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 變(一)
太子走了進來。
一身杏黃袍子,襯得那身傲氣舉世無雙,縱然臉色蒼白,身形削瘦,也不掩矜貴。
曾幾何時,康熙很喜歡他那身與其他兄弟都不同的驕傲,覺得吾子便當如此。
而今看在眼裏,卻只剩下厭惡。
人心難測,莫過於此。
太子彷彿沒有看見康熙難看的臉色,兀自行禮。
「兒臣來遲了,請皇阿瑪恕罪。」
「你上哪兒去了?」康熙強忍怒氣,淡淡道。
「皇阿瑪派人來宣旨的時候,兒臣不在寢殿內,故而延誤了。」
康熙沒再理會他,夾起咕嚕肉分頭放入十三十四碗中,溫言道:「你正是長身子的時候,多吃些。」
「謝皇阿瑪。」兩人朗聲拜謝,又忍不住用眼角偷偷窺視太子。
被康熙故意冷落的太子垂手站在那裏,如同隔絕在眾人之外。
胤祀心裏卻是幸災樂禍不起來,他上輩子也曾受過這樣的待遇,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太子固然有錯,說到底還是帝王心思難測,做兒子的只能生受了。
胤禛低著頭,彷彿碗裏能開出一朵花來。
康熙卻沒再看太子一眼,轉而與他們話起家常,面色溫和,猶如慈父。
只是此情此景之下,恐怕沒有人能夠真正放開胸懷滿心歡暢的。
胤祀暗歎一聲,這頓飯吃得真艱難。
接下來的日子其實並沒有那麼難過,康熙雖然過來避暑,但一應政事都沒有落下,幾名重要大臣都隨駕過來了,甚至還帶了兩個新入宮不久,正得寵的貴人,平日裏與京城那邊書信往來,都有專人快馬傳遞,這裏儼然成了一座小紫禁城。
胤禛胤祀有差事在身,雖然來到行宮,比平素悠閒不少,每日都要去陛見聆訓,倒也覺得時光飛逝,卻是十三十四兩人,除了必做的功課之外,就顯得有些無所事事,反倒比在宮裏還要無聊。
這一日胤祥胤禎二人,正在校場射箭,十四眼尖,看見胤祀路過的身影,心中一喜,忙上前攔住。
「八哥!」
「在射箭?」胤祀見他們每人手上都拿著一張弓箭,笑問道。
十四點點頭,先前因為天氣太熱而略有些浮躁的心情立時不翼而飛。「八哥也來露一手吧,我們入學晚,都沒見過八哥的身手呢!」
十三也過來湊熱鬧。「是啊,八哥,露一手給弟弟們瞧瞧吧!」
胤祀脾氣好,在眾兄弟中都是人緣不錯的,所以都愛親近他,至於十四之所以屢屢對胤祀都那麼傷心,卻是抱著一些不為人知的小心思了。
胤祀哭笑不得:「我又不是巴圖魯,有什麼身手好露的,只怕你們騎射師傅都比我來得厲害!」
他雖不願與十四過於親近,可也沒有特意疏遠,何況此時有十三在旁,不好過於冷待。
十四望瞭望十三,笑道:「八哥就別推辭了。」
胤祀看兩人射的靶子,一支正中紅心,一支也相去不遠,便搖搖頭:「年長兄弟裏,我的騎射並不算出色,比起你們也遜色了。」
話雖如此,卻沒有拒絕胤祥遞過來的弓。
挺直了腰,目視前方,肅容而立,搭箭,拉弓,射出。
箭離了弦,倏地一聲往前飛去,直直沒入靶子上,雖沒正中紅心,也算不錯的成績了。
啪啪啪。
稀落的掌聲響起,卻不是十三和十四。
胤祀來不及轉頭,便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淡淡讚賞:「八弟的射箭功夫,可是越來越俊了。」
他心頭一緊,放下弓,與胤祥胤禎一齊行禮。
「見過太子殿下。」
「免禮。」胤礽朝他們走來,他今天穿了件青色袍子,看起來倒顯得平易近人許多。
太子的嘴角懶懶勾起,又走近了些,手抬起來,指節掠過胤祀的臉頰,輕輕一拂,動作輕柔曖昧。
兩人距離近在咫尺,鼻息可聞。
「這裏髒了。」
胤祀被他這一冷不防的舉動弄得一怔,要躲閃已是不及,忽然又想起早年對方那些行徑,不由湧起一陣怒意,面上卻仍聲色不露,微垂下頭。
「謝太子殿下。」
實在是,沒有必要與一個已經失去聖眷的人計較。
他的落魄之日,自然有人收拾,也無須自己動手。
太子輕笑一聲,意味不明。
自從索額圖被賜死之後,他的舉止便越發有些捉摸不定,也難怪康熙會不待見他,此時胤祀三人站在那裏,心裏卻巴不得他趕緊離開才好。
太子卻偏偏不如他們所願,甚至興致勃勃地挽起弓箭,自己也親自上陣射過幾場。
「我大清馬上得天下,你們需要勤加練習才好,不要怠慢了功課。」這話卻是對著十三十四說的,兩人自然得乖乖洗耳恭聽。
只是十四低下頭時,眼中分明閃過一絲輕蔑。
如今他們也是半大不小的年紀了,宮中風向如何,心中大致都有個底,像太子這般的處境,更是人人皆知,只不過忌憚著康熙一日沒有廢黜他,便一日不敢過於放肆。
太子顯然心情很好,又多說了幾句,拍拍胤祥的肩頭,又意味深長地忘了胤祀一眼,這才施施然離去。
胤祀的目光從太子的背影移至跟隨他左右的侍衛身上,眉頭微微蹙起,幾不可見。
這幾個人,怎的有些眼生?
胤祥湊過來,扯扯胤祀的衣角,語氣帶了一絲不確定:「八哥,莫不是我們做錯了什麼吧?」
這孩子自從額娘敏妃去世,也見過宮裏的人情冷暖,便多了點心眼,凡事不再一味地大大咧咧,對太子,他心中自然也留了幾分畏懼的。
「沒事。」胤祀笑著安慰他,心底泛起一絲淡淡的波瀾。
入了夜的行宮反而有些悶熱,熱氣一團團凝結,如烏雲一般壓得人喘不過氣,生出一種風雨欲來的窒息感。
胤祀不知怎的,翻來覆去都睡不著,只好又坐起來,也不再披衣裳,逕自穿著單衣走過去推開窗戶。
沒有一絲涼風。
遠近皆是一片寂靜,靜得讓人心裏發慌。
平日裏還能看見點點燈火,如今也都滅了,烏漆漆的伸手不見五指,星月無光。
胤祀只覺得有些心神不寧,似乎什麼地方不對勁。
腦中靈光一閃,卻想起白天太子身邊那幾個侍衛。
手一抖,卻差點將桌上的杯子打翻。
常年在傾軋紛爭中打滾過來的人,通常都對宮廷裏的事情有一種敏銳的直覺。
來不及喊人,他匆匆穿了衣裳就往外走。
陸九正守在門外打盹,冷不防裏頭門一開,嚇了他一跳。
「爺?!」
「這會兒什麼時辰了?」
「爺,剛過丑時,您這是……」
「隨我去找四哥。」胤祀拋下一句,匆匆就往前走。
「誒?」陸九忙追趕上去,丈二和尚摸不著腦袋。這種時辰,四爺那邊也早就歇下了吧,爺唱的又是哪出?
兩人走了一段,連陸九也漸漸覺得不妥,不由湊過來低聲道:「爺,怎麼都見把守的侍衛?」
胤祀沒有說話,腳下步伐愈發急了些。
再走了幾十步,前面卻隱隱綽綽浮現一些火光,陸九一喜,道了聲爺,奴才上前去看看,便想走過去,卻被胤祀一把拉住,拖入旁邊的假山後面。
火光漸漸近了,手執火把的人顯得有些行色匆忙,大步往剛才胤祀他們住的寢殿而去。
「不知道他們那頭怎樣了……」
「做你的事,少廢話,先把人找到再說……」
斷續的話語聲音傳入耳中,陸九再遲鈍,也隱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由白了張臉。
宮變這種事,向來只是在說書唱戲裏瞧見,哪裡還會想過自己也有親身經歷的一天。
「我們分頭,我往那邊走,你去找四哥,如果他那裏也不安全,你就找個地方先自己躲起來。」胤祀壓低了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手卻依舊捂著陸九的嘴不讓他開口。
陸九咬了咬牙,看著胤祀,猛地搖頭。
胤祀彷彿察覺他的疑問,續道:「我們兩個人一起目標太大,不易躲藏,若四哥那裏無事,他自會帶人來找我。」
他知道胤祀說得有理,猶豫半晌,只好點點頭,胤祀放開手。
陸九壓抑著呼吸,卻覺得心如擂鼓,幾乎要從喉嚨跳出來。
「爺……」他啞聲道。
若爺有個萬一,他回去該如何向福晉總管交代,怕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胤祀沒說話,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快走。
陸九不敢再遲疑,最後看了胤祀一眼,頭也不回地沒入黑暗中。
那頭火光又折返回來,想是在寢殿搜不到人。
行宮雖不比紫禁城,可也不小,胤祀住的地方離康熙也有一段距離,此時兩眼一抹黑,更是不知生死,但對方既然能分出人手來找他,說明那邊的形勢只會更緊張。
對方搜不到人,卻並沒有急著走,反而分散了人手,四下搜尋起來。
火把在黑暗裏燃燒著,不時發出啪啪的聲響,聽得人心愈顯焦灼。
胤祀背貼著假山站在那裏,閉了閉眼。
雙拳難敵四手,他就算能擒狼射虎,但也抵不過人多勢眾。
「誰在那裏?!」
前方傳來叱喝,很快引來其他人。
火光照耀之下,胤祀無所遁形。
「八爺?」一個人從人群後走出來。
「賈應選?」胤祀一口便叫出他的名字,神色卻是平靜。
賈應選心頭一慌,隨即又暗笑自己。
「八爺,請您雖奴才走一趟吧。」
「去哪裡?皇阿瑪呢?」
「這您就不用管了。」賈應選看了他一眼,就想揮手帶人。
胤祀驀地厲聲道:「你這狐假虎威的狗奴才!爺是貝勒,誰給你抓人的權力?是皇阿瑪還是太子!你想假傳聖旨嗎!」
賈應選皮笑肉不笑:「您很快就會知道了,帶走!」
「你們誰敢動我!」胤祀冷笑,「逼宮挾持,犯上造反,你們就不怕株連九族!」
他負手站在那裏,隱隱露出的威嚴氣度,令週遭侍衛都有些忌憚,原本想上前拿人的動作遲疑下來。
「愣著做什麼,還不抓人!」賈應選尖聲道。
幾名侍衛上前將胤祀反手擒住,他也不作反抗,由著那些人將他拉扯著帶走。
拖延了這些時間,應該足夠讓陸九逃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