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從白翎那里出來,我立刻在人群中搜索那道藍色的身影。
殷賜站在房檐下,悠閑地抱著雙臂。
雖說他性情風流,但據說面對「仙人」級的人物,還是需要畢恭畢敬。我雙手一拱:
「行川仙人。」
殷賜橫著瞥我一眼。「嗯。」
怎麽覺得有些不大友善?我懷疑是在白翎那黑屋子里待多,出來都不懂如何與人打交道了。
「我有事想請閣下幫忙……」
我話還沒說完,他便捂著嘴,打了個長長的呵欠。
我愣愣地看著他。
「什麽事啊,趕快說。」
「哦,是這樣,我有個朋友在英雄大會上中了白翎的招,現在還在昏迷不醒,希望閣下能出手相助。」
「有沒有人告訴你啊,殷賜不治兩種人:一,戰傷之人。二,死人。」
「既然如此,在下還有事相求。在下幾個月前中了一個女人下的蠱,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我聽二尊主說這蠱爲行川仙人所造,還請閣下能幫忙解蠱。」
「你聽不清我的要求麽。」
「在下並未負傷。」
「我說了,不治死人。」
我猛然擡頭:
「我不是很明白。」
「我不治死人啊。你煩不煩?」
這殷賜說話怎麽這樣?
我笑道:「活人和死人只差一口氣。可惜這麽重要的一口氣,堂堂行川仙人竟然察覺不出來。」
「人家說我是仙人,我確實就是仙人。凡人就是猜不出你什麽時候死。我卻能看出。」
「望指教。」
「明晚。」
「何故?」
他揮揮手,又指指樓中央。
我看看周圍,挺平靜的。看來我找錯人了,這殷賜名不副實。本來想再數落他兩句,但一想到他,就想到步疏。想到步疏,就想到重蓮。想到重蓮,我就一股悶氣憋著特想發怒。
這個時候,花滿樓中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掌聲。
「豔門重蓮!恭喜恭喜!」
鬼母拖著我的領子,把我扔上高台。
衆目睽睽,男男女女包圍。
我看著底下的人,一個勁拱手微笑。
不錯,我林二少有生之年竟然有機會當上花魁,花魁就是美男子。
美男子就有人喜歡。
有人喜歡,那重蓮也不算什麽。
杜炎抓著小手帕,使勁擰著扭著。殷賜已經不知所蹤。
「野門的男子向來被稱爲花滿樓男花魁之最,因爲同時擁有陰之俊美、陽之剛毅,而這一次,重蓮公子卻給豔門爭了口氣,非但美貌傾城,文武雙全,重蓮公子還擁有最高杆的誘人技巧,折服了……」
開始只是覺得渾身雞皮。聽到後來,我發現「重蓮公子」四字的重複幾率也高得太驚人了些。于是搶險梨花帶雨道:
「這亂世紅塵總有諸多不幸無奈,淪落風塵,原非我所願……也多虧了大尊主的忍讓,我才重新尋回了當男人的感覺。」
花滿樓一下滿坐寂然。
我梨花帶雨地下台。
在場混江湖的人不少。相信不久的將來,白翎被重蓮上的消息會傳得沸沸揚揚。
不過,重蓮是何等人物,讓白翎和他搭上關系,多少有點不愉快。
剛下台,就主持人拉回去:
「好,明天重蓮公子便可以隨大尊主回天山了!」
掌聲雷動。
我驚:「什麽?」
「大家一起恭喜重蓮公子!」
掌聲再次雷動。
我回頭,看看二樓廊道上的白翎。他斜倚在大紅柱子上,白衣上是煙籠水月的素雅花紋。一把劍夾在懷中。
興許是燈盞的緣故,總覺得那鬥笠下有一雙澄澄明媚的眼眸。
不過,他就算生得跟天仙似的也無濟于事。
我給人賣了。
正准備用怨毒的眼神殺死鬼母,鬼母卻發話了:
「重蓮,你可能不知道花滿樓的規矩。每一年的兩個花魁,必須歸屬天山的任一主子。步疏已經走了。現在只剩下你。」她說到這里,仰頭對白翎道,「大尊主,這小夥子是我身邊的人,你不會搶的吧?」
算她有點良心。
「不會。」
白翎也有點良心。
「不過,大尊主既然特地趕到,這面子還是要給的。」鬼母轉而對我,「重蓮,今天你就陪大尊主一夜吧。」
白翎道:「一會我還有事。亥時正刻之前到西街的青溪沐浴堂找我,過了這個點,直接來深松閣就好。」
一個時辰後,鬼母觀。
尋常人絕對無法想象,我如何從花滿樓來到這里。豔門出了個花魁,二少我成了民族英雄。一路上不少人點頭哈腰,送來奇奇怪怪的東西。到目的地時,林林總總大概十七件。
全是小瓶子小罐子,小棍子,小竹片,蠟燭,奇怪的長繩串鈴當,春宮七十二式,角先生……
我把這些東西集體扔到蠍子堆里,坐在鬼母旁邊。
「幹娘。」
「哦。」
這大媽不是想跟我玩陰的?我捅捅她的胳膊。
她把手臂一抱,特別高深莫測。
「幹娘今天真漂亮。」
「嗯。」
這大媽還是不懂?
「幹娘身子不舒服麽,要不要兒子按摩按摩?」
「懂禮貌的好孩子,來。」
按摩中。
「幹娘還想要點什麽?」
「我想睡一會。」
忍耐快到極限。
「今天天氣好,幹娘怎麽會想睡覺?」
「黑黢黢的,哪里好了。」
要怒了。
「這里天氣當然不好。」
「那我出去走走。」
她剛想站起來,我就先行站起來,一腳踹飛板凳。
「你小子膽兒大了,敢在老娘面前撒潑?」
大媽凶起來真可怕。我擺擺手:「沒有,這板凳不聽話,板凳說要讓我坐還紮我屁股,不守信用,我就踹了它。幹娘又不是這樣的人,我怎麽會撒潑。」
「你這小鬼啊,早看出你等得不耐煩了。」鬼母長歎一口氣,從長椅下抽出一個長袋子,扔過來。
我伸手一接。嘿,這重量,拿在手里就是沈甸甸的啊。
我立刻把它放在椅子旁,重新替她捶腿。
「你要不嫌那木棍子硌手,就繼續捶吧。別又給我捶斷就好。」
我有些窘迫,換過去給她捶另一條腿:
「幹娘這腿是怎麽回事?」
「斷的。」
「我當然知道是斷的。」
「小夥子,不知道沒有人告訴過你,知道的少一點,活得久一點。」
我一聽這口吻,知道把這大媽給惹惱了,只好保持沈默。
過了很久。
我捶到一半,悄悄用靴尖撥開黑袋子。
那紫水晶,那七個孔,那質地……乖乖,真是天鬼神刃!不是我以前做來騙人的玩意!
鬼母閉著眼睛,忽然道:
「這腿是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就沒了的。」
「怎麽?」
鬼母靠在椅背上,一手捏住一條小蛇的尾巴,長長的指甲這麽一彎,便摳入蛇皮。還沒見血出來,蛇掙紮了一下,不動了。她捏住它的三寸,掐斷,把血注入小壺。最後扔掉蛇,擦擦手。
「那時候,有人追殺我,沒法子的。」
「所以他們把你腿砍了?」
「我自己砍的。」
「啊?」
「腿被打骨折了,要拖著一條死腿,跑不快。」
「可是,你要斬斷它,它就沒有了。」
「我要不斬它,我的命就沒有了。」
我頓時啞然。
「那時我兒子還活著,我還不想死。」
這會真不知道該接什麽好。我這種娃是從小沒爹沒娘的,對爹娘這倆字也沒什麽概念。好不容易遇到個爹,就被重蓮一劍戳了,也不覺得有多難過。二少我在亂葬村那小破簍子里長大,覺得挺好。待我好的人也不少:缺只眼的曲悠延,缺根腿的鬼大媽,缺條命的林軒鳳,缺心肝的蓮宮主……
重蓮和林軒鳳,真是想著就胃疼。我還年輕,怎能被這點風花雪月的小事糾纏住?趕快忘掉,尋找新一片天空,等一切平靜了,娶個老婆生個娃,好生過日子去。
生娃……
我的可憐紫寶貝,我的混帳芝丫頭。
我居然開始懷念雪芝自創的青天霹雳鍋貼掌,女兒哪,爹爹想得心肝都疼了哎!
「不說這些了。」鬼母撥開我的手,「瞧你捶得心不在焉,想看刀了吧?回去回去。」
「沒事,我多坐坐。」
「坐什麽坐?晚上你還要去陪大尊主,再不去就沒時間休息了。」
「幹娘,你怎麽這樣待我!」
「你都接了這麽多客,陪陪大尊主有什麽?」
我一陣惡寒。雖然我確實有事找白翎,但怎麽說都不想以這種方式。
「幹娘,人家還是處子之身啊……」
「沒事,大尊主人又英俊又溫柔,不會虧待你的。趕快回房梳攏梳攏,准備去接客!」
「幹娘……」
「滾去!」
「年紀一大把了還瞎操心年輕人的事,大媽你小心長皺紋!」
我跳起來,飛奔出去。瞬間,後腦門被擊中,壯烈倒下。一無頭蛇軟軟落在我的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