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魔女死了。
第四節自然課正要開始的時候,辦公室的職員把小舞找去,告訴她媽媽馬上就會來接她,要她到校門口等著。
小舞心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啊?
乏味的生活突然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頓時心中充斥著不安與期待,嚴肅中又帶點興奮。小舞懷抱著這樣複雜的心情,乖乖地到校門口等候媽媽。
不一會兒,開著深綠色小車的媽媽來了。小舞的媽媽是英日混血,她的發色與眼珠看起來接近黑色,卻又比黑色來得柔和些。小舞很喜歡媽媽的眼楮,但是今天媽媽的眼神感覺好累、好疲倦,臉色也顯得蒼白。
媽媽把車停了下來,示意小舞上車。小舞連忙跳進車裡,關上車門,媽媽立刻啟動引擎出發。
「發生了什麼事嗎?」小舞小心翼翼地問。
只見媽媽深吸了一口氣,說︰「魔女她……病倒了,好像已經不行了。」
霎時,小舞覺得四周的聲音與顏色都消失了,只聽到耳朵裡傳來血液澎湃流動的聲音。消失的聲音與顏色過了好一會兒才又慢慢恢復過來,但一切已經不一樣了。小舞知道,她的世界已經無法再回到從前。
「她還……」
活著嗎?後面這三個字小舞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她大嘆了一口氣後,接著問︰「她還能說話嗎?」
媽媽搖了搖頭,說︰「我接到醫院的電話通知,他們說是心臟病發,有人發現她昏倒,趕緊把她送到醫院,但那時候已經沒了心跳。院方想解剖她的遺體確認死因,但我想,像她那樣的人絕對不肯答應,所以就拒絕了。」
是啊,像她「那樣」的人一定不願意。小舞將椅背向後放倒,用手臂搗住雙眼,她覺得身體好沉重,此刻的心情與其說是哀傷,應該說這個消息對她來說打擊太大。接下來,她們還得面臨長達六個小時的車程,開到高速公路得花一小時,在高速公路上還要開四小時,最後還得花一個小時下高速公路。搭著顛簸的小車要走這麼漫長的車程,實在有些辛苦。
小舞移開手臂,凝視前方的擋風玻璃,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玻璃上,媽媽卻沒啟動雨刷。昨天電視上說天氣已進入梅雨季。啊,應該是氣象台那麼說的。
雨勢漸漸轉大,已經看不清窗外的景色,媽媽還是沒有啟動雨刷。
小舞悄悄地看了媽媽一眼,媽媽哭了,她默不作聲,只是靜靜地讓眼淚流下。媽媽一向都是這麼哭的,很久以前小舞就看過了。
「媽媽,雨刷。」小舞輕聲地說。
媽媽一時之間慌了手腳,她先是驚覺自己在流淚,然後才發現外頭正下著雨。
停頓了一會兒,媽媽才開口︰「對喔,下雨了。」
媽媽隨即啟動雨刷,拭去玻璃上的雨珠,在雨刷來來回回之間,路邊法國梧桐的嫩葉一下出現,一下又消失不見。
法國梧桐冒出新芽,總令人覺得「生氣蓬勃」。小舞不著邊際地這麼想,一面從口袋裡拿出手帕遞給媽媽。
「謝謝。」媽媽反射性地道謝之後接過手帕,一手握住方向盤,一手用手帕擦去眼淚。
小舞覺得身體好重,漸漸向下沉。突然,她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力量,將她拉回兩年前的春末初夏,恰巧是現在這個時節,她和奶奶共度的那一個月。小舞覺得鼻腔深處彷彿嗅到了當時屋子裡、庭院內的氣味,還有光線、空氣的觸感,都如此鮮明。
小舞想起那時候,媽媽表情嚴肅地告訴她︰「沒錯,她是貨真價實的魔女喔!」之後,她和媽媽私底下就會叫外婆「西方魔女」。
小舞想起了那一個多月的事。
兩年前的五月,小舞剛從小學畢業,升上國中。一開始都是因為每逢季節交替時,她的氣喘就會發作,之後雖然氣喘不再發作,小舞卻變得不想去上學,只要想到去學校她就會難受到快不能呼吸。媽媽為此感到很頭痛,但她很明智,絲毫沒有哄小舞或對她發脾氣的意思。
剛開始她曾試探性地問過小舞︰「差不多該去上學了吧?」
但小舞只是緊盯著媽媽,語氣認真地回答︰「我不要再去學校了,那裡只會帶給我痛苦。」
聽到小舞的回答,媽媽只好暫時打消念頭,不過還是設法說服小舞。
「好吧。那,暫時先向學校請假好了,反正也才剛開學不到一個月,你也別那麼快就下結論。我想可能是身體還沒完全康復的關係,說不定過兩個禮拜,你就會恢復精神、充滿活力。」
小舞有些意外,因為媽媽完全不問她︰「為什麼學校會帶給你痛苦?」難道是害怕知道原因嗎?
小舞的媽媽也是混血兒,自小就很難與學校的同學打成一片,加上當時這附近並不像現在有所謂的國際學校。小舞心想,媽媽或許是因為聽了自己的話會讓她回想起學生時代的事,所以不想再追問下去。不過,媽媽還是在日本唸到大學畢業了,媽媽好厲害喔。而我,才唸到國中就已經放棄了……
當晚,媽媽打電話給隻身在外工作的爸爸。雖然小舞已經躺在床上,但她仍聚精會神、豎起耳朵仔細聽媽媽說的話。
「嗯……現在已經不會氣喘了,可是她卻說不要去上學……嗯,要是對她太凶,說不定會造成反效果。為什麼不去上學?嗯,那孩子就是這樣……該怎麼說呢,可能是因為她太敏感了吧。我想,大概是在學校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從小她就是不好帶的孩子,這樣子將來很難在社會上生存的……總之,我會先帶她回鄉下和我媽住一段時間,那兒空氣好,對她的氣喘也有幫助……我是聽過『拒學症』啦,該不會……我是真沒想過自己的孩子也會變成那樣。如果是真的,這打擊實在太大了……嗯,我知道,我也只是猜測罷了,可是她一直都是那麼優秀的孩子,怎麼現在會變成這樣……」
接下來媽媽似乎開始和爸爸聊起他的工作,但小舞已經無心再聽下去。原來媽媽對我很失望。這讓小舞感到非常地難過,她好想衝出房門,對媽媽說︰「媽媽對不起!」但「不好帶的孩子」、「將來很難在社會上生存」這兩句話就像是船錨般重重地壓住她的心。小舞也知道這是事實。
「只好認了。」小舞輕聲低語。
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說,此刻她覺得自己似乎長大了些。
「真的只好認了。」小舞又說了一次。
彷彿這句話已經成了她的口頭禪。不過,比起去學校,被媽媽說成這樣我還勉強可以忍受。而且,媽媽還說「要帶她回鄉下和外婆住一段時間」。
小舞自小就非常喜歡外婆,她也常把「我最愛外婆了」這句話掛在嘴邊,這樣的話她從來不曾對爸爸或媽媽說過。也許因為外婆是外國人,所以讓她更能表現最直接的感情。每次外婆聽到小舞那麼說,就會微笑回答︰「I know。」她們倆這默契十足的互動,就像是夥伴間的秘密暗號。
想到能和外婆一起住,小舞心裡滿是歡喜,但同時也升起一絲的不安,畢竟「一起住」和「偶爾去玩」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要是外婆知道我的情況,會不會很失望呢?像媽媽對我感到失望一樣。而且我對外婆也不是那麼瞭解。想到這兒,小舞開始有些擔心。
不過,即使有不瞭解的地方,那也是小舞喜愛外婆的原因之一。
一週後的週日,媽媽開車載著小舞前往外婆家,從小舞家到外婆家大約需要一個小時的車程。
後車廂放著行李袋,以及裝著教科書、文具、衣物、漫畫與書籍、牙刷和馬克杯的瓦楞紙箱。
媽媽有些驚訝地說︰「你連馬克杯都帶啦?外婆家也有茶杯啊。」
不過小舞覺得如果帶了她用慣的馬克杯,就算住在外婆家也能營造「自己的空間」的氛圍,這麼一來也比較不會想家。
小舞有時會非常想家,這令她感到很困擾。說「想家」或許有點奇怪,因為就算是待在自己的家,有時候她也會莫名地「想家」。這種奇怪的感受,她只能解釋為「想家」,而這樣的心情讓她感到內心無比的寂寞。
究竟這種感受是從何而來的呢?或許去了外婆家也會發生相同的情況,也不清楚帶了馬克杯會不會有用,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帶著比較妥當。
媽媽駕駛的車沿著漫長的坡道進入了山區。
過了一會兒,總算看到右手邊出現略顯陰暗的孟宗竹的林子,接著又看到荒廢的民宅,宅院裡傳來好幾隻狗一起吠叫的聲音。
媽媽放慢車速,將車子轉進左手邊的小路。這條小路非常窄,就連媽媽開著小車也得小心翼翼。兩旁的楓樹枝啞交疊密佈,形成了天然的隧道。
轉了一個大彎後,車子來到比小舞身高略高的老舊門柱前停了下來,那裡就是外婆家的前院。院子中央佇立著一棵巨大的橡樹,周圍則是小路、花草及其他的樹木。
小舞打開車門正準備下車的時候,外婆剛好從屋裡走了出來。
小舞的外婆有著一雙接近黑色的褐色大眼楮,幾近半白的褐色頭髮,隨性地在後腦勺盤了個髮髻。外婆的骨架大,身高也高,她看著小舞,露出不見牙齒的神秘微笑(與其說是微笑,那笑容似乎有著別的涵義)
媽媽走向外婆,畢恭畢敬地伸出右手擺在外婆的肩上,並將左手從外婆的身後抱住她,親吻了外婆的雙頰。媽媽回過頭看向小舞。
小舞跟著走上前,說了聲︰「外婆,好久不見。」
「歡迎你來。」外婆用流暢的日語回答,接著伸出雙手捧著小舞的臉頰撫摸。
小舞和媽媽順著院子來到外婆家的後方,從廚房後門進入屋內。
推開鑲著玻璃的廚房後門,映入眼簾的是大約零點五坪大小的日光室,要進到廚房還得再通過一扇門。其實與其說是廚房,倒不如說只是鋪了磁磚地板的隔間,就算穿著鞋也能自由進出。
廚房裡,面向後院的窗邊擺著餐桌和椅子,小舞和媽媽坐在那裡,喝著外婆泡的茶,從鐵罐裡拿出餅乾。
媽媽和外婆聊起一路上看到鎮上改變了許多,也聊到爸爸在外地工作一切安好,以及院子裡的植物長得很健康……總之就是在閒話家常,完全沒提到和小舞有關的事。
外婆的後院種了青蔥、山椒、荷蘭芹、鼠尾草、薄荷、茴香和月桂樹等植物,有時她做飯做到一半,會進到院子裡順手摘一些來用。小舞漫不經心地看著外頭,心想這些植物果真在陽光的照耀下長得很健康,不過,媽媽怎麼還沒跟外婆提到我們這次來的主要目的。
小舞起身走向夾在兩道門之間的小日光室,稱不上是室外也算不上是室內的這個空間,玻璃牆面擺著好幾塊細長的木板,上面放著小盆栽、修枝葉的剪刀及灑水器。下方因為沒放木板,長年累積的泥漬使玻璃看起來非常的髒,磚瓦的地板角落還長了雜草。
突然間小舞察覺到媽媽的聲音似乎壓低了,大概又在說自己是個「不好帶的孩子」了吧。雖然很想知道媽媽在說什麼,但就是聽不清楚。
小舞蹲下身子,仔細地看著牆角的雜草,上頭開著藍色的小花,像是勿忘我的小花。
就在此時,耳邊傳來外婆強而有力的聲音。
「我很高興可以和小舞住在一起,我經常感謝老天爺給了我像小舞這樣的孫女。」
小舞聽了閉上雙眼,然後慢慢地深呼吸,又睜開眼。眼前的藍色小花彷彿散發著動人的光芒,看起來真是可愛。小舞悄悄地伸出雙手,用手掌包住那朵小花。
「小舞。」是媽媽的聲音。
小舞嚇了一跳,趕緊起身回應。
媽媽見狀,笑了笑說︰「我們來做三明治吧!你到後面的菜田采些萵苣和金蓮花。」
「好!」小舞開心地回應,接著奔向屋外。
菜田在月桂樹的對面,一踏進田裡,腳立刻陷進鬆軟的泥土,田里長滿雜草,上頭的露水讓小舞的膝蓋都濕了。萵苣長得很大,小舞抓住中間的部分使勁地拔,結果萵苣上的胖蛞蝓滾了下來,害小舞起了雞皮疙瘩。采下萵苣後,她急忙跑到月桂樹下,從茂密的金蓮花叢中摘了幾片葉子,然後回到廚房。
媽媽正將奶油抹在切成薄片的面包上,外婆則在炒蛋,頓時蛋香加上奶油香瀰漫著整個屋內。
「這樣夠嗎?」小舞問。
「夠啊。」媽媽和外婆異口同聲回答。
因為真的太巧了,她們不禁互看了彼此一眼,然後媽媽似乎決定讓外婆繼續說,只聳聳肩露出微笑。
「你把那些拿去洗一洗,然後放到濾篩裡。」外婆緩緩地向小舞下達指示。
「萵苣要洗幾片?」
「三、四片吧。」
小舞剝下三又二分之一的萵苣葉,和金蓮花一塊兒放進濾篩內清洗,並瀝乾水分。
外婆走了過來,向小舞說了聲︰「謝謝。」接著拿起萵苣葉,用手掌一片片用力地拍干水分攤平後,撕成適當的大小,擺在兩片媽媽剛剛準備好的面包上,然後再從冰箱裡取出火腿各放一片,金蓮花的葉子也依序放上。
剩下的面包只擺了幾片萵苣葉、撒了些鹽,或只放上炒蛋,最後將面包重疊,放在砧板上隨意地切成三等分。當外婆做三明治的時候,媽媽把煮好的熱開水從水壺倒進茶壺,準備等會兒要泡紅茶。
「小舞,從櫃子裡拿個盤子出來。」
聽到外婆這麼說,小舞拿了一個大圓盤問︰「這個可以嗎?」
「對,那就是平常吃飯用的盤子。」
小舞把三個盤子擺在檯子上。外婆隨即將切好的三明治放進盤中,接著從檯子下的抽屜內取出桌布鋪在餐桌上。
「小舞,請幫忙拿杯子過來。」
「啊,小舞,你不是帶了自己的杯子嗎?」媽媽看了看小舞,接著說︰「對了,你的行李都還在車上呢,去把行李拿進來吧!」
「不會吧,我自己一個人拿啊?」
「只有一個行李袋和一個紙箱不是嗎?車裡有推車,你就用那個推進來吧。」
「好啦!」小舞邊嘆氣邊走出廚房。
來到前院,她看到一個不認識的男子正不斷地往車內打量。
那個男人看起來就像在盛夏的陽光下照出的影子般黝黑,身材圓滾滾的,只有一對眼楮顯得異常閃亮。
小舞有些害怕,不過還是得先把行李從車裡拿出來。
男人也注意到小舞,有些難為情地撇開視線。車裡有點亂,小舞在來的路上吃剩的餅乾袋和果汁罐還扔在裡頭。
小舞覺得眼前這個人很厚臉皮,心中升起一股怒意,於是冷冷地說了聲︰「你好。」
那男人仔細地端詳起小舞,口中似乎唸唸有詞。突然,他毫不客氣地開口問︰「你是哪來的傢伙?」
小舞雖然被嚇到了,還是冷靜地回答︰「這裡是我外婆家。」
男人又盯著小舞看了一會兒,說︰「你來玩啊?」他的聲音依舊很大。
小舞有些遲疑,但還是回答他︰「我來這裡住一陣子。」然後輕聲地加了句︰「因為生病的關係。」
「你還真是好命啊!」男人說完這句話,便走出門外。
小舞聽了很不是滋味,覺得一肚子氣。就連打開後車廂的時候,雙手也因為氣到發抖而使不上力。
他憑什麼那樣說我?沒得到允許就擅自進入別人家,竟然還敢那麼大聲地說︰「你是誰?」他憑什麼那麼囂張?
小舞從後車廂取出推車,迅速地組裝完畢,把瓦楞紙箱擺好,再將行李袋放在上頭。剛才的好心情頓時煙消雲散,此刻的她只覺得滿腔怒火,氣到忘了用繩子固定行李袋,也忘了推推車時要小心留意,因此途中有好幾次行李袋掉了下來。
折騰了好一會兒總算進到廚房,外婆和媽媽早已坐在餐桌邊等著小舞,小舞強忍著快奪眶而出的淚水,說出剛才發生的事。
媽媽聽了,露出困惑的表情。
「好過分喔,不知道會是誰?」媽媽邊說邊看向外婆。
外婆看到小舞就坐後,回答說︰「大概是源治吧,因為聽到狗叫聲,又看到沒見過的車停在我家,他是擔心我才過來看看。」
「源治?咦!他回來啦?」
媽媽皺起眉,打開小舞的行李袋,取出她的馬克杯,拿到流理台用水沖了沖。雖然行李袋掉了好幾次,所幸杯子沒事。
「那個人是誰?他住在哪裡?」小舞還是覺得很生氣。
「源治住在馬路對面,有時我會請他幫我做些院子裡的雜務,或是托他幫我買東西。」
外婆在小舞的馬克杯裡倒入牛奶和紅茶,放到小舞面前。
「好漂亮的杯子,小舞的品味不錯唷!」
小舞用力地嘆了口氣,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濃郁的紅茶混著奶香,真好喝。
聽外婆的口氣,小舞感覺到她似乎在為那個男人緩頰,心裡覺得不太舒服,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冷靜下來。
「馬路對面啊……你是說傳出很多狗叫聲的那間房子嗎?我記得以前來的時候好像沒那麼多狗啊。」
「其實源治一直待在鎮上,前不久才搬回來住,因為他父親過世了。」
媽媽面向外婆,輕聲地問︰「應該是離婚了吧?」
外婆伸出手拿三明治,回道︰「我也不清楚,但他現在好像是一個人住。」
小舞也拿起了三明治,並抽出金蓮花的葉子,因為那有股像是山葵、芥末般的嗆鼻氣味,小舞不喜歡那種味道。媽媽看到小舞的舉動,沒有多說什麼。
「那個人常來外婆家嗎?」小舞已恢復平靜,邊大口咬著三明治邊問。
「那倒沒有。對了,小舞你想住哪個房間?閣樓有兩個房間,你想選哪一間?」
外婆突如其來改變了話題,小舞壓根兒沒想到這件事,趕緊思考起這個問題。
外婆家的一樓有面向前院的客廳、儲藏室,正中央是外婆的房間,後院則是廚房。被外婆稱為閣樓的二樓,面向前院的是以前外公當成倉庫使用的房間,面向後院的則是媽媽以前的房間。外公很喜歡礦石,所以至今房間裡仍堆滿了他收集的石頭。此外,因為那個房間有窗戶,小舞擔心會再看到那個叫作源治的男人,於是她決定住在媽媽以前的房間。
「我要住媽媽的房間。」
聽到小舞的回答,媽媽笑了笑說︰「那房間我好久沒進去了,還是老樣子嗎?」
「是啊。」
「那我去看一下好了,順便打掃打掃。」媽媽說完,便起身走上二樓。
外婆乘機向小舞便了個眼色,說︰「你媽媽啊,是要去把不想讓你看到的東西藏起來。」
「什麼?」小舞好驚訝。「會是什麼呢?我好想知道喔!」
外婆邊側著頭,邊露出神秘的微笑。
「小舞也有不想讓別人看到的東西,對吧?」
「這個嘛……」小舞故意裝傻。
「每個人隨著年紀增長,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就會愈來愈多。小舞的媽媽啊……」外婆邊說邊拿出香菸、火柴盒和菸灰缸,然後點起了根香菸。「一直在那間房間長大,我想裡面一定有很多她不想讓別人看到的東西吧。」
小舞對外婆抽菸這件事完全不在意,外婆也瞭然於心。但,媽媽因為小舞有氣喘,所以要爸爸戒菸,而且她本來就討厭外婆抽菸。因此,外婆在媽媽面前都儘量不碰香菸。
廚房裡擺了張長方形的餐桌,不大不小剛剛好,桌上放了個約五、六公分高的陶制小花瓶,插著院子裡開的可愛花朵,
面向後院的窗檯邊放著外公的照片。外公瘦長的臉上長滿了花白的鬍子,頭上草帽的陰影讓他的臉黑了一半。這照片應該是某年夏天在院子裡拍的吧,外公笑得眯起雙眼,一旁名叫小黑的黑狗則是乖巧地看著鏡頭。照片依舊,外公與小黑卻已不復見。
小舞很喜歡這張照片。
小舞的外公以前在教會學校的私立國中當理化老師,他就是在那裡認識了從英國來到日本擔任英語老師的外婆,進而結婚、建立家庭。外公在小舞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所以對外公幾乎沒什麼印象。
假如外公和外婆沒有相遇,就不會有媽媽,也就沒有小舞,不,應該是說,假如當時外婆沒有來日本的話……想到這兒小舞頓時感到不可思議。
「外婆當初為什麼會來日本?」
外婆緩緩地吐出一口煙,說︰「明治時代初期,外婆的祖父——也就是你的曾曾祖父——曾經到日本旅行,日本人的彬彬有禮、親切和善還有毅然的個性讓他深受感動。回到英國後,他便常對小時候的我提及關於日本的事,對我來說,日本的存在就像是未來的戀人一樣,讓我心生嚮往。」
外婆看向窗外,那眼神似乎是想起了當時的回憶。
「長大後我到某個教會從事活動,某天得知正在募集前往日本擔任英語教師的人,於是我毫不猶豫地參加了。」
「家裡的人沒有反對嗎?」
「大概是受到祖父的影響,家裡的人對日本並不排斥。不過,那時候誰也沒料到我會在日本定居下來,除了我伯母之外。」
「離開後您就沒再回去過了嗎?」
「蜜月旅行時回去過一次,還有我爸媽過世的時候也回去過。」
「您和外公結婚的事,家裡的人也沒有反對嗎?」
「當然不是非常開心,但只有一開始,大概是擔心我吧!不過,我伯母很早以前就認定我會和日本人結婚,所以她很支持我。後來家裡的人見過你外公後都很喜歡他,於是就認同了我們結婚的事。你外公啊,就是曾曾祖父常掛在嘴邊的那種日本人。」
「這麼說來,外婆從小就一直愛著外公羅。」
「哈哈哈,這麼說好像也對,人的命運很奇妙,總是隱藏著許多意想不到的伏筆。」
這時候二樓傳來重重關上門的聲音,接著樓梯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原來是媽媽下樓了。
「你打掃得真久呢。」外婆輕聲地對媽媽這麼說。
「是啊。」媽媽嘆了口氣,在餐桌邊坐了下來。「我想小舞會需要用到櫃子和書桌,所以把原本放在裡頭的東西統統拿出來裝進紙箱裡……」
「看到那些東西,很懷念吧?」
「嗯。最後用膠帶封箱的那一刻,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有一部分也跟著被封印了。」
不知道為什麼,小舞似乎可以體會媽媽當時的心情,雖然她活到現在,也才過了十三個年頭。
當晚,小舞和媽媽一起睡在那個房間。隔天早上天還沒亮,媽媽就離開了。
其實小舞在睡夢中有感覺到媽媽起床了,但她沒叫住媽媽。在這種半睡半醒的時候,如果叫住媽媽,也只能說「再見」、「好好保重身體」、「小心開車」之類的話,這些話說出口只會讓自己感到更寂寞。所以,小舞只是靜靜地躺在床上,聽著屋外傳來微弱的汽車引擎聲,然後強迫自己再次進入夢鄉。
當她再次醒來時,身邊已不見媽媽的身影,剎那間想家的情緒再度湧上心頭。
這次的原因很明確,所以不像莫名襲來的想家念頭那樣令她難過,不過,這種原始的爆發力還是很驚人,小舞覺得心臟緊緊揪成一團,就像搭電梯遇到故障不斷往下掉的那種疼痛感,還伴隨著孤獨。這種時候,也只能慢慢等待內心平復下來。
於是小舞默默承受那想哭又不能哭的孤獨感,離開房間來到廚房。她心想,或許等我長大了就會明白這種感覺究竟從何、為何而來。
外婆見到小舞出現,立即露出微笑說︰「早安!」接著把吐司放進烤箱裡。
小舞也回道早安,喃喃地說︰「媽媽好像很早就回去了。」
「是啊。她可能已經到家了吧,早上車比較少。要不要打個電話給她?」
小舞搖了搖頭。現在我還忍得住,到了緊要關頭我才會打電話給媽媽。啊,外婆手裡拿著我的馬克杯,看到它我就有精神多了。
小舞雙手捧著馬克杯,喝了口外婆為她泡的紅茶,眼楮悄悄地瞥向正將炒蛋裝進盤子裡的外婆。她們四目相接,外婆再度露出微笑。
小舞心一驚,急忙瞥開視線。她感覺外婆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就連她想家的心情也被知道得一清二楚,小舞有些擔心自己會不會給外婆造成困擾。
「今天我們到後山活動活動吧!」外婆突然丟出這句話。
小舞頓時不知如何反應,問︰「要做什麼?」
外婆拿起吐司和裝了炒蛋的盤子,回答說︰「去了就知道啦!把早餐吃了,你可以先去後山散散步。」
小舞完全沒有食慾,但想到外婆的一片好意,她還是努力把早餐吃完了。她也沒有心情散步,但既然外婆都那麼說了,小舞還是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屋外。
外頭的天氣非常晴朗,和小舞的心情形成明顯的對比。早晨清新的空氣因為陽光的照耀顯得閃閃發亮。沿著後院右手邊往裡頭延伸的小路走去,馬上會看到雞舍,然後是櫟樹、橡樹、榛果樹與栗樹交錯形成樹蔭的樹林。步出樹林後,小舞繼續漫不經心地走著,結果眼前的景象卻讓她忍不住驚呼出聲。樹木稀疏分佈的地面上,覆蓋著一大片豔紅色宛如紅寶石般的野莓。
「哇啊!好漂亮!」
小舞低聲叫著,小心翼翼地走過那片野莓。愈看就愈像是真的寶石,水嫩柔軟、必須細心呵護的美麗寶石。小舞全身繃緊了神經,費了好一番工夫才通過樹林。
步出樹林後,小舞來到視野極佳的山丘,這兒已不見野莓的蹤影,取而代之的是莎草等植物混雜而成的百慕達草皮,四周也已散發出一股初夏的草木氣息。
小舞席地而坐,眺望著遠處淡綠色的山群,風吹動腳下栗子樹的嫩葉,遠方杜鵑鳥發出的啼聲在山中迴蕩。
此時,小舞發現之前在學校被沉重的人際關係壓得喘不過氣的痛苦感覺早已不知去向,彷彿一切從沒發生過。
小舞用力地深呼吸,然後輕聲地說了句︰「我逃學了。」
沒錯!我現在正在逃學。可是,總有一天我還是得再回到那個討厭的世界。想到這兒,小舞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唉!不過,待在這裡心情的確好了很多……
「小舞!」
身後傳來呼喚的聲音,小舞回過頭,見到外婆雙手提著水桶站在那兒。
「走吧!我們一起去采。」
小舞馬上就明白外婆指的是那片野莓。
「外婆,那片野莓好壯觀喔。」小舞睜大雙眼站起身,朝外婆的方向走去。
「我準備做果醬,所以我們一起努力,多采一些回家吧!」
「好!」
小舞和外婆一塊兒並肩蹲下,開始采起野莓。外婆提了三個空水桶來,原本小舞還想采得了那麼多嗎?沒想到最後三個水桶都裝滿了。
外婆邊采野莓邊聊起過世的外公,他愛吃用這種野莓做的果醬甚於普通的草莓果醬(外婆說到「野」這個字還特別加重了語氣)。她說外公真的很熱愛大自然,尤其是喜歡礦物。
小舞邊聽邊想,外婆失去外公後是怎麼熬過那段悲傷的日子。不過,實際的情況究竟如何,她也無從得知。
鮮紅野莓那翠綠的睫上,不斷有黑色的螞蟻來回爬行。小舞試嘗了顆野莓,一股陽光曬過的甜味擴散嘴裡,舌尖感受到細微的顆粒。
「小舞的媽媽比較喜歡覆盆子,不過,那還得等上一個月左右才有。」
「媽媽以前也會像這樣幫忙外婆嗎?」
外婆搖了搖頭說︰「那時候這兒並沒有這麼多野莓,直到你外公去世後的隔年才長出這麼大片的野莓。」
「這樣啊……」
小舞想像起當時的畫面。那時外婆一定也像我剛剛那樣,對這一大片紅寶石般的野莓深受感動。
「說不定這是外公送給您的禮物。」
「就是說啊,因為……」外婆的語氣突然變得認真起來,她接著說︰「我發現這片野莓的那天是我的生日,那時,我馬上就明白了。你外公送給我這片野莓,讓我瞭解他永遠都不會忘記我的生日。」
一時間小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好說︰「外婆您一定很高興吧?」
外婆笑著回答︰「高興,真的很高興,我還高興到蹲下來哭了呢!」
突然間,小舞似乎看到了當時的外婆,連忙眨了眨眼。
小舞和外婆幾乎整個上午都在采野莓,她們提著滿滿三大桶的野莓回到廚房後門前。那裡有兩個爐灶,每當外婆要用大鍋燉煮東西時就會到那兒。外婆打開爐灶旁的水龍頭,一顆一顆仔細地清洗著剛摘下的野莓,放進竹篩裡,小舞也在一旁幫忙。外婆說如果洗得不夠徹底,做好的果醬裡會有螞蟻。
好不容易終於洗完三大桶的野莓,外婆從廚房內抱來兩個大鍋,用水沖洗後先擺在一旁。然後,從牆邊房簷下的簡便柴房裡取出一堆木柴及杉樹枯葉。外婆在爐灶前蹲下,先鋪好杉樹的枯葉,再放上小樹枝、細柴,接著從圍裙的口袋裡拿出火柴在枯葉上點火。沒多久枯葉就燒了起來,發出 哩啪啦的聲響。外婆將火苗移到小樹枝,藉以點燃木柴。
等到柴火開始燃燒,外婆便將粗一點的木柴放進灶內,站起身要小舞把一旁的鍋子拿來擺在爐灶上。一接觸到爐火,原本殘留在鍋中的水滴開始蠢蠢欲動,然後蒸發消失。外婆在一個大鍋內倒入一桶水,另一個大鍋則是倒進一桶水和一半的野莓。
「小舞,廚房的檯子下襬了幾包砂糖,你去拿四包過來。」
小舞照著外婆的指示跑進廚房,一口氣將四包砂糖全拿出來。
外婆見狀露出微笑,說︰「想不到小舞是個大力士啊!」
小舞聽了,這才感受到一次拿四包果然有點重。不過,聽到外婆的稱讚還是讓她很開心。
外婆將其中兩包糖統統倒入裝了野莓的鍋中。
「加那麼多糖,不是對身體不好嗎?」小舞有些擔心地問,因為媽媽總是叮嚀她吃太多糖對身體不好。
「沒問題的,我們又不會一次吃很多果醬,而且加多一點糖才能保存久一點啊。來,小舞,你負責攪拌。」
外婆一派輕鬆地把木匙交給小舞,接著從紙箱裡取出不同形狀、大小的玻璃瓶,打開瓶蓋放進另一個煮滾熱水的大鍋中。過了一會兒,外婆俐落地用長筷與隔熱手套撈起鍋裡的玻璃瓶,放在大竹篩內排好、瀝乾。
玻璃瓶很快地晾乾了,此時果醬也漸漸滾出白色泡沫,外婆要小舞仔細地撈除那些泡沫。然後,稍微關上爐灶的通風孔,使爐火轉小。
小舞照著外婆的吩咐撈除白泡並持續攪拌,外婆接著將剩下的野莓倒入空出來的另一個大鍋內,同樣開始攪拌。
「小舞做得很棒唷!」外婆邊攪拌邊稱讚起小舞。
雞狗乖——雞狗乖——遠處傳來竹雞的叫聲。
或許是果醬的香味太誘人,因此引來不少的蒼蠅,幸好幹爽的風不時吹來,不至於造成影響。小舞攪拌著鍋子,果醬開始變得黏稠牽絲。
「小舞,和外婆交換一下。」
外婆將手中的木匙交給小舞,拿起湯杓在小舞的鍋中攪動兩、三圈後,舀起果醬裝入玻璃瓶內。這些做好的果醬除了平常食用的之外,其餘的會被收在櫃子裡當成外婆外出拜訪朋友的伴手禮,或是小舞一家人到這兒玩時,讓他們帶回家的禮物。
總算把所有的果醬都裝瓶了,趁著果醬還熱的時候趕緊關緊瓶蓋。
「今年多虧小舞來這兒,幫了外婆好大的忙。」
外婆在切成薄片、烤得香酥的吐司上抹奶油,再用湯匙舀了剛做好的果醬擺在上頭,像在慰勞她的辛苦般將吐司遞給小舞。
小舞非常開心,但還是故做鎮定地說︰「明年、還有往後的每一年,我都會來幫外婆做果醬。」
外婆高興地笑了笑,卻什麼話也沒說。
小舞與外婆攜手製作的果醬,顏色近乎黑色,是一種很深很深、深透了的紅色,嘗起來甜中帶酸,有一種後山樹林的草木氣味。
當天晚飯前,小舞一直待在房裡整理房間。晚餐外婆做了咖哩飯,小舞心想,這應該是外婆特地為了我而做的吧。
飯後清理完餐桌,外婆把裝滿今天做的果醬瓶的紙箱抱進客廳,小舞手裡也捧著裝了紙和剪刀的箱子跟在一旁。
她們邊看電視邊將寫上日期與果醬名稱的標籤貼在玻璃瓶上,外婆的標籤是普通的長方形,只簡單地用黑筆寫上標記。小舞則將長方形的四個角剪掉,使其變成八角形,並用彩色鉛筆畫上花邊,加以美化。
「小舞真有品味,你的標籤好漂亮,就連配色也精心設計過,對吧?」外婆說著,摸了摸小舞的頭,接著又喃喃地說︰「真棒,我有個充滿藝術天分的孫女呢。」
小舞聽了不禁害羞起來。外婆有時就會這樣,毫無忌諱地讚美自己的親人,而且當她覺得那是很值得驕傲的事,就會很自然地說出口,這對她來說就像給植物澆水般稀鬆平常。
貼完標籤後,小舞繼續看著電視,外婆則是拿出縫紉箱,開始縫起東西。
過了一會兒,小舞覺得電視的內容變得很無聊,於是湊到外婆身邊,問她在縫什麼。
「我在縫某人的圍裙啊。一條在院子用,一條在廚房用。」
聽到外婆的回答,小舞立刻重新看了看外婆手中的東西,那是從水藍色的舊衣服下襬剪掉大約三十公分的布塊,外婆正把鬆緊帶縫進袖口內側。
「這是你媽媽以前的睡衣喔,上身的部分給你當成在院子裡做事時穿的罩衫。下襬的部分拿來做成防水的可愛圍裙,這一塊可以做成三件唷!」
小舞反射性地回答︰「哦!」此刻她覺得胸口有股暖意逐漸擴散,於是像往常那樣很快地說了聲︰「我最愛外婆了。」然後把頭靠在外婆的背上磨蹭。
外婆也笑著回答︰「l know。」接著繼續手上的工作,並不經意地問了小舞︰「小舞,你知道魔女嗎?」
「魔女?是穿著黑衣、騎著掃把的魔法師嗎?」
「嗯。不過,我想她們應該不會騎掃把才是。」
「咦?真的有魔女存在嗎?我以為那只是電視和漫畫裡編出來的故事耶!」
「是啊,可是真正的魔女和你印象中的不太一樣。」
小舞完全沒料到會和外婆聊到這種事,這下子她原本昏昏欲睡的感覺頓時間消失無蹤。
「是哪裡不一樣啊?外婆,告訴我嘛。」
「嗯……小舞生病的時候會怎麼辦?」
「去醫院啊。」
「那如果想知道明天的天氣呢?」
「看氣象預報。」
「是啊。不過啊,在很久很久以前,沒有醫院也沒有氣象局、電視、電台和報紙,甚至連基督教都還沒出現的時候,那時的人們該怎麼辦呢?」
「連基督教都還沒出現,呃……那不就是西元前的時代?」
「嗯,那個時代也有很多人生活著,當然沒有現在這麼多人啦。當時人們只能憑藉祖先傳承下來的智慧與知識生存,像是治療身體病痛的草木知識、如何與大自然共存的生活智慧。面對預料中的困難,培養克服的忍耐力,以前的人比現在的人擁有更豐富的能力。不過,當中也有些人對於某方面的知識特別熟知,於是人們就會去向那樣的人尋求幫助,就像病患依賴醫師、信徒追隨教祖、學生向老師學習那樣,而那些人擁有的特殊能力,自然而然地從父母傳給孩子、孩子再傳給孫子。除了先人的智慧與知識,這種特殊的能力也是如此。」
「所以說……」小舞邊整理腦中的思緒邊說︰「是超能力嗎?超能力會遺傳嗎?」
外婆放下手中的針,把擺在附近的香菸和菸灰缸挪到手邊,接著從口袋裡取出火柴點火,輕吐一口煙後說︰
「這種話聽起來或許有些不合常理,不過我們人類或多或少都有那樣的能力。只是,有些人的能力更加強烈。像是有的人很會唱歌,有的人很會心算,我祖母就是這樣的人喔!」
「她很會唱歌嗎?」
外婆邊笑邊說︰「嗯,她的歌聲的確很棒,但她更拿手的是預知能力、透視,總之就是那樣的能力。」
小舞屏住氣息,專心傾聽外婆說的話。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祖父曾經到過日本對吧?那時,我祖母還很年輕,才十九歲,她和我祖父已有了婚約。某天下午,她正在縫製結婚時要用的布塊,突然眼前出現一片夜晚的遼闊大海……」
「什麼?!」小舞吃驚地睜大雙眼。
外婆笑了笑,接著說︰「她看到我祖父獨自在海裡游泳,但她直覺他游的方向是錯的,所以忍不住大叫︰往右邊!就在那瞬間,大海與祖父的影像都消失了,她回過神祇見到正縫到一半的布塊,才恍然大悟自己剛剛做了場白日夢。不過那種情況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
「她常會那樣嗎?」
「是啊,她經常會那樣。原來當時,我祖父正搭乘從橫濱前往種戶的船,那天晚上祖父因為睡不著就到甲板邊吹吹海風。沒想到一個大浪打來船身劇烈搖晃,祖父就這樣掉進大海裡。」外婆聳起肩輕聲地說︰「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之一,就是掉進夜晚的大海裡。」
「結果呢,後來怎麼樣了?」
「更糟的是,完全沒有人發現祖父掉進海裡,船就這麼愈開愈遠了。」
「天啊!」小舞驚呼一聲,雙手握拳湊近嘴邊。「然後呢、然後呢?」
「沒辦法啦,他只好朝著船行駛的方向奮力向前游,過了一會兒,他覺得自己真是悲慘極了,孤獨害怕的他好想放聲大哭。那時他心想︰『要是我就這麼死了,我的未婚妻一輩子都不知道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想到這兒,他忍不住叫了祖母的名字。就在那時候。他突然聽見祖母的聲音在他周圍強烈迴蕩。往右邊!」
小舞顫抖了一下,不自覺挺直了背。
「於是他毫不猶豫地開始往右邊游,內心的孤獨與害怕統統消失不見。最後他終於游上岸,在海邊的漁夫小屋內打著哆嗦,直到早上才被人發現。後來他還聽說,假如那時候他沒有改變方向,肯定早就被捲入海裡的大漩渦。」
「天啊,好可怕!」
「之後,祖父在旅行途中把這個奇妙的體驗寫在信裡告訴祖母。不過,祖母在回信裡只寫到她很慶幸祖父平安無事,除此之外就沒再多說什麼。」
「為什麼?她怎麼不告訴他,是我救了你喔。」
「因為那個時代還很保守。有很長一段時間,像祖母一樣擁有特殊能力的人都會受到排擠、歧視,身處在受某種秩序支配的社會,那樣不受秩序規範的能力就會面臨被排斥的命運。在祖母那個時代就算不被排斥,大概也難以過著普通的幸福生活。」
「這樣啊,如果是現在她早就成為大明星了。」
外婆無力地笑了笑,說︰「小舞覺得那樣很幸福嗎?受到別人的關注,真的是幸福的事嗎?」
小舞陷入了沉思,對小舞這一代的人來說,成為電視明星可說是成功的象徵。
難道成功不等於幸福嗎?不過,要是每天都得活在別人的關注下的確很累人。
「我也不知道。」
「是啊,畢竟每個人對幸福的定義都不同,小舞也必須去尋找什麼才是屬於你的幸福。」
小舞繼續思考著,並接著說︰「不過,要受到別人的關注,等於自己有比別人更優秀的地方。這麼一來,可能也會受到惡意的對待或被欺負……甚至是忽視對吧?」
「即使被欺負或受到忽視,那也是因為受到注目啊。」外婆輕撫著小舞的臉頰溫柔地說。
「啊!」小舞突然大叫了一聲。「難道,我們家也是擁有特殊能力的家族?」
「答對羅!」外婆露出一抹微笑,說︰「今天就先說到這兒吧,時間也不早了。」
當晚,小舞躺在床上,不斷地回想自己是否也曾經發生像那樣不可思議的事。最後,她做出的結論是「我大概沒有那樣的能力吧」,然後帶著安心卻有些遺憾的心情進入夢鄉。
小舞做了個夢。
四週一片漆黑,天上沒有任何星光,眼前是一望無際的大海。她身處在宛如黑色天鵝絨的海裡,耳邊只聽到自己拍打出來的浪聲。
「我孤獨嗎?」小舞根本無心考慮到這件事,只是一個勁兒地往前游。孤零零地在海中游著。
就在此時,有個聲音在她心底與耳邊迴響起來。
「往西邊!」
隔天早上小舞起床時,外婆已在院子裡為草木澆水。今天和昨天一樣,是個晴朗的好天氣。小舞穿著睡衣來到院子。
「外婆,早安。」
「早啊,小舞。」外婆關上水龍頭,邊用圍裙擦乾手邊說︰「小舞,你知道幾種植物的名字呢?」說完便露出一抹調皮的微笑。
小舞用手指抵著唇想了一下,回答︰「之前外婆告訴過我幾種,我看看喔,這是金木犀、這是玫瑰,中間的那棵大樹是橡樹吧?每到秋天就會掉很多橡果下來……」
「沒錯,你記得很清楚嘛。那,這又是什麼呢?」外婆指向玫瑰叢間,長得很茂盛、像是水仙的葉叢問道。
「是水仙,對嗎?」
外婆笑了笑,搖搖頭沒有回應。
「我不知道耶,外婆。那是什麼?」
「那是小舞很熟悉的東西唷——大、蒜!」
「什麼?那個臭臭的大蒜?在哪兒?」
「大蒜啊,就和球根植物一樣長在地底下,要挖開地面才看得到。把大蒜種在玫瑰叢裡,蟲子就不會靠近玫瑰,香味也會變得更好。好了,你快去換衣服,準備吃早餐羅!今天吃味噌湯配白飯喔。」
「好!」
小舞很開心又從外婆那兒學到了新知識。不過,關於昨晚外婆告訴她的事,她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早餐結束後,外婆打開雞舍的門,讓雞群到外頭透透氣。外婆的雞舍裡養了一隻公雞和三隻母雞,公雞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抬著頭睥睨四周,母雞們則是乖乖地跟在身後。小舞和外婆每天早上吃的就是這些母雞下的蛋。
今天是好天氣,公雞看來心情很好,它邊做著日光浴邊啪嗒啪嗒地振動著翅膀,發出咕——咕咕的叫聲,然後用腳扒了扒院子裡的土,忙碌地上下襬動頭部找尋土裡的蚯蚓或小蟲。母雞們也跟著模仿它的動作,一下這兒、一下那兒地啄著地面。其中一隻母雞發現了蚯蚓還是螻蛄之類的蟲子,結果公雞一看到立刻從旁邊衝出來搶了過去。
小舞覺得這公雞實在很滑稽,同時也覺得它很可惡,為母雞們感到憤憤不平。以前她曾拿掃把想教訓公雞,想不到公雞不但不怕,還朝她飛撲而來,所以她開始對公雞產生戒心,不敢隨便靠近。
自從那次之後,小舞和公雞似乎都對彼此保持著敵意(雖然沒人知道公雞是怎麼想的,但它的確老是偷瞄小舞),互看對方不順眼。
小舞邊留意公雞的視線邊經過雞群身邊,穿過長著野莓的樹林,來到山丘上。她用力地做了個深呼吸,頓時五月的新綠氣息充滿了整個胸懷。
從山丘往下走,有條斜斜的小路,現在整條路上已經長滿虎杖、羊蹄和艾草等植物,但以前外婆曾帶著小舞走過這裡。
小舞想起那時的事,不由自主地往那條路走去。那時候我和外婆去了哪裡呢……雖然記不太清楚,但她依稀記得好像是看到了什麼奇妙的東西。
大約走了五公尺的距離,小舞來到一處樹木圍繞、通風涼爽的地方,從那兒往左走是竹林,往右則是杉林,小路一直延伸至杉林深處。
眼前的這塊林蔭地,正好位在略顯陰濕的竹林與杉林之間,看起來彷彿朝著天空開了個洞,雖然這兒與小舞記憶中的地方不同,但她卻對這裡相當中意。
地上有幾處老舊的樹木殘幹,分散的窪坑里長著幾株開了花或正含苞待放的紫羅蘭。小舞想像著這些紫羅蘭全部盛開的模樣,不由得歡喜了起來,但一想到自己沒看到那景象又覺得好遺憾。
她找了塊殘幹坐了下來,內心感到十分平靜,非常地自在安穩。
年輕的樟樹、栗子樹和樺樹包圍著她,小舞坐在那兒,覺得好像有個很重要、很溫暖又柔軟的可愛東西就藏身在附近,就像是用小鳥胸前的羽毛築成的舒適小小鳥巢。
「我好喜歡這裡。」小舞喃喃地這麼說。
和昨天一樣,杜鵑鳥又開始啼叫,四周吹起清爽的風,小舞再次細細地回想昨晚外婆跟她說的話,並試著用自己的意思重新解讀。
——假如外婆說的都是真的(應該是真的吧?外婆沒必要說謊騙我啊,而且還是那麼荒唐的事),那麼,我也有魔女的血統羅?也就是說,將來我也會擁有超能力。雖然覺得有點害怕,不過,如果真的是這樣,以後上學對我來說就不再是那麼痛苦的事了。這麼一來,我就能像水裡悠遊的魚兒一樣有辦法避開各種阻礙,順利生活下去。
想到這兒,小舞不禁感到一陣狂喜,眼前的一切好像也變得明亮起來。
當晚吃完晚餐後,小舞鼓起勇氣向正在客廳裡縫紉的外婆問道︰「外婆,如果我努力一點,是不是也可以擁有超能力啊?」
外婆彷彿聽到了什麼出乎意料的事,目不轉楮地盯著小舞看。小舞覺得自己好像說了很不得體的話,頓時差紅了臉。
「是啊,因為小舞不是一出生就擁有那樣的能力,必須付出相當的努力才行。」外婆似乎若有所思地緩緩答道。
「那,我會好好努力。」小舞有些無力,但語氣充滿幹勁。「所以,外婆,請您教教我吧。我該怎麼努力?」
「好吧。」外婆也很認真地回應。「那麼,首先你必須進行基礎訓練。」
「基礎訓練?」
「嗯,所謂的超能力,簡單來說就是精神世界的產物。想擁有它就必須具備精神力,拿運動來說好了,像是游泳選手也得做陸上運動的訓練,排球和棒球選手也會做與比賽無關的伏地挺身、俯臥起坐或柔軟操,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了增強體力。」
「沒錯,就像運動選手要有足夠的體力,想擁有魔法或製造奇蹟就需要精神力。你想想,要是手臂的力量不夠,很難揮得動球拍或球棒吧?」
「所以外婆的意思是,為了增強精神力必須進行基礎訓練羅?」
「對。」
小舞心裡突然閃過不好的預感。
「精神力,就是指毅力之類的東西吧?」
小舞早就認定自己徹底缺乏像毅力之類,也就是需要持久力的事。假如說,要成為魔女必須具備毅力,那小舞非但不是從零開始,而是從負開始。這麼看來,前途還真是令人堪憂啊。
「毅力這兩個字,總給人一種必須非常努力的感覺。不過,外婆說的精神力只是要你找到正確的方向,以身心好好地去接受它。」
「嗯……」小舞聽了有種似懂非懂的微妙感覺。「那我要坐禪,還是冥想嗎?」
外婆又露出神秘的微笑,說︰「那對你來說還太早,就像突然揮棒可是會讓肩膀脫臼的唷。」
聽到外婆的回答,小舞很失望。如果說坐禪和冥想都還太早,那麼我想要用超能力預知未來,或是唸咒語變身什麼的,不就還得等好久好久嗎?
「小舞,你聽好。」外婆一派從容、壓低音量地說︰「這世上惡魔無所不在,它會趁人們冥想時意識模糊的時候偷襲我們,特別是精神力較弱的人,更是它鎖定的目標。」
雖然外婆的語氣聽來像在開玩笑,但小舞還是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
「外婆,這世上真的有惡魔嗎?」小舞怯生生地問。
她心想,外婆應該會說沒有。
沒想到,外婆非常斬釘截鐵地說︰「當然有!」
小舞頓時倒吸了一口氣。
外婆又露出一抹微笑,接著說︰「不過,只要鍛鍊精神就沒問題了。」
「要怎麼鍛鍊呢?」小舞繼續追問著。
「這個嘛。首先,你得早睡早起、均衡攝取三餐,充足地運動,過著有規律的生活。」
外婆或許已經猜到小舞聽到這段話後會有什麼反應,小舞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深深地嘆了口氣。
「那對我來說實在太難了,我經常看書看到很晚,有時假日還會睡到下午。學校的體育課也常是請病假帶過,三餐也沒有照常吃……不過,外婆您剛剛說的應該是『培養體力』而不是『鍛鍊精神』吧?」
外婆點了點頭,說︰「或許你不相信,但一開始都是這樣的。」
小舞又接著問︰「如果像外婆說的,這世上真的有惡魔,怎麼可能那麼簡單就避開它?」
「真的可以,無論是抵抗惡魔或成為魔女,最重要的就是意志力。那是由你自己決定、自己去執行想做的事的能力,只要意志力夠堅強,惡魔就不會輕易纏住你。雖然小舞說那些都是很簡單的事,但對你來說卻是很困難的事對吧。」
完全被外婆說中了!小舞嘟著嘴,不情願地點了點頭。
外婆笑了笑,說︰「小舞想得到最有價值、最想要的東西就必須克服最困難的試煉,不然這樣好了,你就當成被外婆騙一次,試試看吧。」
此時小舞的心中也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我知道了,那我就……試試看吧!」
外婆聽了開心地露出微笑。
「好!我們小舞真了不起,那麼,你就先決定好每天起床和睡
覺的時間,然後把它寫下來貼在牆上。」
「外婆平常都是幾點起床呢?」
「六點。」
「六點?我一定起不來,那我七點好了。」
「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一起吃早餐羅。」外婆試圖鼓勵小舞。
「如果必須睡八個小時……那我十一點就非睡不可了……可是,那時間我還睡不著耶,人家晚上很難馬上睡著。」
「嗯、就算睡不著,還是要試著讓自己在七點起床喔。小舞平常都幾點睡呢?」
「兩、三點吧。」
外婆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卻也沒多說什麼。
「接下來,想些鍛鍊頭腦和身體的事吧。」
「我對運動實在不在行……」
「打掃和洗衣服,小舞做過這些嗎?」
「雖然不是每天做,但我有做過。」
「上午的時間就做做家事當作運動,下午是小舞的自由時間,你就安排一些鍛鍊大腦的活動,像是做做功課或看看書,想做什麼都可以。」
小舞聽了,眼楮為之一亮。
「今天晚上我會好好思考的。」
「不過,只能到十一點喔。」外婆趕緊提醒小舞。
「對了,外婆,意志力這種東西可以藉著後天的努力變強嗎?那不是一出生就決定好的嗎?」小舞問道。
「關於這點倒是令人慶幸,就算意志力天生薄弱的人,也可以慢慢變強喔。只要每天花點時間努力,漸漸地就會變強了。就像天生體力差的人,只要肯努力就可以增強體力,起初或許咸覺不到什麼變化,所以會開始起疑、產生倦怠感,心生放棄或變得敷衍了事,但一定要戰勝那些心態,默默地持續努力。這麼一來,當你認為情況似乎都沒有改變的時候,就會突然出現某件事,讓你發現自己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然後,再繼續努力下去,日復一日,直到某天又發生某件事,讓你找到更加不同於以往的自己,這種情況會不斷重複下去。」外婆緩緩地接著說︰「不過,增強意志力不像增強體力或其他能力那般容易,而且多數想要增強意志力的人通常本身的意志力較為薄弱,因此容易遭受挫折。」
原來如此。小舞在心中低語著。
「好了,那你回房間去想想明天以後的計劃吧。」正當小舞準備離開客廳時,外婆又不經意地說︰「我從不覺得小舞是個意志力薄弱的人喔。」
小舞吃驚地看向外婆,外婆露出微笑。
「我倒不那麼認為。」小舞無力地說出這句後,回到二樓的房間。
她躺在床上,拿出紙筆開始思考如何安排下午的時間。數學和理化對小舞來說是棘手的科目,所以她得花不少時間去讀它們。國語及英語是小舞喜歡的科目,她也想多花一點時間在這兩科上。
最後她決定,從文科與理科各取一科合在一起當成一節,下午就分成兩節。例如先念國語和數學,稍作休息後,再來念英語和理化。國語的話就從媽媽以前的書架裡挑幾本喜歡的書來看,至於英語就請外婆教她。
「OK,寫好了。」
小舞看了看時間,已經十點半,門外傳來嘎吱嘎吱的踏樓梯聲,應該是外婆來了。
「小舞?」外婆輕輕地敲敲門,小聲地說。
「喔,請進。」
外婆進入房內,在小舞床邊的柱子上綁了個東西。頓時飄出一股廚房裡常聞到的味道,讓人覺得好安心。
「這是什麼啊?」
「它是幫助你入睡的小魔法。Night night,sweet night。(願你今晚有個美夢)」
「謝謝您,外婆,晚安。」
外婆輕輕地搖了搖手,然後步出房外。
綁在柱子上的是裝在網袋裡的洋蔥,不一會兒,小舞就像被催眠了一樣沉沉睡去。這時,還不到十一點呢。
隔天早上六點,小舞雖然有醒來,但她心想時間還早,於是又睡著了,後來才又被外婆敲門的聲音喚醒。
「小舞,七點羅。」
「喔!」小舞來不及換下睡衣,就急忙跑到一樓。
「小舞,你先去換衣服,再到雞舍幫我拿幾顆蛋。」
小舞照著外婆的話,先回到房間換上T恤與短褲,然後從外婆手中接過一個大碗,走出屋內前往雞舍。
小舞並非第一次去幫外婆拿雞蛋,以前在外婆家住的時候,就曾經在早上和媽媽一起去拿過。剛出生的蛋溫溫的,殼上還沾了些雞屎和羽毛,老實說,小舞想到這些剛出生的蛋要被自己吃掉,心裡老覺得過意不去。聽到母雞鬧烘烘的叫聲彷彿在說「你在幹嘛」,更令她感到內疚。但小舞還是無法將這種感受告訴外婆。
「真是個不好應付的孩子。」小舞不自覺地喃喃說出之前媽媽和爸爸通電話時說的那句話。
今天的天氣也很好,原本濕冷的空氣在陽光的照射下漸漸變得溫暖乾爽。小舞從雞舍旁的飼料袋裡舀了些飼料倒進飼料盒裡,雞群立刻湊了過來,她趕緊拿起放在雞舍前、綁著細長木棒的廚房湯杓悄悄地打開雞舍的門。為避免刺激到雞群,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湯杓,從裡頭取出一顆蛋。
公雞邊啄著飼料邊不時往小舞看去,但它這次彷彿置身事外,除了曾從容地閉上眼,就沒有其他太大的反應。
小舞把蛋放進大碗,又以相同的步驟拿出一顆蛋。
回到廚房,爐上的平底鍋內火腿早已煎得滋滋作響。
「謝謝。」
外婆一說完,立刻從碗裡取出兩顆蛋,迅速地在流理台邊一敲,接著把蛋打進平底鍋裡,三兩下的工夫就完成了火腿蛋。
小舞心想,如果是我一定會先洗蛋,不過外婆卻巧妙地避開蛋殼弄髒的地方把蛋打好。
早餐過後,外婆把她和小舞的餐具拿到流理台,迅速地清洗乾淨。小舞看了在心裡暗下決定,明天起我也要幫忙洗碗。此外,她也很認真仔細地觀察外婆的每個動作——為什麼要這樣?因為她想幫外婆的忙。小舞開始打從心底喜歡外婆。
「今天垃圾車會到外面的馬路收垃圾,小舞房裡如果有垃圾就拿出來吧。」
聽到外婆這麼說,小舞回到房間拿出垃圾桶。
「普通的白紙不要丟喔,如果是彩色印刷的紙張或塑膠製品就放進這個袋子裡。」
「普通的白紙,像這種的嗎?」小舞拿起寫錯了的活頁紙給外婆看。
「對,這可以拿來生火。」
外婆家的垃圾量大概只有小舞家的五分之一。小舞拿著垃圾袋,前往外頭的馬路。
從大門到馬路的小路上,兩旁的楓樹枝節交錯,形成了涼爽的綠色天花板,透明的風不時從枝縫中吹了進來。
走到一半,有個很大的轉彎處,小舞提高警覺看了看小路的兩側。因為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在這兒遇到了蛇。
那年夏天,小舞剛上小學。
某天下午,她在小路旁鋪上草,獨自坐在那兒畫暑假作業要交的圖畫。
突然間,樹上的蟬聲戛然停止,眼前寧靜的風景也跟著暗了下來。就在那時,小舞右手邊的草叢裡爬出一條菜花蛇,當下這世上彷彿只剩下它是唯一會動的東西,只見它緩緩地爬越小路。正當它準備鑽進左邊的草叢時,忽然抬高了脖子,慢慢地左右移動,環顧起四周。
小舞害怕被它發現︰心裡相當恐懼,全身僵硬、動彈不得。幸好當時那條蛇並沒有注意到小舞的存在,要是被它發現,後果恐怕不堪設想,即使已經過了一段時間,小舞仍會想起這件事。那條蛇看到我一定會知道我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孩,真不敢想像它會對我做出什麼事。
自從那次之後,每次只要經過這裡,小舞就會想起那個令她全身發冷的恐怖回憶,不自覺就提高注意力。不過,就算內心感到害怕,要小舞因此放棄走這條美麗的小路,她又覺得很可惜,所以她總在心裡為自己加油打氣。放心!這次一定也沒問題。
外頭的馬路很明亮,對面的竹林被風一吹,發出沙沙的聲音。接著,就聽到好幾隻狗齊聲吠叫,是那個厚臉皮闖進別人家的男人養的狗。
小舞把垃圾袋拿到垃圾車指定的電線杆下放好。結果,看到那兒擺著幾本用繩子綁起來的雜誌,最上面那本的封面是個裸體的女人,擺出奇怪的姿勢。雜誌完全吸收了濕氣,變得歪斜扭曲,在耀眼的陽光中散發出一股陰濕的晦暗氣息。
小舞連忙撇開視線,真想把眼楮消毒乾淨!在這麼清幽寧靜的鄉下怎麼還會出現那麼煞風景的東西?
小舞對於自己如此信賴的鄉下居然會包容這種東西出現,感到有種被背叛的感覺,她加快腳步跑離那裡。耳邊再次傳來狗叫聲,彷彿在追趕著什麼,愈叫愈大聲。
我看,那些雜誌一定是那個人的,那個外婆口中叫作源治的男人,絕對錯不了。小舞內心深處像是湧起烏雲般充滿了嫌惡感,她使勁地往外婆家跑去。
——真氣人,一切都毀了,全都完了,都是那個粗俗、粗魯又下流的男人害的!為什麼那樣的男人要介入我的生活?本來一切都那麼順利。
吵雜的狗叫聲讓小舞更加生氣,嫌惡感與氣憤幾乎快讓她喘不過氣。
這時候,外婆正拿著水盆走到後院,打算洗點東西。當她一看到神色大變、迎面跑來的小舞先是一驚,隨即又恢復到平日的表情。
「小舞,麻煩你把廚房裡的髒桌布和抹布拿來給我。」
頓時,小舞驚覺自己剛剛遭遇到的事絕不能告訴外婆,現在這時候不適合說,而且她也不想提起那本雜誌,於是她默默地走進廚房拿出外婆吩咐的東西,此刻的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才好。
外婆用大鍋燒著開水,她向小舞道謝後,接過了桌布和抹布,把那些和肥皂一起放進鍋裡煮。
「小舞,幫我洗一下水盆裡的床單,脫掉鞋子用腳踩一踩。」
小舞仍舊保持沉默,照著外婆的指示,脫下鞋子進入水盆,開始踩踏床單。涼涼的水在腳踝邊濺起水花,讓人感到心情舒暢。踩著踩著,水盆裡開始冒出泡沫,水也漸漸變得混濁。小舞專注地踩著床單,如果可以她想就這麼一直踩下去。
「小舞,就是那樣,你做得很棒,差不多該把水倒掉,重新倒乾淨的水進去了。」
小舞先離開水盆,倒掉肥皂水,外婆把乾淨的冷水倒入水盆。小舞繼續像剛才那樣踩著床單。最後,水盆裡的水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
之後,外婆和小舞各自拿著床單的一角,反方向扭轉床單,床單被擠出很多水,她們把床單重新攤開、對摺。外婆用手啪啪啪地拍打床單變皺的地方。接著把床單輕輕地放在薰衣草堆上。
「這樣不會弄髒嗎?」
「我剛剛在上面灑過水了,很乾淨的。把床單放在上面,床單就會有薰衣草的香味,可以幫助入睡。」
放進大鍋裡滾煮的抹布也變得非常潔白,外婆把抹布放在冷水裡,慢慢擰乾,然後晾在院子裡的曬衣繩上。
小舞持續在水盆裡踩著,等到所有的東西洗完後,她也感到有些疲憊。
「外婆家沒有洗衣機嗎?」
「以前有。不過,後來我一個人生活就很少使用,不知不覺就壞了。」
不知不覺就壞了,雖然外婆好像很難過,卻仍不改輕鬆的口吻,小舞聽了不禁笑了出來,頓時覺得輕鬆不少。
吃完午餐後,小舞去了昨天在後山發現的那片林蔭地,在老樹的殘幹坐下,什麼都不想,只是靜靜地坐在那兒。
白面山雀、褐頭山雀和銀喉長尾山雀等山雀科的鳥成群飛到小舞眼前年輕的榛樹上,啼叫了一會兒後又成群飛往別處,四周再度靜了下來。
小舞拾起掉落在身旁的枯葉放在手掌上,陽光、佈滿枯葉的柔軟泥土、圍繞在小舞周圍像在保護著她的綠葉,以及閃閃發光的年輕樹木,小舞覺得自己真的好喜歡這個地方。
就算只是靜靜待在那兒,每分每秒都令她感到愉悅。呼吸的每一口空氣彷彿品嚐到甘霖般。想到自己今天早上為了那件事那麼激動,就覺得不可思議。
過了一會兒,她突然想起今天開始下午有安排活動,連忙起身。再次做了個深呼吸後踏上返家的路。
隔天早上,當她和外婆正在吃早餐的時候,外婆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對她說︰「小舞,你找個喜歡的地方來種點東西吧。」
當下小舞搞不清楚外婆在說什麼,只是呆呆地看著外婆。
「外婆的意思是,你可以在外婆的院子或後山找個喜歡的地方。外婆把那兒送給你。」
小舞一聽,手中原本正要送到嘴裡的吐司立刻停住。這份禮物來得太突然了,她好高興,高興到差點喘不過氣。
「哪裡都可以嗎?」小舞屏住氣息地問,害怕這幸運會稍縱即逝。
「嗯。可是,小黑的墓地除外喔!」外婆點點頭這麼回道。
小舞覺得自己好像脫離了身體,像風般輕飄飄地穿梭在院子與後山裡,然後,她做出了決定。
「外婆,我想好了,我最喜歡的地方。」
「好,等會兒你帶我去看看,不過,在那之前快把早餐吃了吧。」
雖然小舞現在早就沒有心思吃早餐,但她還是乖乖地吃光了。她把餐具拿到流理台,連同外婆的份一起洗乾淨,然後再用和普通毛巾差不多大的抹布仔細擦乾。外婆家的抹布每條都比小舞家的大。擦完後,小舞接著將餐具收進櫃子裡,最後把抹布洗淨、擰乾並對摺拍打後,晾在廚房後門的抹布架上,順便也替長在門縫間像是勿忘草的雜草澆澆水。小舞聊來的時候,最先經過的地方就是這裡,之後她便每天都這麼做,這也是她目前正在秘密進行的事之一。
外婆用剪刀俐落地剪下後院裡過度茂盛的鼠尾草,放進用通草藤編織的籮筐裡,另一個籮筐裡裝滿了薄荷葉,好像是外婆在早餐前就剪好的,薄荷與鼠尾草散發出一股清爽的青草味。
一旁爐灶上的大鍋裡,水正開始沸騰。
「小舞,把廚房裡的鍋子和大碗全都拿出來。」
小舞聽從外婆的指示,將廚房內的鍋、碗儘可能疊在一起拿到後院裡。
「謝謝你。幫我把那些排在地上放好。」
小舞照著做,外婆開始把薄荷和鼠尾草葉放進鍋、碗內並淋上熱水。
「嗯,OK,等我們回來薄荷茶和鼠尾草茶也泡好了。那,我們走吧!」
外婆笑了笑,示意小舞準備出發。於是,小舞和外婆走在前往後山的路上。
「對了,外婆,您為什麼要泡那麼多茶?那是我的藥嗎?」小舞有些不安地問道。
「嘻嘻。不是啦。那是要給院子和菜田喝的,除蟲的藥。」
「哦。」
當她們來到雞舍旁,外婆突然停下腳步,說︰「小舞,你知道這種草叫什麼名字嗎?」說完便指向雞舍前一株長得直挺挺的草。
「我不知道,它叫什麼?」
「那是白屈菜,看起來很像草對吧?不過它的毒性很強,你一定要小心喔!」
「這樣看根本看不出來,它就好像到處都看得到的雜草。」
外婆走向那株草用手捏了一下,它的睫部立刻裂開,然後慢慢流出像血般的紅色汁液。
「絕對不能把這個汁液放進嘴裡。不過奇妙的是,這個汁液也可以變成很棒的藥喔,尤其是當成眼病的特效藥。但是,你一定要記住外婆說的,絕對不能喝下去。」
看到外婆極為認真的表情,小舞也跟著緊張起來,
「別說是喝,就連靠近我也不會靠近的。」小舞語氣堅定地說。
外婆聽了露出微笑,接著說︰「現在最好是這樣啦。不過,之後外婆會把詳細的用法寫給你。以備將來的不時之需。」
一旁正啄著蚯蚓的公雞從剛才就不時偷瞄小舞。
小舞也注意到它,對它說了聲︰「你好!」
想當然,公雞並沒有回應,但它似乎很滿足地眨了眨眼,然後繼續專心地啄蚯蚓。
「你們感情不錯嘛。」外婆開玩笑地說。
「才不呢。」小舞學外婆露出一抹神秘的笑。「我們感情超差。」
「那真糟糕。」外婆邊說邊笑。
「小舞也愈來愈有魔女的架式羅。」
她們穿過遺留有些許野莓的明亮樹林,越過山丘,終於來到杉林與竹林間的那片林蔭地。
小舞指著那塊地說︰「外婆,就是這裡。」
外婆笑了笑,遲疑了一會兒後,走入那片林蔭地,然後找了塊殘幹坐下。
「這兒就是小舞喜歡的地方啊?看看這些老樹的殘幹,以前我和你外公剛搬來這裡之前,它們就被砍掉了。還記得我們到這兒看房子的時候,這裡小歸小,卻是片美麗的樹林。當時我看到這些剛砍下不久、散發著怡人氣息的殘幹,心裡覺得好難過。不過,現在看到它們旁邊開著紫羅蘭,周圍又有年輕的樹長得那麼茂盛,你看,還有野玫瑰呢!那時我因為太難過了,從沒像現在這樣仔細地看過這兒。」
外婆邊說邊凝視著遠方,彷彿在自言自語一般。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啊?」
「我想想喔,應該已經有四十年了吧!那時外面那條馬路還沒鋪上柏油路面,窄到連車都過不了。你看,這兒和那片竹林的界線是不是形成了一個落差?」
「嗯。」
「從那裡到這兒,再到杉林,還有我們剛剛從後院經過山丘的那段路、菜田、前院,這些地都被你外公買下來了。雖然當時這兒比現在偏僻不便,但你外公還是買下了整座山。」
「所以說,這裡也算是我們的土地羅。不過.那片竹林之後的地就不算了對吧?」
「沒錯。真是太好了,原來小舞喜歡的地方是這兒……不過,這裡可以種什麼呢?」
小舞的心情頓時變得沉重,這裡的殘幹這麼多,加上四處盤繞的樹根,還能種東西嗎?可是,如果把這裡變成田地,這裡就不會再像現在這樣了……
小舞非常喜歡這裡,假如外婆說要把某塊地送給小舞,她二話不說一定選擇這裡。
看到小舞不發一語,外婆試著安慰她,說︰「這兒以後就是小舞的羅。不過,我們不要動它,暫時保持原樣,也許我們可以種一些,嗯……野薊或是沙參、龍膽草,還有各式各樣的紫羅蘭,種一些生命力強又溫和的植物,而且只需要用鐵鍬就可以了。然後,到了秋天就隨意地埋一些像是雪花蓮之類的球根植物。」
小舞聽了,眼前立刻為之二見。這就是她想要的,專屬於她的「園地」。
「外婆,你的提議太棒了,我最愛外婆了!」
外婆也微笑以對,滿足地說︰「l know。」
小舞心想,我要把那裡變得更舒適。對了,把在後山發現的那棵大約七公分高的小楓樹也移到這裡好了。如果有個動物的「巢」就更好了,像是小鳥或鞠鼠
唔……不過繼續維持現狀好像也不錯,以後那裡就是我的園地了。回外婆家的路上,小舞的腦海閃過各種念頭。外婆替她把那兒取名為「My sanctuary(我的保護區)」。
回到後院時,剛才泡的香草茶已呈現濃濃的茶色。外婆把茶倒入澆水壺內並加了點水,要小舞灑在菜田上。小舞在田裡來回穿梭、灑著茶水。
外婆也拿起另一個澆水壺在後院灑水,茶水落在紫色高麗菜的葉片上搖晃成圓滾滾的琥珀色透明小水珠,原本靜止不動宛如睡著般的菜蟲、蚜蟲隨即慌張地逃出。小舞看了不禁放聲大笑,腦中卻還想著她的那片園地,太棒了,那個地方真的要變成我的了……
直到很久很久以後,小舞才知道原來外婆真的透過法律把那塊土地過繼給她,而且也因為這件事,使外婆的後山免於遭受被開發的命運。
接下來的每一天,小舞就這麼過著上午做事、下午自由打發時間,規律自在的生活。
雖然魔女的修行與小舞當初期盼的事不太一樣,但她還是覺得新鮮又有趣。
晚餐後的那段時間也不知不覺變成了「魔女的知識講座」。根據外婆的說法,成為魔女的必要條件就是,儘可能「自己決定事情」。就拿某天晚上來說好了——
「小舞,把眼楮閉上。」
小舞照著外婆的話閉上眼。
「現在,開始想像那個你最愛的馬克杯。」
「嗯。」
「有沒有具體的形體出現?好像只要伸出手就會摸到它一樣的感覺?」
「呃,怎麼可能?」
明明是每天都在用的馬克杯,此時小舞的腦海裡卻只有模糊的影像。
「當然有可能,訣竅就是早上醒來之前,確實地去感受夢境與現實的分界。從今天起,每天早上你都要試著去意識並掌握那樣的瞬間,然後訓練自己去看見想要看到的東西。剛開始是馬克杯也好,只果也可以,等達成了目標,即使是眼前看不到的東西,例如當你想知道這個箱子裡裝了什麼,你就真的看得見了,當然,要變成那樣必須花費相當的時間。不過一定要小心,最重要的是你想看到、想聽到的那股意志力,假如你心裡沒那麼想卻看到或聽到了什麼,那可是非常危險的事,而且會感到很不舒服,一流的魔女不會發生那樣的事。」
那外婆的祖母做白日夢又是怎麼一回事呢?小舞不禁感到疑惑。
外婆像是知道小舞的心裡在想什麼,她接著說︰「我祖母並不知道自己是魔女,不過那只是一開始的時候。所以,那時候她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看到那樣的景象,對她來說是很痛苦的煎熬。受過訓練的魔女並不會發生那樣的事,她們只會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東西,聽到自己想聽到的聲音。凡事依循常理,透過正確的祈求實現心願,那是很棒的力量。」
聽了外婆的話,小舞也感同身受。她心想,什麼時候我才能獲得那種美好的力量?外婆也擁有那樣的力量嗎?
「外婆,您也擁有那樣的力量嗎?」小舞不禁脫口而出。
外婆一如往常露出神秘的魔女式微笑,說︰「先不管我有沒有,我倒是不會去做那樣的事,因為沒有必要啊。」
外婆的回答讓小舞好失望。
「為什麼?」她忍不住大聲地問。
「這個嘛……」外婆稍稍撇開視線,思考著該如何回答。「到了早上,我們就會起床對吧?因為季節的關係,有時早上的天色會很暗,有時則像現在一樣太陽早已高掛在天上、非常明亮,空氣也非常清新,讓人覺得又是嶄新的一天。接著到廚房燒開水、泡壺熱茶,再到院子裡欣賞草木生意盎然的模樣。有時還會意外發現有植物默默地從土裡冒出芽、結花苞,或是看到新嫩的綠葉因為晨露顯得閃閃發光。院子裡每天都在變化。然後我就會去做做家事。外婆很滿意這樣的生活,事先預知變化會剝奪我發現驚喜的樂趣,所以我才會說沒有必要。」
「可是,我沒辦法一直過那樣的生活。」
「為什麼?」
「啊?」
小舞沉默了下來。原因很清楚啊,外婆為什麼還要問。
「因為,要去上學,而且……」
「小舞可以一直待在這裡喔。如果小舞希望這樣,外婆可以幫你拜託媽媽。」外婆用溫柔的語氣寵溺地對小舞這麼說。
小舞頓時腦筋一片空白。
我從沒想過這樣的事,待在這兒和外婆一直生活下去,小舞覺得自己好像一直孤單地走在暴風雨的荒野上,終於發現一間小屋。進入屋內,裡頭飄著熱煙的暖爐,還有好吃的食物。最重要的是,有一張慈愛的笑臉對著她說︰你就待在這兒別再出去了。
聽到那樣的話,小舞感到身體像是虛脫了般變得輕飄飄,本來她一直認為,自己總有一天必須回到過去的生活,所以身體一直處於備戰的狀態。
「可是,我不回家的話,媽媽就會變成一個人……但是,我真的好喜歡和外婆一起生活……」
「我明白,既然這樣,小舞就更需要進行魔女的修行羅。」外婆的語氣很篤定,說完後露出了微笑。
為什麼那時候我不選擇在像是荒野中唯一避難所的外婆家住呢?直到後來小舞還是想不透。那時我只要說「讓我考慮一下」不就好了嗎……
小舞不知為何,非常驚慌地拒絕了外婆的提議。其實,媽媽只不過是個藉口。小舞心想,外婆應該也知道。
小舞的身心拒絕解除備戰狀態,過安穩平靜的生活,這樣的想法是健康還是不正常呢?就算將來長大了,我可能還是不明白吧。
小舞拒絕了外婆的提議後,心裡老覺得內疚。
「外婆是接受了誰的魔女修行呢?」她試著轉移話題。
「是我阿姨,和我妹妹一起,我妹妹很優秀,她本來就喜歡那樣的事,而且也有先天的能力。」
外婆的妹妹,小舞對她也有些許的印象,每年她都會寄聖誕卡給小舞的媽媽,而且一定會提到小舞。原來,那個人也是這樣啊。外婆英國的家人在小舞的印象中原本很模糊,現在卻突然覺得親近許多。
「我妹妹現在就是靠著那樣的能力在討生活。」
「外婆平常真的從來沒運用那樣的能力嗎?」
外婆聽了嘴角微微上揚,平靜地露出微笑,然後眼神望向遠方。
「這個嘛,是有一個,我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事。」
「那是什麼?」
「秘、密。」外婆邊說邊眨了眨一隻眼楮。
「您這樣說我更想知道了,可是,外婆不是說過預先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也沒有辦法做任何改變。不是這樣嗎?知道什麼時候會發生什麼事,還是會有幫助的吧?」
「這個嘛,我只會覺得心煩。」
「為什麼?」
「以後你就會知道了。」
兩年後,發生了一件事讓小舞明白外婆的意思。
小舞來到外婆家約莫過了三個禮拜,某天早上發生了一件事。
那天一如往常,小舞睡眼惺忪地前往雞舍取雞蛋。小舞還記得,那天早上屋外異常的安靜,她心裡老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空氣中飄散著詭異的氣氛,直到她走到雞舍前,那不安的感覺瞬間升至頂點。
當她看到雞舍時,有個強烈的聲音告訴她︰「不要看!」但為時已晚,小舞的雙眼已將眼前看到的景象深深地刻畫在心中。
滿地散落的羽毛、帶著雞冠的頭、白色的眼球、暴露青筋的斷腳,以及黏著羽毛的肉塊……小舞頓時忘了該怎麼呼吸,嚇得當場尖叫,只想趕快遠離這裡。她慌張地拔腿就跑。外婆聽到了她的叫聲也連忙衝出廚房。
「怎麼啦?」
「雞……」
小舞用雙手捂著臉。糟了,我說不出話來。就在此時,她察覺到有股冷靜的眼神看著自己。
「沒事了。」
看樣子外婆似乎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先進屋裡吧!」
小舞逃也似的進入廚房,順便朝瓦斯爐的方向瞥了一眼,爐上的平底鍋已經熄火。還好,外婆的反應真快。接下來得好好收拾那個殘局……隱約中小舞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這句話。
外婆倒了杯熱牛奶給小舞后,走向瓦斯爐邊。
「之前也發生過一樣的事,不知道是野狗還是黃鼠狼做的,小黑還在的時候……」外婆拿起水壺擺在爐上,走出屋外摘了些薄荷葉後,接著說︰「從來沒發生過那樣的事。」
外婆將摘下的薄荷葉用水沖一沖,放進茶壺、倒入煮滾的熱水。
「外婆,我沒有胃口,早餐我不吃了。」小舞無力地說。
外婆心疼地看著她,說︰「好吧,不過,你至少再喝杯茶。」隨即在小舞的馬克杯裡倒入薄荷茶並遞給她。
喝下薄荷茶後,小舞心想,這茶真是我的好幫手,每次總能在我難過的時候給我安慰鼓勵,讓我的心情平靜下來。
「對了,得麻煩源治來幫我修理一下鐵絲網……」
聽到外婆這麼說,小舞突然覺得肩上有股沉重的力量壓著她。又要看到那個男人了,薄荷茶頓時失去效果。
外婆交代小舞中午前把家裡打掃一下,然後前往雞舍善後。於是小舞決定先打掃二樓的房間,她拿著掃把和畚箕緩緩地步上二樓,把還沒看完的書夾上書籤後放回書架,照著外婆教的方法整理床罩,接著打開窗戶,正好看到雞舍,以及在那裡打掃的外婆。
現在仔細回想,昨晚我好像有聽到雞舍那兒傳來嘈雜的叫聲,但之前也常聽到那樣的聲音,所以我以為又是雞搞錯時間亂叫,或是看到了野貓。因為,前些日子聽外婆說最近常有人把貓遺棄在附近。原來,昨晚的叫聲是雞群發出的垂死掙扎。為什麼我沒有發現到呢?外婆的房間太遠了聽不到,但我應該要發現的啊!現在說這些也於事無補,以後天還沒亮時,我再也聽不到那隻公雞的叫聲了。
小舞覺得心裡好難受,她用力地把掃把伸進床底開始打掃。結束打掃後,走出房間來到外公的房門前。
一進到房裡,空氣中散發出一股舊書的塵霉味,彷彿只有這兒的時間靜止下來。雖然房門的高度勉強還能讓大人站著進入,但往房裡走去,天花板卻呈現低斜的狀態,可利用的空間實在有限。
隔著窗就能看見前院,橡樹的樹梢近在眼前,那片深邃又令人安心的綠意,窗邊閃耀著神奇的光輝,那是外公和外婆到英國時買回來的螢石,綠色的外表卻散發著青白色的光。小舞的外公喜歡收集礦石。
順著牆面擺放而成的木板架上,小塊劍形的輝安礦結晶,以及宛如冰山一角的透明水晶、雲母和混雜著石英的花岡岩,還有其他小舞不知道名字的紅、藍、綠色礦石隨意地放在上頭,地板上也到處堆放著已經放不進書櫃裡的書。
外婆在外公過世後,一直將房間保持原樣,沒有變動。
小舞打開窗,簡單地清掃地板,然後也掃了一下樓梯,再度拿著水桶和抹布上二樓,擦拭桌面與櫃架。一樓的客廳和外婆的房間也照樣打掃了一遞,最後將廚房的椅子全倒放在餐桌上,用拖把清理地板。
全部打掃完畢時已接近十二點,打掃到一半的時候,小舞原本打算去找外婆,可是她聽到外婆和源治說話的聲音,心中一驚,於是打消了念頭。正當她洗手的時候,外婆剛好走了進來。
「哇啊,變得好幹淨喔!小舞,謝謝你。對了,差不多該吃午餐了,你還是吃不下嗎?」
小舞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外婆做點冰冰涼涼又漂亮的果凍給你吃吧。」外婆體貼地說。
下午的國語時間,小舞原本打算閱讀,但精神完全無法集中。隔著窗,她看到雞舍那兒的鐵絲網已全被拆下,變得空蕩蕩。中午時外婆告訴小舞,根據源治的說法,野狗或黃鼠狼為了從鐵絲網下鑽進雞舍,少說挖了三十公分的土,所以必須填上水泥。因為雞舍並不大,很快就能完工,不過,他今天只有先挖溝,明天才會再拿水泥來填。
小舞放下書本走出屋外,她想去她的「園地」,可是去的路上必須經過雞舍。雖然心裡厭到難過,但她還是鼓起了勇氣。白屈草的上頭殘留著破裂的鐵絲網,那模樣看起來好悲慘。小舞心想,那男人真的有夠粗魯。
她催促著自己加快腳步,身體卻不聽使喚呆站在原地。到底是什麼動物、用了怎樣的方式破壞了鐵絲網?直到昨天還活蹦亂跳的雞群,還在下蛋、啪嗒啪嗒振動翅膀、啄蚯蚓的雞群,一想到它們慘遭毒手變成那副模樣,小舞的心中就充滿了說不出的悲痛與哀傷。
突然間,她看到鐵絲網上卡著一塊淡褐色的毛,是黃鼠狼、狐狸,還是野狗的呢?雖然小舞不清楚那究竟是什麼動物的毛,但一想到那是殺死雞群的凶手所遺留下的東西,頓時有種憤恨又不可思議的感受湧上心頭。總之,就是有種動物闖進雞舍,在這兒和雞群展開了激烈的搏鬥,這塊毛就是最好的證明。啊,那隻驕傲的公雞,面對突如其來的襲擊雖然受到驚嚇,但為了保護母雞們還是奮勇地抵抗。
小舞牙一咬離開了那個傷心地,頭也不回地往她的「園地」前進,在平時的那塊殘幹坐下。她心想這下心情總算平復多了,卻注意到眼前的景像似乎有些許的改變。
起初,她以為自己聽到的只是些毫無意義的雜音混在一起,像是葉子與葉子摩擦的聲音、小樹枝和葉子掉落的聲音、遠方微弱的汽車行駛聲等等,但小舞突然變得敏感起來,她有些失去控制,彷彿試著從那些雜音裡解讀出什麼意思。
就在此時,樹幹凹凸不平的樟樹,以及對面的枯竹、被葛葉覆蓋的草叢似乎傳出憲憲率率的低語聲。
小舞好像聽到了什麼。
——昨晚、昨晚發生了,可怕的慘劇。
——那個破壞了寧靜夜晚的惡魔。
——啊!真討厭、真的好討厭。
——活生生的軀體真的好討厭。
突然,天色一暗,唰地颳起一陣風,樹上的葉子全被吹得翻起來。唰唰唰唰——烏鴉在小舞頭上用力地振翅飛過。小舞覺得好害怕,使出全力快步奔回外婆家。
當天晚上,小舞告訴外婆想和她一起睡,外婆也欣然同意。
外婆的房間是榻榻米式,所以她都鋪墊被睡覺。外婆在她的墊被旁鋪上小舞的墊被,小舞拿來兩條床單,熟練地為自己鋪床,她先把一條床單鋪在墊被上,再將另一條蓋在棉被上。這個方法是外婆教她的,自從學會後她便養成了習慣。
等小舞鑽進被窩後,外婆才關掉電燈並打開枕邊的小燈,接著躺到被窩裡。小舞在外婆準備道晚安前,搶先開口說話。她把今天在那個地方發生了不愉快的事告訴外婆。聽完小舞的話,外婆回道︰
「那並沒有什麼,因為小舞今天受到太大的打擊才會這樣。別想太多,把它忘了吧!」
「為什麼?」
「因為,那些聲音並不是小舞發自內心想要聽見的對吧?要是你太在意那樣的體驗,之後就會一直被它影響,你不需要感到害怕,那只會助長它的氣勢。記住!要抬頭挺胸。」外婆抬高下巴,接著說︰「不去理會它,優秀的魔女絕對不會因為外界的刺激動搖她的心。」
我怎麼可能辦得到,小舞這麼想。
不過,比起這件事,有件事我得趁現在趕緊問外婆,這件事已經困擾了小舞好幾年,也讓她害怕了好幾年。每到夜晚即使她告訴自己別去想,那件事還是在腦海中揮之不去,整個人就像被吸進黑洞般,好想放聲大叫。這樣的情況已經持續了好多年。
「外婆……」小舞低聲輕喚。
「什麼?」外婆也低聲回道。
「人死後會變得怎麼樣?」
外婆聽了,發出囁嚅的呻吟聲。然後嘆了口氣,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呢,因為我還沒有死過。」
外婆的妙答讓原本緊張的氣氛緩和下來,但小舞總覺得那話聽起來有些怪怪的,不知不覺竟笑了出來。
「哎喲,外婆真是的!」
外婆邊笑邊說︰「雖然我還沒死過,但我已經經歷過你外公的死,加上以前受過魔女的訓練,也算是有某種程度的知識。況且,活到我這把歲數,早就想過死後的事了。」外婆看了看小舞,眨起一邊的眼楮說道︰「所以,我勉強稱得上是個專家啦,小舞算是問對人羅!」
「我也是這麼想。比起爸爸,外婆一定更瞭解那方面的事,早知道一開始就來問外婆。」
「你問過爸爸啦?」
小舞頓時變得沉默,然後接著說︰「嗯,不過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
「那,爸爸怎麼說?」
小舞又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正準備開口,卻感到胸口一悶,聲音變得哽咽起來。
「爸爸說人死了,一切就結束了,對於世上的一切不再有感覺,這世上也不再有自己的存在。死了就什麼都沒了。可是,假如我死了,到了早上太陽還是會升起,大家還是會照常生活。爸爸是這樣說的。」說到最後,小舞忍不住抽噎出聲。
外婆只是默默地聽著,她掀起棉被的一角對小舞說︰「小舞,到外婆這兒來。」
外婆的語氣非常溫柔,小舞邊哭邊鑽進外婆的被窩。
外婆輕撫著她的背,說︰「小舞一直覺得很難過,對吧?」
小舞沒回應,只是繼續哭著。
外婆就這麼拍著她的背好一會兒,直到小舞的哭聲開始變得斷斷續續,外婆才悄悄地說︰「外婆告訴你,我認為人死後會變得怎麼樣吧。」
小舞也輕聲地回道︰「嗯。」
「外婆相信人都有所謂的靈魂,人是由身體與靈魂結合而成的,不過,靈魂究竟打哪兒來?外婆並不清楚,關於這點倒是有很多說法。我們的身體會伴隨著我們從出生到死亡,但是靈魂卻可以永遠存在。靈魂附著在新生的小寶寶身上,隨著年齡增長,身體逐漸老去、死亡,靈魂則是離開身體繼續下一趟旅程。外婆認為死是讓一直困在身體的靈魂獲得自由的方法,這是多麼輕鬆又值得高興的事,不是嗎?」
「那我也是一個靈魂嗎?」
「小舞是靈魂和身體的結合,你就是你啊。」
小舞思考了一會兒,還是摸不著頭緒。
「如果我死了,像現在一樣會思考、會開心、會難過的感受又會變得怎麼樣?一想到這些都會消失,我就好害怕。」
「小舞,記得外婆剛說過,優秀的魔女不會因為外界的刺激動搖她的心,但要百分之百達到那個境界並不容易,所以正確來說,愈是優秀的魔女,受外界刺激影響的可能性就愈低。因為啊,我們的身體只要受傷就會覺得痛,感冒了就會發高燒,意識也會變得模糊,就像有的人沒吃東西肚子餓,會變得暴躁易怒……」
「我好像也有點會那樣。」
「是喔?最近我也聽說鈣質攝取不足會讓人變得情緒焦躁,就是因為身體影響了我們的意識。」
「所以,我是靈魂和身體的合體?」
「沒錯,死亡只是讓身體的部分消失,不過,小舞死了之後會不會還是現在的小舞就很難說了。」
「魔女會在還活著的時候就進行死亡的練習嗎?」
「是啊。為了活得充實,才會進行死亡的練習。」
小舞開始沉思。
「這麼說來,擁有身體似乎不是件好事,感覺好像是為了痛苦才擁有身體。」
小舞想到那些變得支離破碎的雞群,頓時感到好無力。
「那些雞真是太可憐了。」外婆語氣平靜地說。
小舞心想,外婆怎麼知道我在想什麼,雖然感到訝異但她並不打算追究下去。
「要是得遇到那樣的事,那還需要擁有身體嗎?」小舞顯得有些激動。
「那些雞也有屬於它們的命運,靈魂必須靠身體才能體驗這世上的許多事,唯有透過體驗,靈魂才會成長。所以,活在這世上對靈魂來說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好機會,活著是讓靈魂成長的機會。」
「說什麼成長。」小舞莫名地生起氣來。「不成長也不會怎麼樣啊。」
外婆聽了有些煩惱地嘆了口氣,說︰「你說得也是。不過,那就是靈魂的本能,就像到了春天,種子就會發芽,朝著陽光生長,靈魂也渴望成長啊。」
可是,小舞就是聽不進去,但多年來令她心裡感到痛苦的那股壓力總算是消除了,彷彿開啟了另一扇門,心情變得輕鬆許多。
「而且啊,擁有身體可以體驗很多愉快的事喲,小舞現在躺在這個充滿薰衣草香和陽光氣息的床單,不覺得很幸福嗎?寒冷的冬天裡曬著溫暖的太陽,炎熱的夏天在樹蔭下吹著涼爽的風不也是很幸福的事嗎?還有,第一次完成了單槓的翻身,想到身體可以照著自己的意思轉動,那時的你不快樂嗎?」
外婆說得沒錯。小舞微微地鼓起臉頰,點點頭代替回答。
外婆看了露出微笑,或許是察覺到時間不早了,於是她對小舞說︰「那我們該說晚安羅。」
隔天早上,小舞醒來時突然忘記自己人在哪裡,想起昨晚的事後她立刻看了看身旁,外婆已經起床了。昨晚結束與外婆的長談後,小舞左思右想搞到很晚才睡著。她看看時鐘,現在已經是七點半。她慌張地起身,衝進廚房。
「外婆,早安。」小舞向外婆打了聲招呼後,習慣性地拿起裝雞蛋的那個大碗。
「啊,小舞……」外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然後搖了搖頭。
「啊,我差點忘了。」
小舞這才恢復記憶——昨天發生了那樣的事。
外婆正在煮粥,小舞先擦拭了餐桌,再擺好筷子和湯匙,外婆將粥盛進碗裡,放在托盤上端到餐桌。
「我和你外公結婚後第一次煮粥,結果我在粥裡加了糖,變成甜粥。我本來還想那一定很好吃。」
小舞聽了心中一驚,問道︰「為什麼?」
「因為有那種甜點啊。那時候,你外公感冒說他想吃粥,他告訴我粥就是把米煮成黏糊糊的食物。我聽了馬上就告訴他,哦!那個我會做啊……」外婆不禁竊笑出聲,然後接著說︰「我在粥裡加了葡萄乾、牛奶還有一些有的沒的,最後照著外公的指示,在上面放了顆酸梅。其實那時我覺得有點怪怪的……」
「那外公吃了嗎?」
「是啊,大概是怕不吃對我不好意思,加上發燒了嘗不太出味道,所以就把那碗粥吃光了。」
「外公真體貼。可是,看到現在的外婆,簡直就和日本人沒兩樣,真的很難想像您發生過那樣的事。您比我還懂日語呢……」
「鍛練、鍛練。小舞只要持續進行魔女修行,一定會有所成果。」
外婆開心地笑了。小舞的心情也比昨天開朗許多。外婆煮的粥也好好吃。
「外婆,昨晚,我做了個奇怪的夢。」小舞突然想起這件事,邊喝著粥邊說。
「是怎樣的夢?」
「在夢裡我變成了螃蟹。還是小螃蟹的時候身體很柔軟、很舒服。可是,漸漸長大後,身體不斷地變硬。而且身體正中央快要變硬的時候,我心想,,我已經撐不下去了,結果卻開始脫皮。我想,大概是以前養螯蝦的時候,看過它們脫皮的關係吧。」
「你覺得心情如何?」外婆顯得很感興趣。
「好像泡了個舒服的澡一樣,全身舒暢,我在想,人死之後靈魂離開身體時應該就是這種感覺吧?」
外婆閉上雙眼,感嘆地說︰「你做了個很棒的夢。」
「嗯,我覺得心情變得很愉快。」小舞點了點頭,接著說︰「不過,實際的情況會怎樣我還不知道就是了。」
「那外婆死了以後,再來告訴你好了。」外婆輕聲地向小舞保證。
「什麼?真的嗎?」小舞頓時變得很開心,隨即察覺到自己的失態,連忙說︰「啊,不過,不用那麼急啦,我只是……」
外婆難得地大笑起來。
「我知道。我會想個不會嚇到小舞的方式,讓你知道人死後靈魂真的會脫離身體,只要讓你看到證據就好。」
「那就拜託您了。」小舞懇切地低下頭。
「不過,就算外婆變成鬼我也不怕,但請別選在我半夜上廁所的時候出現。」
「我會考慮考慮的。」外婆又露出了那神秘的魔女微笑。
就在此時,客廳傳來電話響起的聲音。
「會在這時間打來的,應該是小舞的媽媽,她差不多準備要去上班了吧。」
話一說完,外婆接著起身,小舞也跟在身後。外婆快步進入客廳,接起電話。
「喂?嗯,我也在想,應該是你打來的,我剛剛才跟小舞這麼說呢。」
外婆一副「你看吧」的表情,眨著眼楮看向小舞。
「嗯,一切都好。多虧小舞來這兒,我每天都很開心。昨晚我們還一起睡呢……哈哈,你那時候啊……咦,真的嗎?那可真是……你等一下喔。」
外婆將手中的話筒遞給小舞。
「啊,媽媽?嗯,我很好,身體也都沒事……什麼?爸爸要來?為什麼?
「哦……沒有啦,他要來很好啊……嗯,我知道了,那你開車小心喔。」小舞放下了話筒。然後睜大雙眼看著外婆,說︰「媽媽說爸爸要來這兒。」
外婆也跟著瞪大了眼,輕聲回道︰「說不定你爸爸聽到了我們昨晚的談話唷。」
小舞和外婆又再回到廚房,她們聊了爸爸的事好一會兒。
「爸爸會不會是特地為了我來的?」
「你媽媽說,這是為了彌補之前沒休到連假而特地休的假。」
「不過,還要等一個星期爸爸才會來啦。」
「到時候來做點好吃的東西慰勞慰勞他吧。可是,沒有雞蛋還是少了點什麼。」
「才沒這回事呢。」
此時,外頭好像有人來了,小舞探了探窗外,看到肩上扛著水泥袋的源治正在屋外走動。她趕緊縮回了頭,外婆也注意到她的舉動。
「啊,是源治,他來得還真早。」外婆說完便走出屋內,追了上去。
小舞慢慢地收拾桌面,像平常那樣給開在門縫角落、像是勿忘草的雜草澆水。原本以透明玻璃搭建而成的日光室,因為雜草叢長使得附近的玻璃濺上泥漬,看起來變得像毛玻璃一樣。
對了!就叫它「姬勿忘草」吧!在日本,長得相似但小一點的植物,就會冠上「姬(HIME)」這個字——小舞聽說過這件事。
察覺到雞舍前似乎有人出現,小舞驚慌地躲進屋裡。是源治。他好像漏拿了什麼東西,走起路來像座小山,大搖大擺地走著。
就像蛞蝓爬過後會留下清晰的白色痕跡,那男人走過的地方,也留下討厭的氣味,使草木受到一污染。看樣子得讓夜晚冰冷的乾淨露水好好洗一洗,再讓早上純淨的陽光曬一曬才行。想到這兒,小舞就覺得渾身不舒服。
源治又走回來了,小舞移步至客廳,關緊門並拉上窗簾,做好萬全的準備。
大白天拉上窗簾的客廳,彷彿成了另一個空間。小舞耐心地等待暴風雨過去,期待外婆現身將她救出。等待的過程中,小舞的喉嚨內開始發出咻——咻——的聲音。
假如不出點力她就無法呼吸。唉,又來了,怎麼白天也會這樣。大概是因為屋內變暗了,身體誤以為現在是晚上吧。小舞像是蠶繭般動也不動地觀察身體的狀況。
「哎呀,小舞,原來你在這兒啊。」
客廳的門被打開了,光線隨著外婆照了進來。
「我正打算找你和源治一起喝杯茶呢……」
「外婆,我不太舒服,可以讓我休息一下嗎?」小舞連忙說道。
她很慶幸自己不是為了避開那男人而說謊。不過,順序倒是有點相反。小舞覺得不舒服,不是因為待在這兒,而是因為「一直」待在這兒的關係。不過,這應該不用告訴外婆啦。
「是喔。那你回房間去躺一下吧,是因為太亮了嗎?看你還把窗簾都拉上了……」
外婆一臉擔心地走到小舞面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應該是沒有發燒。」
「我的老毛病又犯了。」
外婆一聽皺起了眉。
「這窗簾積了太多灰塵了。」
「沒關係,過一會兒就會好了。」小舞虛弱地說,接著走上二樓。
「啊,對了,源治拿了些蛋來,等一下外婆弄一點給你吃吧。」外婆拉高音量對著正在上樓的小舞這麼說。
小舞停下腳步回道︰「我不想吃。」她冷冷地回了這句後,便進入房間。
充滿陽光的房裡,躺在鋪著幹淨床單的床上,在這種狀態下入睡真是件舒服的事。而且,待在房裡就不用看到源治了。小舞走到窗前,儘可能不去看雞舍。
喉嚨似乎也不再發出咻——咻——的聲音,可能因為昨天太晚睡了,小舞真的覺得好困。
當她醒來時,房內已變暗下來,頓時分不清是白天還是下午。啊,對了,我睡了很長的午覺。小舞這才想起來。突然她覺得全世界好像只剩下她一個人,她覺得好害怕、好寂寞。唉,我又開始想家了……小舞立刻覺悟到。算了,先下樓去找外婆吧。
外婆正站在廚房裡,不知道在煮些什麼。小舞見到外婆後,頓時安心許多。
「外婆。」
聽到小舞的呼喚,外婆立刻回過頭。
「啊,你嚇了我一跳。」
雖然外婆這麼說,臉上卻看不太出驚嚇的表情。
「小舞,你好多了嗎?我看你睡得很熟,所以沒叫醒你……」
外婆關掉爐火,朝小舞走近。
「睡了一覺後,舒服多了。我已經沒事了,昨晚因為想太多拖到很晚才睡,幾乎沒怎麼睡到。」
「那就好,不過你已經睡了午覺,晚上大概會睡不太著。」外婆邊說邊輕撫小舞的頭。
「我已經想了很多,我想,以後晚上我應該不會睡不著了。」
「那就好……」外婆又說了相同的話,並露出微笑。
兩天後,小舞已經恢復原本的生活,雖然有時仍會過上突發狀況,但只要馬上讓自己產生「我要恢復正常」的意志力就沒問題了。
「嗯,這麼看來小舞的魔女修行算是很順利唷!」外婆滿意地說道。
之後小舞又去了趟她的園地,那裡還是像以前一樣小小的、很舒服,感受到那裡還是像過去那樣親切地、溫暖地迎接自己,那股「園地的意志」讓小舞非常放心。那天我感覺到的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一定是我的錯覺,小舞心裡這麼想著。
外婆說過,假如不是自己發自內心想要聽到的聲音,就算聽到了也別去理它,難不成那是我心裡想要聽到的聲音嗎?我應該不會想聽到那種不舒服的聲音啊。
不過,要是沒有那種能力,我也別指望成為魔女了吧……
雞舍已經修好了,但裡頭卻沒了雞。
早餐時外婆告訴小舞,如果還想養雞的話,源治可以從認識的人那兒幫她們抓幾隻日本矮雞。但小舞說她暫時不想再看到雞了。其實,最主要的原因是不想再看到那個叫源治的男人。
「不過,如果外婆想養就養吧。」
小舞心想,為了外婆我可以忍一忍。
「這樣啊……不過才剛發生那樣的事,我看再過一段時間好了,現在就先當作在服喪吧。」
服喪,雖然小舞第一次聽到這兩個字,卻似乎可以明白它的意思。而且,這兩個字很能表達小舞的心情。
正當小舞拿起餐具起身的時候,外婆從抽屜裡取出一個信封,說︰「啊,對了,小舞你把餐具放著,外婆來洗就好,你幫我把這包錢拿到源治家交給他。」
小舞一聽︰心臟宛如停止跳動般漏了一拍,然後默默地放下餐具,接過信封。
「現在嗎?」小舞悶悶地說。
「嗯,趁源治出門前交給他比較好。」
外婆好像完全沒發現小舞的異狀。這次躲不掉了。雖然已做好心理準備,小舞的心情還是好沉重。
今天的風很強。小舞經過前院時,正好吹起一陣風颳起漫天風沙。這也是我的修行之一,沒有任何事可以動搖我。小舞故作輕鬆地這麼想。這和吃飯、打掃、洗衣服一樣,是很平常的事,我都會照著外婆的吩咐,去幫蔬菜澆水,所以現在我也只是照著外婆的吩咐,去送這個信封。沒什麼大不了的。喏,這不就到了嗎?只要把信封交出去就好了。
眼前出現兩台汽車呼嘯而過,於是小舞停下腳步。立在她左手邊的電線杆仍散發出那股陰濕的氣息。小舞克制不了內心的不悅感。這樣不行,我得學會控制,別讓這種討厭的情緒影響自己。小舞告訴自己,魔女修行就是這麼一回事。
待車子駛離眼前,確認沒有來車後,小舞像要甩開什麼似的快步通過馬路,走進源治家的院子裡。
「你好,請問有人在嗎?」小舞大聲地朝屋內打招呼。
頓時倉庫與主房之間的通道傳出了狗叫聲,通道入口處架著鐵柵欄,裡頭擠了好幾隻狗同時往小舞這邊看來。透過玄關,小舞看見破損的拉門及日曬過度裂開的榻榻米,裡頭有兩個男人正一臉詫異地看著小舞,其中一人就是源治,另一個則是和源治長得很像的人,但小舞不認識他。
「呃,這個……」小舞站在快接近玄關門口的地方遞出信封。
源治起身接過信封,確認裡頭的金額。
「喔。」他低語一聲後點了點頭,大概是表示「我收下了」的意思吧。
屋內,另一個男人開口問道︰「這孩子是誰啊?」
源治拿著信封走回屋內。
「別人家的孫女,不好好上學跑到這兒來玩。」
「是喔,那她和你很像嘛!」
隨即傳來兩人的大笑聲,小舞覺得受到屈辱又憤怒,她努力地壓抑這股情緒,腦子裡變得一片空白。她心想,快點回家吧,就在轉身的時候,她瞥見院子角落裡有淡褐色的毛團,不知為何,離開源治家的院子後,她還是忘不掉那塊毛團。
小舞完全不顧左右的來車就穿越馬路,幸好她運氣好才沒被車撞到。在走回外婆家的路上,小舞一直覺得那毛團似曾相識。對了,那和卡在雞舍鐵絲網上的毛一模一樣啊!
小舞心中閃過憤恨又堅定的念頭。
「回來啦,辛苦你羅。」外婆正把抹布晾在曬架上。
「外婆,那個人家裡的狗毛,和之前留在雞舍鐵絲網上的毛一模一樣。」小舞邊喘著氣邊快速地說。
外婆邊用手拍打著抹布邊回道︰「鐵絲網?」她的態度相當從容。
「之前,雞群受到攻擊時在鐵絲網留下的,那個淡褐色的毛……」
「黃鼠狼的毛也是淡褐色的啊。」
「不,我敢保證,一定是那個人養的狗的毛,他的狗半夜偷溜出來,到我們這兒偷襲雞群。」小舞激動地上氣不接下氣。
「可是,小舞你並沒有看到,不是嗎?」
「不用看我也知道。」
外婆聽了,嘆了口氣。
「小舞,你先到那兒坐下。」
小舞在餐桌邊坐了下來,外婆也跟著在她對面坐下。
「你聽好,這是魔女修行最重要的訓練之一。魔女必須重視自己的直覺,但不能被直覺牽著走。否則那會變成激烈的錯覺、妄想,將你整個人控制住。直覺就是直覺,必須把它藏在心裡,過一段時間,你自然會明白那究竟是真是假。然後,經歷了數次的經驗後,你就會知道得到正確的直覺是怎樣的感受。」
「可是……」
「小舞覺得你想的是事實?」
小舞點了點頭。
「多數不夠優秀的魔女,常因為自己創造出來的妄想而自我毀滅。」
小舞頓時感受到外婆的話中帶著警告,宛如黑暗中閃著白光的利刃。
外婆像是察覺到她的想法,雙手握住小舞的手。
「小舞,外婆真的希望你明白,這是非常重要的事,外婆不是在指責小舞說的不是事實,或許事情真的像小舞說的一樣,也有可能不是那樣。現在重要的不是去追究已經無法挽回的事實,而是小舞的心正被猜疑與憎恨左右。」
「我想……等到真相大白的時候,我心中的猜疑與憎恨就會消失了。」小舞回道。
「是這樣嗎?我認為你又會被新的憎恨牽制住你的心。」外婆溫柔地撫摸小舞的手,接著說︰「你不覺得,這種惡性循環讓人很累嗎?」
小舞用力地咬了咬牙,然後像是擺脫了惡靈附身般垂下肩膀,悄悄地說了句︰「沒錯。」
是啊,小舞覺得好累好累。
「My Dear。」外婆伸出手摸了摸小舞的臉頰。
爸爸來了。自從過年時見到爸爸後,這是第一次再度與爸爸見面,小舞覺得好開心卻又難免緊張,不過,她更在意的是,爸爸對於她現在的狀況是怎麼想的。
爸爸的車駛進外婆家時,小舞人正好就在前院。爸爸一看到小舞,立刻露出滿臉的笑容。
「小舞,你看起來過得很好。」
小舞放下手中的澆水壺,跑向爸爸。
「爸爸,你休假嗎?」
小舞的爸爸身材高瘦,他將單薄的身體向後仰,用力地伸了個懶腰。
「是啊,這樣正好,托小舞的福,爸爸也可以休息一下。」
「外婆在廚房裡。」
「這樣啊,那我們走吧。」
爸爸將手放在小舞的肩上邁步向前。小舞覺得爸爸的手太重,悄悄地挪開身體,走在爸爸前頭。人在廚房的外婆手裡似乎正揉著派餅之類的麵糰。
「啊,你來啦,一路上一定累了吧?」
「一來到這裡,整個人都放鬆了,謝謝您這段時間這麼照顧小舞。」爸爸向外婆點頭致意。
外婆將揉好的麵糰用濕布包好、放進冰箱裡。然後洗洗手,拿出水壺裝水,放到爐子上。
「多虧小舞來這兒住,我每天都過得很開心喔,我還希望她能一直留下來呢……」
外婆笑了笑,看向小舞和爸爸。
小舞明白外婆是故意那麼說的,於是偷偷地看了看爸爸的表情。
爸爸雖然在笑,感覺卻很僵硬。
「爸爸,那是什麼?」小舞瞥見爸爸手上的紙袋後問道。
「啊,我差點忘了。這是媽媽準備的。」爸爸邊說邊從紙袋裡拿出巧克力、罐裝餅乾及高麗菜心等。
「何必這麼多禮。」
外婆一臉開心地接過媽媽準備的東西,放進冰箱裡,高麗菜心是外婆的最愛。接著爸爸又取出一個褐色的大信封交給小舞。
「這是學校發的講義資料。」
其實爸爸不說小舞也知道,那個褐色信封拿在手裡出奇地沉重。
「對了,這才是我帶來的禮物。」
爸爸拿出工作地點T市當地的點心。時尚的苔綠色包裝紙外綁著細金線,看起來相當精美。
「好漂亮的包裝,裡面是什麼啊?」外婆將茶壺、茶杯放在托盤裡走了過來。
「是甜點,應該算是日式甜點,不過裡面是卡士達奶油餡。」
「哇啊,謝謝你。小舞,我們來吃吧。」
也許是考慮到外婆是外國人的關係,所以爸爸才會挑那樣的點心。不過,如果真的是這樣,爸爸實在太不瞭解外婆了,小舞心裡這麼想著。這種東西外婆才不會喜歡,外婆就算吃到不合自己口味的東西,只要是和當地有關的她都能接受。
卡士達奶油餡包裹在柔軟的海綿蛋糕裡,味道還算不錯,小舞覺得有些甜膩,不太合她的口味。或許是吃慣了外婆做的那種,紮實且使用辛香料和水果乾的點心吧。
外婆則是一臉認真像在品嚐什麼神聖的食物般,不發一語地默默吃著。
頓時間,小舞覺得氣氛變得緊繃起來。
爸爸突然以嚴肅的口吻打破沉默。
「小舞,我和媽媽談過了,我想是時候讓你和媽媽搬到T市和我一起住了,你覺得呢?」
小舞完全沒想到爸爸會提到這件事。
在小舞回應之前,外婆搶先一步問道︰「那,小舞媽媽要把工作辭掉嗎?」
「她是有這個打算。」
「學校呢?」小舞忍不住大聲地說,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你就得轉學啦。」爸爸表情認真地回道。
小舞感覺到爸爸和外婆似乎是在試探她的反應,一時之間氣氛變得異常安靜,這下子害她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單就轉學這件事來說,以後她就不必再去她那麼討厭的學校了,這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可是,好像又有點怪怪的,小舞心裡一直靜不下來,連她自己都感很意外。
「一定要現在回答嗎?」
爸爸好像原本以為小舞會很高興,沒想到她卻這麼說,讓他有些吃驚。
「呃?嗯,對啊。爸爸今晚會留下來過夜,明天就得回去了,在我回去之前小舞可以回覆我嗎?」
「我知道了。」小舞點了點頭。
「好吧,就先這樣。對了,反正都開車來了,要不要搭爸爸的車到鎮上兜兜風啊?」爸爸邊說邊露出微笑。
小舞的眼神立刻亮了起來。
「真的?外婆也一起去嗎?」
「那是當然的啊。」
外婆聽了笑了笑,拿起放在一旁的筆和便條紙說︰「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還有些事要做,你們父女倆那麼久沒見了,就好好去兜兜風吧。不過有件事想麻煩你們,順道幫我買點東西回來,今天我打算做爸爸愛吃的法式咸派……」
「哇啊!」小舞和爸爸同時叫了出聲。
「所以外婆您剛剛揉麵團就是為了做咸派嗎?真是太好了,我本來也正那麼想呢。」
「小舞真聰明。那麼就麻煩你們幫我買蘑菇、紅椒、雞蛋和牛奶……啊,還有培根和……」外婆邊想邊在紙上寫下需要的食材。
小舞接過便條紙後,隨即站了起來。
「那,外婆,我們出門羅。」
「咦,現在啊?」爸爸連忙喝光了茶,跟著站起身。
「視你們一路開心。」
小舞和爸爸在外婆的目送下開車前往鎮上。
「小舞看起來變得健康多羅。」爸爸邊開車邊愉快地這麼說。
「什麼?我變黑了嗎?」
「我是說氣色看起來很好,簡直就像海蒂一樣。」
「誰?」
「阿爾卑斯山的少女海蒂啊,她不是因為生病到山上住,結果身體就變得很健康啦。」
「哦,那個海蒂啊。」
原來爸爸覺得現在的我像海蒂啊。
從外婆家到鎮上大約是三十分鐘的車程,因為很久沒坐車了,小舞盡情享受窗外沿途不斷變化的景色。忽然間眼前視野一片遼闊,青綠的麥田、飛來飛去的鳥兒、在微低的樹木間流動的河流,以及河邊的稻田,還有窗外的風。
「以後搬到T市,應該就不能像現在這樣常來外婆家玩了……」
「搭新幹線的話大概需要三個小時吧?」
「是啊。而且,外婆家離車站又有一段距離,到T市車站的時間,在新幹線等車的時間,再加上從車站到外婆家的時間,少說就要花上大半天。」
「這樣啊……」
雖然小舞活到現在不過十多年的時間,但她清楚地知道眼前這片遼闊的風景是非常得來不易的。
我不能永遠都像現在這樣。看著眼前的風景,稻田對面那一排向著天迎著風的杉樹,以及那條微暗的河流、青山、白雲和藍天,小舞心中既懷念又感傷。
「外婆啊,很高興媽媽決定辭掉工作唷。」爸爸的語氣聽來相當篤定。
「你怎麼知道?」
「外婆認為女人就該好好地待在家裡,守著家庭,應該是這樣沒錯。想當初爸爸和媽媽結婚的時候,外婆也勸過媽媽辭掉工作,但媽媽不肯,從那時候起,媽媽就很排斥外婆的想法。」
不過,爸爸沒提到媽媽當時差點和外婆鬧翻了,光是聽到媽媽很排斥外婆的想法,小舞就已經很吃驚了。
「外婆和媽媽看起來感情很好,真難想像她們發生過那樣的事。」
「她們的感情是很好啊,只不過外婆的個性太嚴謹了。雖然爸爸也很尊敬外婆,可是有時候也會覺得她實在不夠瞭解這個社會。」
也對啦,爸爸因為工作的關係,經常得面對電腦和大量的資訊情報。正因為如此,他那張如少年般清瘦的臉龐,出現了疲勞的皺紋和輕微的黑眼圈。不過,這也代表著爸爸總是積極面對社會的現實,而小舞卻選擇逃避,將它們拋在山的那一頭。
「爸爸到T市工作也快一年了,我想再繼續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又不知道該怎麼向媽媽開口。這次因為小舞的關係,讓爸爸有了開口的機會,爸爸真的很感謝小舞……這樣說很奇怪吧?」
「是很奇怪。」小舞點點頭。
車子開下山後來到第一個紅綠燈,燈號顯示為黃燈,爸爸放慢車速,緩緩地停了下來。媽媽平常總是緊急煞車,所以小舞的身子常會一個勁地向前傾,但爸爸開車就顯得謹慎許多。
小舞做了個深呼吸後,說︰「爸爸……」
「怎麼啦?」
「你還記得嗎?很久以前,我問過你,人死了之後會變得怎麼樣。」
「有這麼一回事啊。那麼我是怎麼回答的呢?」
小舞有些愕然,但她還是捺著性子說下去。
「你說人只要死了,一切就結束了。」
小舞把聲音壓得很低,聽起來彷彿充滿怨恨,爸爸忍不住噗哧一笑。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那樣的回答很正常啊。不過,坦白說,現在我倒是不知道會變成怎麼樣,因為出現了許多不同的說法。最近啊,如果說人死了一切就結束了的說法,好像已經退流行了。」
燈號變成了綠燈,爸爸緩緩地踩下油門,讓車子前進。
「已經退流行了……」小舞漫不經心地又說了一次。
外婆做的法式咸派超級美味,爸爸喝了兜風時買來的啤酒後,馬上露出一臉睡意,於是外婆要小舞帶爸爸上樓到小舞的房裡休息。
「小舞,上樓後拿床單幫你爸爸鋪一下床,外婆會幫你在我房裡鋪好床。」
小舞點頭示意後,催促著爸爸起身。
「爸爸,我們上樓吧。」
「真不好意思,這陣子我幾乎沒怎麼睡。」
「辛苦你了,上樓去好好休息吧。」
「謝謝,媽,晚安。」
「晚安。」
上樓後,小舞在走廊上打開某扇門,從中取出兩條床單。
「我都不知道這裡還有櫃子呢,設計得真棒,浴巾和毛巾都整整齊齊地收在這裡。小舞也有幫忙摺嗎?」
「嗯,每一種都有固定的摺法,放的時候也要注意擺整齊喔。」小舞有些得意地說。
「你真了不起。」爸爸輕拍小舞的頭。
來到小舞的房門前,爸爸突然停下腳步,把手放在爺爺的房門上。
「爸爸非常喜歡爺爺,因為媽媽對礦石不感興趣,所以爸爸和媽媽結婚後,爺爺每次見到我就會告訴我關於礦石的事,他對待我就像親生兒子一樣。爺爺啊,只要提到礦石,就會變得像個孩子一樣,眼神閃閃發光,非常入迷。有時我們到山裡散步,他會突然撿起地上的石頭猛盯著看,然後馬上放進嘴裡,咬了起來。」
「爺爺在吃石頭嗎?」
「不,他是在監定石頭。」爸爸低下頭輕聲地說。「爸爸真的好喜歡爺爺喔。」
之後又抬起頭,走進小舞的房間。看到小舞俐落地鋪著床,爸爸不禁睜大了眼。
「嚇了我一跳。不久前遺像個小寶寶的你,現在已經會做這樣的事啦。看來爸爸得付一筆學費給外婆羅。」
最後,小舞在床的四個角落用力地拍了拍,說︰「好了,鋪好羅!爸爸晚安,今天謝謝你帶我去兜風。」
「謝謝,我也玩得很開心,晚安。」
小舞覺得自己像是個能幹的家庭主婦,意氣風發地下樓回到廚房,外婆正在廚房裡將剩下的咸派包好並收拾整理。
「這個明天讓爸爸帶回去給媽媽當伴手禮吧。」
「哦,好啊!媽媽一定會很高興!」
小舞走到流理台前,捲起衣袖開始清洗碗盤。外婆站在她身旁,用乾布擦拭洗好的碗盤。
「外婆,您覺得我該轉學嗎?」
「嗯,我想一家人能夠住在一起會比較好……」
「不過,爸爸真是的,自己說過的話都忘了,他居然忘記自己說過,人死了一切就結束了……」
「這樣啊,所以小舞生氣了嗎?」
「連生氣都懶得生氣了。爸爸還說,人死了一切就結束了這種說法,最近不流行了,所以他也不知道最後到底會變成怎麼樣。」
外婆一聽簡直笑翻了,小舞也跟著笑了出來。
「爸爸說話很不負責任對吧?真過分,這樣還算得上是爸爸嗎?」
「小舞的爸爸就連這種時候也對自己很誠實呢,面對小舞的時候也是,因為把你當成一個大人,所以才會那樣平等坦誠地對待你。」
雖然外婆口中說著訓誡的話,但剛才的大笑讓她眼裡泛著淚,看起來實在很沒說服力。
「是是,爸爸人很好,只是有點缺乏想像力,也不想想他那麼說,年幼的女兒會怎麼想……」
「是啊,不過缺乏想像力的人,這世上多得是呢。」
「我知道。」小舞簡短地這麼說,然後倒掉水盆裡的水。
外婆也把最後的盤子擦乾後,將抹布洗乾淨、晾乾。
「剩下的外婆來就好,小舞去準備睡覺吧。」
小舞刷好牙、換好睡衣後進到外婆房裡,外婆隨即進入房內關掉電燈,躺進小舞身旁的被窩。
「外婆,您動作真快。」
「因為有小舞的幫忙,剩下的事很快就做完了。」
「那個,外婆……」
「什麼事?」
「為什麼爸爸不問我怎麼不去上學?」
「媽媽有問你嗎?」
「沒有。對了,外婆也沒有問我耶!」
「因為,我們都很信任小舞啊。我們相信小舞不去上學,一定有你的理由。」
小舞將棉被向上拉到下巴。
「女孩子間的相處,真的很獨特。」小舞悄聲地說,接著嘆了口氣。二開始班上就分成好幾個小團體。然後下課的時候再一起去上廁所,或是聊喜歡的偶像的事。」
「應該很累吧?」
「如果跟著大家一起倒也還好,起初為了找到合得來的朋友確實費了不少心思。直到去年,我都適應得很好,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今年就是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因為加入小團體的關係嗎?」
「嗯,加入小團體就得耍心機,必須去討好想成為同一個團體的人,就算聊到沒興趣的話題也要強迫自己做出反應,不想上廁所也得跟著去。這樣的相處方式,讓我覺得好膚淺。」
「我懂你的意思。」
「所以,今年我決定不要再這樣下去,結果去年一直和我很要好的女生,加入了別的小團體,最後我就變成自己一個人了。」
「那個女生,已經和你不要好了嗎?」
「是啊。」
小舞轉身面向外婆,像在教外婆怎麼使用立體音響一樣。
「那個女生雖然也想和我說話,但小團體裡的其他女生一叫她,她馬上就得過去。換句話說,這關係著你覺得哪一邊比較重要的忠誠心。」
「聽起來好複雜喔。」
「是啊。不過,我不生那個女生的氣,因為生氣也於事無補。」小舞冷淡地說。
「這些小團體都不會互相交流嗎?」
「有些會敵對,有些感情也不錯,不過我們班很特別,每個小團體似乎都處得很好。」
「這有可能嗎?」
「嗯,很簡單啊。只要大家同時鎖定某個人當成敵人就可以了。」
聽到這兒,外婆已瞭然於心。
外婆長嘆了一口氣。小舞沉默了好一會兒,讓心情平復下來。她覺得自己沒有哭出來,表現得很棒。
「不過,我已經答應爸爸明天要給他答覆了,所以一直在考慮……」
「魔女凡事都要自己做決定喔,你知道吧?」外婆伸出食指戳了戳小舞的額頭。
「嗯,我知道,但我還是想問問外婆。」
「什麼事?」
「就算我轉學離開了現在的班級,最根本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啊。所以,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反而有種只是臨陣脫逃的內疚感。」
「解決根本的問題這種事,不是小舞這樣的新手魔女辦得到的。在我看來,最根本的問題應該是你們班每個同學心裡都存在著不安,大家各自為了不同的事不安才會變成這樣的情況。」
「不過,我還是覺得問題出在我身上。」小舞逞強地這麼說。「我果然是個軟弱的人。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像獨行俠那樣堅強地活下去,還是選擇和大家在一起輕鬆地過日子……」
「船到橋頭自然直,既然你認為自己選擇了能夠輕鬆生活的方式,就沒必要感到內疚。就像仙人掌不必勉強自己活在水裡,荷花也不需要在空中綻放,如果北極熊覺得在北極生活比在夏威夷快樂,有誰會去責怪它嗎?」
外婆的話確實很有說服力,但小舞還是沒被打動,現在她對外婆已經毫無顧忌了。
「外婆總是要我自己做決定,可是,我老覺得外婆是要我照著你的話去做。」
外婆睜大了眼看向某處,明顯地是在裝糊塗。
隔天早上,爸爸起床下樓時,小舞和外婆已經吃完午餐了。看到穿著睡衣現身的爸爸,外婆笑說和小舞真是一模一樣。小舞有些不服氣地鼓起臉頰,爸爸則一臉不好意思地在餐桌邊坐下。
「我真的睡得好舒服,小舞,謝謝你。」
小舞快速地準備起爸爸的午餐,外婆和爸爸相視而笑。
「小舞,你考慮得怎麼樣了?」爸爸邊喝茶邊問道。
這次,換小舞和外婆互相看著對方。
「我決定和媽媽一起搬去和爸爸住。」
爸爸聽了眼楮一亮。
「真的嗎?太好了!」
小舞看到爸爸開心的表情,覺得自己做了正確的決定。雖然她還不知道新的學校會不會是她的「北極」,但凡事總要有所嘗試。小舞下定決心告訴自己,就把新學校當成新手魔女的秘密修行地吧!
「因為還有一些手續要辦,儘可能快一點會比較好。」
「爸爸,我想自己先去看一下學校……我想自己選擇要念的學校。」
「哇啊!小舞變得好積極喔。很好,這樣很好。」爸爸簡直樂壞了。
外婆將從田裡摘來的蔬菜裝進瓦楞紙箱裡,又把香草綁成一束束,到處忙東忙西,然後又把之前和小舞一起做的果醬和昨晚的咸派放進漂亮的盒子裡。
「這個果醬是小舞做的唷。」外婆的語氣充滿得意。
爸爸感嘆地回道︰「小舞已經成為一個了不起的鄉村女孩羅!」
但爸爸硬是把「外婆理想中的」這幾個字吞了下去。
帶著對未來的光明願景,爸爸回到媽媽身邊,小舞和外婆一起到庭院目送他離開。
傍晚的蟲子們開始變得蠢蠢欲動,螞蟻們排著隊進行著大移動,小蒼蠅和蜜蜂們也到處飛來飛去,西邊飄來了暗灰色的雲。
「好像要下雨了。」外婆喃喃低語。
隔天早上,小舞醒來時果然下著雨。凌晨的時候,小舞在睡夢中就依稀聽見雨的聲音。她走到窗邊往外看,院子裡的草木在雨水的敲打下垂著頭。
小舞這陣子沒辦法再那麼悠閒了,再過兩、三天就得離開外婆家,也得開始做搬家的準備。媽媽也經常打電話過來。
搬去T市後,就不能再像現在一樣常來外婆家。雖然小舞和外婆嘴上都不說,心裡卻都很明白這個事實。
小舞等到雨勢稍微變小後,起身前往她的「園地」。她在平常的那塊殘幹上坐下,這兒的確是與外界隔絕的空間。她不經意地瞥見前方竹林附近的草叢不自然地動了起來。是小鳥嗎?小舞定楮一看,結果,竟然是拿著鋤頭的源治。
小舞當場大吃一驚︰心臟開始狂跳。源治似乎還沒發現到她的存在,只見他專心地用鋤頭砍著竹林前那塊落差的地方。他在做什麼啊?難道他……在入侵我的園地,拓寬自己的土地?想到這兒,小舞頓時全身寒毛直豎,打了個冷顫。她不自覺地站起身,沒想到,正好和源治四目相對。那一瞬間,源治像是做了什麼壞事般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然後馬上又露出詭異的微笑。
不知道他是不是感受到小舞強烈的憎惡感,開口說了句︰「我在挖筍子。」
真不像他的作風。
小舞惡狠狠地瞪著他,一句話也沒說就跑離那個地方。
「外婆!」
看到面無血色的小舞,人在菜田裡的外婆急忙跑了過來。
「發生什麼事了?」
外婆趕緊讓小舞坐下,靜靜聽她說話。等小舞說完後,外婆在她身旁坐下,用手拍了拍她上氣不接下氣的背。
「小舞,你忘了魔女的修行嗎?」
小舞輕輕地啊了一聲,然後努力地壓抑住激動的情緒。
「你這麼容易受到影響怎麼行,看看你一臉像是要被殺掉的表情。」
小舞心想,是啊,我就是這麼覺得。那個,粗魯卑鄙的男人竟然敢入侵我的園地,想到這兒小舞就忍不下這口氣。
「反正,不管怎樣,我就是克制不住討厭那個人的心情。」
關於這點,即使對方是外婆,小舞也絲毫不肯退讓。
「源治不是說他是在挖竹筍,這樣不就好了嗎?」
「他說的話怎麼能信!」
為什麼?外婆就是不瞭解。為什麼?外婆要和那個卑鄙下流的男人打交道。每次只要扯到那男人,外婆就會變成我不認識的那個外婆。
小舞覺得很煩躁、很孤單,好想哭,但她還是忍住了,並說︰「他那樣是犯罪的行為。」
外婆沒有回應。
「如果放任他不管,總有一天我那塊地都會被他搶去。」
外婆看著小舞,微笑說道︰「那兒不是有樟樹嗎?還有栗子樹和其他樹木、植物,就算源治真的像小舞說的那樣,他也不會越過那些界線的。」眼見小舞準備開口反駁,外婆先是輕輕地制止,接著說︰「而且,小舞對源治做了很失禮的事,你連聲招呼也沒打就跑回來了不是嗎?你這麼做很傷他的心喔!」
小舞咬了咬嘴唇,他一直以來對我的態度又有多好?外婆什麼都不知道。誰知道那個人會不會在背後說外婆的壞話。可是,我不能這樣告訴外婆,這種話我說不出口……
「我看到那個人就是沒辦法不受影響,裝出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我永遠都不會喜歡那個人。那個齷齪的傢伙,他乾脆、乾脆死了算了!」
「小舞!」外婆喊了一聲,並打了小舞一巴掌。
因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小舞完全愣住了,接著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反正外婆覺得那個男人比我還重要!」小舞咬牙擠出這句話後,隨即起身快速地衝向閣樓的房間,跳上床用棉被矇住頭。
外婆好過分。居然讓我承受那麼屈辱的事。而且,還是為了包庇那個男人!外婆好過分,我沒想到她是那麼野蠻的人。這一切都是那個男人的錯,如果沒有他,我和外婆一直都相處得很融洽。那種人憑什麼活著!可惡,我好不甘心……
小舞哭著哭著,最後就這麼睡著了。
半夜,她被一陣聲音吵醒,是外婆悄悄打開門的聲音。雖然小舞覺得自己現在的模樣很狼狽,但為了讓外婆知道她已經醒了,於是她開口問道︰「現在幾點?」
安靜的房間裡,小舞的聲音顯得格外響亮。
外婆輕聲回答︰「十一點了,你肚子餓了吧?要不要下樓吃點東西?」
說也奇怪,就在此時小舞的肚子真的叫出聲音,而且是很長的一聲咕嚕——外婆忍不住笑了出來。小舞也很想笑,但還是極力忍耐,結果臉上出現僵硬的怪表情。看樣子她是得下樓吃點東西了。
餐桌上擺著番茄湯和加了優格的香蕉只果沙拉。外婆手腳俐落地把湯加熱,順便烤了切成薄片的吐司。小舞板著臉一句話也不說,外婆非常溫柔,好像小舞得了感冒一樣。小舞心想,我才不會被騙呢,卻又懷念起之前和外婆共度的愉快時光,這讓她腦子裡一片混亂。
吃完之後,準備回房間的小舞,背後突然傳來外婆的聲音。
「Night, night, sweet night。」
小舞回過頭,像是朝著遠離自己的小船用力丟出繩索般,語氣堅決地說︰「外婆您還說我,您自己不也是因為我的話受到了影響。」
外婆笑了笑,眨起一邊的眼楮。「就是說啊。」
隔天早上,外頭還是下著雨,屋裡屋外一片安靜。待在房間裡,小舞覺得好像聽見了雨水滲入腐葉土的聲音,那雨水彷彿也滲入了她的心,小舞像只受傷的小動物,動也不動地待在房裡。
雨勢慢慢變小,到了下午雨終於停了。但天空還是一片陰暗,好像隨時又會再下起雨。小舞向外婆打了聲招呼後,就前往後山。明天她就要離開這裡了。
腳下的腐葉土吸飽了雨水,小舞每踏出一步都很小心翼翼,免得滑倒,可是來到那個「園地」的入口前,小舞卻猶豫了。
小路深處的杉樹林,霧氣冉冉升起。小舞不自覺地移動腳步,往那裡走去,她覺得那一頭應該是個更明亮、平靜的悲傷世界。
不知怎地,小舞想讓自己更加沉浸在悲傷之中。她走進針葉林裡,林子的對面是片沼澤,霧氣從那兒冉冉升起,有別於晴天時,小舞隱約感覺到有股青草的熱氣化做細小的綠色水微粒滲入她的皮膚毛孔與鼻腔內。
小舞心想,我以前好像來過這裡。
突然間,天空變得明亮,陽光微弱地照了進來,小舞聞到一股很甜的氣味,她朝著那個方向仔細地瞧。
沼澤對面山的斜坡上有棵約莫二、三十公尺高的大樹,還有好幾株將近二、三十公分大的白色花朵,隨處綻放。那些花朵比洋玉蘭大上了一倍,看起來就像荷花一樣。
對了,這就是開在空中的荷花嘛!雖然外婆說過荷花不會在空中綻放。開在霧裡的白花宛如夢境一般。小舞被它深深吸引,呆站在原地。啊!如果真像外婆說的,人真的有靈魂,我真想讓我的靈魂在這些花的附近飄遊,那一定很棒。
察覺到自己似乎太陶醉其中,小舞感到有些害怕,她怕自己又會像上次一樣聽到「不是她內心想要聽到的聲音」。於是她轉身想要離開,卻不小心滑了一跤,掉進一個大窟窿裡。所幸她並沒有受傷,只是全身沾滿了泥土,正當小舞準備站起身時,眼前的景象又讓她大吃一驚。
窟窿旁有個更深的洞,裡頭開滿了美麗的銀色花朵,那個地方是樹林的深處,又黑又暗,幾乎照不到陽光,那些植物大約有二十公分高,沒有葉子,睫上佈滿銀白色的鱗片,上頭開著像是銀雕工藝般的小花,和蘭花有些相似。那些花的數量不是只有幾十朵而已,而是像蘑菇或筆頭草一樣長滿整個地面,那景象看來真是不可思議。
小舞不禁看到出神,過了一會兒她聽見耳邊傳來雨水滴落樹縫間的聲音,才趕緊起身。啊,膝蓋好痛。小舞忍痛摘了朵神奇的美麗花朵後,離開了大窟窿。
當小舞回到廚房的後院時,正好過上拿著傘要出門的外婆。大概是因為下雨了,所以外婆打算去接小舞。外婆一看到小舞渾身都是泥土,連忙湊上前去,
「發生什麼事了?怎麼弄得那麼髒。有沒有受傷?」
「我發現了從沒見過的花,說不定是新品種。」
小舞故意強裝鎮定,因為她還不想和外婆和好,可是她很不喜歡這個樣子。
外婆當下雖然愣了一下,但還是很開心地說︰「哇啊!」並接過小舞手中的花。
「這是銀龍草,今年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呢,小舞就是掉進那個窟窿裡了吧?來,快進屋裡把衣服換下來。」
聽到外婆那麼說,小舞知道自己並沒有發現新品種,所以有些失望。不過她還是先去沖了個澡,換上乾淨的衣服後來到廚房,結果看到那朵銀龍草被插在一個小花瓶裡擺在爺爺的照片前。外婆替小舞倒了杯熱紅茶。
「這是爺爺最喜歡的花,他把它稱為礦物的精靈。所以,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我都會擺一朵銀龍草放在他的照片前。小舞還小的時候,我們還一起去摘過喔。沒想到今年……」外婆的語氣像在對外公說話一樣。「是小舞一個人去摘的唷!」
小舞邊喝紅茶邊問︰「這種花每年只有這個時候會開嗎?」
「是啊,下了很多雨後,土地吸收了很多水分,就會準備開花了。銀龍草不需要陽光就會開花。」
「對了,我還在沼澤對面看到開了很多白色花朵的大樹喔。」
「哦,那是朴樹,那種樹要照到陽光才會開花。開花後會一直保持原樣,但只要陽光消失,花馬上就會縮起來,等到陽光出現又會再綻放,朴樹開花的時候會散發出一種氣味。」
「我好像有聞到一股酸酸甜甜的氣味。」
「沒錯,就是那種氣味。聞起來很吸引人對吧。」
小舞凝視著那朵銀龍草——礦物的精靈。在沒有陽光的世界裡存在的美。
小舞覺得那就像是外公送給她的禮物,這一刻彷彿外公就在她身邊。這天在廚房的餐桌邊——小舞和外婆,以及某個人一起靜靜地坐在那兒喝著茶——真是不可思議的存在感。
終於到了小舞離開外婆家的日子,直到昨天還下著雨的天氣,突然放晴變得好平靜。來接小舞回家的媽媽發現她似乎沒什麼精神,心想,大概是捨不得和外婆分開吧。外婆再次問媽媽,真的打算辭掉工作嗎?
媽媽先確定小舞人在日光室後才回道︰「這是我和小舞爸爸討論後的結果,現在我們一家人分住兩地,我因為工作忙好像讓小舞承受了不小的負擔。所以,我決定辭掉工作和小舞一起搬到T市,我想這是最好的結果。」
「你下了很大的決心吧?」
「還好啦,我只是考慮到什麼對我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外婆聽了露出微笑。
「這種事還要考慮啊?」
外婆的笑讓媽媽不太高興。
「我先把話說在前頭喔,我只是『暫時』辭掉工作而已,我不可能照著媽的生活方式過日子,我有我的人生,就算是媽,也不能干涉我和小舞的生活方式喔!」
外婆有些落寞地笑了笑,說︰「看樣子我已經過時了。」
其實,媽媽和外婆的對話小舞全都聽見了,小舞正在給那株姬勿忘草澆最後一次的水。外婆的語氣聽起來好孤單,小舞實在待不下去了,但媽媽的心裡何嘗不是很難過呢?
「媽您怎麼啦?這樣很不像您耶!」
「怎麼樣才像我?」
「您總是充滿自信啊!」
沒錯!小舞也是這麼想的,外婆很清楚自己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就像院子裡的草木每天都實實在在地生活著。相較之下,小舞總是很不安,對自己做的事很沒自信。
過了一會兒,她們三人又像小舞剛來到外婆家那天一樣,做了三明治來吃。媽媽注意到小舞沒有把金蓮花的葉子拿掉,但她什麼都沒說。
最後上了車,小舞向外婆道別時,突然好想哭,比起和外婆分別的悲傷,她心裡存在的那個疙瘩更令她難受。外婆一臉擔心又難過的表情看著小舞,小舞很明白,外婆希望她說出那句話。在那件事發生前,她常說的那句「我最愛外婆了」。但小舞終究沒說出口。
媽媽發動引擎,駛離外婆的家門,彎過小路後,雖然已經看不到外婆,小舞還是能感受到外婆殷切的視線。
一轉眼過了兩年,這兩年裡,小舞每天照常上學。
新學校和以前的學校一樣也存在著小團體的問題,但沒那麼嚴重。小舞在新學校交到了新朋友,她的名字叫做祥子。
祥子有著獨特的思想與價值觀,小舞覺得和她在一起很快樂。祥子說話很直,但沒有惡意,而且說的話都有其道理。不過,祥子在班上確實有些格格不入。然而祥子不認為自己需要和別人一樣,她總是抬頭挺胸面對一切,毫無畏懼。就連祥子剪了指甲,那被剪掉的指甲也能讓人一眼看出是屬於祥子的,她的個性就是那麼清楚明確。
小舞轉學後沒多久,因為某件事和祥子變得很親近,後來無論做什麼事,她們總是黏在一起。
小舞並沒忘記自己正在進行魔女修行,即使到了現在,只要是自己決定的事,小舞都會默默地努力到最後,唯有這樣,她才不會斷了和外婆之間的聯繫。
每次想起外婆,小舞總會感到心痛。那時候把源治罵得那麼難聽,都是因為自己控制不住感情的「外流」。(「外流」這兩個字是小舞最近看書學到的,不過實際生活中還沒用到過,所以說起來還覺得有些陌生)但她至今仍不感到後悔也不想去反省。
那時候,外婆也打了我一巴掌,那不也是因為控制不住感情的「外流」嗎?即使外婆是魔女,但她也是個人嘛。自從和外婆分開後,小舞就一直思考著這件事。
雖然小舞心裡努力地告訴自己不要原諒外婆,但要讓自己的心一直保持那樣的狀態並不是件輕鬆的事。小舞開始覺得累了,況且……最後離開時我也對外婆做了很過分的事,用那樣的方式把外婆獨自留下的我,不是更殘酷嗎?
想到這兒,小舞頓時覺得心情變得好沉重。比起外婆對我做的事,我做的事更應該取得外婆的原諒。於是她下定決心,下次如果見到外婆,就要把所有心裡的話都告訴她。全部都說出來後,再向外婆撒撒嬌。這麼一來,外婆一定又會像以前一樣露出那抹微笑,然後說出那句能讓我放心熟睡的話。
小舞總是這麼告訴自己,不過,一見面就對外婆說這些,會不會把氣氛搞得太沉重啊……
在那天來臨前,小舞決定好好實踐外婆教導她的事,下次見到面,我要讓外婆感到高興。因此小舞努力並堅持做好每一件事。
沒想到,小舞的這個決定竟然獲得了祥子的尊敬與讚賞,因為祥子是個做事只有三分鐘熱度的人。
只不過,自從那次分別後,小舞一直沒有機會再去外婆家。等小舞的學校生活上了軌道後,媽媽又開始工作了,爸爸還是那麼忙,小舞也有不少事要做。
去外婆家的路上,小舞想起來兩年前的那段時光。對了,還有那個我很喜歡的「園地」,這兩年來,她幾乎沒有想起「那個園地」,那麼重要的地方應該沒有改變吧?對小舞來說,那裡好比是神殿一般的地方。可是,我卻忘了它……小舞對此感到自責不已。
當媽媽的車開進外婆家的前院時,那兒已經停了輛她從沒見過的車。小舞和媽媽趕緊下車,朝玄關走去。源治從屋裡走了出來,小舞懷抱著複雜的心情看著許久不見的源治。
「我媽呢?」媽媽連聲招呼也沒打劈頭就問。
源治沉默不語,伸手指向屋內外婆的房間,媽媽什麼都沒說,直接往屋裡衝了進去。
源治看向小舞,虛弱地點點頭,小舞也生疏地點頭示意,然後追在媽媽身後。
外婆安詳地躺在棉被上,臉上蓋著一塊白布,頓時間小舞覺得有桶冷水澆在她頭上,內心產生很大的震撼——外婆也得像其他人一樣,蓋上白布嗎?
就在此時,媽媽冷冷地說︰「我們家的人不需要這種東西。」接著將蓋在外婆臉上的白布取下。
外婆那削瘦、蒼老的臉龐隨即出現眼前。想不到短短兩年的時間,外婆已經變得那麼老了。
「這樣的死法才適合她。」媽媽的語氣聽來低沉且不帶任何感情。
小舞覺得此刻的媽媽,看起來就像是被父母拋棄的孩子。
「小舞,不好意思,你先到廚房好嗎?」
小舞默默地照著媽媽的話去做,比起外婆過世帶給她的哀傷,已經無法挽回的強烈悔恨感就像焦黑的煤油般包覆住小舞的心,胸口彷彿被劃了又深又長的一刀。小舞覺得整個人被那疼痛的感覺緊緊勒住,她知道她已沒辦法再像過去那樣迎接早晨的到來。
忽然間,她聽到媽媽崩潰大哭的聲音,小舞發現自己的嘴唇也冷得直發抖。她就這樣動也不動地待在原地,直到媽媽走進廚房,她才回過神來。
「我得打電話聯絡英國那邊,爸爸應該很快就會趕來了……我記得外婆當老師時的通訊錄是放在這邊的樣子……」
媽媽打開櫃子開始翻找,小舞也起身幫忙一塊兒找,最後在裁縫箱裡找到了通訊錄。
「媽媽到那邊去打一下電話。」
「嗯。」
她們各自帶著不同的悔意,小舞留在廚房,媽媽則走向客廳。
媽媽離開後,小舞低頭趴在餐桌上,然後歪著頭,用力地喊了聲︰「啊!啊!」
並不是因為難過,小舞也不明白該怎麼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或許悲痛這兩個字是最貼切的說法吧。小舞流不出淚。我好無情。我到底是怎麼了……
就在這時候,廚房的門突然傳來叩叩叩的聲響。小舞抬起頭,是源治。她緩緩地起身,打開了門。所有的感覺似乎都消失了,好像有上千張的薄糯米紙像結繭般包裹住她的身體。
眼前的源治不像過去那樣充滿囂張傲慢的氣焰,他彎著身子一副卑微的模樣,朝小舞遞出一樣東西。
「可以請你,收下這個嗎?」
是銀龍草。
小舞不自覺地「啊」了一聲,然後用雙手接過那株銀龍草。
「我很喜歡這家的老爺爺,雖然我是個大老粗,他還是對我很好。」源治邊說邊眨了眨眼。
小舞仔細一看,原來他正在哭。
「如果有什麼我幫得上的地方,儘管說別客氣。」源治喃喃地說,然後轉身準備離開,突然間,他停下了腳步。「這附地草,開得真好。」
小舞也注意到了,那個一直被她稱為姬勿忘草的花,美麗地盛開著。
「這個叫做附地草嗎?」
仔細想想,這還是小舞第一次沒對源治感到厭惡,或許是因為她正被包裹在糯米紙的繭裡,所以才沒感覺到吧。
「是這麼叫沒錯。」源治點點頭後離開了。
小舞拿在手裡的確實是銀龍草,宛如銀雕工藝般的奇妙花朵。沒想到過了兩年再次見到它,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小舞目不轉楮地盯著銀龍草看。
小舞照著外婆的做法,把銀龍草插在小花瓶裡,放在外公的照片前。然後,為了替她懷念的姬勿忘草澆水,來到門縫間、蹲下身,不經意地瞥向那片髒掉的玻璃。頓時間,她像是被電流擊中般大感震驚,就那麼坐了下來。
那片髒掉的玻璃上,似乎留著什麼痕跡,就像小朋友用手指在上面亂畫一樣。
西方魔女要告訴東方魔女
外婆的靈魂脫離成功
小舞心想,剛才並沒有這兩行字啊。剛才,源治來的時候也沒看到。難道……有嗎?是我自己沒注意?
啊,外婆她……外婆她,她還記得我們的約定!
那一瞬間,小舞感受到外婆滿滿的愛化做一道光照耀著她的身體,那道耀眼的光芒融化了層層包裹住她的繭,消失的感覺全都回來了。外婆,真的離開了。她不知道該高興還是難過。
小舞閉上眼。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準備反擊似的握緊拳頭。
她不斷地大喊︰「我最愛外婆了!」
過了一會兒,眼淚終於潰堤。
這時候,小舞清楚聽到了一個聲音。
那個她發自內心想要聽到的聲音,從她的心裡與廚房裡,伴隨著微笑在耳邊響起︰
「I k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