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與黃金色的約定(下)
前情提要
旅行商人羅倫斯和賢狼赫蘿在去往直接傳承下赫蘿之事的城鎮雷諾斯的途中,順道拐到一個名為吉薩斯的村莊。這個移民村的村民們總是圍繞土地而起的爭執,羅倫斯解決了一件剛好發生的爭執、村民們於是設宴款待羅倫斯,中途赫蘿去難得地早早回屋休息。羅倫斯擔心她是不是病了,但赫蘿似乎是在生氣——?
在寒冬淅淅瀝瀝的雨中,用毛巾蓋住商品,自己則之事縮起來抱緊身體。
與就那樣度過一晚的經驗相比,能睡在屋頂只下鋪滿了稻草的床上,已經是好太多了。
清晨,在一如既往的噴嚏聲中醒來時,羅倫斯在擔憂自己的現狀之前作了以上思考,並說服了自己滿足於此。
一旁的赫蘿捲著毛巾睡的正香,還發出陣陣酣眠的呼吸聲。
並非毫無怨恨。
不過看到她這樣的睡臉,羅倫斯也只能輕嘆口氣。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雖稱之為家,但這裡其實也不過是如同塞了東西的泥洞一樣的農村房子。
羅倫斯吐著白氣微微活動了下身子,凍得有點僵的身上扁發出「咯噠咯噠」的聲音。
床不是木頭所做而是泥土打成的這一點,說不定還幸運了些。
羅倫斯沒有叫醒赫蘿,自己走出了門,向著應該預兆著今日也會晴朗的清晨天空伸了個大懶腰。
井邊已經有村民在打水了,遠處也傳來了牛、豬以及羊的叫聲。
這是個有著如同畫捲上那般場景的勤勞村子。
如此看來,似乎不能對早餐抱有什麼期待了。羅倫斯苦笑著這麼想。
結果赫蘿接近中午才起來,在普通的村子裡這已經是會被人給白眼的時間了。
而大家還是笑臉相對,大概是因為這裡是移民之村吧。
村民幾乎都有過帶著所有家當和家畜一同長途旅行的經驗,因此也明白旅人有旅人的時間流逝。
不過,沒有早餐可吃這點倒正如羅倫斯所料。
就連在物質豐富的城鎮,吃早餐都會被當作奢侈之事,在這簡樸勤勞、又需要修建修道院的村子中當然是沒有這回事的。
「吶,汝在做啥?」
說不定赫蘿正是看穿了沒有早餐吃這一點才睡到將近中午。
她現在手上拿的是用煮過的黑麥麵包薄片夾住為過冬而殺的豬的腸子所做成的東西。
拿到免費的午餐或許會讓村民們不高興,只是現在並不需要為此擔心。
赫蘿一邊嚼著午餐一邊看向羅倫斯手邊,羅倫斯正專注於被交託的工作。
雖然羅倫斯有不少話想和正在大口啃面包以及喝啤酒的赫蘿說,但看她做完的氣似乎還沒全消,羅倫斯也不想誤踩雷區再惹風波。
或許是這麼想是太寵赫蘿了,不過羅倫斯還是以回答問題代替了心中的諸多怨言。
「在翻譯。」
「翻……譯?」
不要邊吃東西邊說話——這種提醒還真有點傻。
羅倫斯一邊幫赫蘿取下沾在嘴角的面包碎片一邊點了點頭。
「為了不再發生像昨天那樣的爭執,他們請我把這個麻煩的教會文翻譯成平常使用的語言。」
若是到城裡託人翻,得花上不少錢呢。
只是與不收分文相對地,羅倫斯也無法保證教會文的翻譯是否正確。
「嚯……」
赫蘿像是想到了什麼,半眯著眼看著桌上的羊皮紙和羅倫斯寫下翻譯的木板,一會之後便沒了興趣,繼續喝她的啤酒。
「總之,既然汝工作了,那咱吃喝起來也可不必介意。」
拋出這麼句能打掉人笑容的話,赫蘿把最後一口面包塞進嘴裡,離開了羅倫斯身邊。
「我倒是希望你能介意一下。」
看著赫蘿背影的羅倫斯夾雜著無奈的嘆息嘀咕道,當他再次開始工作時才察覺——
「喂,我的份——」
羅倫斯喊出這句時,赫蘿已經咬下了第二塊面包。
「不要擺出那麼可怕的表情嘛,開個笑玩笑而已。」
「那為什麼面包少了那麼多?」
「咱向汝賴著要應該沒關係吧?」
「那還真是我的光榮啊。」
羅倫斯回了句更厲害的挖苦後,坐到他工作台上的赫蘿似乎有些不高興了。
就在羅倫斯想著「這難道是赫蘿式撒嬌」的隨後,赫蘿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俯視著他。
「那麼,下次咱就去向村子裡的人要好了。老爺、老爺,請施捨咱一塊面包吧……」
被這樣乞求的話,自然是不管誰都會覺得困擾。
但若就此消氣,羅倫斯又覺得實在是太寵赫蘿了。
「你到底要吃幾人份的啊?」
他簡短地丟出句彷彿打到鼻尖的話,將從赫蘿的魔手中搶救下的面包咬在嘴裡,再次開始工作。
赫蘿無趣般地頷首嘆了口氣。
要嘆氣的是我才對吧。就在羅倫斯這麼想的隨後——
「若是咱被村民這麼問,就會撫著肚子如此說——」
奉陪的話就輸了。
為了塞住耳朵的羅倫斯拿過面包。
「對……一定是兩人份。」赫蘿彎著下身在他耳邊說到。
羅倫斯禁不住把嘴裡的面包噴了出來,這應該不是什麼太過誇張的反應。
赫蘿繼續掛著不懷好意的表情放肆地大笑起來,還故意般地加了句「怎麼,汝第一次知道咱是兩人份的大飯量嗎?」
在交涉上,能夠使出自己擁有的一切武器之人就是最後的勝者。
即便如此,赫蘿使用的武器也實在是太多了。
不想再多聽赫蘿一句的羅倫斯將噴在木板上的面包碎片掃開,這時赫蘿卻伸過手來把夾在面包裡的腸子全都搶了去。
「嗚嗯。好了,汝啊,就是因為一大早就一直坐在桌子邊才會把眉頭皺得這麼厲害,還是到外面呼吸點冷空氣的好。」
若是在只會直接理解赫蘿話中表面意思的旅行初期,羅倫斯一定會生氣地回一句「用不著你瞎操心」。
但這時他閉著眼靠到椅背上,暫時沉默了下。
之後,像示意投降般地將手抬到肩膀的高度,這麼說道:「收割完的田地裡如果掉下麥粒也很令人困擾吶。」
「嗯,咱倒也不是只討厭這兒的麥子啦。」
這是只有寄宿於麥穗中的赫蘿才能開的玩笑。
拉上外袍的帽子,刻意隱藏起搖擺的尾巴,赫蘿搶先將手伸到門把上。
「的確,你要是中意可就麻煩了,被你撿來吃的話還真讓人受不了。」
被這麼說的赫蘿氣得鼓起雙頰,羅倫斯卻自顧自地一口咬下手裡的面包。
悠閒地在村裡轉轉似乎也不錯。
而且對赫蘿而言,自從離開帕斯羅埃村後也許沒有到過這麼普通的村子了。
雖說不是個利於起程旅行的地方,不過卻有著熟悉的所謂農家氣息。
羅倫斯望著用來作肥料的稻草束和插在土裡的農具微笑。
「和城鎮沒有交流,所以這個時節就在種豆子啊。」
一般而言,到了現在這個時節人們大多會停下地裡的農活,轉而進行搓絲織布或是削削木頭做加工品這種室內工作。但這裡似乎並不是這樣。
距離這村子最近的城鎮也要趕著馬車走上三天,而且鎮上怕引來後患,也拒絕和他們交易。
因此確保食物是最優先事項,其他事宜都被暫緩了吧。
「因為豆子適合在土地貧瘠時種嘛。當然,這兒暫時還務須擔憂此等細小之事,各種東西的收成似乎都不錯。」
自然,兩人一會兒便走到了小小聚落的盡頭,若說從此處看出去的田地一望無垠是誇張了,但這麼點人就能開墾出這麼寬廣的田地也著實令人讚嘆。
沒有柵欄或是溝渠的地方大概是共同的田地吧。
現在還有幾人向著泉水的方向在挖土,看得出來他們是在挖掘水渠。
原來如此,該說是扯謊有時也很方便吧。的確正如赫蘿所說,出外走走後羅倫斯眉間的皺紋便消失了。
「吶,汝看這村子能榨出多少油水?」
現在看上去也像快要倒下的環村柵欄比想像中的要堅固。
看赫蘿靠了上去的羅倫斯也靠上她旁邊的柵欄,向注意到他們的村民揮手致意後,才終於看向身旁的赫蘿。
「你話說得還真難聽。」
「咱倒覺得還比不上汝昨日的臉色哦?」
莫非赫蘿昨晚是在為自己眼中太過閃亮的慾望而不高興,不過羅倫斯只有一瞬間冒出這種想法而已。
因為赫蘿沒有責備他這一點,反而是很開心地在說話,所以應該不是那樣。
「物品與物品交換時就會有利益產生,不需要特地壓榨就能滴出來的話,我也只是舔舔而已。」
「嚯……豈不是如葡萄酒一般。」
赫蘿說的大概是用皮袋或是布袋裝著葡萄吊在簷下的造酒法。
葡萄被自身的重量擠壓,光是這樣所滴出的葡萄汁,其美味都是無與倫比的。
這匹狼還是沒變,一說到吃上就展現出了豐富的知識。
「難得這次不用你幫忙就有得賺。對於旅途中出乎意料的相遇帶來的賺頭而言,這還真是大了點。如此一來,你也可以吃雞吃到飽了。」
微風輕拂,送來遠處的牛叫聲。
還來不及感嘆,身後又傳來尖銳的雞鳴。「總之,不管怎麼說我也說得幫你了不少忙,偶爾這樣也不壞吧?」
雖說現在是空打如意算盤,不過這麼點小事應該沒問題的吧。
而且說實話,如果記下賬來,比起赫蘿吃喝掉的錢,托她的福得以賺到的金錢絕對要大得多。
不光是用話來哄哄,羅倫斯偶爾也想讓赫蘿放開肚子吃喝。
「汝啊。」
「嗯?」
「汝莫不是真以為咱對此毫無顧慮吧?」
會覺得時間是不是停止了,單純是因為在這一瞬間羅倫斯的腦海中只想到一件事。
「你,昨晚是為這生氣?」
雖然賴著要這要那的,但赫蘿也不只是死乞白賴。
她浪費掉的份也會在這旅途上明裡暗裡地幫著羅倫斯賺回來。
赫蘿害怕被稱為神,是否就是因為討厭只有自己被當成特別之物來推崇呢?
若是那樣的話,羅倫斯的顧慮說不定正起了反效果。
「我覺得沒什麼好介意的……嗯,你也很重情理嘛。」
羅倫斯這話讓赫蘿眼含怨念地瞪向他。
這是在說「咱不一一說出口汝就不明白嗎」。
「哼,反正咱就是無知的狼,那叫啥的文字咱也看不懂。」
原本她就在為插不上手而焦躁,早上醒過來時又看到羅倫斯坐在桌邊。
對赫蘿而言那畫面只會惹得她更加心煩吧。
「啊,說道這個的話……」
赫蘿緩下表情看向羅倫斯。
羅倫斯笑著繼續說道:「你就對麥子的栽培作些指導好了。」
這似乎是羅倫斯在難以判斷赫蘿是生氣還是即將生氣之機開的玩笑。
赫蘿露出了複雜的表情,最終還是鼓起臉頰扭開了頭。
「只要傳授一點知識就能讓村民高興了,他們可是連羊圈佔地的存在都不知道就直接計算田地的人。你沒什麼可教的嗎?」
隨後羅倫斯又補充了句「能讓他們高興的話,我的生意也會更好做。」
赫蘿帶著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轉向他,應該是在說「少使這種狡猾的法子」吧。
「嗯……嗯……」
「不用想這麼多,沒什麼小技巧之類的?」
羅倫斯笑著這麼說,赫蘿便閉起眼開始思考。
她皺起眉頭,風帽下的耳朵也在微微動彈。
真是夠重情理的。
羅倫斯笑著將視線從赫蘿身上移開,就在他悠閒地眺望空中飛鳥之時——
「羅倫斯先生。」
遠處傳來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羅倫斯將視線調回到村裡。
「羅倫斯先生。」
聲音時從後方傳來的,它回頭後看到是村長在叫自己。
「啊,不好意思,翻譯還沒……」
「不不,並不是催促那個。雖然拜託了您那份工作後還諸多請求我也非常於心不安,不過還是有點事懇請您拔冗相商……」
「有事商量?」
羅倫斯之所以要壓抑內心的振奮,是因為這是為物資調配而困擾的村子的事。
他微微瞟了赫蘿一眼,對方卻無甚興趣地繃著臉。
「若有敝人能出得上力的地方,敬請吩咐。」
在此時如果欠缺笑容就顯得虛偽了。
羅倫斯展現出親切的笑臉,村長便鬆了口氣般地說道:「聽你這麼說真是太感謝了。其實,最近村子裡出現了不少像昨天那樣的土地問題,因此,想重借您的智慧……」
「……智慧?」
羅倫斯含笑反問後,村長露出一籌莫展的表情,開始述說那個棘手的難題。
在還處於翻譯途中的羊皮紙和木板面前,羅倫斯抱住頭煩惱著。
村長來商量的事,可以說是在任何村子當中都存在的問題。
不過在一般村子裡,都有著長年積累下的獨特解決方法。例如託言神喻,倚仗村長的權威,憑藉鄰近領主的證明書,或是擁有不可違抗的村內公共會議制度。
但這些東西在這個村子幾乎都沒有。
雖說會出現新的村子是由於舊的村子解散了,可依然存在著什麼讓人們聚集一處的強力原因。
在這複雜的狀況中,村長找羅倫斯商量的果然還是關於土地劃分的問題。
按慣例,領主只是大致劃出村子的領域,再由村子自行劃分各家分配到的大小。
而問題就出在這裡。
決定好的只有面積,並沒有記載以土地的何處為基準點。
「亦即,到目前為止都市隨便決定,首次出現了麻煩後,確定適當的基準點彩成為了大問題啊。」
「嗯。如果光是振興村子土地就會源源不斷地增長,那就沒什麼問題。不定好基準點就隨便劃分土地的話,只要實際畫張圖就立刻一目瞭然,到處都會有不知是屬於誰的小塊土地。」
「比起畫圖,咱更喜歡拿分烤面包來做對比。」坐在桌上的赫蘿愉快地這麼說。
「燕麥麵包?那麼硬的東西,一點都不好吃吧。
「若問好不好吃,的確是不怎麼美味,不過很有嚼勁。咱偶爾也會牙疼……」
看到赫蘿齜出尖銳的牙,羅倫斯多少也有些畏縮。
「怎麼,咱倒是覺得汝的牙比咱的還要可怕哦。」
「唉?」
羅倫斯毫無防備地反問後,赫蘿將手壓在胸前開口道:
「咱就中了汝的毒牙。」
到外面走了一圈並第三次聽到雞鳴後,羅倫斯無言地再次抱住了頭,赫蘿猛地用腳踢了他一下。
「那邊的事比和咱說話更重要嗎?」
「當然了。」
「什……」
不假思索地回答後,看到赫蘿瞪大眼繃直了耳朵,羅倫斯這才注意到自己的失言。
「不、不是,這時如果不能應付村長的期待,不就賣不了人情了?賺錢的機會就這一次,和你說話什麼時候都能說——」
「汝是說咱的好意不差這一次是吧!」赫蘿衝出這句,將臉轉向一邊。
面對臨時對象時羅倫斯通常都有八面玲瓏的自信,不過這種表面功夫對赫蘿卻不通用。
但難得村長都委託自己處理村中大事了。
若是不能給予回應,說不定由自己一手承擔村中交易的事就會因為對方的失望而告吹。
愛情雖然用錢買不到,可恩情卻能換成錢。
羅倫斯不知該怎麼向赫蘿搭話,也不能不思考眼前的問題,只能不知如何是好地坐在桌前沉默著。
獨自在干旅行商人時當然不會碰到這種問題。
而師傅也沒有教導過這種難題的解決之法。
不過,將這種種堆在天平上面後,自然就能明白哪邊是最終的了。
就在羅倫斯下決心要開口的瞬間——
「汝真是蠢材,咱都要懷疑汝是不是毫無學習能力了。」
坐在桌子上的赫蘿視線當然要比羅倫斯高。
她這般高壓地說出這話,自是多少都會讓人生出不快。
儘管如此,赫蘿那帶著紅光的琥珀色眼瞳卻不容忍反駁。
她並非胡攪蠻纏。
這是羅倫斯在和赫蘿一同旅行時得到的經驗。
「咱剛才說了啥?拋開矜持向汝說了啥?就這樣把咱拋在一邊獨自抱頭苦思……」
「啊……」
的確只是不久前才談過。
明明赫蘿在顧慮著自己插不上手,羅倫斯卻又自己一個人冥思苦想。
赫蘿恨恨地瞪住他。
因此比起道歉,羅倫斯所要做的只是詢問:
「能把你的、智慧、借給我嗎?」
羅倫斯有些結巴地說完後,赫蘿半眯起眼,依然沉著臉瞪住他。
她的尾巴正像天平的指針一般在拒絕與首肯間左右擺動。
隨後,結論隨著她的嘆氣一同被道可出來:「或許最蠢的是咱自己也難說。」
沒有給羅倫斯時間問「什麼意思」,赫蘿便繼續說了下去,羅倫斯趕忙坐直身子聆聽。
「哼,說是咱的智慧,也不過是那個叫人生氣的帕斯羅埃村用的方法。」
「……石碑或是木頭有可能會被移動,所以不能用來做標記。就算文件中寫有基準點,但說到底就是因為不可能定下基準才會引起爭端。」
當然,所謂完美的方法還是抬出神明的指示吧。因此關鍵的只是提示出讓大家都認同其正確性與普遍性的方法就行了。
對方雖是特地來請教,不過只要能給出「神諭」這種理所當然的回答,也不會招來失望。
就在羅倫斯想著赫蘿是不是露出了本來面目的時候,被戳了一下。
「蠢材。汝忘了咱是為了什麼在帕斯羅埃村待到想哭的嗎!」
似乎不是用神諭這種方法。
這麼一來,剩下的就只有把全體村民集合起來,將「這裡是基準點」根植進眾人的記憶中一途了吧。
「可是,要怎麼做?只有熟知星辰運動的人才能正確地觀測東南西北,當然也可像乘船一樣用山和泉來做標記……但這種標誌不可能記到文件上,以此繪製的地圖太過大略了。」
如果只是旅人在旅途中使用,那大略的地圖還沒有問題。
可現在需要的是能夠正確記錄村子裡土地劃分的東西。
「在昨日的爭執中,汝說過人的記憶是很曖昧的吧?」
「唉?啊、嗯。所以才要記在文件上。」
「嚯。形成文字後,無論誰來看都不會改變,因此能得到眾人信任。這種說法咱也能理解。然,人的記憶果真如此曖昧?」
羅倫斯不明白赫蘿指的是什麼。
即使如此,他也只能這麼回答:「至少在人與人對立時,若是依賴某人的記憶來判斷事物的話,就會缺乏客觀性。而且關於土地劃分的事,也必須留下能夠保存到幾年甚至幾十年後的記錄。」
赫蘿認真地聽了一會兒羅倫斯的反駁,答了句「也是」。
隨後,她又繼續說:「然,用上此種方法如何?」
赫蘿愉快地湊近羅倫斯耳邊,悄聲說出了那種方法。
羅倫斯聽罷,吃驚地盯著赫蘿的臉,賢狼則是很開心地擺著頭。
「的確如汝所言,以山、泉、丘為標誌太過大略,然而做出幾種組合後,即可相當準確地指出特定地點。身處山中之時也是,從山脊看看四周便可以知道自己的正確位置。」
這一點連村民也知道吧。
但正因為沒有記錄的方法才會引起爭執。
在劃定土地界限之時人們會非常情緒化,也是出於這種焦躁心。
「所以說,任何人都能認同的、忘不掉的記憶,這可是實際存在的哦。」
的確,照赫蘿所說的方法,應該能得到所有人的認同。
不管怎樣,羅倫斯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方案。
他從椅子上站起,決定採用赫蘿的方法。
無論何時記錄都是一大難題。
在赫蘿的故鄉約伊茲,記錄成文後會刻在石壁或是黑暗的地下室中,還要有人小心守護才得以留存下來。
但能做到這種事的只有極少一部分人,並且能否留存數百年也只有神才知道。
而口耳相傳又有多麼曖昧,這從口沫橫飛的爭論大半都會發展成各執一詞毫無結果的情況中可簡單推知。
可世上之事也不能因為沒有方法就放棄記錄。
於是人們總是在為創造幾十年後出現爭論時能讓周圍人認同的記錄方法而絞盡腦汁。
赫蘿偶然在麥田間耳聞目睹的,便是其中之一。
「羅倫斯先生,村民都集中起來了。」
「辛苦了。那麼,代表呢?」
「依神的指引,正好有一人適任。」
從羅倫斯處聽到計劃的村長,做出和羅倫斯聽完赫蘿所說時同樣的反應。
先是吃驚於「這種方法嗎?」轉念一想又覺得「不過這樣的話倒是……」
完全不需要特殊的技術、道具以及費用。
即便如此,這種方法也的確能夠把記錄準確地留到幾十年後,並能得到周圍人的廣泛認同。
村長立即將村民集中在水井旁,這裡似乎是很早之前選定的土地基準點。
隨後便在其中尋找留下記錄的代表來實施方案。
考慮到諸多因素,最後決定由赫蘿擔任實施者。
不僅因為旅人這一特殊立場,還考慮到這樣得出的效果應該是最好的。
被通知要決定村子基準點而集中起來的村民們,都帶著半信半疑的表情觀望事情的發展。對於曾為找出眾人認同的村子基準點而努力左思右想的他們而言,這種態度也是理所當然的。
村長將手搭上從村民中挑選出的代表的肩,咳了一下。
「我以自己與村子之名,向偉大的全知全能之神宣誓:關於自古以來的土地劃分之懸案,現將村子的基準點定立於此。」
村長的聲音雖然嘶啞卻依然響亮,他原本似乎是在寬闊田地中趕牛的人。
「召集諸位就事為此作證,並且,也為了萬一幾十年後不幸發生爭執之時,能回憶起今日的事。」
羅倫斯姑且不提,赫蘿就一直維持著楚楚之姿。
昨晚她也沒吃多少東西,村民們似乎已經把她當成了一位虔誠的修女。
如此一來,實施者還是赫蘿更為適任。
村長再次咳了一聲,說道:「接下來舉行的儀式,是由這兩位旅行的賢者傳授的、在歷史悠久之地所使用的方法。身為一村之長的我,推薦他參加這一儀式。」
村長推出的,是一名只用單手便能數清其年齡的少年。
少年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轉動著,絢麗的金發會讓人聯想到天使。
他還完全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或是要被怎麼樣,周圍就已經「呼」的一下圍滿了表情嚴肅的大人們。
少年的僵硬與緊張一目瞭然,但村長又往下說道:「有人有異議嗎?」
有幾名村民相互對視了下,卻沒有舉手。因為不知道接下來所辦儀式的內容,這也可說是正常的反應。
接著村長表示在儀式之後,若有覺得這一方法不夠充足的人,也會受理其意見。
不過羅倫斯和村長都一致認為應該不會出現這種情況。
「那麼,現在就開始吧。」
沒有人插一句嘴。
村長在少年的耳邊悄聲地說了幾句話,便將他推向羅倫斯他們。
少年頓了一下,又轉頭看向村長。村長再次以動作示意他上前,少年才惴惴不安地向羅倫斯他們走去。
在不與周邊城鎮和村子交流的村子當中,就連成年人也會對旅人感到恐懼。
少年在慢慢走過來的途中,不安地將視線投向人群的一處。
羅倫斯知道他在看誰,那是少年的母親。
「請多指教。」少年走到近前後,羅倫斯先開了口,笑著伸出手去。
少年畏畏縮縮地握住羅倫斯的手,含含糊糊地回應了。
接著羅倫斯向他示意身旁的赫蘿。
雖然赫蘿很嬌小,不過少年的個子比她還要矮。
戴著風帽的赫蘿低著頭,但走到了跟前的少年還是能看到她的臉。
少年突然挺直了背,有點害羞地笑起來,這是因為赫蘿在對他微笑。
或許是因為村子中沒有年輕姑娘和少女的關係,少年和赫蘿握手時露出了非常親切的笑容。
「咱叫赫蘿,汝呢?」
「啊……克、克羅里。」
「嗯,克羅里,好名字。」
被摸著頭褒獎名字的少年有些難為情地縮起了脖子。
說不定克羅里的腦袋裡已經忘記了儀式的事。
他的高興模樣看上去正像如此。
「那麼,克羅里,一同來玩一會吧。務須擔心,並非困難之事。」
或許是赫蘿的話讓他回想起自己的立場,少年的表情突然僵硬起來。
不過赫蘿輕輕地擁抱了下這小小的身體後,他的臉上又湧起了勇氣。
男子的習性似乎與歲數無關,全都一個樣。
「首先,向北祈禱。」
「祈禱?」
「嗯,祈禱啥都行。汝應當每日都會祈禱吧?」
赫蘿多少也有一點關於教會的知識。
少年點點頭,有些僵硬地交叉起動得還不自然的雙手。
「北與南,皆有其天使與精靈。請賜予我哪種美味的食物吧——這般虔誠祈禱的話說不定就會實現哦。」
赫蘿露出惡作劇般地笑,少年也被引得笑起來,在赫蘿「快快」的催促下,開始向著北方祈禱。
「天使和精靈聽取聽取願望之時會有所預兆,汝要好好記住大地、泉水的位置和形狀,切勿看漏那些預兆哦。」
聽著赫蘿說話的少年一句一點頭,瞪大眼睛記下眼前的景色,還邊嚥著口水邊祈禱著。
北、東、南、西。
四個方向的祈禱都結束後,少年一定在心中詠唱完自己在這世上所知的所有美味食物的名字了吧。
「嗯,辛苦了。接下來,克羅里……」
終於到了關鍵。
克羅里像只乖順的小狗般看向赫蘿。
「天使和精靈喜歡笑容。來笑一個。」
純真的少年咧開嘴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就在什麼東西「咻」地切開空氣的一瞬間——
「砰!」一道巨響緊接著響起。
羅倫斯覺得自己似乎聽到周圍在一旁觀望進展的村民們一同倒抽了口氣。
所有人都為這光景驚得忘了動彈。
赫蘿苦笑著「啪啪」地拍了拍手。
剛才她應該是毫不留情地打了下去吧。
叫少年笑是為了不讓他咬到舌頭。
突然被人用盡力氣打到臉腫的少年瞪著眼,甚至忘了擦鼻血和站起身,只是定定地望著直到剛才出手之前都是溫柔得像天使一樣的赫蘿。
「人的記憶就算曖昧,也肯定會有一生都難以忘懷的瞬間。這位勇敢的少年克羅里,就算過了幾十年,都絕對不會忘記這一瞬間的此處景色。」
赫蘿笑著向村民這麼說後,最初先是引來一陣低聲吵嚷。
當他們終於回過神來,騷動立刻大起來,最後則變成了笑聲。
村民們都是離開自己住慣的土地來到這個村子的。
在起程前往新的土地之前,內心都會在不安與期待中搖擺,在離開村子或城鎮時也會向故鄉頻頻回首。
肯定都會把東南西北的景色都烙在眼底之後,才踏上旅程。
因此,若是向他們尋問關於那時的情況,他們應該都會堅定地這麼回答——
自己停步回首故鄉的地方,即使到了現在也能分毫不差地正確指出來。
「對這個儀式有異議的人舉手!」
村長叫了一聲後,村民們一度回覆了安靜,然後齊聲回答「沒有」。
甚至還有人口口聲聲地為神與赫蘿的睿智獻上感謝的話語。
赫蘿和村長走到少年身邊,被母親牽著手拉起身的少年這才終於理解了剛才的事態。
他倚著體格健壯的母親猛地抽泣起來。
「宰咱的村子裡可不是甩巴掌,而是用石頭打呢。」
少年的母親是唯一一名在事前聽說了原委的人,赫蘿這話讓她輕笑起來,為兒子擔任了給村子留下重要記錄的職責而感到驕傲。
羅倫斯也口頌神的名字向赫蘿表示感謝。
「嗯,如此便解決一件事了。」
赫蘿挺起小小的胸膛,得意地這麼回答。不管是哪個村子,一旦發生了大事,那一天通常會被定為特別的日子,還會召開宴會。
吉薩斯也不例外,將在當晚舉辦盛大的宴會。
村長不斷地要求握手以表示感謝,甚至到了手都腫起的程度,還說要將羅倫斯與赫蘿的名字作為村長發展不可或缺的人物而世代傳頌下去。
這樣看來應該能和這個村子建立起長期的關係。
羅倫斯掩藏不住地喜形於色,在等待著宴會準備就緒時,時間來到了黃昏。
被拜託的翻譯也完成了,羅倫斯在椅子上伸了個大懶腰。
回過頭後,他看到一直在床上悠閒梳理尾巴的赫蘿也抬手伸了個懶腰。
「做完了?」
「嗯,總算。」
「那就可以毫無後顧之憂地痛飲了。」
「當然,對我而言之後還有商談。」
羅倫斯停下話,刻意地將手搭在胸前,慇勤地開口:「這全是托賢明旅伴的福。」
而赫蘿也刻意地挺起胸膛表示回應。
或許她帶著一半認真地心態,不過實際上也的確如那句話所說。
不用說買幾隻雞,她就是要求買下堆滿馬車的啤酒也可以。
「我又欠了你一個大人情啊。你想要什麼回禮?」
刻意玩笑般地這麼說,是因為羅倫斯在為明日的商談而情緒高昂。
這個村子今後還有廣闊的發展前景。
而且修道院建起來之後,依情況還有可能發展成城鎮。
「嚯……什麼都行?」
「『什麼都』聽起來還真是可怕得無法回應吶。對了,一百枚銀幣吧。就算你說像再要一套你身上那種高級服裝也沒問題。」
赫蘿看了幾眼自己的衣服後,閉上了眼。
不知她是不是在考慮要要求些什麼,是要蘋果還是要用蜂蜜浸製的桃子呢。
赫蘿的尾巴「啪噠啪噠」地搖著,一會兒之後終於想到了什麼。
只是她的表情還有些猶豫,大概是想要的東西非常昂貴吧。
「不行的話汝就直說。」
「難得你這麼客氣嘛。」
羅倫斯戲謔了句,赫蘿笑著指向他那邊。
「汝到剛才一直在做的工作。」
「工作?」
「嗯,那個寫字的工作。汝說在城裡託人做要花不少錢?」
讀書寫字也算是一項特殊的技能。
代筆寫信自不用多說,如果是正式的文件,的確值不少錢。
「怎麼,你有什麼想寫的嗎?」
「嗯?嗯……算吧。」
「只是那樣的話算不了什麼……不要其他什麼了嗎?蘋果或是蜂蜜浸製的桃子之類。」
很少見赫蘿會把事情排在吃東西之前。
是因為說到了記錄什麼的,就想到要把自己的故鄉也記錄下來嗎?
「那些也相當誘人,不過食物吃完後就沒了吧?汝不也說過嘛,文字不會改變,所以能長久保留。」
赫蘿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說不定還真如羅倫斯所料。
羅倫斯點著頭開口:「你要是想寫本厚厚的書,那還真是有點傷腦筋。」
「不,沒有多長。」
赫蘿下了床,縱身坐到桌面上。
沒有多長是指要現在就寫嗎?
「那麼,你是想寫什麼?」
羅倫斯問道,赫蘿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稍微將視線瞟遠了些。
像是在逐字逐句地思考文字。
應該是相當重要的事吧。
羅倫斯終於察覺到這一點,等著赫蘿開口。
接著響起的輕輕風聲,是赫蘿結束了長久思考而吸氣的聲音。
「文件的名稱就叫——賢狼赫蘿……」
羅倫斯慌忙拿起羽毛筆,展開沒有用過的羊皮紙。
赫蘿則沒有停頓等待地說了下去:
「回到故鄉之前的領路契約書。」
羅倫斯停下來,先是瞟過目光,隨後又扭頭去看她。
「人類的記憶似乎很曖昧嘛,若是汝忘掉就頭疼囉。」
真要描述的話,赫蘿那嚴肅的表情就像是在責備羅倫斯一樣。
羅倫斯答不上話來。
腦海中一一閃過進村以來赫蘿不開心的模樣。
赫蘿自己聲稱是在顧慮沒有機會表現。
但這只是權宜的說法。
真正的原因是這個。
羅倫斯答應帶赫蘿回故鄉的約定只不過是個口頭約定罷了。
而羅倫斯卻沒神經地說什麼人的記憶很曖昧,一個勁地為村子工作。
「啊、這……但是……」羅倫斯口終於蹦出了這麼一句。
雖然沒有說出口,不過比起其他任何買賣契約,羅倫斯有能以與赫蘿的旅行為優先的自信,也覺得赫蘿應該知道這一點。
所以,即使自己的確神經大條了點,卻也無法理解赫蘿的怒氣。
「但是?」赫蘿冷冷地反問回來。
她確實佔著理,而自己也確實有欠考慮。
就在羅倫斯支吾著想道歉時——
「哼。咱可是讓汝嚇了好幾次,甚至都懷疑汝是不是忘掉那契約了吶。」赫蘿突然「撲哧撲哧」地笑著這麼說。
羅倫斯想回嘴卻又不知該說什麼,赫蘿應該也理解這點。
因此羅倫斯照著赫蘿所希望的,這麼開了口:「……對不起了。」
「嗯。」
赫蘿的耳滿足般地輕輕抖動起來。
「不過……」
她突然又繃起臉俯視羅倫斯。
不知接下來又是什麼事的羅倫斯繃緊身子,只聽得將臉湊過來的赫蘿這麼說道:「既然用不著契約書,那咱就收別的東西當這次的報酬囉?」
羅倫斯微微後仰著點了點頭。
這也是當然的。
雖然羅倫斯也這麼想,卻因為察覺到赫蘿的想法而禁不住揚起聲:「不,你,那個——」
「寫咱與汝的旅行契約書的那份錢能買下的東西啊,嗯,不知咱吃不吃得完呢。」
赫蘿掛著一臉的嘻笑,尾巴搖得幾乎能把桌上的所有東西都撂倒。
陷阱總是在不知不覺間張開。
羅倫斯被迫做下了口頭約定,完全沒有反駁的餘地。
「呵,汝現在這張臉啊,和剛才的克羅里一模一樣吶。」
赫蘿邊戳著鼻尖邊說。
羅倫斯連挖苦的力氣都沒剩下了。
赫蘿從桌子上跳下來,轉過身靠近羅倫斯。
「那麼,汝是不是也要哭一下?」
羅倫斯已經笑不出來了。
他從椅子上站起身,開口說:「說不定這樣也不錯,反正也有能讓我靠著苦的傢伙在。」
赫蘿嘻嘻笑著。
羅倫斯帶著覺悟繼續說:「只是,就你那小小的胸口倚不倚得住——」
響亮地聲音響起。
「啪啦啪啦」地拍著手的赫蘿依然一臉嘻笑。
羅倫斯拉住赫蘿伸來的手,撐起搖搖晃晃的身子。
赫蘿一直都在笑著。
這笑容很明顯是虛偽的,不過羅倫斯知道讓它變得真實的魔法。
而赫蘿保持著笑容也正是在催促他說出那句話。
羅倫斯別無選擇。
他緩緩地詠唱出魔法:
「這下子,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的笑臉了。」
赫蘿的尾巴輕飄飄地膨起,握住羅倫斯的手加重了一點力道。
在經過了幾百年的村子裡,赫蘿只留下了名字,自身卻被人們遺忘。
文字記不下笑容。
屋外村民們正在準備宴會。
今晚的酒似乎特別容易醉。
微頷著首的赫蘿露出了彷彿靦腆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