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 閑
胤祀望著眼前一大片金黃色如同陽光一般的花海,臉上不掩驚詫之色。
他並不是一個會被輕易感動的人,但轉世之後,更為珍惜這來之易碎的一切,反而會去注意從前不曾留意過的細節。
讓他震撼的並不只是這些話,也許還有陽光鋪在身上的溫暖,和身邊那人的笑意。
胤祀見他反應,心中微覺得意,暗道此行沒有白來。
「這莊子是之前皇阿瑪賜下的,我很少過來,據說是前明一位公主的莊子,後來荒廢了下來,許多東西都沒動過,這些花也都是那會留下來的,年歲一久,長了極多,我看無礙,也就沒去動它,宅子和牆根還是前兩年才修好的。」
「此地常無日,青青獨在陰。太陽偏不及,非是未傾心。」胤祀歎道,指著花田附近幾塊空地:「那裏倒還可以用來種些東西。」
胤禛道:「你若喜歡,便在這裏多住些時日吧,這宅子雖在近郊,來回卻極便利,左右皇阿瑪去了秋彌,也得半個多月後才回來。」
他不願胤祀在京中聽盡流言,故而想出這個法子來,可謂用心良苦。
胤祀看了他一眼,點頭笑道:「那便叨擾四哥了。」
胤禛彎起唇角,笑容輕微卻歡喜。
胤禛也跟著住了下來,白天早早起了,去衙門辦差,落衙時分又回到這裏,與他一起用晚膳。
偌大的莊子,除了僕從,彷彿就剩下兩個主人。
胤祀有點疑惑:「你不用回府去?」
胤禛夾了些菜放入他碗中,面不改色。「我早想來這裏散心小住了,正好你在這兒,有了藉口,你就當陪我罷。」
胤祀笑了笑,轉口說起別的話題。
燭火下,映得那張臉分外柔和。
胤禛常常想,要是能這麼一直下去,就好了。
只有他們兩個的地方,即便小時候,他們也未曾像現在這樣,住在同一塊地方,朝夕相處。
每天醒來,都能看見這人的感覺,真好。
胤祀其實是個閑不下來的人。
沒了差事,他也會自己找些樂趣,就像前世寄情書畫那樣,如今又琢磨起農事。
每天拿著本《農政全書》,一邊看,一邊讓人去請些附近的老農佃戶來請教。
北方秋天可以種的東西實在不多,自家種的那點紅薯,再過些日子一冷,只怕也難成,莊子上那幾塊空置的荒地,胤祀讓人開墾過,撒上些小麥種子,又照著書中所說,找了些土芋塊莖和玉米種子,準備來年春天再種下。
大清雖然人多地廣,但天災也不少,一碰上饑荒乾旱之年,豪富之家也就罷了,苦的是那些一日三餐堪堪度日的百姓,就算有幸碰上個好官,不剋扣朝廷賑濟的糧食銀兩,也不過是杯水車薪,餓死者依舊隨處可見,而其中又大多數是老弱婦孺,至於年輕力壯的男子,或背井離鄉,或揭竿而起,引發民變。
所以康熙本身就十分注重農事,他曾在西苑豐澤園種下水稻,閑時也經常下去親自照料,眾皇子俱都被他帶去那裏看過,但他們出身富貴天家,又有誰知道百姓耕種之苦,私底下真正去關注這些的人,卻是寥寥無幾。
胤祀並沒有想過拿著這些去討好康熙,本已就惹了猜疑,如今巴巴地貼上去,只怕更要被懷疑居心叵測,何況如今被冷落幾年也不是壞事,太子見他沒了威脅,遲早不會再將他視為對手,自己也可趁機逍遙一些時日。
胤禛見他看得津津有味,也起了興致,每天回來陪著他一起研究討論,他掌管戶部,對這些事情頗有所得,兩人又都是聰明之人,每每湊在一起便有些心得體會,愈顯默契。
不用去衙門的時間,胤禛都留在莊子裏,他要找胤祀,大多去地裏,總能一找一個准。
有時候見他待了半天,額頭冒汗,下次便留了個心眼,帶上汗巾,在那人流汗的時候幫他擦拭,又會看看左右沒人,順道偷親一下,那人從一開始的怔愣與抗拒,到後來只是瞥了他一眼,看不清喜怒。
雖然沒有說話,可也沒有生氣的跡象,胤禛心中的喜悅一點點瀰漫開來,只願這樣的日子能夠長久下去。
都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有一天這人也會接受的吧。
「福晉,爺說今兒個不回來了,就宿在莊上。」
那拉氏手裏正端著茶盅,聞言點點頭,面色平和,並無不悅。
坐在一旁的側福晉李氏擰了擰繡帕,半晌笑道:「福晉,爺已經有十來天沒回府住了,這近郊別莊,從前也沒聽說有多漂亮,莫非是莊子裏住了哪位女子,讓爺流連忘返?」
李氏是康熙三十五年進的府,次年就生下二阿哥弘盼,她雖出身並不如何高,卻是康熙親自指給胤禛的側福晉,加上一舉得男,在府裏也算頗得寵愛,便不大把福晉那拉氏放在眼裏。
那拉氏看了她一眼,聲音平淡無波。
「在莊子裏住的,還有八爺。」
李氏噎了一下,一肚子打探的話沒能說出來。
「這種輕佻話,在我面前說說也就罷了,若是傳出去,只怕要被人笑話,說我們府的人不識大體。」那拉氏淡淡道。
李氏暗恨,卻只能低下頭。「是。」
那拉氏轉向來稟報的丫鬟,和聲道:「入秋了,夜裏天涼,你去問問小勤,爺和八爺的衣物用度夠不夠,若是不夠,就捎些過去,爺的衣裳,八爺怕是穿不慣,到時候上八爺府上,跟高管家要一些。」
「是。」丫鬟應聲退下。
真是個賢良淑德的正室福晉,過兩年又有新人進府,看你到時還如何大度!
李氏暗自冷笑,一邊又為自己剛才失言被責而懊惱不已。
胤祀握了本書,斜靠在榻上,有些昏昏欲睡。
敲門聲輕響。
「四哥進來罷。」這個時辰在莊子上,會敲門的人不作第二人想。
門被推開,果然是胤禛。
「四哥還不歇息?」胤祀也沒起身相迎,顯得極隨意,聲音也帶著濃濃的倦意,彷彿隨時都要睡著,一頭半濕的發還披散著,渾然不似白天那個貴氣清俊的皇子,卻有種說不出的味道。
「怎的穿得這麼少,還開著窗。」胤禛一眼就看見他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裏衣,扣子還沒繫好,鬆鬆地露了一片白皙鎖骨。
他走過去關了窗,又在床前坐下。
胤祀笑道:「左右不在京裏,也不用那麼講究。」
「在看什麼?」視線從他身上移開,隨即看到書上一行字。
「少為紈褲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孌童二字,讓胤禛的聲音微微一頓,隨即皺起眉。
「怎麼看起這種無用的書,儘是些荒淫之辭。」
胤祀道:「此人叫張岱,乃前朝人,這是他給自己寫的墓誌銘,餘下介紹一些風物人情,可作閒暇消遣……」
聲音漸小,胤禛抬頭,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闔上眼,手裏還維持著握書的姿態。
胤禛啼笑皆非,卻還是去搖他。
「小八,頭髮還沒幹,這麼睡下去會得頭風症的,醒醒。」
胤祀被他晃醒,眼神有些迷茫,少年的臉露出近似委屈的神色,好像在譴責他連自己睡覺都不讓。
胤禛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清醒一些,轉身拿來乾淨的布巾,覆在他頭上,輕輕擦拭。
胤祀被那溫柔的觸感弄得愈發昏沈,只想就這麼閉上眼睛,他本也不是如此憊懶的人,只是在這莊子上住的時日多了,萬事無須費心,神仙一般逍遙的日子,幾乎要讓他忘了自己原本的身份。
他勉力拉回一絲神智,說了句多謝四哥,便陷入睡夢之中。
胤禛無可奈何,擦拭完,又幫他梳順頭髮,自己脫了外衣,也在他旁邊躺下。
他記得胤祀除非累極,睡得並不沈,旁邊稍有動靜,就能驚醒過來,但這些天他卻睡得很好,如今自己就躺在旁邊,他也毫無所覺。
那是不是意味著,在這裏,在自己身邊,他至少是安心的?
手指撫過對方的鼻樑唇角,複又搭在他腰間,胤禛摟緊懷裏的人,也隨之入睡。
悠閒的時光總是短暫的。
沒過多久,康熙回輦,胤禛自然也不可能繼續住在莊子上,餘下胤祀一人,倒也過了今天清靜日子。
「爺,咱們今兒個便回府嗎,怎的不多住些時日?」高明親自過來幫他收拾東西,一邊問道。
如今他已是貝勒府管家,在貝勒福晉還沒有進門之前,一大家子的瑣事足以讓他鎮日忙個不停,難得能像以前一樣伺候胤祀,他是很高興的。
「你倒是希望爺不回去,省得讓你更忙吧?」胤祀笑罵了他一句。
高明忙笑道:「爺說哪的話,您回府,奴才這心裏頭才踏實。」
他見胤祀從窗臺前捧了一盆花回來,上前想接過來,胤祀卻不讓他動。「一會這花放馬車上,我給四哥府上送去,你先帶著其他東西回去。」
這花就是之前種在田裏的葵花,胤祀挖了一株移植在盆中,又讓人弄了些種子帶回去。
高明一愣。「啊,不讓奴才陪著麼?」
胤祀笑了一下。「爺現在也是閒人一個,到處溜躂溜躂,也不會有人說什麼的。」
高明只以為自己觸動了胤祀的痛處,心頭正難過,不由偷偷往主子臉上看去,卻見他神情平和,似乎心情還很好的樣子。
自己府上離四貝勒府不過也才半柱香路程,馬車到家門口的時候,胤祀便讓高明先將馬車停下,自己則捧了花帶著陸九上胤禛那裏。
此時胤禛估計還被留在宮中議事,所以他的腳步也不急,像極了京城裏那些成日無所事事提著鳥籠的八旗子弟,只不過換成一盆花。
「誒,這位公子請留步1身後有人喊住他們。
剛緩下腳步,丫鬟打扮的少女便追了上來,指著他手裏的花道:「這花很漂亮,你賣嗎?」
胤祀看了她身後的馬車一眼,搖頭笑道:「這花是送人的,不賣。」
說罷也不看她,繼續往前走。
「你這人1丫鬟頓足,只好轉身跑到馬車旁討主意。「小姐,他不肯賣,怎麼辦?」
「算了。」一隻手掀起布簾往外望去,正好看見胤祀捧著花從車前路過。
一襲銀白袍服,側面溫雅文秀。
少女失了一會兒神,又將布簾放下。
馬車與人錯身而過。
陸九是個機靈鬼,無須胤祀吩咐,自己便去打聽,末了回來興衝衝道:「主子,原來剛才那輛馬車是富察家的,裏頭坐的那位就是富察府的二格格,要當府上未來福晉的那位。」
胤祀愣了一下,心道巧極,只是方才驚鴻一瞥,也沒看清對方的長相。
其實對方如何,只要性情溫和些,其他的也沒大礙。
這麼一想,突然就記起毓秀來。
如今的她也該指婚了吧,不知道今世又是誰娶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