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安的謬斯
凌晨一點鐘。守站在事故現場的十字路口。
夜空晴朗,星光閃耀。寒冷的夜氣籠罩著市街,看起來像剛換了水的金魚缸,清新爽颯。
人們熟睡著。
守望著閃爍的交通號誌一會兒。紅色、黃色、綠色。孤獨的燈光秀。白晝忙著處理擁擠車輛秩序的號誌燈,到了晚上,此刻,在這許多人沉睡了的市街,也許正指揮著睡夢中的交通也說不定。
守做了一個深呼吸,把整個夜吸進胸腔裡。
他離開家的時候,換上了深灰色運動服。運動服從肩膀直到腋下,以及雨腿側邊都鑲了黑色的線條。腳上的慢跑鞋穿了很久了,底變得很薄。他沒穿那雙平常慢跑時穿的運動鞋,是因為那種鞋為了避免腳踝受衝擊,底部做得較厚,跑起來很可能會發出重重的腳步聲。他兩手套著露指手套,脖子上圍了條白毛巾。這身打扮即使被人查問也容易辯解,畢竟在慢跑空間較少的市街上,越來越多人選擇在車輛較少的深夜慢跑。
守褲子右邊的口袋,放著今晚為達成目的不可或缺的一套王具和鋼筆形小手電筒。
行進方向的號誌燈轉為綠色。
守靜靜地跨過十字路。如同以子所說,出事地點有香煙販賣機和公共電話,它們正為已卸下鐵門的商店守夜。在那旁邊,有顯示居住環境的標誌牌,他出門前曾查了一下這附近的地區地圖,很清楚該往那個方向走。他背對十字路,開始緩緩跑了起來。
菅野洋子所租的小公寓在十字路口走去約五十公尺處的西邊,面對著窄窄的岔路。那是一棟棟外牆貼著紅色瓷磚的四樓公寓,在街燈照不到的地方,牆壁變成一片黑紫色,就像t攤凝固了的血。
在鋪了柏油的狹窄的汽車回轉處前,有一座亮著常夜燈的水泥外梯。這是所謂「開放型」的公寓。
守放輕腳步,張望著四周,不見任何人影,只聽到遠處像是卡拉OK酒店裡傳來五音不全的歌聲。
守慢跑著,橫越汽車回轉處,靠近樓梯。冷不防地,建築物後面突然跳出一隻黑貓,金色的眼瞳閃著光後又跑走了。貓也可能嚇了一跳,守的心臟瞬間緊縮,那隻貓是一個目擊者。
在樓梯人口處,有個固定的鋁製郵箱,分成四層,每個都掛著旋轉式洋鎖。
「菅野」的名字在上面一層。一旁加寫了房間號碼「四O四」,字跡很整齊。
爬上樓梯之前,守脫下鞋子、赤著腳。通常,深夜裡的腳步聲,意外地會傳得很遠。他把脫下的鞋子塞進花樹叢中藏起來。
感覺四樓好遠。即使在學校時為了做鍛鍊肌肉練習,背砂袋上樓梯時也不曾覺得這麼遠。腳底一陣冰涼。常夜燈反射在白色樓梯上,眩目得彷彿自己的身影完全暴露在外。
到了三樓舞蹈教室時,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雖不知道話聲的方向,但守反射性地蹲下,側耳傾聽。
有人走過外面的道路。守聽著自己心臟鼓動的聲音,在原地等著人走過去。然後,再舉步往上走。
到達四樓,靠近欄杆朝下一看,熟睡著的街上,成排的房子和無數的燈光在眼前擴展開來。隔著兩幢兩層樓住宅屋頂的對面,也有一棟一般高的公寓,幾扇拉起窗簾的窗子並排著。雖然那些窗子沒有亮著燈,但守還是迅速地低下身子。
走廊上並排著五個白色的門,熱水爐也有五具。最前面的門牌是「四O二」。目標的門是從另一頭算來倒數第二個。守把身體挨近欄杆再往前走。
四O四號室的門牌,僅寫著房間號碼。可能是因為沒有管理員,因而儘量歪讓人知道是女性獨居吧。
守背靠著欄杆,大大地喘了口氣。終於來到這裡了。
稍作調查……要這麼做,首先要看看營野洋子這名女子所住的房子。這是思考過的。他有自信能勝任這份差事。
爺爺……
守的腦海浮現出重要的「朋友」的臉。守心想,真沒想到他所教導的竟以這種方式幫上忙。
父親的失蹤以及隨後不名譽事件的曝光,使年幼的守生活產生了鉅大的變化,痛苦而難堪。
儘管事件發生後到進小學以前情況還算好——畢竟和守同年紀的孩子們跟他一樣,根本不懂「侵佔」和「失蹤」的意思。守去朋友家玩,朋友的雙親突然變冷淡了,讓守感到奇怪。至於朋友,也因為不知為何母親不准他和日下君玩而感到一頭霧水。
然而,在那個時期,真正咀嚼痛苦的只有啟子一人吧。至於守呢,去找朋友玩的時候,即使對方表示今天某某君不在喔,他也只是單純地相信,反正自己一個人在家玩也無妨。而這樣的想法也還行得通。
守自己,以及被遺留在枚川的敏夫事件的記憶,就像乘坐在翹翹板上的兩頭。守年幼的時候,事件比較重,像是在翹翹板的下方;隨著守的成長,理解力增加,事件則逐漸浮升上來,終於升到守眼睛的高度。那才是真正試煉的開始。
社區棒球隊沒人邀守參加;夏日,他也不曾穿上傳統的短外衣,讓人領著他去參加祭典。
那種歧視從大人開始,而歧視具有強烈的感染力,孩王毫無對抗的能力。然後,當孩子與時俱進地被感染了後,歧視再度傳播出去,因為很有趣。
進了小學不久後,守沒有玩伴了。下課後,也不再有人吆暍他去參加足球隊了。教做功課、上課時揉紙團互扔的遊戲玩伴也沒有了。情況變成如此以後,獨遊已不是「玩」,而是「被迫自己玩」了。
也許人們認為這樣的情況理所當然。畢竟對在枚川生活的人而言,日下敏夫就是那個把市民的稅金花在女人身上後逃走的男人。日下母子如果無法忍受報應的話,滾蛋不就得了。
啟子第一次跟守談這也在這個時候。她說得很詳細、遜毫不隱瞞。不過,守始終忘不掉她最後加的那句話:守,你沒做任何可恥的事,這一點你一定要記住。在冰冷的視線包圍下和年幼的兒子一起度日,她也如此告訴自己。
啟子那時在市內一家漆器工廠工作。那是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差事,還是因為枚川的某個舊識「和日下先生是好友」,間接地代為關說了的關係。如果不是這樣,啟子若無論如何都要貫徹留在枚川的心意,那麼就只有和守一起自殺化為白骨一途了。
什麼可恥的事都沒做。可是,守總是孤單一人。
就在那時,他遇見了爺爺。
那時是暑假。守獨自一人,把自行車斜放在內院,坐在公寓的石梯上,曬著八月的暖陽。既沒有要去的地方,又厭膩了一個人看家,正在發呆。
「小朋友,好熱哪。」
不知是誰向他搭訕,守抬起頭來。
有人踏進砌牆的倒影中,一個矮胖的老人站在那裡,左手拿著用舊了的小皮包,老鼠色的開襟襯衫和半禿了的頭上流著熱汗。
他邊擦汗,又說了:
「坐在那兒會中暑的哦,怎樣,要不要和爺爺一起去吃鉋冰?」
守猶豫了許久,站了起來,短褲的口袋裡,母親留給他午餐買面包吃的零錢叮噹作響。
那是開始。
爺爺的名字叫高橋吾一。可是,從認識到離別,守都喊他爺爺。雖然爺爺沒告訴過守他正確的年齡,但那時候他應該已超過六十歲了。
他開了家金庫店——退休以後便以經營金庫店為生。出生於枚川,戰爭結束後,立刻成為大阪鎖匠老師傅的入門弟子,然後就一直在那裡工作。退休後回到枚川是因為感覺到體力已達極眼。爺爺隻眼守約略提過這段身世。
一盤鉋冰結下了緣,從那天以後,守開始出入爺爺的家。那裡有間狹窄的工作室。工作室裡,有很多形狀怪異、發亮的器具和大約有守整個人都進得去的大金庫,以及不知從哪裡、如何打開,卻很精美,鑲有差麗雕刻的小型文卷箱。
這些玩意兒全屬嗜好。爺爺望著張大眼睛、雖表現有些客氣卻四處張望的守笑了。沒被這些玩意兒包圍著的話會寂寞得不得了,而這些玩意兒也是,如果四周沒人的話會覺得寂寞的。
「除了我說危險的別玩以外,你怎麼摸、怎麼看或怎麼做都可以。」
爺爺這麼說,讓來玩的守感到很自由。守觸摸了金庫冰冷的外殼,眼睛挨近,窺視著鎖內迷宮般的裝置。他翻開爺爺蒐集的舊相簿,裡頭互讓人很難說是普通鑰匙的、很費工夫刻的鑰匙,看起來比收放在金庫裡的東西更有價值的金庫照片。
好美,守說道。爺爺點點頭說,很美吧。
雖然守在一旁,但爺爺多半還是埋頭幹活。等工作室的探險結東了以後,守這會兒開始盯著爺爺看。他凝望著爺爺那令人吃驚的柔軟的指頭動作,以及面對金庫和鎖的時候,那浮在嘴邊幸福的微笑。
遇到爺爺約過了半個月,有一天,當他依例凝視著爺爺時,爺爺突然說,怎麼樣,守要不要試看看?
那時,爺爺拿著細銼刀,在為一個橘子箱大小的舊金庫去鏽。
「我能做嗎?」
「當然,」爺爺笑了,把銼刀遞給守,吩咐說:「不過,要輕輕地做喔。」
如同爺爺所言,花了一週的時間,守已能夠輕輕地去鏽了。那個金庫,在多年生鏽下隱藏著銀色光澤的金屬質材,門蓋的四個角落還裝飾著極小、卻很華麗的雕花牡丹。工作結束後,爺爺說了:
「嘿,變成個美人兒了吧!」
從此,守從老是一旁觀望的情況,變成稍微能幫上忙的助手。自此以後,守對爺爺所做的事(下次並非只是去鏽)真正產生了興趣,而能踏出這半步真是美妙。
有一次,守遺失了公寓鑰匙無法進家門,當時離啟子下班回來還有整整兩小時。而頭上三樓的房間窗戶上,老早就該收的晾好的衣服隨風飄動,天空看起來要下雨的樣子。守跑去找爺爺。
爺爺像變魔術似的才花了五分鐘就打開了家裡的鎖。然後,他露出不高興的表情說:
「守和媽媽兩個人生活。不換更結實的鎖不行喔。這個鎖簡直就像玩具。」
隔天,爺爺來換公寓門前的鎖。爺爺換好以後,守問:
「我能學會做這樣的鎖嗎?」 。
爺爺定睛望著守問:
「想試試嗎?」
「嗯!」
「哦?」爺爺愉快似的說:「那就試試看吧。想做的話,沒有做不到的事的。」
就這樣,守開始學打鎖,起初是一步一步來,首先要記住鎖的構造、種類。別說製造公司了,制渣國家不同,金庫和鎖的樣子也不一樣。
從對號的小洋鎖、自行車鎖,到汽車門鎖,然後是最普及的Pin Tumbro圓筒掛鎖,以及使用兩根鐵絲的開鎖工具。這個階段的最後一關便是自己下工夫去打造開鎖工具。
也就是將沒有刻紋的鑰匙插進鑰匙孔,然後捕捉複製鑰匙的感覺,如此反覆複製了幾百支鑰匙。插進並非完全吻合卻類似的複製鑰匙後,再費心地摸索最後解鎖的方法,這和說服頑固的人很相似;最後再進入探索如何打開號碼旋轉鎖的階段。
從兩人相識直到爺爺去世的十年裡,爺爺把他學到的知識和技術全數傳授給守。
守偶爾回想起來,常覺得爺爺教了他許多非常奇怪的事,而守也都牢記著。那是一段快樂的時光。儘管這是因為沒有其他的事情讓守如此熱中,而且是偶然接觸後才開始的,但能夠持續十年,仍然是因為覺得愉快的緣故。
爺爺於去年十月中旬左右,在枚川最後一片紅葉掉落的同時,因心臟衰竭很快地撒手人寰。
世界末日。守真的這麼想。
此時守手裡的這套工具,正是爺爺去世前幾天給的。後來回想,這也許是死亡預告。爺爺曾凝視著守,如此間道:
「我說哪,守,你知不知道爺爺為什麼教你破解鎖的技術?」
受到嶄新的工具吸引住了的守,不假思索地答道:
「是我要求您教的吧?」
爺爺大笑了,說道:「真老實。嗯,就是這樣。」
「您教我的是……大事業?」
「倒也不是。不是告訴過你嗎,有志者事竟成!」
沉默了一會兒後,爺爺繼續說道:
「你,不曾跟爺爺提過你爸的事呢。」
「不用說您也都知道。」守感到困惑了。
「到現在,還有人說你爸的閒言閒語嗎?」
「有時候……,不過,不像以前那麼多了。」
「喔。時間一過,世間的人就會把從前的事給忘了。」
「我還不是也忘了我爸。」
「守,學解鎖的技術快樂嗎?」
「是啊。」
「為什麼?」
守稍微想了一下,找到話後,他回答道:
「學到了其他人不會的技術。」
爺爺點了點頭,盯著守的手看說:
「有沒有想過利用這門技術,去做些在哪裡拿些什麼東西、讓人困擾這類的事?」
「完全沒有!」守睜大眼睛辯解:「爺爺,您認為我會做這種事嗎?」
「不,一次也沒有。」
爺爺斷然地搖頭後,一句一句、很慢地、彷如咀嚼似的說:
「爺爺教你的已經是很舊的技術了。漸漸落伍了,不是嗎?因為爺爺已經是落伍的人嘍。現在,不管是鑰匙或鎖都在越來越新了。說不定這種形狀的鎖不久後就會消失了。」爺爺的表情顯得有些落寞。
「可是,這並不表示你擁有的技術完全派不上用場。在一般的生活裡,你的確和別人有點不一樣。你能看到人家想隱藏起來、想珍藏的東西,你也能進到不希望被進入的地方。不過再怎麼說,那一定要你自己想這麼做才行。」
爺爺看著守的眼睛,說道:
「到現在為止,其實你想做就能做到,但是你沒做,也不曾動過這個念頭。爺爺相信你,所以才會教你。守,鑰匙這玩意兒啊,不是別的,只不過是守護人心的東西罷了。」
「你父親……」爺爺悲傷地說:
「他並不是能解鎖的人,也不是能複製鑰匙的人,可是竟做了不該做的事,侵佔別人的錢。這是把很多人寄存在心裡的鎖——也有人稱它為『信用』——擅自打開來。從現在起到你長大成人,難免會幾度悲哀地厭惡你父親的所作所為,也會怨恨。可是啊,守,爺爺覺得可怕的還不是這個,你爸不是個壞人,只是軟弱而已,軟弱得讓人覺得可悲。所以,當你察覺自己內心也出現那種軟弱時,會想,啊,我跟爸一樣呢。說不定,有時還會想,爸有他的苦衷也是很無奈的呀。可是,世間的人卻不負責任地數落著『老鼠生的兒子會打洞』什麼的,那才是爺爺覺得最可怕的。」
「爺爺認為人有兩種。一種是即使會做,但不想做時就不做的人。另一種是即使做不到,一旦決定了就徹底做完的人。不能說哪種好、哪種不好。最糟的是,依自己的意思卻為做或不做找藉口發牢騷。」「守,父親的事不能成為你的藉口。不能為任何事情找藉口。如此下去,總有一天,你會瞭解父親的軟弱和他的悲哀之處。……說完,和最初教他握工具時所做一樣的,爺爺緊握住守的手。爺爺的手是干燥而滑溜,令人吃驚、很有力的手。
要不要這麼做?——在營野洋子房間門前,守首先考慮的是這個。
在這兒動手並不需要照明,走廊的日光燈就很足夠了。反正都無法看到鎖的內部。
相隔壁兩旁的門鎖比起來,這個門鎖構造很簡單。雖然使用的圓筒型結構的鎖和公營、都營公寓一一樣,但卻低了一級。幸好不是單鎖(若是單鎖,舊了變鬆之後,只要在門縫中插入硬而平的東西再強壓下去,門就會開了),但也並不是讓獨居年輕女性能安心無虞、值得信賴的鎖。只要看鎖,就能知道建築物施工者的想法。守心想,這棟公寓牆上也是在該打三根鉚釘處僅釘兩根而已。
所謂Pin Tumbto、圓筒型掛鎖,是以無數扣針組合而成。以一支特定的鑰匙插進圓筒狀的鎖俊就可以轉動打開,這是因為鑰匙的刻紋和扣針所構成的凹凸處完全吻合的關係。
由於擬似鑰匙的那一捆配鑰重而且體積大,守並沒帶來。此刻到現場一看,守不禁直嘆如果帶來就好了。
好!那就當場製作一個配鑰吧。守憑著直覺決定這麼做。說不定這次潛進屋裡找到的東西還有歸還的必要。到時候,就算用開鎖用工具也要花些時間。
守就在走廊上單膝跪著,從整理成小盒的工具箱(略似稍厚而較短的筆盒)裡,取出一支僅刻著一條溝紋的全新鑰匙。爺爺傳授時是沾了煤粉後插進鑰匙孔裡,但守使用的是發酵粉。這種粉到處都能買到而且又簡單。這次他帶來的是真紀烤蛋糕時用的發酵粉。
他很謹慎地把塗了白粉的鑰匙插進孔裡,這時,最干擾的是自己心臟的鼓動。心臟動得太陝,聲音體內作響,直震到指尖。
他取出鑰匙,白粉上有淡淡的線條,那不是每個人都看得到的線條。這原理和只有音樂狂熱者的耳朵才能分辨出聲音的曲折是一樣。
這淡淡的線是這只鎖的側面。他取出薄薄的銼刀,沿線畫刻紋,製作鎖的整張臉。他一遍又一遍地試著去對照,不勉強、不慌不忙、製作鑰匙的關鍵在於優雅地慢慢打造。鎖,是個矜持的淑女。
試了第四次以後,刻在鑰匙上的五個刻痕,發出咬住了圓筒內部的聲音。他慢慢地旋轉,鎖的圓筒轉了一次,發出解開金屬勾尺,令人舒暢的聲音。如此大約花了十二分鐘。
他把臨時打造的配鑰放進口袋,向鑰匙孔吹了一口氣……,儘管沒人會察覺,但為慎重起見……等發酵汾的痕跡消失了以後,守站起來,打開門。
關上門,守站在不同於黑夜的陰暗處。在這新的黑暗中,有微微的甜香味。沒有主人的房間裡,量留著死去女主人的香水味。
守以不動的姿態持續站著,他取出在秋葉原找到的筆型手電筒,打開開關,調到最亮,以便能看清楚自己的所在。他所站的地方與其說是玄關,不如說是個小小的脫鞋空間而已。右手邊是淺淺的、放拖鞋的鞋櫃,上面是個空花瓶。後面牆壁上掛著小幅的瑪莉·羅蘭沙(注)的複製品。
被那白皙的少女俯視著,守不禁一嚇。真紀也喜歡這個女畫家,也擁有一套畫冊。畫面的色調雖然浪漫,卻不適合在暗處鑑賞。守心想,就這點討厭。
他用手電筒照了一下腳邊,心想,沒亂動是正確的,金屬製的傘插就近在右腳邊。若沒留神就那麼踏出去,勢必發出聲響,驚擾隔鄰酣睡中的房客。
回轉繞了一圈後進到屋內。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空間很小的廚房兼餐廳。廚房流理台上擱著扣著的兩組咖啡杯和盤子。他摸了摸,已經完全幹了。
白色餐桌和兩張椅子。電燈垂得很低套著紅色燈罩,一不小心,頭就會撞上去。單身用的小型電冰箱,上面放著烤面包機。家具都是白色的,旁邊的櫥櫃也是白色。再旁邊還有門,他用手電簡一照,貼著「浴室」的標籤。
守躡足走進去,打開那扇門,用手電筒照了內部一圈,確定沒有窗子後,伸手找尋燈的開關,日光燈不情不願似的,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亮起來。
菅野洋子小姐很愛乾淨,似乎偏愛粉紅和白色。在全白的全套衛浴設備和廁所中,毛巾、化妝品和拖鞋清一色是淡粉紅色。連才用了一點的肥皂也是粉紅色的。
守發現澡盆邊緣掉了一根長頭髮。是洋子小姐的吧,守突然連想到她蓄長髮。
連營野小姐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髮型、身高也都不知道。沒參加喪禮,連報紙都沒刊登相片。不知道大造記不記得她的臉?車禍是在瞬間發生的。
這是一度讓他覺得受挫的發現。什麼「只要稍作調查」嘛。
他往後退,走出了浴室,讓燈光亮著,浴室門半闔。這樣,燈光既不會外洩,又能照亮整個室內。
廚房對面還有一個房間,加上這個房間就算是公寓全景了。地板上鋪著木板,約有十帖榻榻米大。鋼管制的床和長形櫃置放其中。窗邊有學生式的木造書桌和椅子。地板中央鋪著地毯,有個色調很搭配的組合式塑膠衣櫥,衣櫥拉鏈半開著。
莫非是聽到緊急消息後飛奔而來的母親,手忙腳亂地選了要放在女兒棺木裡的衣服嗎?他靠近過去,閭到了香味。
從何處著手?原已想妥的是,找日記之類的東西,但是,守臨時改變方針,總之,先看看有沒有相簿。無論自己想跟誰接觸,若連對方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的話,那就太失禮了。
在高高的書架最下層,僅有一本相簿豎在那裡。守翻開一看,裡頭有很多相片,多半是女性,很可能是旅行拍的紀念照,其中也有以瀑布為背景,像是登山團的一群人對著相機做出V字形手勢。相簿中頻繁出現一名白皙、身材高挑,直直的長發垂在背後的女性,守心想,這應該就是菅野洋子吧。
還有幾張和相貌相似的年輕女性兩人穿和服的合照,應該是今年過年休假返家時和妹妹拍攝的。
守正要把相簿歸回原處時,從封面裡的袋子掉出一張像小卡片的東西。他撿起來一看,是一張舊學生證。大概是上補習班時代拍的,看到這張大頭照,證明了守的推測沒錯。
高野小姐是個逼兄的女孩,不是那種走在街上就能隨口向她問路的類型,但如果擔任事務機器展示員的話倒很合適。
初次見面,你好,還有,很抱歉,擅自闖進你房間,守在內心裡悄聲說著。
書架上幾乎沒有空隙,有推理小說文庫本和戀愛小說,但最多的還是語言類的專業書。從排列著的字典來看,好像學的是英語和法語,也有《通過一級英檢之路》、《要成為口譯,必要的資格和其對策》、《臨時住宿指引》之類的書。
沒看到日記本,也許她沒寫日記的習慣。也沒有地址簿、記事本之類的本子。那樣的東西在發生車禍時帶在身上了嗎?
床頭有軟木床頭櫃,信插就掛在旁邊。只有寥寥幾封。最近人們都用電話聯絡,很少寫信了。守自己最近幾年也沒寫過信。
信插裡有寄自美容院的宣傳通知明信片、像是朋友寄自國外的明信片(你好嗎?在這裡好快樂……)、英語會話學校的型錄。
只有一封是有信封的信。寄信人是「菅野由紀子」,在花卉圖案的信紙上,用小而圓型的字體寫的簡短的信。
寫的是家裡人都好、工作已決定了、九月連續休假回家就能看到綾子小姐的嬰兒……,最後,還寫著:上回電話裡的聲音沒什麼精神,姊姊是不是累了?我很擔心。
不愧是妹妹。邊折信,守感到自己胃的附近沉甸甸的。
只要稍作調杳就馬上可以知道。什麼嘛。
那種電話還是不要接的好。這麼做有什麼好處?以為她會遺留下告白書嗎?調查一個人作息的房間以後,就能完全瞭解這個人的生活全貌嗎?
假設,有人進來我的房間後發現了開鎖用的工具,會怎麼想?守想到這一點。自己可能會被想成是個職業小偷,但那是不正確的。
他嘆了口氣,坐在地板上,環顧房間。
很樸素。這是第一印象。和同齡的真紀的房間一比較就知道。
這個房間裡的電視機、收音機,都是老式機種。說不定購買的時候就是中古貨。既沒有錄影機,連電燈罩都是拙拙的舊式樣。
這陳公寓本身就很老舊,牆上至少浮現兩處漏水的痕跡。廚房的水龍頭和浴室的附屬裝置也是舊式的旋轉式水龍頭。地板上則是坑坑洞洞的。
房租多少呢?家裡寄錢,一定也打工,生活絕不輕鬆。看來女大學生並非每個人都穿著流行服飾四處遊玩。
對了,錢。
腦子裡雖然厭惡想這檔子事,但守儘量整理自己的思緒。經濟狀況如何呢?
總之,得把必須做的事做完才能回家,否則偷偷闖進也會變得毫無意義。守在無人的房間裡,歉疚地縮起肩膀,邊打開抽屜尋找蛛絲馬跡。
在整理得很整齊的第二層抽屜最裡面,一疊收據和簡單的家計簿放在一起,還收放著兩本存摺。其中一本蓋著「換發存招」的印章。
他打開新的那一本存摺。
每個月的餘額中,一度只剩三位數字,應該很節儉。月底各有「匯入」金額八萬日圓,應該是老家寄來的錢吧。在大約相同的日期上,有「薪資」。上月份的金額有十萬三千五百四十一日圓,像是打工的收入。
再往前看前面的月份,九月、八月、七月,然後到四月為止,情況陟然一變,金額變多了。
二十五萬、四十萬……甚至連六十萬的進帳都有。從既非「匯入」亦非「薪資」看來,可能是現金收入。細目支出並沒有明顯的變化,但有一次餘額在約五十萬時曾提領出來過。
這是為什麼?守邊想,翻頁看看定期存款那一欄。
守懷疑自己所看到的。
五十萬前後的定期存款有七筆,其中一筆雖在今年四月解約,但仍剩三百萬日圓以上。
守重新環顧房間,心想,過這種日子還能存下三百萬圓?
再把「換發存摺」的那本存招翻開來看,這本存摺最後的餘額數目也很大。看前面的月份,位數不同的數字始於去年二月。
從去年二月開始到今年四月為止的十五個月當中,菅野洋子的經濟狀況可說相當良好。她積極地存錢。
為了什麼?用來做什麼? 。
守翻開家計簿,如同以子所記的那般,是每個月瑣碎的支出紀錄。其中,記著今年四月十二日的「搬家費用」和「押金、禮金」。解了約的定期存款用在這方面吧。營野洋子搬到這裡才約莫半年。
十五個月之間,處在不知為何所得如此之高的狀態,就在結束的同時,住所也變了。
就像唱針跳針一直重複那樣,守反覆著這個想法。
「那傢伙幹了死了活該的事!」
她究竟做了什麼事?
把存摺放回原處,盤起手臂陷入思考。沒有其他必須調查的地方了嗎?調查哪裡好呢?
他注意到,在浴室燈光照射不到的暗處,紅色的光線亮著。
是電話答錄機。紅色的燈光是電源開著的訊號。
守稍微猶豫了一下以後,走近電話。掀開覆蓋在電話上的蓋子,看到裡頭的小錄音帶。
也許有留下什麼。
守用小手電筒照明,按下倒帶鍵,讓錄音帶回轉後重頭開始播放。
「我是森本,因為突然決定去旅行,所以沒辦法出席明天的專題討論課。等我回來以後,筆記借我看喔。我會帶土產回來。」
嗶。下一個聲音。
「喂,我是由紀子,我會再打來。你最近常不在家呢。」
嗶。又是另一個人的聲音。這一次是男性。
「我是橋田升學補習班的阪本。前幾天感謝你參加工讀講師的應徵。思,我們已決定錄用你,希望從下星期開始上班。請你回家後回電。」
嗶。又是男性的聲音,很明朗的語氣:
「你換電話號碼啦?」
是那個男人的聲音。
沒錯!謝謝為我幹掉了營野洋子。是那個人的聲音。守吃了一驚,側耳傾聽。
「很累吧。不過,地址、電話號碼之類的,只要有心就查得到。辛苦嘍。對了,最近,又在舊書店發現一本《情報頻道》。真可憐,你拚命逃也沒用的啦,好吧,再見!」
畢。錄音在此處結束。
是那傢伙。
守走到街上,慢慢踱回十字路口。他的腦子裡,反覆地響著那電話裡男子的聲音。的確是他,打電話到家裡的男人也打電話給菅野洋子小姐。
那是什麼時候打的?在她死去之前的什麼時刻?是不是她死了,所以現在開始打到淺野家裡來?
拚命逃也沒用的啦。
搬家。電話號碼似乎也換了。說是拚命逃……
《情報頻道》是什麼?那和高所得有關嗎?
就像一隻腳被釘在地板上一樣,腦中的念頭盡在同一個地方打轉。
今晚就先到此打住。總之,線索也出現了。那電話裡的男人所說的話,隱藏著什麼涵義。
途中,守的運動鞋鞋帶鬆開了,也許是因為下樓梯時慌張地綁上而鬆脫了。守蹲下重新綁好,一抬頭只見一輛銀灰色汽車慢慢駛向十字路,在兒童公園前停下。
車門開了,有人下來。不知什麼原因,守的內心湧起一股不想讓人看到的情緒,躲到路邊去。
是個男人。穿著西裝的肩膀很寬。雖然背對著看不到臉,但知道不太年輕。
紫色的煙從從臉部周圍冒上來。他在抽煙。
在這種時候、做什麼?
男人和守一樣地仰望著號誌燈,佇立在安靜的十字路口。
那高大的影子轉過身來。守慌張地把臉縮進去。
在那有著結實下巴的臉上,頭髮梳理得很整齊,還戴著太陽眼鏡。太陽穴旁閃著白色的東西,是白頭髮吧。
約莫過了五分鐘,男人回到車上,將車開走。守也朝家裡的方向跑去。通過十字路的時候,彷彿嗅到了香煙留下來的淡淡的味道。
註:瑪莉·羅蘭沙(Marie Laurencin 1885~1956),法國知名書畫家。
「《情報頻道》?」
週日的工作主要是先將過工二週期限的書分類後退給出版社。賣場非常擁擠混亂,也相當吵雜。守和佐藤兩人專做這個彎腰的累人工作。
「嗯……,沒聽說過。那真的是雜誌的名字嗎?」佐藤一臉狐疑,皺著眉問道。
「思,說是買了一本,所以我想應該沒錯。我還想問你就知道了。」答錄機電話那男人的聲音,確實說了「又發現一本《情報頻道》」。
「可不可能是單行本?很奇怪的書名呢。」佐藤邊說,露出愉快的眼神,「這種書名聽起來不像賣得很圩。」
「應該很快就廢刊了吧。如果發行一年左右的話,我大概都還記得。你手上有那本雜誌嗎?」
「沒有。只知道書名,以及大概是在這一年發行的,就只這樣。」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找發行導覽什麼的來看看……不過,不知道會不會刊登喔,不管怎麼說,應該是聽過《情報頻道》……,說不定是專爆內幕的書,有個印象強烈的副標什麼的。」
「內幕書?」
守突然想到,為什麼沒留意到這種可能?菅野洋子是個美女,很可能是模特兒。
還有,那存摺上的數字,那金額絕非一般打工就能賺到的。
佐藤邊把要退回的雜誌封面用裁切機啪地裁開,邊嘆道:「啊,好可憐。」
「真是受不了,就算得送去裁紙商那裡,可是這麼可愛女孩的封面就那麼裁掉……」
在被裁切了的半張封面上,封面女郎微笑著。
「可是啊,想想雜誌發行量這麼大。不是有句話說『海底撈針』嗎?以你所提供的線索要找那本雜誌,等於是在海中找尋一根特定的針呢。」
「說的也是。」守沮喪地回答。
「喂,少年仔,在認真幹活嗎?」
從一般用樓梯處晃過來的是書籍專櫃的便服警衛牧野。他今天穿著筆挺的西裝。
「怎麼啦?穿得這麼整齊!」
「開會!那些大人物囉唆得很。」
對書籍專櫃的店員而言,已年過五十(有人說是五十三歲,不,也有人說已接近六十歲)的警衛,他的存在可說如同卑彌呼(譯註)般不可思議。除了知道他很有份量外,包括主任高野也非常擁戴他,直稱讚他「了不起」。實際上,大家也只知道他很有能力而已。至於他的出生、成長、家庭、經歷等其他事情都沒人知道。對於他,也儘是些四處亂傳的適言,有人說他是專辦扒手、能力高強的刑警,卻在牽涉收賄事件後辭職;也有人說他曾是高中老師等等。
守最佩服的是他的穿著,並不是因為他穿的是奸衣服或品味好,而是不管他穿上什麼,就覺得他似乎在平時就穿慣了似的。當他穿上英國製西裝時,那模樣就像有著兩大衣櫃的那類衣服,流露出有那種位高權重者的穩重;而當他穿上皺巴巴的夾克、磨破了的褲子、臀部後口袋插著報紙時,就流露出那種舔著紅筆、出入賽馬場賭博狂的味道。不知是幸或不幸,守雖沒看過,不過如果他扮女裝,相信必定也是有模有樣。
「少年伃,今天打起精神吧。這些小鬼們一接近期末考總那麼匆匆忙忙的。他們會想換個心晴試試做扒手的滋味,壞念頭正蠢蠢欲動哩。要參加聯考的人也很危險的呢。」
「差點忘了,我的考期也近了。」守說道。
「哎,好悲慘,幸好我已經不是學生了。」
佐藤撫著胸一副鬆口氣的樣子,但被牧野訓了一頓:
「這可不是當了八年的大學生該說的台詞吧。你到底何時才要成為正式的社會人士呀?」
「這不就是了嗎?已經……」
「一輩子都做工讀侯鳥的話,將來啊,只好靠老婆,可沒養老金過活喔!」警衛嗤之以鼻地說:「書念太多了也沒啥好事,女人出嫁晚、男人全賠光!」
「說得太過份了吧。太偏激了。」守雖然提出抗議,但一旁的佐藤卻「啊!」的大喊l一聲:
「想起來了,喂,守,你說的《情報頻道》,可能找得到!」
「真的嗎?」
「咱們的安西女吏啊,如果和以前的男朋友沒吹掉的話,她應該知道。」
「已經吹了吧?我看。」牧野這麼說。
女店員安西政子比書籍專櫃的佐藤資歷還老,所以才被叫做「女史」。不過,如果她知道自己是因「晚出嫁」這句話而遭連想的話,可不會輕易放過人的。
女史擔任會計,佐藤一喊,她就出來了。
「如果是佐藤君的要求我可不想聽,不過,若是日下君請託的話,就不能不搭理嘍。」
「瞭解了嗎?」
「大概瞭解。不過,給點時間吧。那個人哪,即使聯絡了,也不知道能不能立刻找得到。」
女史的一個男朋友是自由作家,同時也有蒐集雜誌的嗜好。
「聽說他將來想開雜誌專門圖書館。他所制作的資料庫,特別是雜誌,應該比報社還要詳盡。」
會出現什麼呢?守手上的工作沒停下:心裡卻盡想著這件事。
《情報頻道)這本雜誌的哪一部份潛藏養護營野洋子痛苦的東西呢?
如果真如佐藤所言,是爆內幕的書……,守心想,那麼營野小姐很可能是因此遭到敲詐。
怎麼說,她聖莧是女大學生。也許她受甜言蜜語和報酬所誘惑,輕鬆地(正如電視節目和雜誌所強調的,現在的女孩都這樣)就跳進去的世界反過來扯了她後腿。
說不定和敲詐的人在發生車禍的十字路附近相遇了。在那裡,雙方談不攏,她跑了出來。
或者……守腦海裡浮現不曾想過的念頭。
說不定是自殺。受不了了,衝到疾馳的汽車前。然後臨死前喊著:「太過份了、太過份了、真是太……」
守等青聯絡時,看到牧野警衛高明地處理了兩件偷書事件。
一件是同行的兩名高中女生。她們把受歡迎的搖滾樂團的寫真集藏在寬寬大大的運動服底下,正要跨腳搭乘電梯時,被發現的牧野拍了拍肩膀。就在那座大型錄影機前,襯著畫面中加拿大一帶涼爽的湖泊,兩名高中女生呆若木雞地僵立著。
「真傻!那些孩子們一定會遭到退學處份。」
站在會計位置上的女史,邊望著高中女生邊說道。
兩人都看不出來有多受衝擊、多害怕,嘴唇邊甚至浮現微微的笑。
「是嗎?那麼嚴厲嗎?看她們那模樣,好像只是做了調皮搗蛋的事而已。」
「本人是如此,不過那也只是現在。我們這裡沒做那麼嚴厲的處分,而且聯絡警察後頂多教訓一下就讓她們回去了。可是,學校方面可不是那麼簡單就了事。那兩個孩子們是惠愛女子中學的1年級學生。」
惠愛女子是一流的私立高中。
「聽牧野先生說過,那所管教嚴格的學校,一日一發現學生抽煙、偷竊,瞞著去參加被禁止的演唱會的話,會立刻把學生的監護人叫來,讓他們站在走廊等候,然後召開決定如何處分的職員會議。不管會開多久,本人和監護人都得一直站著呢。光這樣就是懲罰喔。」
「結果是退學?」
「好像喔。」
「就算是一時衝動也一樣?」守有些可憐她們。
「一時衝動呀……」女史扶起滑落的眼鏡框後,偏著頭說:、
「我的想法已經不合時代了,說不定日下君你們這個世代感受又不一樣。『一時衝動』這句話,我想現在的人已經不用了。現在,偷竊的孩子除非是很特殊的情況,都是算罪證確鑿的罪犯!第一,只要他們稍稍做點錯事,咱們一年就會出現四百五十萬日圓的損失哩!」
「損失有那麼大呀?」
雖然知道扒手很多,但守並不知道具體的損失金額。
安西女史點了點頭,說:「首先,咱們一個月的營業額平均約兩千萬日圓。不過,咱們的書籍賣場總面積將近有一百坪,其實這也不算好。」
守不由得插嘴說:「兩千萬的營業額還不好?」
「是呀。不過在高野先生當主任後,營收還提升了許多呢。話說回來,兩千萬可不是全收進口袋的喔,還要扣除人事費啦、其他的許多支出,一個月的利潤佔總營業額約兩成二而已呢。……換句話說,是四百四十萬。由於遭竊的損失額,一年大約有四百五十萬日圓。這等於是咱們因為那些扒手,一年中有一個月以上是幾乎被迫沒有支薪地勞動呢。」
女史生氣似的噘起嘴說:
「很過份吧。當然,不僅咱們如此,唱片行之類的其他商店,情況可能還更嚴重。咱們這邊資金多還應付得過去,小店的話早就倒嘍。」
積少成多,一件的被害金額雖小,但累積起來就很大。
「況且,聽說最近孩子之間還互相交換偷來的東西呢,那不成了贓品屋了嗎?」
牧野回到正氣憤的女史這裡來,女史問道:
「怎麼了?」
「她們哭著要求別通知學校。現在,正通知她們的父母來,教訓一頓以後,應該會讓她們回家吧。」
警衛不滿地說:「那兩個啊,絕不是第一次偷竊呢,絕對做過好幾次。今天因為動作遲鈍的關係被我逮到,說不定之前就是漏網之魚。」
女史做了個誇張的動作嘆了口氣說:「高野先生對女生很溫柔呢。」
另外一件竊盜案和那兩名高中女生剛好相反。那是一個沒聽過團名的小劇團的研究生。他把一本大型的戲曲全集,以及報導舞台美術的寫真雜誌特別增刊號藏在大包包裡。共計一萬兩千日元。
他採用的手法等於是在走法律邊緣的鋼索。牧野拍這名扒手的肩膀時,他人尚未完全走出賣場。雖很明顯地正朝電梯的方向走去,但並不是要逃跑。
「我要控訴名譽受損,」扒手揚言說:「我確實是要付錢的。」
當時,扒手的錢包里約有接近三萬日圓的現金。守邊整理新書架上的陳列邊瞄著,心跳加速。雖然不是發生在城東店,但他聽「月桂樹」過去也曾因這種情形遭到現場被扣押的顧客控告,後來還上了報,等事件過去以後,公司內部做了極嚴厲的處分。
儘管如此,這次承蒙老天爺保佑,從扒手包包搜出沒通過收銀櫃檯的兩個電玩遊戲軟體。照會了二樓的賣場後確定是偷來的。此舉使得形勢大為逆轉,而且經牧野建議,聯絡了警察局後,意外發現對方原來是有過八次前科的累犯。
「我老早就注意到那傢伙了:心想,總有一天要阻止他。」牧野很少見的激動地說著,然後稍微想了一下,又說:「話說回來,那傢伙今天也做得太不漂亮了,和以前不一樣,很奇怪,他看起來提心吊瞻的……」
「一定是牧野先失的眼力好啊。」
「對了,牧野這歐吉桑這星期可走運了。這已經是第四件了呢,是不是茅塞頓開,抓到特別的要領了?」
後來聽佐藤這麼說時,守也感到意外。
安西女史的男朋友傳來訊息是午餐後的休息時間。守在倉庫喝咖啡時,女史拿著紙條走過來。
「查到了,確實有《情報頻道》這本雜誌。」
「真的嗎?」守起身得太快,咖啡倒了一地。女史機敏地跳到旁邊說:
「啊呀,真討厭,小心點!這事那麼重要呀?」
「非常重要!」
「真奇怪,那是一份來歷不明的雜誌呢。去年年底創刊,才出了四集就停刊了。總之,是有代銷,不過那家出版社從沒聽過呢。」
「什麼樣的雜誌?什麼出版社?」
「他手上只有記錄,沒有那本雜誌,所以很難說得准,不過如果說《日本版花花公子》是公家經營的話,那麼《情報頻道》就算私營的了。」
「唔,這個,」一女史把紙條遞給了守,說:
「這是出版社的名稱和地址,還有,反正大概也聯絡不上了,下面寫的是公司代表人的聯絡處。」
守就像收到環遊世界一週的機票那樣,小心翼翼地接過紙條.
「話說回來,」女史不悅地問道:「明知如此你還要去拜訪嗎,今天可忙得很哩,你知道吧?」
如果不是因為這件事,守一定會留下來幫忙。今天適逢假日,客人很多,而且,一名工讀女生因為頭痛得厲害,中午以前就請假回家了,守很清楚人手不夠。
「很對不起,可是……」
女史伸出一直擺在背後的左手,說了聲:「這個,」
「早退證明高野先生已經許可了。受他之托,要我讓守去做他想做的事。」守心裡邊感謝著女史、女史的男朋友和高野,邊往更衣室跑去。
譯註:約三世紀半時期,當時日本邪馬台王國的女王。
接電話的是個開朗的女性:
「嗨,是『戀戀情人』!」
守再度確認了紙條。女史那一絲不苟的字寫著:「代表者、發行責任者 水野良之」
「嗯,請問是水野先生的公館嗎?」
「是,是水野。」
電話那頭稱得上可愛的高音調,顯出些許驚訝地回答道。
「請問水野良之先生在嗎?」
「他是我先生。」
守大大地喘了一口氣說:
「我想請教有關以前水野先生發行的《情報頻道》這本雜誌的事。」
對方遲疑了一會兒,語帶笑意說:
「是呀……關於什麼?」
「電話中請教有點……有點不太好意思,我叫日下守,是個學生,不是什麼可疑的人,嗯……」
「可以啊。你就過來吧。知道地方嗎?我們家是『戀戀情人』咖啡店,你記一下,我告訴你路怎麼走。」
「戀戀情人」位於車站前最好的地段上,即使不指點怎麼走也找得到。窗戶、遮陽篷和白牆散發著濃濃的南歐風味。店內天花板上有座大風扇慢慢地旋轉著。
週日,店內客人很多,放眼一看全是年輕人。輕快的背景音樂流瀉著,也有投幣式雷射唱盤的自動點歌機。
「你看,來了個好可愛的男孩。」
說話的是一個約莫三十五歲的苗條女子,寬寬大大的素色毛衣不是件合身的牛仔褲,系皮繩的涼鞋。雖沒畫妝,但飄散著淡淡的香水味,及肩的長發右邊繫著一條鮮豔的栗色網裝繃帶。
「我是水野明美,水野良之的太太。你是日下君吧。你提到的《情報頻道》我想可以稍微幫忙,從出資到停刊後的處理都是我在做的。」
「水野先生呢?」
明美覺得好玩似地笑了:「嘿,他在哪裡呢?那個人啊,出去就像丟掉一樣。」
兩人隔著櫃檯面對面坐了下來,明美親自為守煮了杯咖啡。
「像你這麼可愛的小弟弟,怎麼會對那種色情雜誌感興趣?不過嘛,男孩子往往透過色情經驗變成大人。其實那種雜誌和錄影帶到處都有……」
「《情報頻道》是色情雜誌嗎?」
「分類上是。不過,想賣得好的話,還不夠色情。有意卻無力。良之那個人總是這樣。」
「你手邊還留著那本雜誌嗎?」
明美的表情第一次變得認真:
「你當真?是不是有什麼事?倒不是懷疑你,不過,你如果不說明理由,我也會不安呢。」
守向她說出一路上想好的藉口:從朋友那裡聽來的,簡直嚇了一跳。說是好像在舊書店裡看到一本《情報頻道》上登著離家出走,許久沒消息的姊姊的相片。
「那個朋友那時沒當場買下雜誌拿給你看嗎?」
「是啊,真沒想到,他很不靈活呢。」
明美手拿著咖啡杯,陷入沉思。珍珠粉紅的指甲油很顯眼。
「這裡也沒留嗎?我以為會有線索。」
明美偏頭望著守說:「兩、三個月以前,也有人和小弟弟你一樣來找《情報頻道》。那人是個上了年紀的歐吉桑,看起來像有什麼原因……和小弟弟一樣也很認真呢。那時,沒賣完的份數還沒交給裁紙商,全放在倉庫裡,結果全被那個人買走了。」
那八成是……明美的眼光投向一旁的報春花盆栽,說:
「我想,不知道是那個人的女兒還是孫女,總之是那個人的親人,當了模特兒刊登在《情報頻道》了吧,所以他來收購。我為了這事和良之吵了一架,儘管支付了報酚、做生意,但還是罪過,對不對?」
「那麼,一本都沒剩下來嗎?」守的心情像極了體溫一口氣降了五度。
「有哇,各有一本。良之要我多留些作記念,我沒聽。不過真的好嗎?你要找姊姊的話,還有其他方法吧?如果你的朋友說的沒錯,小弟弟,那可不是普通的衝擊唷。」
「沒關係,請讓我看看。」
明美站起來,要守進到櫃檯後面,一個狹窄的、像事務所的地方。辦公桌上放著一排帳簿、寫了日程的月曆。
水野明美生意人。丈夫良之在她的羽翼保護下,是個說著夢囈還能出手做新型生意的幸福男性。
「這是全部喔,出了四集後就拜拜了。」
把雜誌擺在桌上後,明美就留下守獨自一人。
《情報雜誌》是那種在深夜的超商,背對著櫃檯看的雜誌。守一頁一頁很認真地看,但他突然想到,如果有人看到這個場面,會覺得是個滑稽的場景。
找到了!
守回到店裡,明美隔著櫃檯正在跟一位客人談笑。有人在自動點唱機點了搖滾樂,是一首聽過的歌。
(是的,每個人都有:永遠想隱藏起來的臉,在沒人的地方取出來戴上的臉……)
「找到了?」
明美轉身問道。守點了點頭。
「你知道這篇報導是誰寫的嗎?」
是《情報頻道》第二集。守攤開後遞了出去。
在翻開的那一頁上,刊登了四名年輕女性大幅的上半身裸照。每個都很漂亮,即使在粗粒子的照片中,肌膚、頭髮仍然顯得燦爛。她們直率地告白、笑著。
從右邊數來的第二名女子,就是守在相簿中看到過的營野洋子的臉。
相片下面,有個大標題:
「層出不窮、花樣繁多的色情圈套
坦開軀體拚命賺錢
『戀人商法』女郎的真情指數座談會」
標題下面,加了一行引用出席座談會女郎的一句話,而且還用引號框了出來:
「我們是銷售氣愛』的現代賣春婦」。
水野明美所告知的地址,是東京都內的一個小鎮,從「戀戀情人」還要再搭約半小時的電車。走出僅有一個出入口的車站,眼前一片綠意盎然,全新成排的房子櫛比鱗次擴展開來,和淺野家所在的小鎮趣味完全不同。
附近沒看到警啃亭,守於是向車站前的不動產商問路。一名正在看報紙,穿著西裝背心的中年男性,順手抽了一張堆在桌子四周的宣傳廣告,親切地在紙的背面畫地圖給他。
「慢慢走的話,大約要十分鐘。」
那是一幢塗著綠色油漆、兩層樓的水泥建築。平屋頂的邊緣和窗框周圍的都毀損了。門已經壞掉脫落,立在牆邊。窗戶沒有窗簾,尾端折彎了的百葉窗是關著的,看來像有一年以上沒擦洗。
守走上三級矮樓梯,站在門口。塑膠製的門牌上寫著「橋本信彥/雅美」。是水野明美所告知的名字。
守按了沾了灰塵的對講機以後,一旁傳出聲音。
「那東西壞掉了。」
守吃了一驚,四處張望,發現門邊的小窗裡有張被鬍子裹住的臉朝外窺視著。
「修電器的不肯來修理,好笑吧。」
那人呢噥著帶著睡意的聲音,眯著眼睛。已經傍晚了,卻像剛起床的樣子。
「門沒鎖,進來吧,要印章吧。」對方漫不經心地說著,臉縮了進去。
守打開門,站在窄窄的玄關。
固定的假桃花心木拖鞋櫃損壞得很厲害。看起來像是有人在心情不好時,用力地把什麼很重的東西摔在上面過似的。比如說::酒瓶。走廊上也滾了一地酒瓶。那場面髒亂得像有七、八個人酒後鬧事似的。
「包裹在哪裡?」男人走回來,問道。
「請問是橋本信彥嗎?」守沉住氣問道。
「我是,嘿,印章。」
「我不是快遞人員。因為想請教關於這篇報導的事,才來拜訪您的。」
橋奉看到守出示的《情報頻道》,眼皮跳動了一下。
「很抱歉這麼突然,不過,我實在很想知道一件事。」
「你從哪裡知道我的?」
橋本聽到守說出水野明美的名字後,像是很瞧不起似的點了一下頭,望著守。
「想探聽賣春這種內幕情報,時機還早吧,嘿!」
他那笑的方式,讓人覺得若是在不同的場所和時間,簡直像是找碴要干架的樣子。
「聽說這個座談會的報導是你寫的?」
橋本閉起眼皮,手按住太陽穴上說:
「我宿醉中呢。小弟弟很快就會懂的,很痛苦,可難受的呢,沒心情和任何人談工作上的事。」
守不肯作罷,央求著說:「拜託,總之請聽我說。我想你會知道我不是因為好奇而來的。」
對方眯著細細的眼睛俯視著守,視線栘到雜誌後,再度落在守身上,說:
「嗯,好吧,進來!」
窄小走廊的右邊是廚房。正確的說是廚房的遺蹟。堆得很高、積滿油垢的碗盤和已腐壞的生鮮垃圾堆積著。要挖掘出來恐怕需要花費不少時間。此處也囤積了許多空酒瓶。蒼蠅在那上面來迴環繞著。
守靠近了以後嗅到更濃的酒味,彷彿橋本正在舉行一個人的酒宴,而且並非只要有酒精就行的樣子,酒瓶全是同一個牌子。
「就在那邊找個合適的地方坐吧。」
守被帶到的地方,應該是這個家在建造時設計圖上所規劃的「起居室」。現在已成了工作室。
房間幾乎從中間隔開成兩半。在分界線旁有個大型壁桌,上面也有兩個酒瓶。灰色罩子覆蓋著打字機。旁邊有個獨立的桌子,放著桌上型電腦。一旁立著高達天花板的兩段式滑走型書櫃,書架上塞得滿滿的,和書店的平台一樣堆積著大量的書。在眼睛所見的範圍,守熟悉的書名僅有蓋伊.達裡斯(注)的《敬汝之父》。約一年前,守被那書名吸引,以一種「沒有值得尊敬的父親的人該怎麼辦」的嘲諷心情買了下來。
家具全沾滿了灰塵,顯得很落魄。這裡尚未染上灰塵的唯有還有餘酒的酒瓶。
守坐在桌子對面的沙發上。沙發表皮處處斑駁受損,裡面的綿絮都露了出來。看不出是什麼的污漬如孤島般散落著。守心想,不管如何迫切需要,千萬別借用這裡的廁所。換了一絲不苟而且愛乾淨的以子和真紀的話,既使無報酬也會自願來打掃。
「什麼貴事?」
橋本在守的對面坐下,點上煙。他的年紀大概是三十五歲左右吧,可是那張臉看起來像已屆齡退休的老人家般毫無目標,對那頭散亂的頭髮也毫不在意。
這一次守不捏造,從頭依序地說明了事情的原委。尋訪到此的起因是那個來歷不明年輕男子的電話,還有菅野洋子臨死前說的話,全都說了。
一直到守說完,橋本的煙也沒停過。一根接一根,抽到快燒到指尖那麼短了才丟進用來做煙灰缸的空罐裡。
「是這麼回事呀。」橋本喃喃自語地說著:「營野洋子死啦?」
「報紙也刊登了。」
守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似乎夾雜著責備「寫東西的人竟連報紙都不看」。橋本微笑地說道:
「說實話,最近都沒訂報。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件,最近的新聞記者每個人的文章部寫得很爛,看了只會生氣。」
「你認識菅野洋子小姐吧?這張相片裡確實一是她。」
那篇報導中,四個人的名字並沒寫出來,只以A子、B子稱呼。
橋本的臉轉向窗戶,有一會兒彷彿忘了守的存在似的發呆。然後,終於轉過身來,低聲回
「啊,是呀。」
「就如小弟弟說的,菅野洋子出席了那場座談會,接受了我的訪問,沒錯。在當時聚集一起的四個人當中,她錢賺得最少,不過,因為她長得很漂亮,所以我記得很清楚。」
守突然感到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不禁一陣暈眩:
「這些人你原本就認識的嗎?」
「不,是開始做這篇報導之前,我到處向業者打探後聚集起來的。當然,付了相當高的出席費用呢。兩小時的座談會,她們每個人各領十萬日圓,還有用餐和接送。」
「十萬?兩小時?」
「刊登臉部照的關係啦,」橋本看到守吃了一驚的表情,笑著說:「原本並沒告訴她們要這麼做,只說是匿名報導,雖然拍照但不會就這樣登出來。她們簡直太輕率了,可能是因為嘗過輕鬆賺錢的滋味了,警覺心不夠。至於雜誌社這邊呢,當然不可能讓她們大吃大喝、高談闊論就付那麼大筆錢。這點她們連想都沒想過,很諷刺吧。」
橋本一副很有趣似的笑著,繼續說下去:
「所以,事後嚴重的抗議來了,營野洋子也打電話來了。」
「說了些什麼?」
「她說,這和約定的不一樣,你打算讓我一生就那麼完蛋啦?所以啊,我跟她說啦,沒關係的,你們那些清白規炬的朋友們,絕不會在半徑一公尺以內接近那種不檢點的雜誌的啦,絕對不會曝光的啦。結果,她竟然哭出來了。那女孩,做那種買賣嫌太嫩嘍。」
她是在害怕,守再一次想到她新搬的、才住進去的公寓,換了電話號碼、電話答錄機裡「拚命逃也沒用」的留言。
「那四名女孩也在那時才彼此認識的嗎?」
「應該是吧。在那以後是不是開始走得近了,我可不知道。要是換了我,我可不想和在背後做虧心事的一夥人做朋友呢。」
橋本吃力地站了起來,抓起桌上的酒瓶,探頭探腦地找東西,然後在一疊傾倒的經濟專業雜誌下,抓出了一個沾滿油漬的玻璃杯。
「我可不勸未成年的人喝喔。」
「別客氣,」守心想,就算已成年,我也不願在這裡喝酒。
橋本很快地邊把已喝了半瓶的酒倒進玻璃桿,一邊坐回原處,琥珀色的液體理所當然地濺了出來。
一陣酒香味。
「很特別吧,是威威士忌國王之一喔!」
為了圈住那個國王,這個人似乎把其他的東西都犧牲掉了。還有,從那幾乎把鼻子埋進玻璃懷裡的姿勢推測,對他來說其他事情應該都沒什麼大不了。守的心情變得沉重了。
「小弟弟,她們做的『戀人商法』是啥玩意兒,你懂嗎?」
守點點頭。在來這裡的路上,他在電車裡看了座談會的內容,覺得自己大致瞭解了。
「你怎麼想?標題下用引號括弧起來的文案,不是她們說的,是我寫的唷。不過,現在想想,錯了。把她們比喻為賣春婦,她們一定很生氣。因為賣春的女人是讓付錢的客人搞的。」
一隻蒼蠅發出微小的聲音飛過兩入之間。橋本覺得很吵伸手驅趕,拿著玻璃杯的手指著守說:
「這種比喻如何?小弟弟,假設你是電腦公司三班交替的接線生,或者是運輸公司的司機,或男校的教師也行。總之,工作很不規率又忙得要命,四周的女性少到令人絕望。有一天,突然有一名不認識的年輕女孩打來電話。」
橋本徒手做出把聽筒拉近耳朵的姿勢,突然發出一聲「鈴!」,然後說:
「日下守先生嗎?我是你朋友介紹的,不知能不能和你見個面?由女孩子家開口這麼說,你可能覺得我很厚臉皮,不過,聽說你是個很好的人,現在又沒有特別在交往的對象,所以,能不能和你做個朋友?」
橋本勉強裝出性別顛倒的假聲,向著空中邊眨眼,像是很愉快地說著。若不是在這種狀況下,那景況真是會讓人大笑出來。
「你剛開始會有戒心,問她是哪個朋友介紹的呀?女孩笑了,說朋友要求守密了呢。後來,打來好幾次,你累了,獨自吃著冷冷的晚飯時,會想,有個說話的伴該多好。有一天,你終於屈眼了。和女孩約了見面,心裡想就那麼一次又何妨?反正空得很,對方又是個女孩。」
守盯著橋本的臉,點了點頭。類似這種電話他也接過t、兩次,大多是要求回答問卷調查的宣傳,對方閒沒什麼意義的明朗聲音不停地說話。
「沒料到姍姍而來的是個漂亮得不得了的美人兒。兩人不像是初次見面,她很坦白、開朗,又很會說話,一副能見到你就無限快樂的樣子。你也高興了起來,於是,開始跟她交往。剛開始去看電影、散步,帶著便當開車逛。付費的當然全是你。因為對方是位淑女。然後,你喜歡上她了。這是當然的,又漂亮又開朗,更要緊的是看起來真的像是迷上你了。」
橋本把玻璃杯擱到桌上,繼續說:
「有一天,她拿著兩張招待券來赴約,說這是人家送的,要不要去看看?而那多半是賣皮毛、和服的展示會、寶石店的優待券之類的。你和她挽著手一起去了。會場上來了很多一樣的情侶,欣賞展示櫃、笑著和銷售員說話。她想要各種東西,不過都很貴。銷售員建議,用信用卡如何?她照做了。然後,央求你,只用我的額度不夠,先借用你的名字就好了吧?或者,也許是你想送她作禮物,也或許對你來說,她是有那價值的女人呢。」
「也有這種情形,」橋本轉動著手說:
「她說,我在金融機構工作,但是規矩太嚴格,正煩惱著呢。尤其現在是宣傳時期,如果沒達到業績目標就會被減薪呢,就算幫我,能不能借我個名義?絕對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或者是這樣,我在證券公司認識的朋友建議我投資呢,說是不會再有第二次那麼好的機會了。你也試試吧,絕對不會讓你損失的,賺了錢,兩個人一起到國外去旅行吧。或者,用超低價格取得休閒俱樂部的會員權?轉賣的話,很快就能賺到好幾萬利潤唷。你邊做著甜美的夢,邊把存款全數交給她了。她非常感謝,高興得要命,說不定還賞你個吻。」
橋本把酒喝完,稍微歇息了一下,拋出一句:
「一切就此結束。」
然後,他繼續說下去:.
「突然不打電話來了。打電話給她也總是不在,偶爾接通了,也一副冶淡的態度。邀她約會,也遭拒絕。最嚴重時是由其他的男人出面接她的電話,而且是那種會讓你緊張得尿褲子的那種男人的聲音。你很煩惱,變得比認識她以前還更孤獨。然後,如當初所計劃的,郵箱裡飛進第一次催繳信。」
我們是銷售「愛」的現代賣春婦。
「買給她的寶石、皮毛大衣、原是想幫她而出借名義的會員權……排列在眼前的是將你半年的薪水化為烏有的待繳數字。直到這時才恍然察覺,她在做生意!」
「已經太遲了,」橋本兩手攤開接著說:
「小弟弟付了錢。或者,雖然是亡羊捕牢,不過還是跑進某個消費者中心,學習怎麼寫申訴狀,這麼做說不定能少付些錢。可是,和她共度的那段日子算什麼?在那段期間所看到的……讓他看到的難道都是夢嗎?」
橋本的聲音變得鏗鏘有力了。酗酒者的假面具一剝開,在那假面具下強硬的、嚴厲的、不容許輕易妥協的臉出現了。
「你是傻瓜!不僅人情世故毫無戒心。受到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報應.至於她,在和你交往時,同時也操縱著幾個和你一樣的男人。做傻瓜夢的不只你一人。就這麼回事。可是,再怎麼傻、無知、性情好,也有作夢的權利。而且,夢不是用錢能買的,也不是能被硬賣的。懂嗎?依偎著你的女人,連那個規則都漠視了。她的腦筋裡想的是你很傻、人很好、很寂寞,只不過擁有能令她滿足到某種程度的金錢而已。」
橋本輕輕地歇口氣,倒了些威士己i後,一口氣喝下去後說:
「我本來並不想把那則報導賣給《情報頻道》。標題也不是那種淺薄煽情的東西。《情報頻道》那夥人,對雜誌編輯的認識,大概就像還在包尿片的嬰兒一樣……」
「可是啊,」橋本再度轉身對著守說:
「在那座談會上,集合起來的四個女人所說的話,我可沒加一句半句的。再怎麼骯髒的話、讓人厭惡的拐彎抹角,都沒必要去加油添醋。那全是出自她們嘴裡的話。全部都是。從頭到腳,一點點的誇張都沒有。這些女孩,長得漂漂亮亮、身穿漂亮的衣裳,連只蟲也不敢殺。出身的家庭也絕不貧窮,被認真的雙親撫養長大,在還算不錯的學校受教育,既有朋友也有男友。每年十月,胸前別著紅羽毛走著……那些話都是由這種女孩子的口中滿臉得意地說出來的。聽好,滿臉得意的喔。她們覺得好玩,心中暗喜。反正下班回家也沒人等、週日沒地方可去、在深夜超市買一人份現成的飯回家也很孤單。她們說,所以,從那種男人身上搶錢很愉快。她把男人為了讓她高興,絞盡腦汁、掏出自己辛苦賺的錢買來送她的土裡土氣的領巾,扔進車站的垃圾桶後忍不住笑了。」
橋本生氣地聳肩,伸手指向守,一股酒臭從正面襲來,說道:
「告訴你,小弟弟,那些傢伙是垃圾上毫無價值的垃圾!所以,那些傢伙怎麼樣,我也不會感到半點同情,只不過該付賬的賬單來了而已。」
和橋本分手之前,守把寫著淺野家地址和電話號碼的紙條交給了他,說:
「也許我們委託的律師或警察會視狀況請你把剛才說的話再說一次,到時候就拜託你了。」
僑本聳聳肩說:
「真是沒辦法。總之,只要清楚地說出營野洋子可能有追著她跑的敵人,而且,說不定是她厭惡自己,所以也可能自殺不就好了?」
「是的。」
橋本在櫥櫃裡搜尋,取出一本厚厚的資料簿,丟到守的面前說:
「你看看!座談會時的採訪紀錄和照片,也有原稿。」
相片非常鮮明,翻到背面,各寫著女性的名字。
菅野洋子、加藤文惠、三田敦子、高木和子。
「必要時,也提供這個。」
「真的嗎?」
「嗯。從前也有一次,有個人表示想對其中一人提出告訴,要求我說出當時的詳細情形。那時,我也拿出這個給他看了,這是那人的回禮。」
橋本高拿起威士忌酒瓶給守看。
「告訴變成怎樣我完全不知道,他偶爾會打個電話來,只是這樣,他就很費心地送了個禮來。」
「我們……也會在能力範圍內答禮的。」
橋本向後仰笑說:「嗯,這件事請隨意!」
守眺望著桌上的採訪紀錄和訂起來的原稿,想起水野明美的話:
「那個前來拜訪表示想看紀錄的人,上了年紀嗎?」
「是啊。是個歐吉桑。你怎麼曉得?」
「因為我也和那人一樣循同樣的路徑找到你。那個人從雜誌發行者水野小姐那裡,把剩餘的《情報頻道》都蒐購去了呢。他以誰為對象要提出告訴呢?」
橋本的指尖輕輕地敲打一張照片。
「這個女人。」
是高木和子。
守拿著《情報頻道》,站了起來。
「總之,採訪紀錄仍請橋本先生放在身邊保管。我會再和你聯絡,再來拜訪。如果你去旅行採訪或時間不方便的話,都請給我電話。」守手指著紙條,說道。
橋本用懶散的姿勢坐著不動,打著手勢指著屋內說:
「別痴人說夢了,你覺得現在的我能做旅行採訪嗎?」
「你現在在寫什麼?」
橋本拿起威士忌酒瓶倒上酒,微笑地問道:
「你才是什麼?」
「猜不出來。」
「和小弟弟一樣的啦,老婆跑走嘍。」
下流的笑聲隨後追趕著走出外面的守。
註:蓋伊.達裡斯(Gay TaIese),為美國著名作家、《紐約時報》記者及普利茲獎評審委員。
「在這裡和這裡寫上名字……印章帶來了嗎?」
坐在和子面前,兩個結伴來的年輕女孩一起搖了搖頭。其中一人臉色很差,一直伸手把垂下來的乾澀長發從臉前撥開。另一個皮膚長了很多痘痘。和子邊考慮用哪個角度,才能效果更好地讓她們看到自己沒任何斑點的皮膚,邊跟兩個人說話:
「喔,那麼,很抱歉會弄髒手指頭,請你們用大姆指蓋個指紋可以嗎?」
兩人依指示做了。和子等兩人蓋完指紋,遞給她們柔軟好摸的衛生紙。然後,做出鼓動的微笑說:
「非常謝謝。訂契約這樣就可以了。猛一看總金額似乎很高,不過,商品可以用整整一年呢。除法來算的話,其實價格和一套普通化妝品差不多。如果從銀行扣款的話,一個月大約一萬日圓左右,不知不覺中就付掉了呢。」
她又從皮包裡取出淡綠色的招待券,說這是特別的贈禮,一人一張遞了出去:
「這是和我們有契約關係的美容專門店的優待券。沒有期限,任何時間都可以利用,那裡可以做瞼,也可享受用海草精的美容霜做全身按摩。不過,你們去的時候別說是我送的,實際上是不能免費送的。這是我的一點坐意。」
和子促狹地皺起鼻子笑了,兩個女孩也跟著吃吃地竊笑起來。
這兩個人如果真的去了指定的美容院,就笑不出來了。優待券免費,指的是在店裡換穿浴袍的租金免費,以及在等候室的時候可以喝稀釋果汁而已。和子完全沒說到做臉和按摩免費。
從逮到這兩人開始便是如此。和子今天站在百貨公司一樓化妝品賣場旁,一心瞄準邊走邊眺望燦爛奪目商品的年輕女性。
她打算在適當的時機搭腔,她們會以為和子是那個賣場的美容師。接下來,如果和子能先溫柔地搭話,然後牽著對方的手離開賣場,帶她們進到氣氛很好的咖啡店,就勝券在握了。
「兩位的臉型都長得很好呢,」和子的背靠在咖啡店的椅子上,端詳著女孩的臉說:
「問題出在骨骼。只有這一點連美容手術都沒辦法修正呢。我的客人裡也有人這樣,下巴太寬,臉的平衡感已經……」
和子兩眼翻向天花板,手高舉起來,女孩們看了笑得東倒西歪。她繼續說:
「很傷腦筋。即使要求我替她想想辦法也無可奈何。沒辦法,我只好教她用化妝來掩飾,現在看起來就像個美人兒呢。就這麼回事,換成你們,也會漂亮得讓人眼睛一亮喔。」
和子把請購單、印泥、型錄,以及信用卡公司及其契約單收進皮包裡以後,手伸向帳單說:
「我接下來還有工作,先告辭了。你們知道一家『帕多拉庫斯』的公司嗎?」
「不知道。什麼樣的公司?」其中一個女孩好奇地問道。
「是在好萊塢的企業呀。和女明星、模特兒訂定專屬契約、擁有很多化妝藝術師的公司。像布魯克·雪德絲(Bruck ShieIds)啦,菲比·凱絲(Phoebo Cares)啦,都因為有那家公司的化妝藝術師跟著,去掉一身土氣變得高雅了。那家公司即將登陸日本,正在找人呢。我也……」
「好棒,你被挖角啦?」
和子僅微微聳肩,沒有回答問題,接著說:
「要看看條件合不合。而且關於化妝方面,不管怎麼說,在保養臉部方面,我們公司的產品絕對好,我有這個信心,所以會怎樣還不知道。」
「好好喔,那種工作,做起來應該很有趣才是。」
「可以這麼說,確實比一般粉領族更有趣。」
和子想拿帳單,其中一個女孩稍微猶豫了一下,和朋友對看了以後很快地說:
「請放著,我們還是決定吃蛋糕。」
櫃檯旁的玻璃櫃裡,並排著各種顏色的法國風味蛋糕。
「啊呀,可是太不好意思了,至少我自己這一份……」
「沒關係的,你已經替我們做了各種服務了呀。」
和子微笑了,說道:「喔?那麼就謝謝你們請客嘍。對了,你們已經不需要克制吃甜的東西了,只要使用我們的產品,吃的東西不會貯存在體內,皮膚永遠都會保持最佳狀態呢。」
和子推開玻璃門走出去。兩個女孩面對面坐好,和子過馬路之前,轉身向她們揮手,其中一人輕輕點頭,一人還揮手示意。
「帕多拉庫斯」是今天早上從電車車窗看到、寫在根本不認識的公司看板上的名字。接下來有約也是騙人的。
兩個女孩以分期十二個月和兩次獎金所購買的化妝品,其實是在市鎮超市裡的家庭雜貨賣場便買得到的商品。她們卻分別卻花了二十四萬日圓來購買,這當中有一半是和子的收入。
和子現在工作的「東方堅屋」是頭吸金怪獸,吸取資金的能力像吸塵器一般。目前主要銷售的商品是剛才她硬賣掉了的化妝品、「高級」羽毛棉被、滅火器等。後面兩種由男性業務員負責銷佳口。
她會轉到這裡就職並非厭倦以前的工作,而是由於耐力不足。要拉攏那些顯少接觸女性,過著忙碌、殺伐氣重的生活的男「客人」,耐力是比什麼都必要的。即便和對方分別五分鐘以後,腦子裡盤算的都是所搾取的金額與所花費的,可是相對方見面時,和子還是得裝出一副很快樂的樣子,必須「樂」在當下才行。
與那樣的工作相比,欺騙女性簡單多了。她們一個個都像手裡拿著內側透明的撲克牌在玩遊戲的賭徒。即使如何地面無表情,只要告訴她們說她們手裡有什麼、沒有什麼的話,以後就能自由地操作了,而所需時間也很短。
如果現在的工作是富於機智諷刺的短篇小說,那麼,佯裝情人,讓男人解開錢包的差事就像演完三幕戲那樣,雖然是在落幕前可擅自退場的戲劇,但是如果台詞和動作沒做好,總會露出破綻來。因為這樣,和子覺得很麻煩,所以換了工作。
不過,一樣是騙人的把戲。
和平常常想,我以此為樂嗎?
她始終得不到答案。就像按錯鍵時的電腦一樣,身體的深處不知哪裡發出失誤了的聲音。即使不加理會,仍然無法前進。
相子的手腕高明,擁有從事「戀人商法」時不可或缺的演技能力。不用說,那是一種比誰都能更快期蒙自己的才能。
高收入、能做想做的事,曾有段時間她到處旅行,也曾有過一個月出國旅行兩次的經驗。護照簽證全都蓋滿、變黑了。儘管如此,如今回想起來,並沒看過印象特別深刻的土地和風景。
很奇怪的是,和子只記得機場的風景。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只不過是人在前往目的地中途落腳、通過的場所而已。
有一次,她突然想到,我不過是想把賺到的錢全花光,精神失常似的這裡那裡地飛來飛去而已。所以,儘管只是飛到過某處,就算只留下登陸的腳印:心裡就滿足了。
然後,為了賺下一回的錢,再度回到都市。
最初只是為了錢,真的只是這樣,為了想開始做些什麼。
如果真想開始做點什麼的話,並不需要錢——和子沒想過,其實這不需要花費比正當勞力所得還要多的錢。然後,不得小心翼翼地做點什麼以後,事情本身逐漸開始產生了意義。只是沒想別,夜路走多了終於會碰到鬼。
不喜歡太平凡的工作。無論走到哪裡,女人被分派的差事都千篇一律。只不過有如蛋糕外層的鮮奶油或奶油的不同而已。腐壞的時期和被扔掉的時候都一樣。
在《情報頻道》雜誌主辦的座談會上認識的三名女性的動機也相同。想要錢、想從無趣的工作稍作逃避。她們都一樣美麗,但是,只是美麗而已,缺乏生活上必要的運氣。
營野洋子說過不想靠家裡的錢去國外留學,加藤文惠很想從立下嚴格規矩的工作場所逃出來,於是辭掉了精品店的差事,三田敦子則厭倦了女人之間早晚發生小衝突的保險公司的職務,另謀出路。大家都說,要是存夠了前進下一個階段所需的資金,就立刻辭去這份詐欺的工作。
在那個座談會上,她們笑得很開心,像被烈酒灌醉了似的喋喋不休。她們之所以笑,是因為不笑就無法說出那些話來。
這一切都是笑話。就像那些擺了難看的姿勢,看了就討厭的照片一樣:永遠要被封鎖在漫漫人生的這本相簿之中。
那兩個女孩付得起二十四萬,和子心想。不,先不管實際上究竟能不能支付,她們在與和子談話之間,雖然僅僅一個小時,但至少還抱著「能支付」的幻想。對現在的和子而言,重要的是那份幻想。
一時的短暫情人,留下高額帳單的她的「客人們」也一樣。
曾經如此心心相印、如此幸福,是真的嗎?他們如此想著,但卻仍然相信著那種幻覺,所以才會被和子給騙了。他們只要稍有疑惑,顯現出那麼美的事並不會降臨到自己身上的幻滅感的話,和子便會隨時停止演戲。因此,中途「退出」的男子還是不少。
成為和子「客人」的男人,天真得讓人生氣。就像相信把脫落的乳牙拋到屋頂上,第二天早上枕頭下就會出現錢的孩子一樣。
所以就算做了這樣的事也無所謂,反正無傷大雅。
和子自己也沒察覺自己的內心深處越來越相信:只要花錢就能如願、想要的東西都能到手——能變漂亮、變瘦、每天快樂。就像那兩個女孩一般,對突然現身的女性越是毫無戒心,和子反而憎恨起那些每天被生活和工作追著跑的認真男人了。
因為,她已失去了任何幻想。
因為大禍臨頭了。
她深切地知道,被她奪取了某些東西的那些男人並不曾想到:那些娘兒們下一回絕對、絕對同樣會被奪去某些東西。
快傍晚了。今天就到此結東。那兩人是大肥客。一天裡太貪心的話,不會有好下場的。
和子看到車站前並排著的公共電話,停下腳來。
昨天幾度想打電話回老家但都沒打。尤其是拜訪了營野洋子老家以後,當她發現自己竟有一段怎麼都想不起來的空白時間時,她害怕得發抖,甚至想過乾脆回老家算了。
但之所以沒這麼做,是因為想起嫂嫂的關係。距這裡搭電車不需一小時,她出生、成長的老家,現已變成兄嫂的家了。和子的母親也不來探望住得並不遠的女兒,只是經常寄東西給她而已。主要是因為嫂子討厭母親和和子兩人在一起談些喜歡的話題。
打電話回家時,雖然嫂嫂會說:「和子,來玩嘛。婆婆已經不年輕了,最近,腳好像受了傷,你不過來她也沒辦法和你見面」,婆婆很寂寞呢。
來住嘛,回家吧,別客氣。嫂嫂說完,把電話掛上。然而,從把聽筒拿開到掛回去的那一瞬間,和子很清楚地聽到重重的嘆息聲。啊,這個月花費又增加了。小的孩子感冒發燒,就算不是這事還是很忙,我的時間又減少了。那聲嘆息,比說出來的話還要清楚坦一白。
那聲嘆息,其實並沒有深意。全世界幾萬個嫂嫂,站在相同立場流露出相同的嘆息。她週遭所發生的微不足道的糾葛,正如夏日傍晚時的驟雨般來了又走。
然而,和子藉著嫂嫂的嘆息,窺伺到自己內心深深的空洞——沒地方可去的空洞。既然察覺到了,那麼,就用鏟子掩埋還來得及填補的洞穴吧,可是她卻只站在洞穴旁害怕得無法動手。
和子放棄打電話。
在回公寓路上擦肩而過的人潮中,她想到了,她用和那兩個相信她信口開河,將憧憬的眼神射向她的女孩一樣,不,是比那更強烈的、幾乎接近祈禱的真摯力量,她許了個願。
如果有「帕多拉庫斯」的話就好了。啊!真的,如果「帕多拉庫斯」真的存在的話,那該有多好。
守回到家裡時,天已經黑了。
頭很重,太陽穴抽痛著。雖說是帶著好消息回家,可是他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對大造面言,確實是好證明。發生車禍那晚,菅野洋子在逃躲。也許是逃避自己,也許是有人追趕著她。有了她必須在夜路奔馳的理由,而且還很多。
然而,即使知道了這些,營野洋子已死是不變的事實。時間不倒轉的話是嫵法幫助她的,而且今天查明的事實如果揭露的話,對她而言更是一種二度傷害。
儘可能不用到這些東西就能拯救姨父。離開橋本後,守的腦子想的都是這個。
「我回來嘍。」
守打了招呼之後,有人在走廊上跑。是真紀。正想說我回來啦,她已飛奔過來。
「等、等一下……怎麼啦?」
真紀抓住守的襯衫衣領,一直哭著。以子也跟在後面。以子的臉一半裹著繃帶,張著剩下的一隻左眼笑著說:
「佐山律師來電話了,說是目擊者出面了。」
真紀抓起守的襯衫擦著眼淚。
「證人出面了。說爸的號誌燈是綠色,是營野小姐自己衝到車子前面被撞的,說出這種證言的人出現了。」
真紀搖著呆立不動的守的手腕,重複說:
「知道嗎?有人在場呢,看到了呢,目擊者出現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