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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術的耳語》第6章
第五章 看不見的光

  是「那個人」的聲音。

  奇妙的「既視感」(注)籠罩了上來。謝謝替我幹掉了營野洋子,和那時候的情形一模一樣。

  所有一切都從一通電話開始,最後,又以一通電話結束。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那聲音繼續說道。語尾稍微沙啞,像老煙槍。

  「又有行動力。我很佩服,真想快點跟你見面。」

  「你!」守咬緊牙拚命忍耐,終於說出:「是你吧?全都是你幹的!」

  「全部是什麼意思?」

  「別裝蒜了。炸死橋本先生,還有出席《情報頻道》座談會中的四名女性死了三個。」

  「噢,」他發出單純的感佩的聲音,「你已經調查這麼情楚啦?真令人吃驚!今天跟你聯絡是為了通知你橋本死了,然後再跟你提小姐們的事。看來已經沒那必要了。」

  「為什麼?」守無法控制逐漸變得歇斯底里的語氣,問道:「為什麼做了這種事還要告訴我,你的目的是什麼?」

  「還不到要說出理由的時機哩。」

  很意外的,對方以近乎溫和的語氣繼續說著:

  「時機到了,自然會告訴你。你只要記住,那三名女性、橋本信彥都是遵照我的命令死的就好了。」

  「命令?別唬人了。有人可以命令正常人自殺?」

  電話那頭傳出明朗的笑聲,就像上課時被學生的笑話惹得不由得笑出聲的教師。實際上,那聲音有著教訓人的意味。

  「對!你也許還不能相信,可是這世上你無法相信的事還多得很呢。這是當然的,你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孩子。」

  兩個推著自行車的女性從電話亭前走過,守和其中一人視線相遇了。女性顯出詫異的表情,似乎在說,你怎麼啦?身體不舒服嗎?有煩惱的話,要找大人談喔。

  電話另一頭的「那個人」說不定也做出同樣的表情。直可悲,你管不了的事,很不巧地只有你碰到。

  太瞧不起人了……守如此想道,恐懼感稍微減淡了些。

  「死掉的三名女性,不管在哪裡、怎麼調查,毫無疑問的都是自殺。營野洋子也是自殺。由於跟我原先的預想稍微有點偏差,引起了不必要的懷疑,不過,她是自己衝到十字路口的。」

  「被你命令?」

  「對,我總算清理了她們!」

  清理?像丟垃圾似的?

  「我一點也不後悔,剩下的一個也打算要清理掉。」

  還有一個人。守想起剩下的那名女性的名字。高木……對了!高木和子。坐在相片最左邊,留著及肩的長發,是個輪廓分明的美人。

  「我一點都不害怕。應該沒有人會發現我做的事。但是,我也不容許引起不必要的注意而使得事蹟敗露。所以,橋本信彥必須消失。那個男人雖落魄得不成樣子,不過頭腦還不壞。你去找他是個起始,我想,他可能會為了想知道那四名女性的現況而開始行動。當他知道四人中已死了三個,一定會對我起疑心……」

  「你……,你認識橋本先生?橋本先生也認識你嗎?」

  「對,給你一個暗示。我啊,就是那個去《情報頻道》發行處把所有剩下的雜誌都買下來的男子。還有,也是到橋本信彥那裡,謊稱打官司要求看採訪紀錄的男人。」

  是個人很好的歐吉桑。守想起水野明美說過的話。

  「你……聽說你已經上了年紀?」

  「是啊,和你相比,多活了半個世紀。」

  「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了信念。」

  他斬釘截鐵地說,就像一種宣言。

  不是我的信念。是信念在操作著這個衰老的身體。小弟弟,我們約定吧。輪到第四個人高木和子的時候,一定會和你聯絡。然後,我會向你證明,讓你相信我能做到什麼程度。」

  「這種事可以等到那個時候嗎!」

  恐懼感不翼而飛,剩下的只有憤怒。守激憤的內心,已衝出了軀體,揮拳敲打著門。

  「我不想知道你有什麼能耐,也沒必要知道,現在,我要掛斷電話,你別以為你能阻止我跑到離這裡最近的警察局去。」

  說完這話的同時,守真的想把電話掛掉,但這個念頭之所以停住,是因為對方彷彿看透他的行動,大吼著說道:

  「聽好,我做得到!」

  他的聲音充滿自信。

  「想想,你能失去的東西很多,橋本卻什麼都沒有。那男人剩下的不過是微不足道的自尊而已。所以要封住他的嘴,只能用那種粗暴的手段,不過你就不一樣了。」

  守整個人僵住了。等守全身僵硬無法動彈之後,「那個人」繼續說著:

  「懂了吧?不管你掌握什麼證據、知道什麼,我一點都不擔心。因為,你什麼都做不了。我能夠隨心所欲地操縱別人,也可以把你的家人和朋友算進『別人』之中。」

  原來已不知飛到哪裡去了的恐懼感,像曳光彈般拉著尾巴又飛回來了。在那亮光中,守看得到許多人的臉。

  「卑鄙無恥的人!」

  守只能迸出這幾句話,說道: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乾脆快點把我殺掉?為什麼不這麼做?」

  「因為我喜歡你。因為我對你的勇氣、智慧給予極高的評價。還有,我想,我們兩個一定有能夠彼此瞭解的部份。」

  「誰跟你瞭解呀……?」

  「給你看個小小的示範表演……,」「那個人」阻斷守的話,繼續說:

  「今天晚上九點,我就利用你的家人提供證據給你看,讓你知道我確實可以任意操縱別人。信不信由你,等你看到以後再採取行動也不遲。」最後一句話,他換了揶揄的口氣。

  「你,是個瘋子。你知道自己在幹嘛嗎?」

  「關於這一點,等和你見面後有了結論再說。」

  「直到最後,對方聲音裡的愉悅都沒變。

  「真是期待啊,小弟弟,我衷心期待能和你見面。我和你之間應該有共通點。一直到我能告訴你的時機來臨之前,請暫時把我忘掉,我一定會跟你聯絡。」

  「我會找到高木和子,」守斬釘截鐵地說:「找到她,不讓你動手。」

  「請便!」

  對方笑著說:

  「東京這麼大,怎麼找出來?嘿,試試看吧,我不認為她現在在你找得到的地方,而且也不覺得她會回應你的呼喚。因為她呀,現在非常害怕。」

  高木和子也知道只剩下她一個人。

  「還有一點,這是最後一句話喔。你想找我是沒用的,既沒有線索,而且我已準備離開這個電話號碼的地方,你只能等著我來和你見面了。」

  他好像在說不知引自何處的話,以一種抑揚頓挫的語調說:

  「我既不回覆,也不再回來,一直到時機來臨為止。」

  電話掛掉了。

  註:眼前出現似曾相識,之情景的一種感覺。

  高木和子知道橋本信彥死了,也是站在他那已變成殘骸的屋子前時。

  興起拜訪他的念頭是因為再也無法忍受了。每天每天,即使邊佯裝笑臉,邊強迫推銷化妝品,某種東西正腐蝕著相子的內心。就像用家具遮蓋地毯上的污漬,無論再如何偽裝,污點還是在那裡。

  千真萬確。四人中死了三個,只剩她一個人的事實。

  橋本也許知道些什麼,這麼想使她坐立難安。出席座談會時,雖然曾決定絕不再跟這個令人不愉快的男人見面,可是現在卻認為橋本是唯一的關鍵。他是惟一認識她們四個人、知道她們身份的男人。

  而這個橋本也死了。

  站在爆炸後門的遺蹟前,她知道直到此時內心的膽怯根本微不足道。

  不知是誰在叫她。一個穿著鮮紅色圍群的女人很不高興地皺眉望著她問道:

  「你是橋本先生的親人嗎?」

  「不是,是認識的人。」

  女人瞧不超人似的抬起下巴說:

  「那個人呀,死了以後,來找他的人還真多呢。」

  「還有誰來嗎?」

  和子做出防衛的姿勢。在她的記憶中,橋本這個男人並不像會有惦記他的人。如果有人來過,一定是和這件事有關的人。

  「大約一小時以前,有個像高中生的男孩來過。也和你一樣站在那裡,表情像個醉得很難受人似的。」

  「男孩?」

  和子不禁困惑起來。

  加藤文惠、三田敦子相繼死後,和子和菅野洋子曾思索過這不是巧合的可能性。說起來,是洋子有這種想法,至於和子,則全面否定了洋子所列舉的推測。

  「一定是客人中的某一個!」當時,洋子說了:「他怨恨我們,打算一個個地把我們殺掉。」

  「哪有那種有膽量的人?」和子哼著鼻子笑說:「首先,為什麼非把我們四個都殺掉不可?我們又沒有抓住同一個客人不放!我的客人是我的,你的客人只有你知道。即使有人被怨恨我們,也是不同的人。」

  「會不會是看了那本雜誌……」

  「我不是說了嗎,我們的客人未必會看那種雜誌!沒看的可能性更大。」

  「有,就有一個,」洋子嘟囔著說:「我原來的客人看了那本雜誌的報導後,就糾纏不清了,我怕死了……」

  「所以你搬了家?」

  洋子點頭說:「可是,行不通,他很快就知道了,又追來了。」

  「堅強點!」

  和子想到自己也可能遭遇同樣的事情,暗中顫抖著,重重地說道:

  「那個男人又不能拿我們怎麼樣,連打官司都不能。我們只是受僱行事而已,就算有詐欺行為,那也是公司的責任,不是我們個人。」

  「所以,說不定會被殺死,」洋子發出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喃喃地說道:「又沒有其他洩恨的方法。」

  「別說傻話了吧!敦子和文惠不是被殺,是自殺死的。要說幾遞你才懂?我們到底做了什麼壞事?我們那麼做也許有點骯髒,不過那是買賣、是業務,又沒做該被殺的事。」

  洋子不說話了,盯著和子看。

  「什麼嘛?」

  「和子,你當真這麼認為?你真以為沒做什麼壞事?真以為沒有人會恨我們?」

  「當然!」

  然而,洋子沒有這樣個輕易就相信了,那天分手的時候,她說了:

  「和子,一定也有什麼人怨恨著你吧?你一定猜想得到可能會做出這種事的人,我知道,苴實你也在害怕。」

  沒錯。當時,並不是沒有可疑的「客人」。

  但是,那個「客人」已經死了。她用舊的地址查詢的結果,確定那個男人已經死了,在五日的時候,是加藤文惠死前四個月。

  她詢問時對方回答死因是服毒自殺。和子想起那個「客人」是在大學的研究室工作。研究件麼?好像是與醫生相關的事。

  和子曾硬把《情報頻道》送給那個「客人」。那一本是橋本信彥露出諷刺的微笑,送給批「做紀念」的。

  那個「客人」是個單純得令人厭煩的男人。一個早晚浸泡在學問的世界裡,對他討價還價、賣弄風情,都照單全收的男人。和子曾處理過很多「客人」,但是看到催討信的額度還沒發現列和子是在做生意的,也只有那個男人。

  「你是傻瓜嗎?」當他打電話來的時候,和子說了:「你還沒清醒嗎?那是演戲,全部……都是演戲,我對你根本一點意思也沒有。」

  但是,對方不相信,並沒有停止盲目地追求和子。那並非怨恨,而是因為喜歡她的關係。

  所以和子硬把《情報頻道》寄給他。她是為工讓他知道,對他那種「客人」她是怎麼想的。

  後來,那個「客人」——叫田澤賢一的,就突然不再聯絡了。和子並不知道他已經自殺了或發生了什麼事,那就不是和子所能知道了的。

  像高中生的男孩子?和子努力回想,田澤賢一有弟弟嗎?

  「那孩子,感覺是什麼樣的孩子?」

  被和子這麼一問,紅圍裙女人偏著頭說:

  「什麼樣子?就像這一帶常見的孩子吧。頭髮沒燙,穿的衣服也不特別引人注意,看起來不像是不良少年。」

  「像橋本先生嗎?」

  「完全不像,長得挺可愛的。」

  當時的日下守已搭上電車。如果和子再早十分鐘下車的話,站在對面月台上的他一旦發現和子的臉,說不定很快就飛奔過來了。

  「哪,你能不能和橋本先生的親人聯絡?」

  紅圍裙女人說了:

  「希望他們提出損失賠償,真的很傷腦筋呢。」

  「能用錢解決的時候,還算幸福的。」

  和子回答後,離開了那裡。

  回到公寓後,和子迅速打包行李,她沒跟房東打招呼,確定四下沒人後走出去。總之,先去遠離此處的哪個地方住下。租個短期公寓也好。

  如此一來,應該不會有人找得到她。至少暫時。

  為了把時間忘記,守把能做的事全做了。

  他做了長距離的慢跑,跑到筋疲力盡;鎖上房門,把解鎖用的道具全磨了一遍;給大姊大和宮下陽一打電話;聯絡高野住的醫院詢問他復原的情況。外出的真紀回到家約七點鐘,她把剛看了的新上映的電影當作話題,喋喋不休地說著。

  「我在電影放映途中睡著了,」真紀坦一白地說:「所以我才說啊,看動作片比較好,可是一起去的人都想看歷史劇,少數服從多數,我輸了。」

  「那是因為你每天晚上都玩到很晚的關係吧。」

  以子從旁插嘴,直指真紀打瞌睡的原因,真紀伸了伸舌頭。

  「一堆的忘年會(注),沒辦法嘛!」

  真紀雖然滿不在乎地分辯,但是守知道她有一半是四處去喝悶酒的關係。

  大造的事故,似乎在真紀和男朋友前川之間投下了很大的陰影。守好幾次聽到她在半夜邊哭邊打電話。她每天很晚才回家,總是獨自一人,也不想跟家人坦白藉以獲得安慰,這些行動很令人擔心。

  「不過,真的,最近好像有些太超過了。昨天啊,有段時間,不管怎麼努力想,都想不出來自己在哪裡呢,醉得太厲害了。」

  「真可怕,這可不是等於在四處宣傳:請偷襲我吧。」

  「啊呀,沒事的。媽想像的那種危險的事情啊,有百分之九十都發生在彼此認識的人身上。我叫計程車回家、一個人走,反而安全啦。」

  「愛說歪理的女孩。」

  在聽著兩人的對話的同時,守兩眼動也不動地隨著時鐘移動。他腦裡一片空白,時針就像在佈滿地雷的平原上的爬行士兵,只肯遲緩地向前匍匐。

  「守怎麼從剛才就一直瞪著鐘看。」

  真紀這麼說的時候,是在週日晚上吃完簡單的晚餐以後,快八點鐘了。

  「哦?」

  「是啊,有約嗎?」

  「鐘,是不是有點慢了?」

  大造回答:「不會吧。今天才上了發條,對了時間呢。」

  淺野家的餐廳內,有個年代久遠,掛在柱子上的時鐘。是那種古董商會喜極而泣收購的,得人工上發條的寶貝,是大造和以子結婚時親戚送的賀禮。

  直到現在,已遭遇過幾次地震,也換過掛的地方,可是鐘擺始終沒停過。大造一星期上一次發條,偶爾上油。僅這樣,那掛鐘卻始終以響徹家中的悅耳聲音,告知正確的時刻。

  連那座鐘,對此刻的守來說看起來都像是顆定時炸彈。

  八點半以後,守關在自己的房間裡。內心有種依賴心理,認為單獨一個人沒人在旁邊的話,就不會發生任何事了吧。他熄了燈,在房間裡坐著。

  然後,瞪著床邊的電子鐘看。

  八點四十分,傳來敲門聲。

  「是我,可不可以進來一下?」

  真紀的臉探進來,守還沒回答,她就像個玩捉迷藏的小孩似的溜進來,反手關上門。

  「怎麼啦?那張臉!肚子痛嗎?」真紀略歪著頭問道。

  不能趕她出去,守曖昧地笑著,搖了搖頭。

  「哪,你怎麼想,有好事呢。」

  「什麼怎麼想……,什麼呀?」

  「什麼什麼呀?就那事啊。剛才說的話呀。真奇怪,你沒聽到嗎?今天吉武先生到家裡來,和媽說的話。」

  這麼一說,守想起好像是有這麼回事。守和真紀不在的時候,吉武浩一帶著新日本商事的部屬來。

  「我認為是好事呢。反正爸已經不再開計程車了,總得找份新工作吧。爸那把年紀,應徵找事也沒機會了。吉武先生都那麼說了,順著不就好了?」

  吉武浩一似乎是來找大造談工作的事。

  「為什麼?吉武先生要……」

  「所以我說吧,那個人是想贖罪啊。因為自己當場逃走的關係,讓爸受了罪,所以想補償。」真紀笑著繼續說:

  「爸說讓他想想。老爸和老媽是怎麼啦,新日本商事的薪水多好啊。我也設法說服看看,守也不露痕跡地勸勸看。我們兩個人站在同一戰線吧。」

  談著這件事時,時間毫不留情地接近九點。守感到自己的身體僵硬,喉嚨乾渴。

  家人中的……哪一個人啊?

  「就這事。拜託嘍!加油喔!」

  真紀留下這句話,走出了房間。守大大地嘆了一口氣,動也不動地盯著鐘看。

  八點五十分。

  「守,來整理洗好的衣服!」樓下傳來以子的大聲呼叫:「沒聽到嗎?守!」

  八點五十五分三十秒。

  「真沒辦法!」

  以子敲了門後,很快地踏進房間,雙手抱著幹了的衣服。

  她歪著頭問道:「怎麼啦?身體不舒服嗎?」

  守沉默地、重重地搖頭否定。八點五十九分。

  「真的嗎?你的臉色很蒼白呢。對了,你今天白天也是在電話裡說了些莫名奇妙的話。」

  因為守不回答,以子皺著眉頭走出去,臨出房門又回頭望了一眼。

  下一個瞬間,電子鐘發出閃光,題不時間是九點,同時樓下的掛鐘也開始響起。守雙手緊抱住膝蓋。

  當、當、當,鐘聲持續響著。電子鐘發出閃光。一秒、兩秒。

  已十五秒。

  過了二十秒。

  三十秒。

  守房間的門慢慢地開了,真紀再度探頭進來。

  她眼睛向著守,卻視若無賭,焦距在一百公尺之前。然後,她用生硬的語調說道:

  「小弟弟,我打電話給橋本信彥。於是,他就死了。」

  門啪地關上。

  彷彿解了咒能動了似的,守衝出走廊。他用身體很快地撞開真紀的門,她正蹲在唱盤前面。

  「唉呀!怎麼了嘛!」真紀手裡拿著唱片,跳了起來說:

  「真討厭,什麼事啊?」

  「真紀姐……,剛剛,你說了什麼?」

  「什……剛才說的話嗎?吉武先生的事?」

  她完全不記得了!

  「你真的很奇怪耶,守,你到底怎麼啦?」

  沒什麼,別介意,守找了藉口回到房裡。坐在床邊,雙手抱住頭。

  樓下傳來以子的呼叫聲:「真紀,電話!」

  「誰打來的?」真紀下樓。那足音仍然很輕,什麼都沒變。

  此時的守只能無肋地面對著那一波波,打心底湧起的恐懼和迷惘。

  註:每年年終,日本人都會舉辦忘年會:忘年會上大家會盡情品嚐美酒,好忘卻過去一年的不利,迎接新年來臨。

  那之後的每一天,守過著有如噩夢循環的日子。一如童話中那個手碰觸到的東西全變成黃金、埋在財富堆裡卻必須餓死的國王般,避開所有的人孤獨生活著。

  必須阻止!而且必須自己獨力進行。不能跟任何人提起,再也不能讓任何人捲入。

  十二月已過了一半,鎮上更有活力了。商店街裝飾著各種小竹子,車站前,基督教新教救世軍的傳教喇叭聲響徹街頭。每年慣例舉行的街道巡夜展開了,那了亮的呼聲經過了淺野家,卻與睡不著盡翻著身拘守蜒隊。

  「今年是有三個酉的年,會有很多火災唷。」

  以子這麼說,並在守的房間也貼上「小心火燭」的貼紙。那讓守很不情願地想起橋本信彥的死狀,想起融化了的櫥櫃,想起火燒後火場所發出的焦臭味。

  不知有幾天,連在夢中都聽得到瓦斯外洩的嘶嘶聲。經常在夢裡出現的,有時是守住的淺野家,同時也是橋本信彥的家。

  夢境裡,看得見橋本黑色的剪影。他正睡著,電話響起,電話鈴聲持續,一聲、兩聲、三聲。守喊著:「別去接!」然而橋本起身,拿起電話。然後,隨著含糊不清的爆炸聲,窗戶爆溢出火焰。

  守往往在這個場景中驚醒過來,全身汗濕透了,彷彿是要躲避爆炸衝擊似的身體縮成一團。

  找個人說出來吧,把事情一股腦兒都說出來吧,對方說不定也只是笑翻了而已。好疲倦喔。說不定,連守也會一起笑。

  然而過幾天後,對方死了。從大樓的屋頂上跳下,在疾駛的車子前縱身一躍。然後,那個人打電話來,低聲說了:

  「小弟弟,你毀約喔……」

  不能告訴任何一個人。

  因為不能說,所以除非必要絕不多說話。

  真紀不高興地噘嘴說,最近,守又變得好古怪喔。宮下陽一想跟守搭話來到一旁,終究放棄走掉了。大姊大擔心過頭,生氣了。在「月桂樹」,藉著年終銷售忙祿不堪之際,連出院的高野,守也沒對他說。

  距初次造訪的一個星期後,吉武浩一為了聽大造的回覆,再度拜訪淺野家。

  是否接受他提出的要求,大造和以子已經談過許多次了。有時候,孩子們加進來,話題談得相當深入。比如,今後的生計。以大造的年齡而言很難再找到新的工作等。

  於是,大造決定接受吉武的要求。新的工作是新日本商社最近展開的家具和室內裝潢用品的租借業,大造依據訂單傳票,把貨裝上運貨用的卡車。

  知道了大造這個決定後,吉武退局興地鬆開手了。

  這次是吉武一個人在下班回家前順道來訪的。真紀偷偷地跑到正門口窺伺,感嘆地說:「果然開的是好車。」然後走回來。

  「外國車嗎?」

  「不是的,告訴你,吉武先生不是那種俗氣的人。他還在不知什麼媒體上寫散文呢。他說,世界上有些國家能對其他國家驕傲地提供許多好東西,日本的汽車就是其中之一。所以啊,他說他只開國產車。」

  第一次見到吉武本人,在守看來,他比到目前為止刊登在雜誌上的相片中所看到更年輕、更健康。打高爾夫球曬黑的皮膚顯得膚色很均勻,和他所穿的襯衫、西裝的色調很搭配。

  淺野一家都知道,吉武因為做了目擊證人,使得他的立場變得很麻煩,而揶揄這件事的人也很多。尤其當大造介紹「我女兒真紀、兒子守」的時候,真紀和守都不知該做些什麼表情,不知所措的樣子無所遁形。

  然而,吉武本人對那件事看起來完全不介意的樣子。

  「做什麼菜好呢?如果不合口味怎麼辦?」對以子煩惱地拿出的家庭菜,吉武讚不絕口;為大造就職高興;為了配合真紀的主導欲,從海外出差的插曲聊到室內裝潢的流行動向,連最新的時裝界趨勢都談到了,豐富的話題無止盡。

  他提到第一次在英國蘇富比拍賣會上喊價到手的,那支清朝末期慈禧太后在紫禁城所珍愛的長而美的煙管,真紀聽得出神,忍不住探出身子。自從大造發生車禍以來,第一次看她如此快樂。

  「慈禧太后,就是那個非常奢華的皇太后吧?」

  「是這麼傳說的。從某種角度來看,也許可以說是她毀滅了清朝。聽說她擁有兩千套衣服呢。大小姐,你看過《末代皇帝》那部電影嗎?」

  「嗯,看過,很棒。」

  雖然看過,不過在超過兩小時冗長的上映時間裡,她一半是打瞌睡度過的。一起去看的守記得很清楚,不過,他沒說話。

  看著愉快地侃侃而談的吉武,守總覺得以前不知在哪裡見過他,在哪裡?

  守裝作上廁所,去看看停在門口前吉武的車以後,終於想起來了,銀灰色的車身!

  潛入營野洋子房間那晚,那部車曾停在事發現場的十字路口。

  吉武回家時,在玄關處便要淺野一家人留步,於是雙方就在門口道別。大造他們回房間以後,守悄悄地走到外面。

  吉武正把手伸進口袋找車鑰匙,再如何精明幹練的企業家也和一般開車的人一樣。

  吉武注意到守了,說道:

  「啊,打攪到這麼晚很抱歉,我忘了什麼東西嗎?」他臉上浮現沒有任何缺點的職業性微笑。

  「我可以問你一個奇怪的問題嗎?」

  「什麼事?」

  「吉武先生,這部車曾停在事發現場的十字路口吧。在發生車禍那一個週日,凌晨兩點或雨點半。」

  吉武動也不動地注視著守。不久,那雙眼睛和緩了,眼尾刻著笑紋。

  「敗給你了,你怎麼知道?」

  「我看到了。因為我有半夜慢跑的習慣,而且發生車禍以後,我心裡總還是惦記著,所以會跑到現場附近去。」

  「喔,是這麼回事呀。」

  「還有,那香煙也是,好味道呢。雖然有點強烈。」

  吉武輕輕地笑著說:「以後,要採取隱密行動的時候可要小心喔。」

  紫色的煙霧真美。

  「我想向您致謝,」守說了:「有那麼多的……隱情,您還出面作證。」

  「有部份媒體報導得相當聳動,你知道的吧。那太誇張了!如果是我個人的事,你倒不用擔心。我既不會離婚,也不會辭去副總經理的職位。儘管我是入贅女婿,但我並非完全沒有能力,不過世上的人卻這麼看我。透過這次的經歷,我很清楚,所以我會更努力,我必須更大力宣傳因為有我在,才有現在的新日本商事,我的幹勁被激出來了。」

  看到那開朗的臉,守放心了。吉武藏起笑意,繼續說:

  「與其說這些,我才該向你和你姊姊道歉呢。對於我跑掉了的這件事,一直到後來出面,花了太長的時間,我很徬徨呢。原以為,再等等,說不定會有其他目擊者出現……真是個不爭氣的男人。」

  「不過,結果還是出面了。」

  「這是應該的。」

  說完後,吉武現出擔心的表情說:「最近,你瘦了一點吧?」

  守吃了一驚,問道:「您說我嗎?」

  「嗯。剛才被你嚇了一跳,這次,該我嚇你了。出面以前,我曾到這附近來過,我想在去警察局以前,先跟淺野先生的家人見個面說說話。結果,沒這麼做就回家了。那時候,我曾看到你。」

  守搜尋著記憶問:

  「還是開這輛車?」

  「是啊。」

  守想起來了,說道:

  「您停在堤防下面?」

  吉武點頭說:「你在慢跑。和那時比,臉瘦了。」

  「是嗎?」

  守心想,也許是。從「那個人」出現以後,心情就沒輕鬆過。

  吉武說得很慢:「這次的事是很不幸的。不過,因為這樣能和你們相識,我很高興。我們夫婦沒有孩子。」

  吉武微笑了,是發自內心的溫暖的微笑。

  「認識你和你姊姊,我很高興。有什麼煩惱,別客氣,我希望你說出來。我做得到的會盡力去做。」

  「謝謝。謝謝您所做的一切,全部的事。」

  吉武直視著守的眼睛說:

  「我必須賠償你父親,我只是在做該做的事而已。」

  這之後持續著每天的生活時,守總會差點忘記自己所處的狀況。「那個人」不會再跟我接觸了吧?那件事已經結東了吧?可怕的事不會再發生了吧?

  但是在下一個瞬間,他又改變念頭,想起「那個人」所說的話:

  「輪到第四個的時候,一定和你聯絡。」

  那不是唬人的。

  這些日子以來的報紙和電視新聞中,並沒有任何名叫「高木和子」的女性死亡的報導。「那個人」是真的在等待時機。他想,還是寧可相信那句話。一如「那個人」所言,守沒有管道可以打聽到高木和子的消息。守在東京都二十三區的電話簿中,先找出「高木」的姓,希望能仰賴千分之一的幸運,依序打過電話,但是並沒有發現要找的「高木和子」。守心想,如果她住在東京都內或近郊,說不定會使用假名,那就更希望渺茫,守放棄了,只覺喉嚨又乾又渴。

  只有等待。不過當那個時候來臨,一定要阻止。絕對不能讓高木和子犧牲,守反覆提醒自己的惟有這件事。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這種事要聯絡守,他想說什麼呢?我和你應該有共通點,這句話意味著什麼?

  時機到了的時候會告訴你,「那個人」如此說道。現在,守只能等待。安靜而耐心地等待,歪讓自己氣餒。

  有一晚,守慢跑回來時,只見一部陌生的車子停在家門口,駕駛座旁的車門打開,真紀下了車。和駕駛座上的男子說完話,真紀頭也不回地走了。

  男子下車,繞到她前面,抓住真紀的手。守正想,男子若做出比這更激烈的動作,他就要趨前援助了,卻見真紀掙脫男子的手,甩了對方一巴掌。

  真紀跑進家裡,把門啪地用力關上。守啞然地走過男子身旁回家。

  真紀沒哭,很愉快的表晴。

  「真精采!」守說了後,真紀出聲笑了,一點都不歇斯底里。

  「那是前川先生吧?」

  「是啊。那個人呀,爸發生事故後態度突然變得很奇怪。他是精英份子,一定想過不能跟一個父親被關進監獄的女孩交往吧。」

  「姨丈的情形又不一樣。」

  經過佐山律師的努力,及大造長久以來從事司機工作的優良紀錄,加上和談順利,最後似乎可以略式命令請求(同我國之「聲請簡易判決處」)結案,要是確定如此,只要易科罰金便可終結。

  「是啊,經過這事,我覺得自己看清了那個人的本性,可是卻又放不下,還想,說不定……不過,現在總算知道了,我早就不喜歡前川先生了,只不過討厭背後被指指點點地說「淺野小姐失戀嘍」。我啊,一直都恥高氣昂的,因為前川先生很受公司女孩子的歡迎呢。」

  「我也是個虛榮的女人,真笨!」真紀開朗地笑了。

  「你會找到更好的人的!」

  「嗯,下次找個中用不中看的男人吧。」

  「我認識一個絕對是中用不中看的男人。」

  「那麼,就快點介紹吧!」

  但是,守和高野之間似乎保持著一段距離。真正的原因出在守這一方,毋需辯解。正因為高野是值得信賴的對象,所以才讓守感到害怕。再也沒有人比他更令守想坦白說出「那個人」的事。為了避免衝動,守只好離他遠遠的。

  然而,除夕前兩天的晚上,高野來到了守的家中。

  「年底正忙的時候突然來打擾,很抱歉。」

  高野已完全恢復了,石膏已取下,粗線毛衣底下幾乎也感覺不到綁著繃帶。

  「已經痊癒了呢,太好了,影迷俱樂部的每個人也都放心了。」

  「影迷俱樂部?」

  隨著「對不起」的聲音,真紀出現了。她用快要滑落咖啡杯的姿勢遞出飲料、拋出櫃檯小姐式的微笑,安靜地退下去。

  「看來這裡也會增加一個,」守笑著說:「請趁早覺悟,我姊姊是很難對付的唷。」

  兩個人說了一會兒不著邊際的話。守知道高野為何來訪。雖然知道,但是沒說出口。

  「老實說,」喝完咖啡後,高野終於開口了:

  「我覺得最近守的態度很怪,所以來看一下。在賣場,沒辦法從容地說話,打電話也……,嘿,即使是聯絡業務也請稍微親切一點吧。」

  「對下起。」

  守只能謝罪。並非有意讓高野不悅,但想到他在為自己擔心就覺得痛苦。

  「是不是有什麼原因?」

  「完全沒有,很抱歉讓你擔心了。」

  守很想照照鏡子看,看看臉上是否顯現出說謊的表情。

  「那我就放心了,好高興,這樣我就不客氣地想聽聽守的意見。」

  「我的意見?」

  「思,我得從頭說明,這和那個惹出跳樓風波的女孩有關。我絞盡腦汁地想過,現在完全陷入走投無路的狀態。」

  守想起,高野在醫院也提到過那女孩。

  「你說過那孩子是個優等生,不是會惹那種風波的類型。」

  「沒錯,所以我一直惦記著。在鬧事的時候,女孩母親的樣子我也感到疑惑。後來,我調查了……」

  高野的語氣突然變得鄭重其事:「你聽過竊盜癖嗎?」

  「那是什麼?」

  「在心理學上,指的是『病態的竊盜習慣』,意思是並非有經濟上的特別理由,卻被想偷東西的衝動驅使,持續做竊盜和扒手的行為,是一種強迫性精神官能症。」

  公立高中的選修課程中並沒有安排心理學,所以守「啊?」地回應著。

  「也就是說……那孩子罹患了這種病?」

  「嗯,她本人、雙親也都很煩惱,聽說正在接受專業醫生的診治。」

  「好可憐。」

  好害怕、害怕、害怕……,那孩子恐懼著的是自己內在無法用理性來有效制止的衝動。

  「還有一件事,害我和牧野先生負重傷的,那個叫柿山的男人,」

  「從那次事件發生以後就沒再聽說些什麼,是毒品中毒吧?」

  高野左右搖晃著頭說:「他確實有前科。不過事件發生時,他很並沒有吸毒。在警察局做的血液檢查結果也是陰性。」

  「喔……不過,一度毒品中毒後,即使停止服用也會產生幻覺、錯亂,我好像在哪裡看過這種說法。」

  「就是所謂的倒敘幻覺吧。嗯,警方也這麼認為。」

  「警方呀。不過,高野先生你的表情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喔。」

  高野揚起下巴,過了一會兒。抬眼說:

  「這兩起事件在僅僅十天之內相繼發生。在這麼短的期間裡,竟連續發生兩次從來沒碰過的事,你不覺得奇怪嗎?」

  「不是巧合嗎?各自有不同的發生原因呀。」

  「你這麼認為嗎?不過,發生這些事,是在咱們店裡和學院廣告公司訂了契約之後。」

  「學院廣告公司?」

  「不是有台錄放影機展示品嗎?就是那個。」

  守想起螢光幕框子上的企業標誌,那時候曾想過似乎在哪裡看過。

  「本來,正式的公司名稱前面應該加個「行銷」的字樣,但是通常只要說『學院廣告』也行得通。像咱們這種大型零售商、速食店、家庭餐飲店都是他們的客戶,那是一家業務蒸蒸日上的公司。」

  「是廣告代理商嗎?」

  「不一樣。更奇怪。像是促銷、培育人材、市場調查之類雜七雜八的業務什麼都做。我看過那家公司的宣傳型錄,感覺像江湖術士的花言巧語。下過和那家公司訂契約的企業,業績都有成長,所以我們也訂了契約……」

  「哈哈,有不好的謠言吧?賄賂啦,收回扣之類的?」

  高野苦笑了,說道:「不,不是那回事。不如說,違法是業界的常態。」

  和學院廣告公司有關的謠一言,在某種意義上,更具有科學性。

  「告訴我這些事的是在大型企業研究部門工作的大學學長。他說,學院廣告過去曾在某家百貨公司使用新開發的輕度興奮劑,就算不是用吞的或皮下注射,也能從呼吸進入血液,也就是透過冷氣設備把興奮劑散佈到整個店裡。當然,由於是秘密執行,並沒有證據,不過他說這個資訊來源的可信度很高。」

  「可是,噴灑興奮劑做什麼用?」

  「煽動購買慾。」

  守冷不防地像被打了一記。

  「嘿,不是有句話叫『購買衝動』嗎?有些人在衝動之下買了沒必要的東西和奢侈品之後會感到很後悔。只要研究消費者為什麼會有那種心理狀態,再以人為的方式導致那種狀態,那麼即使什麼都不做,商品也能大賣。」

  「那麼……,拍賣會場上的顧客都會很亢奮吧。」

  「是吧。我們在拍賣時,不都播放快板的背景音樂嗎,但相反的,在寶石和家具之類的高級商品賣場就播放沉穩的曲子,如果讓顧客一個個快速地空手走過,那公司可傷腦筋了,這也是控制著顧客呢,這一點,學院廣告做得更徹底呢。」

  「真是個令人不舒服的話題。」

  「是啊。這在速食店和餐廳又不一樣了。說起來,你原以為肚子餓是因為胃和腸子的關係?其實是腦。在腦部有個專門控制食慾的部位,它會發出「肚子餓了就吃吧,吃飽了就停下」的指令。如果利用藥物、低週波(頻率)、音樂之類的方式來控制,使肚子雖不是那麼餓卻有餓的感覺,你想會怎樣?」

  「雖然實際上很飽,卻還是想吃……」

  「是吧?於是,餐館的營業額會直線上升。有段時期,「催眠療法能減肥」不就是熱門話題嗎?這和剛才所說的效果相反,原理卻一樣。」

  「高野先生想說的是……」守邊整理思緒,慢慢地接著說:

  「學院廣告也在咱們店裡做了類似的事。」

  「我想,沒有錯。」

  「不過,這和那兩個人有什麼關聯呢?」

  「那兩個人呀,是因為副作用的關係。」

  高野說得很肯定,

  「他們被副作用影響了。一般流傳很廣、很普及的藥不也如此?比如說我的情形是,當我頭痛症狀發作時,不能服用盤尼西林。另外,以廚房用的洗潔精為例,有人手裂得很厲害,但就是不能用洗潔精,因為體質不合。也就是說,有人不適應學院廣告所開發的促銷新手段,這不足為奇。」

  「因此,那兩人有共通點。」高野舉起兩根手指,繼續說著:

  「兩人都在用藥……或者有用過藥的經驗。那女孩,當週期性的憂鬱症狀發生時,就吞醫生開的鎮靜劑。而柿山則是吸毒。所謂「倒敘現象」(注)呀,聽說即使只喝了一杯啤酒或吃了感冒藥,就會發作。」

  兩人的談話變得越來越嚴肅。

  「廣告學院為了煽動消費者的購買慾,使用了興奮劑,結果,和兩人所使用的藥混在一起,才會引發那種錯亂狀態……我這麼想。」

  「是的,可是卻碰到了瓶頸。」

  高野很懊惱地嘆了口氣說:

  「首先,我不露痕跡地詢問管理咱們大樓的人,但他們表一不最近並沒有新購的設備。如果要噴灑興奮劑的話,必須要運進相當大型的裝置,否則做不到。那不是胡亂噴灑就可以的了。況且,那個柿山,他在警察局接受檢查的結果是陰性的,別說毒品了,連什麼藥物都沒發現。我倒不認為,連警察局的檢查都無法檢測出來的藥物,學院廣告有能耐秘密開發出來。」

  「又回到原點了。」

  「對,那個呀……」

  又傳來敲門聲,真紀突然出現了,說道:

  「說得很帶勁呢,再來一杯咖啡如何?」

  「外加蛋糕,」她說著,端著放起士蛋糕的盤子走出來。

  「急急忙忙做出來的,怎麼樣?甜的東西,不討厭吧?」

  姊姊已完全恢復了原樣,守斜眼看著真紀雀躍地侍候著他和高野,心想。呵,可喜可賀。

  「學院廣告怎麼啦?」

  她坐了下來,開口問道。

  「咦?」

  「你們不是在談學院廣告的事嗎?我稍微聽到了一些,我曾被那家公司害慘了呢。」

  高野顯出感興趣的表情問:

  「什麼漾的事?」

  「啊,我知道了!」

  守從旁插嘴,雖無意打擾,但被真紀說的話觸發,說道:「是那個試映會吧?」

  真紀稍微制止了守,又重新掌握說話的主導權,說:

  「學院廣告和化妝品公司所贊助的一場電影試映會,電影本身很普通,可是結束以後,劇院裡一整排都是化妝品公司銷售新產品的攤位。我啊,買了好多根本不需要的東西,回家後後悔得要命,可是丟了又可惜。」

  「說的也是。」

  真紀精神來了,說:「所以,沒辦法,只好試著用用看。沒想到根本和我的膚質不合,還起了斑疹呢。真是的,後來那家公司即使寄來試映會的招待券,我都不理了。」

  「你不是送過我一次嗎?」

  所以,才會記得看過那企業標誌。

  「守,你不是沒去嗎?」

  「我忘記了。不過,姊,那是偏見吧。胡亂花錢是姊的責任,並非學院廣告不好。」

  「可是,被氣氛影響了嘛。我呢,平時絕不會做那種事的,我一向很慎重地選擇化妝品。」

  此時,高野做了一件意外的事。就像這附近的年輕男子般噓地吹了聲口哨。

  「嚇我一跳,你說中了。」

  「什麼說中了?」

  「真紀小姐,那不僅是被氣氛影響,還和潛意識廣告手法有關。」

  守和真紀互望了一眼,模棱兩可地重複道:「潛水艇?」

  「不是,是潛意識廣告,也叫做下意識投射法。」

  高野稍微想了一下,問守:「有沒有現代用語之類的字典?」

  「有!」

  真紀飛也似的跑回自己的房間,抱出一本像電話簿的用語豐典。高野在翻閱字典時,守偷偷地問:

  「你怎麼會有這種東西,真不敢相信。」

  真紀也悄悄低語:「年終慰勞會的賓果遊戲抽中的。帶了回來,可重得很哩。」

  「找到了。」

  高野指著攤開的那一頁,「廣告·宣傳」項目上。

  「潛意識廣告」

  在潛意識之下訴求的廣告。在電視或戲院的銀幕或廣播等,以不可能認知的速度或音量送出訊息,為購買行動提供充份刺激的廣告。一九五七年,美國的J·畢凱利公司和普萊塞斯及依庫衣普曼公司,同時發表了這個方式的實驗結果。根據實驗結果發現,如果在三千分之一秒至二十分之一秒問,在節目進行中的畫面上,每隔五秒讓廣告閃現的話,觀眾雖無法看到及意識到,但會留在意識中。其結果是,爆米花的營業額提升五成、可口可樂提升三成。其後,FTC(聯邦通商委員會)指謫其牽涉倫理性的問題,採取了禁止措施。

  「也就是說,真紀小姐在看電影時,也同時看了電影中所混雜的化妝品的廣告,當然,是在完全無意識的狀態下。」

  原來如此,守終於明白了。

  「《神探可倫坡》影集(注)中,有一集《意識下的映像》,確實有這種圈套。」

  「對對,就是那個。」

  「太過份了,不公平。」

  「在日本,還在質疑這種方法的實際效果,不過並沒有採取禁止的措施。若是學院廣告公司很可能做得出這種事來。剛才我說『真紀說中了』,事實上也是在興奮劑線索消失了以後,我才想到這件事。」

  守的聲音不由得變大了:「是那個錄影機?」

  「對。學院廣告公然搬進來的那個錄影機展示品。」

  像一陣風吹過似的,三人沉默了一會兒之後,真紀很少見地慎重地說:

  「不過,真的是這樣嗎?實際效果很可疑,剛才是這麼說的吧?」

  「嗯,可是可疑的事,也是有可能發生的。況且,學院廣告所做的應該遠超過我們的認知,也許正在研發確實能喚起潛意識效果的技術,例如采屋音響啦、色彩啦,不僅是畫面的要素。」

  守坐直了,說道:

  「要立刻阻止,如果類似那兩人的事又發生的話……」

  但是,這次高野緩緩地搖著頭:

  「可是啊,據我調查了之後,並沒有發現因潛意識廣告而引起錯亂狀態的例子,從理論上來說也沒有。即使方法上有爭議,但人們看到的終究只是廣告而已。」

  很洩氣。高野遇到的瓶頸,指的就是這一點。

  「有營業額不正常提升的情形嗎?」真紀試著幫忙。

  「沒有呢。因為是年終,業績提升是很正常的,和預期中的一樣。」

  「放了錄影機後大約四十天啊?……說不定從現在才開始。」

  「即使如此,問題還是沒變。營業額再怎麼提升,會引起錯亂狀態的廣告,誰會樂於採用?我們公司那些大頭們,還不至於利慾董心到那種程度。」

  高野喝下已冷掉的咖啡,守盤起手臂靠著牆站著。

  「沒發生什麼奇怪的事嗎?」真紀挖空心思地搜索各種線索說:「比方說,客人中突然出現很親切的入之類的?」

  「客人?不是店員?」

  「對對,過份極力的稱讚商品啦。說不定有那種興奮秀逗的人混在裡面喔。」

  「可是,每個人會興奮的事都不一樣。有人對錢興奮,也有的人像我們店裡的佐藤先生那樣,看到山和砂漠的相片就心花怒放。」

  「守對什麼興奮?」

  「我嘛,對姊……」

  真紀用手裡的托盤輕敲守的頭。高野笑了。

  「啊,可是,」守邊揮手阻止真紀的敲打說:「有一個時期,有個人的確處於興奮狀態,是牧野先生。」

  高野揚起眉毛說:

  「那個人嗎?他呀,就算自衛隊發動軍事政變,也不過用鼻子哼歌、冷眼旁觀的啦。」

  「然後,還會把掉落在地上的手榴彈撿起來做紀念呢。不過,那時他是有點high,就是逮捕那個有八次前科的慣竊的時候。在那之前,不是有兩名高中女生也被逮到嗎?他高興得不得了。」

  但是……守想起來了。「從那以後,過了幾天之後再問他,他卻回答說閒得發慌。不僅牧野先生,其他賣場的警衛也一樣。扒手減少了呢。」

  「其他賣場也一樣?」

  高野重複地問道,視線盯在牆上似的動也不動地說:

  「扒手減少了?」

  「高野先生的手邊沒有資料嗎?」

  「被扒的正確損失金額,不看盤點存貨就不知道了。可是……對了,想想的確如此,我想起來了。」

  「稍微吻合了。」守和真紀正顯出擔心的樣子,高野的眼神慢慢變得明朗了,他說道:

  「這就是了,「高野一字一句用力地說:「扒手。相反的構想。學院廣告利用那台錄影機,並不是想提升營業額,而是為了減少被扒的損失額!」

  「安西女史曾邊嘆氣邊說道,單是書籍專櫃一年的損失額就有四百五十幾萬日圓,等於一年裡有一個月以上白做工了。」

  「話說回來,單是為了這個,特地把那麼大的設備搬進來嗎?增加警衛不是更便宜、更快嗎?」

  「聽好,」這次坐直的是高野,他說:「聽看,那台錄影機展示品,第一,具有裝飾的作用,也能播映商品資訊,而且又能用來做宣傳。在那裡面加進具有抑止扒竊效果的畫面,真是一舉兩得呀。的確如守所說,如果只是為了防扒手而引進是虧本的,那不如把損失額當作虧空的錢死了心還快些。可是,如果能利用潛意識鏡頭,在促銷時順便遏止扒竊,那情況會如何?這很容易敝到,只需把下過功夫的錄影帶放給客人看就行了。而且,比起仰賴能力不盡相同的警衛更加精確。」

  那傢伙,今天的手法直一不漂亮。守想起牧野曾感到不解地說過:顯得很奇怪,提心吊膽似的。

  「播映出扒手被發現遭逮捕、警衛在追趕之類的畫面,是針對人們的下意識提出警告。所以犯罪行為會減少,而且罪行容易敗露。放映那些畫面,會讓意圖不軌的人心理屋生愧疚:如果在這裡做了不法約事,絕對會被逮到的。」

  「這麼說來,對那兩個人呢?也足以說明出現錯亂狀態這回事嗎?」

  「那兩個人除了藥物之外還有其他共同點,也就是心理上都有相當脆弱的部份。一個是有竊盜習慣的神經衰弱者,一個是有前科的藥物中毒者。讓他們和「會被抓喔」的無意識的警告碰撞看看,那就像踩到他們腦子裡沉睡了的地雷一樣。」

  真紀裝著一副渾身顫抖的樣子說:「我原以為人只依照自己的意志在行動呢。」

  我能任意操縱別人。「那個人」的聲音在守的耳朵深處甦醒了。你可能不相信,但是,我做得到。

  「我們去調查看看,」守斬釘截鐵地說:「錄影帶在月桂樹的集中管理室吧?最好的辦法是實地調查。」

  高野在膝蓋上拍了一巴掌,說:「說得對。可是怎麼做?那裡不允許不相干的人進入,門鎖得牢牢的。收放錄影帶的鐵櫃也上了鎖,最棒的是,我沒有任何鑰匙。」

  來了!守暗中想道。又來了!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不知是否感覺到他欲言又止的樣子,真紀站起來說:

  「嘿,我得洗碗了。高野先生請慢坐。」

  她走出去以後,高野催促似的望著守。

  賭一賭吧。守心想,從沒告訴過任何人爺爺教的事,將來也無意透露。如果不說出整個原由能被信任到何種程度呢?

  「高野先生,我大概做得到。我想,我能把錄影帶拿到手。」

  「你?」

  「嗯,我不能說是用什麼方法,而且,原來也不想這麼做,重要的是,你能不能信賴我?」

  高野一動也不動地陷入了沉思。

  「在幫那個女孩的時候,守走一般用樓梯上了屋頂。那時候你說……門沒上鎖是吧?」

  他的表情很嚴肅,說道:

  「可是,後來調查了以後,我知道那裡一直都鎖著呢。那個時候……,也就是說,那回事啊?」

  守點頭。

  高野整整思考兩分鐘後,終於開口了:

  「好!怎麼進行?」

  註:幻覺劑停用時,可能出現短暫的幻覺或知覺上的扭曲:妄想與情感障礙等心理與情緒作用,且可能持續數月至數年之久,臨床上稱為倒敘現象。

  註:為知名美國電視影集,以一位衣著邋遢、矮個兒的警探貫穿全劇。

  守在第二天,也就是除夕的晚上行動。年假之後從三號開始營業,時間很充裕。

  在賣場舉行的小型慶功宴結束後,守佯裝先回家,卻躲進行了廁所。等了約莫三十分鐘,喧嘩聲消失,警衛室和緊急照明燈以外的燈全熄了以後,守從口袋掏出鋼筆型手電筒,走入黑暗的店內。

  由於白天已確認了行進路線,守在黑暗中走來毫不慌亂。走到設有監視器的位置時,守如忍者般彎腰弓背沿牆壁奔跑。守拿出偶爾攜帶在身上的防臭噴霧器,確認了在微細粉末中浮現的警報設備的紅外線,小心翼翼地避開。

  這些狀況都在白天調查完畢。一整天裡,守神態自若地四處查看,既向警衛打聽,又瀏覽了和「月桂樹」有合約關係的警衛公司的簡介。沒有人起疑(其中一個警衛還有點高興地表示,很少人對設備感興趣呢),還給了他很多方面的指點。守對於週遭的人誇獎他辦事認真,以及遺傳自母親的那張看起來對人畜無害的老實臉孔,只能暗暗稱謝。

  打開集中管理室的毫不費事。這是由密碼開啟及上鎖的按鍵鎖,門把頭上一到十二的數字和A B C三個羅馬字按鍵並排著。

  守蹲下來,拿出鋼筆型手電筒照射按鍵。十五個按鍵中,有五個按鍵顏色顯得較深,那是手上的油脂沾在上面造成的。

  這次又該發酵粉上場了。守拿出毛筆小心地分別在五個按鈕上涂白粉,五個中的四個就是今天最後關上這道門的人的指紋。

  有三個數字+分別是三、七、九,加上羅馬數字A。

  接著他取出裡頭的袖珍電腦,卸下鎖蓋,接上內部的電路,並依序按這四個鍵的組合……(這不是守想出來的,也不是爺爺教的,而是傳習自電腦迷發表在電腦相關雜誌上的資料),就在此時,守靈光一閃二這兒是「月桂樹」的城東店,全國連鎖第三七九號店。

  那麼,應該在何處插入A?一共只有四套組合。

  試了幾次,結果是三A七九。真是辛苦了。

  進到裡面,一眼就瞧見收放著錄影帶的鐵櫃。

  鐵櫃。說是櫃子,但門板上是轉盤式的結合鎖,不如說它是金庫。守心想,這樣的警備足見學院廣告公司背後果然有隱情。

  守動手之前先在狹小的房間內搜尋著。從門的密碼推測,這裡的負責人個性不是那麼謹慎。他想,也許能夠從抽屜裡、電話機後面、花瓶裡,或者地毯下,找出藏著或寫著鐵櫃的密碼。

  然而一無所獲,想必是帶在身上吧。沒辦法,開始吧。

  首先,在轉盤式鎖的內側放一枝2 B鉛筆,鉛筆的頭對著右手邊,然後在筆尖前方貼上白紙。這是為了做成類似測量地震時用的儀器。

  右耳頂住冰涼的櫥櫃,他開始撥轉盤。為防止竊賊靠聲音辨識卡榫處,轉盤內側裝了發條,因而無論如何轉動,都只發出滋滋的聲音。

  但是在轉動時,當內部某處的咬合點銜接上以後,僅在那瞬間——儘管非常輕微,但鎖的整體還是有反應。那細微的搏動傳到筆尖,在白紙上留下振動的痕跡。之後,依循紙上的紀錄,再轉動轉盤,一個個確認就可以了。

  三十分鐘過去了,守大汗淋漓,他抱起放在裡頭的三卷錄影帶,循來路回去,再從一樓廁所的窗戶爬出去。只要從內側開窗,警報設備就不會運作。

  高野在停車場等候。他打開愛車的門,催促著守:

  「我跟朋友借了剪接室,走吧。」

  工作室的技師是高野大學時代的朋友鴨志田。那人長得高頭大馬,活脫是兒童漫畫裡的大能i般,一臉好人相。他管高野叫「一」,叫守「小哥」。

  工作室的規模小小的,依舊嶄新的地毯和隔音牆都是白色的。視聽室的構造並非如守以往所想像的那般,而是全用電腦操作,鍵盤和工作台並排著。

  鴨志田立刻展開工作。把守偷拿出來的錄影帶放進電腦,將有如帳號的號碼一幕幕地輸入,依號序顯現在螢光幕上。錄影帶一秒有三十幕。雖然是利用機器卻是相當費時的工作。

  有問題的晝面,在第一卷錄影帶的二十五幕最先顯現。

  在類似「月桂樹」的店裡,一名男顧客的手被警衛按住。男人的臉上浮現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下一個鏡頭是,三個巡邏警察手按住腰部的警棍,朝近處這飛奔過來,上衣袖子都被風灌得鼓脹起來。

  其中兩人將一名男子手腕扭轉在背後按住了。

  還有一個女人被警衛追趕著,她把頭往後甩,發出驚叫……聲音不見了,但嘴巴歪斜著……邊喊叫邊逃走。

  一幕接一幕二這種鏡頭彷彿醜陋的污點,插入在楓紅、南海樂園和流行服飾秀的畫面當中。

  鴨志田低低地吹起口啃。

  「這就是防止扒手的特效藥呀……?」

  高野高聲吼:「這根本就不叫瞭解扒手的心理,說穿了只是恫嚇罷了。」

  「於是就引發錯亂了,」守看著畫面,出了神。

  「應該說是對那些內心藏著炸彈的人吧。」

  鴨志田坐在椅子上轉了過來,正對著守和高野說:「可是,很少人對潛意識廣告的效果有清楚的認識吧。單憑這個,就能讓人承認這種因果關係嗎?」

  「不管怎麼說,他們畢竟製作了這種錄影帶。」

  「話是這麼說,小哥曾看過這卷楓紅的錄影帶,沒錯吧。可是,那時並不知道里頭的畫面已被動過手腳吧。即使現在也還不能確認那兩人呈現精神呈錯亂狀態時,當時播放的錄影帶是否已動過手腳了?」

  他輕輕地攤開雙手,說:

  「如果高野一要我做,我可以通宵熬夜把插入這三卷錄影帶裡頭奇怪的鏡頭全剪掉。可是,學院廣告公司還是會拿新的帶子來。還是一樣沒完沒了。要怎麼做?」

  高野動也不動地面對著空空如也的畫面,過了好一會兒,終於說:

  「總之,拜託你複製這些錄影帶。」

  沉默中,只有工作室內的恆溫箱傳出運轉的聲響。守不禁全身顫抖。

  高木和子從那年年底,便在遠離公寓和老家的一個鎮上的咖啡店「塞伯拉斯」(譯註)度過。

  「塞伯拉斯」是一家只能容納十個人的小咖啡店。店內只有一個與和子同年的男子三田村獨力照顧內、外場。

  之所以常到這家店,是和子離開公寓,搬進短期公寓約一週之後的某一天,三田村先向坐在公園長凳上的和子搭話。

  「你每天都在這裡做些什麼啊?」

  和子抬頭看了對方一眼,沒有答腔。男人下一句想說什麼,她能推測得到。好像在哪裡見過你?要不然,如果方便,一起去喝杯茶吧。或者,如果閒著沒事,就交往看看吧?

  正如和子預料的,他開口說了:「方便的話,到那家店喝杯咖啡吧。」

  男子手指著對面,是「塞伯拉斯」。

  「保證好喝,因為那是我的店。」

  和子緩緩地眨著眼睛,打量著「塞伯拉斯」的招牌和男人的臉。對方似乎覺得好玩,笑著說:

  「那可是我把經營者殺了以後搶來的店喔。所以,地板下還埋著屍體呢。開玩笑的啦,那真的是我經營的店,不過大約只有一根柱子是屬於我自己的,其他都還是銀行所有的。」

  「為什麼找我?」和子簡短地問。

  「常到我店裡的客人裡,有一些太太的孩子就讀附近那家幼稚園,她們對你好像有什麼誤解。」

  和子望向緊臨公園的幼稚園。在狹窄的庭院裡,穿著藏青色制服的孩子們活力充沛地跳著、玩耍著。

  「因為我每天都到這裡來朝著幼稚園看,所以那些媽媽們對我產生了戒心?」

  「是的。因為最近發生了很多討厭的事件,大家都變神經質了。」

  和子真是莫名其妙。她完全沒有盯著幼稚園看的意思,反過來說,她是因為感受到自己危險才逃到這裡的。難道她這張思慮過度的臉坐在這裡的模樣,看起來像是要誘拐孩子?

  「終於笑了呢,」對方也微微一笑說:「還能笑的人,就沒什麼問題了。我會跟那些媽媽們好好地說明。總之,喝杯咖啡如何?說了這些失禮的話,得向你致歉。」

  就那樣,和子踏進了「塞伯拉斯」。

  店名雖然很奇特,但倒是一塞議人感覺舒服的好店。咖啡很濃、很燙。三田村自我介紹後,以一種沒經歷過什麼勞苦的語氣,閒聊著在這裡經營咖啡店的甘苦,在和子沒有自我介紹以前,他都沒問她名字。

  「店名是誰取的?」

  和子腳跨在橫槓上休息,問道。

  「我自己。很怪的店名吧?」

  「非常,像怪物。」

  「說中了。是神話中看守地獄門的狗的名字。」

  「幹嘛取那怪名字?」

  「就是說,這家店是地獄的入口。所以,客人從這裡走出去時,可以說就像從地獄的門口折返吧。客人無論以多沮喪的心情推開這道門,都沒有比進到地獄更惡劣的事了吧。」

  和子微笑了。內心不知哪裡緊閉著的門開了,一股暖流注了進去。

  後來,她每天都去「塞伯拉斯」。三田村總是很忙,有其他客人在的時候就無法交談,但和子看著忙碌的他就覺得高興。

  「新年准備怎麼過?要去旅行嗎?」

  快到除夕的某一天,三田村問道。和子搖頭說:

  「沒有什麼計劃,一個人待在家裡吧。」

  跟老家說了今年不回家。主動提供線索給追過來的人,多可怕。

  追過來的人,和子現在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被人追趕著。

  「我打算除夕夜不營業,新年第一天早上很早就開門。因為,去參加年初拜神的客人會順道過來。在開店以前,一起去神社作新年初拜,怎麼樣?深夜裡會有點冷,不過,感覺很好唷。」

  和子答應了。然後,突然想到,自己一個人很恐怖,如果有人陪的話……她說了:

  「順便拜託一件事好嗎?」

  「什麼事?」

  「在參拜以前,如果你能跟我一起回去以前住的公寓那就太感謝了。雖然距離這裡稍微有點遠,可是我想回去拿行李。」

  三田村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凝視著和子,他的眼裡浮現出疑問——這個人到底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

  終於,他回答了:

  「好哇,簡單的事。」

  前往和子的公寓,搭的是三田村那輛舊的迷你車。他一副很丟臉的樣子,說:

  「光是付店裡的貸款就很費力了,沒能力管到車。」

  「車子只要能用就行了。」

  和子公寓門前的郵箱裡,插著五、六封信。有廣告郵件和信用卡公司的通知、旅行公司的簡介等,全都沒什麼用。但是,其中有一封沒寫收信者、郵戳、寄件者名字的信。和子拆開了。

  內容很簡潔。

  「我想我可以幫助最後倖存者的你,一月七日,下午三點以前,請到有樂盯的MARION注)來,我會找你。別告訴任何人,請小心行動,很危險。」

  和子拿著信呆立著,這時在公寓入口等候的三田村走了過來。

  「怎麼啦?」三田村輕鬆地瞄著她的臉問:「拖欠房租,被宣判得搬走嗎?」

  和子連指尖都變白了,三田村也注意到了。

  「怎麼啦?」

  又問了一次,這次是真的疑問。

  和子依言不發地遞出信,三田看了以後,抬起眼睛問道:

  「這是什麼?」

  和子內心的河堤潰決了,她開始打哆嗦,無法抑止,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她抓住三田村的手腕。終於,她說了:

  「請相信我的精神是正常的。現在,我一直到都在說謊,但人們都信以為真。如果現在我終於說出真話,我想反而不會有人相信的。」

  她開始說了,將整件事源源本本地全盤托出。

  那就遵從寫信者的指示試試看,三田村如此建議。

  「我也跟你一起去。那地方人很多,沒問題,下會有危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會被殺的。」和子喃喃自語。

  「不會的,你已經不是單獨一個人了。」

  那晚,她遷出短期公寓,整理了行李後,搬進「塞伯拉斯」。在那晚,她才明白自己還會哭泣。

  新年初拜後的回家路上,兩人遇到對路人分送傳單的少女。她站在寫著「主的教諭」的招牌前,和看來像是她母親的女性,一起唱著讚美歌,歌聲清脆。

  「常見的新年彌撒呢,」

  三田村微笑了。少女靠近和子,遞出傳單說:

  「聖經裡的一節,請看看。感謝主。」

  和子接下傳單。為何會突然覺得這是貴重而神聖的東西呢?

  和子坐上三田村的車後,才開始看內容。

  少女送給和子的傳單,引用了新約聖經(約翰堅不錄)中的一節。和基督教無緣的她也理解句子裡的不吉利。她把傳單揉成一團,投進一旁的紙簍。

  「寫了什麼?」三田問道。

  「看不懂。」

  和子的眼睛望著外面。新的年、新的市鎮。太陽很快就會升起,黎明即將來臨。

  扔掉傳單前,最後看到的一句話,深深地滲入她的內心。

  ——那騎馬的名叫死亡,陰間緊跟著他。

  如果日下守沒能及時伸出援手,和子將難逃一週後死亡的命運。

  譯註:希臘語,Korbono,看守地獄之門的三頭犬。

  註:有樂町Marion位於銀座有樂町車站旁的十四層大樓,八樓以下為西武及阪急百貨,九樓到十樓為電影院,大樓外牆掛有一座大型的機械時鐘,整點時會有人偶樂隊出來報時,是著名的約定見面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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