給收買了。」
康熙緩了臉色,道:「既是如此,便去老八家裏瞧瞧罷。」
弘暉聞言急急張開手臂,作出要人抱的模樣。
「弘暉也去,弘暉也去!」
那拉氏忙將他抱住,低聲安撫:「不許和皇瑪法胡鬧!」
康熙卻不生氣,他對這個不怕生又活潑的皇孫頗有幾分慈愛。
年長的阿哥們大都成婚生子,而太子的長子弘皙,如今也已經五歲,長得聰明伶俐。愛屋及烏,也很受康熙喜愛,而弘皙因為耳渲目染,小小年紀便帶著一股傲氣,頗有當年太子小時的風範。
如今弘暉卻是有別於弘皙的憨厚可愛模樣,自然讓康熙覺出新奇與不同來。
所以他難得放□段,像一個尋常百姓家的爺爺那樣哄了弘暉半天,又答應他從胤祀那裏帶糖回來,這才得以脫身。
「姐姐,弘暉真是好福氣,得老爺子如此青睞。」康熙一走,李氏立時冒出酸不溜秋的一句話。
那拉氏笑了一下,念在李氏剛剛喪子,心中必然不痛快,也沒有與她計較,牽著弘暉就走。
「額娘,我喜歡皇瑪法。」弘暉抬起頭,對那拉氏道。
那拉氏點點他的額頭,笑道:「對皇瑪法要懷著敬重之心。」
小笨蛋,那是因為你皇瑪法今天心情好,若是看到他對你八叔的態度,你還會這麼說嗎?
天子一怒,伏屍百萬,流血千里。額娘可不希望你得到什麼聖眷,只要你平平安安,長大成人就好。
「哦。」弘暉眨眼,似懂非懂,一臉無辜。
此時八貝勒府那邊,胤祀正蹲在地上,看著他種的那片紅薯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