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 理
惠善腿一軟,幾乎沒跪下,強笑道:「這麼晚了,八爺怎的在這兒?」
「我這是來看戲的。」胤祀微微一笑,端起桌上茶杯淺淺啜了一口。「大半夜的你上房揭瓦,累是不累?」
惠善心頭劇震,臉色煞白,一時竟想不到合適的措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阿林與隆科多兩人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站在胤祀身後。
方纔還酩酊大醉的人,此刻站看著他冷笑。
「好小子,還敢灌醉我!」阿林挽起袖子朝他走過來,惠善下意識往後退去,卻冷不防心窩被踹了一腳,一頭往後栽去,隆科多上前關了房門,又與阿林兩人合力將惠善綁起來。
「貝勒爺!八爺!」惠善大嚷起來。「奴才冤枉,奴才就是看這客棧不安全,四處看看,怕有歹人暗算八爺,八爺何故冤枉奴才……」
話未落音,嘴已經被塞上一團破布,他只能瞪圓了眼睛,嗚嗚出聲。
「三更半夜的,你是怕招不來更多的人,看你小子這狼狽樣吧?」阿林冷笑,拳頭按得嘎嘎響。「幸好八爺讓我盯著你,不然我都還沒發現你小子吃裏扒外!」
惠善的頭搖得如同撥浪鼓似的。
折騰了半晌,胤祀終於道:「把他嘴裏的布拿掉。」
阿林上前,將他嘴裏的布狠狠抽出來。
惠善也不敢嚷嚷了,只喘著粗氣,啞聲道:「八爺……」
八月的天,胤祀卻不見絲毫急躁,好整以暇道:「你是哪邊的人?」
面對三雙灼灼的眼睛,惠善再也瞞不住,只好道:「奴才是萬歲爺的人,奉萬歲爺之命,從旁,從旁協助八爺!」
從旁協助?只怕是監視吧。
隆科多微微皺眉,卻聽見胤祀笑道:「皇阿瑪身邊的人,豈是你這種資質的,你敢假傳聖旨,那就不要怪爺心狠手辣了。」
胤祀雖是笑著,惠善卻分明看到他眼中的殺意,心中一寒,知道這八爺並不像表面看起來那麼和善可欺。
「奴才招了!奴才是收了揚州鹽商的賄賂,幫他們打聽那對父子的下落,好讓他們早作打算。」
「既然如此,那你也算死得不冤了,阿林,動手。」胤祀漫不經心轉著手上的玉扳指,那還是臨行前胤禛塞到他手裏的,據說受了佛經浸染,能趨吉避凶,胤祀並不信這些,但胤禛一番好意,他也沒有拒絕。
「庶。」阿林面露獰笑,一步步走上前。
惠善慌了,語氣都帶了哭腔:「奴才招了,奴才是太子爺……」
胤祀斷喝一聲:「住口,你先是說自己奉皇上之命,又說自己收了鹽商賄賂,現在居然又敢攀上我二哥,這等無君無父的奴才,死一萬遍都不足為惜!」
阿林見機得快,在惠善話說半截的時候,就已經拿出先前的破布重新塞進去。
屋內除了如同砧板魚肉的惠善,其他二人都望著胤祀,呼吸聲幾近可聞。
事情至此已經很明顯。
惠善奉太子之命跟著胤祀,自然是要防著他做一些出格的事,鹽商是太子在江南的財庫,不能有所閃失,所以當時他聽到被阿林救下的兩個灶戶,居然還是扳倒鹽商的人證,就有點慌了,不得不做出夜半上屋頂打探的事情來,不料這卻是胤祀設下的局,專門等著請他入甕的。
「隆科多,此事你認為應該怎麼辦?」
隆科多眼觀鼻,鼻觀心,沒料到胤祀突然發問,愣了一下,方道:「奴才以為,八爺不如上一封摺子,如實陳奏情況,請萬歲爺聖裁。」
他現在終於知道,自家父親為何對這位八爺如此看好。
只是眼前還有一個難題,這個惠善,殺不得,放不得,而自己與阿林作為跟隨胤祀的人,已經注定要被綁在同一條船上了。
胤祀點點頭:「阿林,你先將他捆緊一點,待我上奏請示了皇上,再作決斷吧。」
他並不是沒想過將惠善滅口,但阿林與隆科多,都不是自己的心腹,一旦洩露出去,只會後患無窮,所以請示康熙,成了唯一的法子。
惠善明白,他是太子插在胤祀身邊的暗樁,但若是他暴露出去,只怕第一個不放過自己的,就是太子。
如果胤祀這封摺子一遞,他才是真正沒了活路。
眼見阿林朝他走來,惠善彎著腰,雙手被綁在後面,卻不停往地上磕頭,很快將額頭磕得通紅一片,急得嗚嗚作響,卻因為嘴被堵住,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阿林抬掌一個手刀往他後頸劈去,將他打暈。
他對惠善可不會手下留情,莫說兩人原先就沒什麼交情,若是自己真的被他灌醉,怎麼也逃脫不了一個怠職的罪名。
摺子連夜就發出去了,胤祀摸不透康熙的心思,所以用了點小伎倆,他在奏摺裏,並沒有提到太子,只說惠善先是冒充皇命,後來又說是受了鹽商的賄賂,因他是禦前侍衛,自己不好妄作處決,還請康熙聖裁。
這邊等著康熙的回復,那邊鹽商還是要查的,恰好第二天,曹樂友又來約他,正好中了胤祀的下懷。
沒見著與胤祀形影不離的隆科多他們,曹樂友奇道:「誒,應兄那兩位護衛呢?」
胤祀笑道「與曹兄出來,還要什麼護衛,我放他們半天假,讓他們自己去找樂子了。」
曹樂友點點頭。「正好我也有一事想與應兄說,我訂了這附近的一條畫舫,上頭還有歌女彈唱,我們邊走邊說吧。」
揚州青樓多,畫舫更多。
說是畫舫,有些不過一艘小船,在入夜時分,點上一兩盞燭火,沿著小河緩行,隱隱綽綽傳出歌女傳唱之聲,令人浮想聯翩,這卻是揚州的特色了。
曹樂友找的畫舫自然是名副其實的畫舫,精緻卻不流於奢華,一名手報琵琶的素衣少女正立於船頭,後面跟著一名婢女,見兩人上船,俱都福身行禮。
「曹大爺。」
曹樂友點點頭,向胤祀介紹道:「這位是素素姑娘,彈得一手好琵琶,一會應兄若有興致,可讓她來上一曲。」
胤祀隨他入舫落座,瓜果糕點早已擺滿一桌,兩人並未急著說話,那少女手撥琴弦,盈盈唱了起來。
「要分離,除非天做了地——要分離,除非東做了西——要分離,除非官做了吏——你要分時分不得我——我要離時離不得你——」
曹樂友微微皺眉。「這春江花月夜的,且唱些好聽點的詞吧。」
「是。」少女垂眸,調子一轉,又唱道:「碧煙中,明月下,小艇垂綸初罷,春風滿懷……」
這回唱的要輕快許多,又帶著絲絲超然物外的悠遠,胤祀笑道:「都說揚州小調冠絕天下,果真不假。」
「應兄過獎。」曹樂友舉起一杯,赧然道:「我不善喝酒,只能略盡一杯了,還望應兄恕罪。」
「酌量就好。」胤祀道,端起杯子一飲而盡。
一曲既罷,那歌女見兩人有事要談,便起身行禮,退了出去。
「說來真是對不住應兄,上次你想買玉器的事情,原本我答應你,去找家父商量,無奈家父近日有要事在身……」
曹樂友本就不擅說謊,這番話說下來,連自己也臉紅起來。
胤祀微微一笑,毫無慍色。「無妨,我也只出來揚州長長見識,家中長輩並沒有強求我一定得做成什麼買賣,能結識到曹兄這樣的朋友,才是比做買賣還要划算的事情。」
兩人又聊了幾句,不知不覺也四五杯酒下肚,話題漸漸放開。
曹樂友歎道:「不知怎的,我看到應兄,就有一見如故的感覺,不瞞你說,我實在是擔心得很。」
「此話怎講?」
曹樂友張了張嘴,只覺得滿肚子話不知從何說起,而且這些事情,本是不足為外人道,但他自己無人可訴,卻實在憋得難受,只好搖搖頭,又倒了一杯,悶頭喝下。
他雖然喜歡讀書,但對家裏的事情,並非像曹真所想那般一無所知,所以前日才會對自己父親說出那樣的話,可惜父親聽不進去,反倒以為他在危言聳聽。
胤祀見他沒有說話,便道:「我在揚州逗留數日,有點話也想對曹兄說,又怕過於唐突。」
曹樂友忙道:「請講。」
「天下三分稅收,江南佔其二,江南稅收三分,兩淮又佔其二,而兩淮當屬鹽商最富,俗話說,樹大招風,雖說榮華富貴是我輩中人的畢生追求,但水滿則溢,多了也未必就是好事,這……」
曹樂友點點頭,大有得遇知己之感。「應兄所言甚是,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竭力勸家父罷手,可惜……」他搖搖頭,沒再說下去。
上船容易下船難,這種事情哪有說罷手就能罷手的,莫說自己捨不得那些榮華富貴,就算捨得,兩淮官員又豈會放過曹家,更別說這背後還牽連著京城的太子。
胤祀點了一把火,見對方已經意動,便不再說下去,只笑著轉了話題。
胤禛拒絕了倭倫送來的女子,連著幾夜都睡得不踏實,倒不是因為枕畔無人,而是一躺下就發夢,夢中模模糊糊,卻都是胤祀的身影。
自己真是走火入魔了。
胤禛暗自苦笑,身邊傳來小勤的聲音。「爺,這泥人捏得可真有意思,要是能帶回府就好了。」
辦完康熙交代的差事,摺子已經呈了上去,行程倒不怎麼趕了,可以過兩天再回去,胤禛瞅了個空,拒絕倭倫擺酒招待的邀請,自己帶著小勤出來溜躂。
碰巧撞上趕集的日子,街上熙熙攘攘擠滿了人,胤禛不愛熱鬧,走沒一會兒就想回去,此時聽小勤一喊,心中卻微微一動,朝那捏泥人的攤子走過去。
「客倌要捏點什麼,帶回去給孩子玩玩也好。」小販笑容滿面,手中動作也不停,不一會兒便捏成個雲髻黃裳的仕女,煞是靈巧。
胤禛的嫡子弘暉,是四福晉所出,剛出生沒幾個月,自然玩不來這些泥人,四福晉生性穩重,平日也不像是會喜歡這些小玩意的人。
「你給捏兩個……」胤禛想了想,比劃了一下自己想要的模樣。
「好勒!」小販的手飛快動作,不到半炷香時間,兩個泥人便完工了。
站在身後的小勤張大了嘴。
這手也太巧了,可那兩個泥人,怎麼看怎麼像主子和八爺。
胤禛接過兩個泥人,一邊吩咐小勤給錢。
兩個泥人笑容可掬,似乎沒有任何煩惱,胤禛看著,嘴角也不由微微漾起。
關於惠善一事,那邊康熙的批復也下來了,只有四個字:就地處置。
胤祀看著密折,暗暗歎了口氣。
很顯然,康熙並非一無所察,他也知道事情可能牽扯上太子,所以提前將線截斷了,也就是說,康熙還不願處置太子,否則惠善回京,就是活生生的人證。
不得不說,他這位皇阿瑪,對太子可謂優容之極,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總是百般忍耐,即便太子在暗地裏的那些小動作,他早已有所耳聞,也不肯對這個兒子輕易下狠手,想必之下,他們其他的兒子,就顯得備受冷落,即便前世在康熙末年那個大將軍王十四弟,所得到的皇恩,也未必有早年的太子一半多。
既是皇阿瑪還不忍下手,他這個做兒子的,又何苦去當那個壞人呢。
胤祀合上摺子,道:「那兩父子現在救出來,人證是有了,可要扳倒那些鹽商,最好還能找到物證,以免事到臨頭,那兩父子反口。」
屋裏另外兩人都不能看密折內容,均望著胤祀,誰知他一開口,卻是全然無關的內容,不由有點失望。
隆科多略想一下,也就大致明白了其中的門道,他捺下自己的心思,道:「八爺所言極是,只是這物證,除非那些官員或鹽商乖乖交出來,否則又上哪兒去找?」
胤祀道:「兩淮官員與鹽商勾結,他們受賄未必會留證據,但鹽商卻一定會有賬冊,記錄這些明細往來,只要能拿到賬冊,也就迎刃而解了。」
阿林道:「曹家是揚州第一鹽商,家中定然有賬冊,不若奴才設法去曹家偷來賬冊?」
胤祀搖頭:「這是下策,賬冊重要之極,必然藏匿很深,你就算武功再好,去了也如同瞎子點燈,還要冒著很大的風險。」
隆科多靈機一動,笑道:「八爺,其實咱們興許都想岔了。」
「哦?」
「阿林救下那兩父子,這會知府衙門那邊還不知道是被誰救走的,這會兒他們必定驚慌失措,不如我們表明身份,殺他們個措手不及。」
「這法子好!」阿林也笑出了聲。
胤祀思忖片刻,也點點頭。
「李大人,您倒是說句話啊!」揚州知府宋度,此時確實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般,在偌大的廳堂內來回踱步。
廳中四角都擺著冰塊,桌上還放了不少冰鎮西瓜,饒是如此,豆大的汗珠依舊從他臉上不斷滑下來。
宋度是康熙二十一年的進士,熬了十多年,好不容易熬到揚州知府的肥差上,如今的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進京趕考的寒酸舉子,養尊處優幾年下來,已經有漸漸發福的跡象,那雙曾經還算清澈的眼睛,現在也變得渾濁起來。
滿堂坐了五六個身穿補服的官員,官階小點的,面露惶恐,官階高些的,不動聲色。
李陳常指節叩著桌面,微瞇起眼。
「慌什麼,那兩父子,沒了就沒了,他們的家人還在我們手裏,量他們也不敢亂說話,再說這兩淮地界,哪個不是我們的人,他就算說了,又有什麼用?」
「但是,」宋度頓足道,「但是這兩個人本身就是個隱患,下官當時就說,應該將他們給殺了……」
「你這是在怪我嗎?」李陳常不悅道。
宋度忙道:「下官豈敢,只是上頭說欽差下江南,可都好些天了,人也不見蹤影,到底……」
「宋大人不用如此焦急。」兩淮巡鹽禦史喬興祖拈著鬍鬚,緩緩道,「退一萬步說,就算那兩個人,不幸落入欽差大人手裏,但是單憑他們一面之詞,欽差大人也不可能將我們這麼多人定罪,更何況如今我們都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俗話說法不責眾……」他話鋒一轉:「再者,只要是人,就有所求,就算是天潢貴胄的皇子阿哥,也斷沒有嫌棄送上門的錢財的道理,到時候只要我們東西和人一送,難道他還會往外推拒嗎?」
此話一出,在場眾人皆曖昧地笑了起來。
喬興祖還待再說,卻聽見外頭突然傳來一個充滿興味的陌生聲音。
「推拒什麼?」
眾人一驚,忙往門口望去。
卻見胤祀帶著隆科多與阿林兩人,施施然走進來。
「大膽,你是何人,竟敢擅闖知府衙門!」高郵知縣馮熙元喝道。
「住口!」李陳常打斷他,起身疾步往前兩步,撩袍子跪下。
「下官見過八貝勒!」心裏一邊暗罵倒楣,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