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話 秒速5公分
20
「誒?你剛剛說什麼?」
聽到出乎意料的話,原明裡猛地轉過身來。
因為一直以來她都是個慢吞吞的人,如此敏捷的動作,很稀奇。
明裡那個時候,正在學部的學生室裡寫摘要。
在位於東京市中心,被稱作巨型私立大學的日本文學專業學習,已經是第三年了。今年已經二十一歲了。
文學部的第三年,研討會就會正式運作起來,所以閱讀各種文獻、製作發表資料等等,突然就變得忙碌起來。因為這些都不是像考試那樣可以臨陣磨槍的東西,而是需要純粹地花費時間和勞動,才能保證發表的質量。
因為實在不想在人前出醜,而且明裡還習慣對自己感興趣的作品進行認真的思考,所以每天她都在踏踏實實地學習。
冬天到了。學生室裡塑料瓷磚的地板很涼了。那天她也是在那裡寫著資料,忽然從旁邊的桌子聽到了讓她意外的話,便不知不覺「誒?」地反問了一聲。
「就是聽說英美科的佐佐木要結婚了。」
「但是,那個人和我們同歲吧?」
「真是的,說是想要馬上就結婚。倒並不是奉子成婚什麼的。聽說婚禮在夏威夷舉行,休學一年,後年從研討會開始學起。」
還真是優雅啊——同系的朋友羨慕地說。又有其他的人開始痛心地嘟囔著,想透過昏暗的玻璃看著冬季的天空,去到夏威夷什麼的。
「但是,剛剛過了二十歲……?」
明裡愕然地說到。
「是吧?確實也有人很驚訝的說,可是還在上學呢啊——年齡什麼的倒是可以另說。咱們也差不多是該意識到這些的年齡了。小明就沒考慮過嗎?」
「從來沒想過……」
朋友的話題,已經轉移到了對方是什麼樣的人上,明裡已經沒有在聽了。是啊,自己已經到了無論什麼時候結婚,都不奇怪的年齡了啊。
雖然完全沒有真實感,但明裡還是奇怪地感慨起來。
稍微有點呆住了。
我竟然已經到了即使結婚,也沒什麼好奇怪的年齡了,小的時候怎麼就沒想到過呢。
倒是有過只要活著,就會對所有的東西害怕得不得了的階段。
但是年齡越大,就越覺得活著是件輕鬆愉快的事。真是不可思議。
稍稍想起了小時候的事情。
那時候,覺得被別人所愛,被別人所接受,是根本不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那是一個非常堅固的想法。
記得那個世界觀後來好像一瞬間就被推翻了呢。
是的。
那個男孩子解救了我。
耳邊忽然響起了煤氣暖爐細微的聲音。
那個人沒關係吧。
明裡開始在意起了在她很久很久以前的記憶中的某個男孩子。
那個大雪天,難道自己從他那裡奪走了重要的東西嗎?
雖然說不太好,但是怎麼說呢,好像是生存下去的「力量」之類的東西。
那個時候,我們互相依靠著,兩個人融為一個。兩個人分享著一人份的生存力量,好像互相平分似的,終於,我們活下來了。
19
「與理想的少許誤差會令人不快,誰都會有這樣的感覺。但是一般人不會要求別人做的那麼完美。按照那種現實上的判斷,應該就能成立正常的人際關係吧。但是你很顯然缺乏那種寬容性,你用除了一百分就是零分的極端評價標準,還企圖適用在我身上。那不是公平的評價。我說錯了嗎?」
遠野貴樹面對著女孩說。
那是二十一歲冬天的末尾。他在理學部學習解剖學。住在池袋,步行上學。
從那一年,他開始在私塾打工做講師。
他和在那裡認識的同年齡的女孩子戀愛、交往,然後現在,正打算分手。
相遇的那一瞬間,他便清楚地明白了這個女孩不同於常人。
在那女孩身上根深蒂固的,在她到現在為止的人生中,從未被理解過的某一部分,貴樹能夠輕而易舉地理解。
那個女孩第一次進入他視野的時候,在他的心中颳起了一場龍捲風。
能夠感覺到,構成自己的差不多所有的部分都包裹著凶暴。自己自身也被捲入其中。積蓄在身體中至今的噪音被撕得粉碎,消滅掉了。然後意識被導向了風暴中心的無風部分。她猶如核一般,存在於追光燈的中心。他與之接觸。
她的直覺完全感受到了相同的感覺,對於貴樹對她所抱持的東西,她也完全明白。
面前的這個人,也許是一輩子只能邂逅一次的,只為自己準備的另一半。
他們兩個人都互相這樣堅信著。
猶如漂流者得到淡水般地,貴樹與她互相滋潤充盈著對方的乾渴。見不到的時候,想見面想得手都會顫抖。心裡顫得幾乎都要掉下來了似的。貴樹能夠感覺到她就是如此強烈地追尋著自己,也清她也知道他如此地渴求她。
一個月的時間,他們猶如暴風雨一樣地渴求著對方。
就這樣,好像計算好的一樣,正好一個月後,突然,他們互相的感情變成了憎惡。
他們互相無法容忍對方的存在。那之後兩個月的時間,貴樹熟習了如何能夠傷害別人心的技術。
比起直接地痛罵,能夠賦予對方深深傷害的句子要多少有多少。比如說,對方本人也明白,但無論如何也沒辦法的事情,好像不知道一樣,一一地進行批判。
那個女孩子,身體患有某種疾病,藥片一刻都不能離開身邊。
有時發作起來,貴樹就必須把藥片和水送到她嘴邊。
第一次一起睡的時候,他十分震驚於她身體的纖細。「裡面什麼也沒裝吧?」他開著玩笑,她卻一臉認真地沉默了。
「我的大部分內臟只有一半」
「腦子呢?」
她脆脆地笑了。
「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說……」
她這樣說著,似乎安心似的微笑了。
「我和雙胞胎的姐姐做了手術平分了,小的時候。」
貴樹稍微有些陷入了沉思。他對於猜測別人的出生成長還是意外地很有自信的,可是她是和雙胞胎姐姐一起長大的,還真沒看出來。
「真的?」
她偷偷地笑了。
「騙你的。我的內臟是一整套的啦。」
雖然互相都十分明確極度憎惡對方,可是兩個人仍然繼續交往著,也沒有停止見面。雖然明知見面就會互相投擲飭害對方的話,可是只有兩個人的約會還是沒法停止。
即使是讓自己憎惡的對方,兩個人也都還是迫切地需要著。
很久很久之後,貴樹明白了,那實際是用一種激烈形式上的互相撒嬌。如果對方是無所謂的人的話,無論如何都能溫柔對待的。
但是,那個時候,貴樹也好,她也好都還沒法忍受那種激烈。
找出她身上的缺點,是非常簡單的事情。
因為自己不想承認的自身的缺點,全部都能在對方身上找見。
只要把自己的隱藏起來,並將它轉移到對方身上就可以了。
決定不再見面的那一天,最後他終於向她拋出了一直深藏在他心裡的問題。
「那,你的雙胞胎姐姐現在哪裡?」
「……那種事情,為什麼非知道不可呢。」
天空下著雪。
18
經過長期的應試學習,總算在通過了考試,成為了大學的一年級學生。原明裡十九歲了。總之,總算沒成為浪人。
在大學的正門附近有櫻樹,就像畫中描繪的那樣穿過櫻花盛開的門。
差不多是雪白色的小小的花瓣,簌簌地飛舞起來。
(啊啊,自由了。)
心情格外地明朗。
「考試。」
這兩個字,猶如錦旗般飄揚著,無論做什麼都要優先於它,想做的事情只能一個勁往後退,這樣過了一年。
租了公寓,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那個時候無論如何都想嘗試一下一個人的生活。
為了這事,還跟母親鬧了點彆扭。
租來的木造公寓,主要是面向女孩子的,無論是內部裝潢還是外觀都很漂亮。暫且還有像凸窗一樣的東西,鎖也有很多把,無論如何都很滿足了。步行就可以上學。
就自己一個人,可以隨便做自己想吃的,根據心情也可以選擇什麼都不吃,可以在自己想起床的時間起床,就這樣不被任何人指示,真是愉快的體驗。
興致勃勃地在臉上化了妝,可是就連自己看起來都覺得實在不怎麼樣。
還是不要化的好。這樣想著,便卸去了所有塗上去的東西,有些失望地向大學走去。
那一天才第一次注意到,是不是新一年級的學生,大體上從化妝的技巧的好壞就能分辨出來。放眼周圍,同年級的學生好像物以類聚一樣,化妝手法都明顯地不熟練。真是奇特地可笑。
坐在沒有排座位的教室裡,聽著九十分鐘一堂的大課,很新鮮。
當然,對於新的環境雖然也有緊張感,但是已經不會像從前那樣,渾身顫抖或者生病了。
朋友也好好地交到了。
至今為止還從來沒有在午餐時間,為吃飯的同伴發愁過。
也就是說,二十四小時中她決不會因為沒有人和自己一起而感到不安。一個人的話,就一個人好了,自己一個人的世界也很開心。
總之,很充實。
最親近的人是野宮同學。野宮是一個美人,看上去總是懶洋洋的,明明有一副模特一樣的身材,卻大大咧咧地大步走在校園裡,說話口氣好像流氓一樣,對輕易接近自己的男孩子強勢地大聲斥責,明理最喜歡她這一點。
(絕對要和這個人成為好朋友。)
於是就這樣堅信著,硬纏著她成為了朋友。這對以前的自己來說,是怎麼都想不到的行動吧,明裡想。
入學一年以後,被一個同班同學萬分熱情、苦口婆心地勸說,明裡第一次和男孩子正式交往了。那是一個令人愉快的人,交往起來很開心,但是半年左右就分手了。
(一被別人說喜歡,我就變得弱勢了。)
對於這樣的自己,自己也自覺到了。
雖然被告白後,會想「誒——可我完全不喜歡你」。
(等一下。讓我再考慮一下看看!)
不知為什麼腦袋裡就會經歷這樣的思考。於是就會產生「難得人家告白了,太浪費了」這樣的意識,左想右想也許跟貪小便宜差不多,明裡想。
這一點,和沒感覺就直截了當拒絕掉的野宮,應該說是完全相反吧。
「但是我覺得你就從外表上來看,性格一定是女人中的女人呢。」
野宮曾經這樣說過。她稱呼明裡為「」,取了「原」的開頭字。
「是嗎?」
「也就是說呢,你的內在和外表不一致哦。某種意義上是求道的類型呢。」
「弓道?」
「不是不是,寫成追求道路啦。覺得『有核的自己』應該在某個地方,並且努力向哪裡靠近的類型吧。不過也許是無意識的。」
「是這樣的嗎……」
歪著腦袋說著,卻有種什麼東西在輕輕地搔著記憶的感覺。
「Water world。世界是被水淹沒的。」
「你說什麼?」
野宮突然開始說奇怪的話。
「人類分為兩種哦。想到達某個地方而拚命游著的人和只在旁邊輕飄飄浮著的人。這種事,看看這所大學就很清晰明了嘛。你很明顯是前者吧。」
「真是單純的分類方式啊……」
雖然對這個過於乾脆的分類方式感到有些吃驚.但是那種看法也稍微有些她能夠理解的部分,明裡不自覺地稱讚出來。
「不使之單純化的話,就很難向人們傳達了。當然,也可以更加細分化。輕飄飄地浮在水上的人,又可以分為兩種。認為那裡是溫泉感到很舒服的人和腳上負重勉勉強強浮著的人。所以你和我都是被眷顧的人呢,從境遇上來講。」
是那麼回事吧,明裡想。至少還不是為了維持現狀而竭盡全力的狀況。
「順帶一提,游泳的人也分兩種哦。」
「啊啊,是什麼呢?」
「目的地明確地前進著的人和並非如此、亂游一氣的人。但是,想要到達那裡的那一類人,如果超過極限,就會變成和腳上負重拚命浮著的那一類人同樣的狀態。雖然向量不一樣,但是正在做的事情是一樣的。」
「哎……是這樣嗎?」
「這樣的話這個世界就會變成環了啊。Ring world。」
現在想起來,「停手吧」是一個直截了當的忠告。說那句話的時候,明裡正在談戀愛。她拘謹緘默地說,非常深刻地。
下著冬雨。
並不是因為聽說了熟人要結婚。一想到被那種單純的聯想遊戲影響到自己的情緒,明裡就覺得很討厭。因此,充分地留出時間之後,她慢慢地走出了學生室。
穿過走廊,向另一棟建築走去。一接觸到外面的空氣,馬上感覺到冰冷的濕氣把頭髮打濕了。
在這個區劃中,並列排著莢美學科老師的每個人的個人研究室。發現那個目標房間正亮著燈,明裡的身體裡通過了一股電流。
敲敲門,沒有人回應,明裡便打開了那扇小門。
房間的主人並沒有從電腦上移開眼楮。
「可以打擾一下嗎?」
「只要你不跟我說話,就沒關係。」
一股讓人感到疼痛的感情猛地抓住了明裡的胸口,深呼吸,她坐在了桌子前面的小椅子上。
視線盡頭的那個人,正不斷地敲擊著鍵盤,就連稍微停下來思考一下的間隙都沒有。
她想像起了他那雙無法隱藏在監視器後面看到的大手。
在這所大學,有去聽其他專業的課程,將學分轉移到一般教養那裡的制度。
二年級的時候,她選擇了英美文學史的學習輔導和研討會形式的翻譯小組的課程。任課的老師,就是現在坐在眼前的這個人。
他作為翻譯家比作為學者更有名氣,他所翻譯的書都是用美麗的語言串聯起來的。這就是她最初選擇了他的課程的原因。
在明裡心中,產生除此之外的理由,是之後馬上的事。
明裡猶如空氣一樣地被無視掉,那個人一直在持續著他的工作。這種情況下,那個人稍微的動一動腦袋之類的動作,總有一種獨特的氣氛。
只能說,她喜歡這種感覺。
並沒有像「因為什麼什麼所以喜歡」,這樣明確的理由。
如果因為有理由才喜歡,那麼自己就可以控制不去喜歡。只要否定那個理由,並且讓自己去接受就可以了。
如果不是那樣的話,就麻煩了。
如果不是那樣的話,就會痛苦了。
明明是自己頭腦中的東西,為什麼自己就不能停止去喜歡呢。
但是,試著想想的話,喜歡的理由什麼的,是能用語言表達的東西嗎?
有能用語言表達的東西和不能用語言表達的東西。
喜歡上某個人的理由,是最不能用語言表這的東西吧。
經常會看到雜誌上刊載的,根據調查問卷,最喜歡的異性類型排名第一位是「溫柔的人」,但是明裡認為這個真的是很值得懷疑的。
至少她自己從來沒有因為很溫柔這種理由,就喜歡上某人。
也許,並不是問卷說謊了。而是大多數人都這麼回答了。
但是,即使是大多數人也不會因為對方很溫柔就喜歡上吧。只是從結果上來看,那個人很溫柔這樣而已吧。
進一步說,自己在一種自身都無法掌控的作用下喜歡上了對方,雖然那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用語言來說明的事情,但是沒有理由又無法回答別人的問題,所以暫且就用「溫柔」來回答這種難題了吧。
大概,只是這樣。
如果不是那樣的話……明裡想著。
「好了。你的問題?」
從鍵盤上離開的手,小幅度地揮動著,但那不是在與明裡打招呼,而是單純地肌肉放鬆。『
「並不是為了那個來的……」
「那你來幹什麼的?」
「沒事就不能來嗎?」
「我覺得那是在浪費互相的時間。」
明裡想︰
這哪裡是不溫柔啊,分明就是對自己完全不感興趣,可是我為什麼會喜歡上這樣的人呢。
「我就不相信你連稍微說會兒話的時間都覺得可惜。」
明裡儘量用平靜地能夠聽得到的聲音,小心地說。
「如果把為聊天而使用的處理能力轉向其他方面的話,那麼現在這個時間也許又可以產生新構想了。應該認為,浪費時間便奪去了這種可能性,這可不是特殊的思考方式哦。我想你過不了多久就會明白的。」
「那如果我有問題就行了嗎?」
「因為回答問題是我的工作。」
「那從現在開始,能請您考慮一下關於我的事情嗎?」
他的表情一點沒有變化。
「老實說,完全沒在考慮。」
「老師您是單身吧。」
「這是私人問題,但就是那樣。」
「我聽說也沒有決定了的人選。」
「這是私人問題,但就是那樣。」
「暫時性地,咱們如果共同使用相同的時間,那麼你就會對我產生興趣。對這個您是怎麼看的?」
「有那種可能性。但是,根據我的判斷,用不著那麼做。利用那個時間,應該做的事情要多少有多少。」
不知不覺地,一聲嘆息。好像肺變癢了一樣,痛苦的嘆息。
「我其實是想問『工作和戀愛哪邊重要』這樣的問題,想著這樣問的話,您可能就會想說出答案了。現在我明白了。」
「這種事情,到什麼時候說什麼話,只是在哪個時候對哪一邊更感興趣的問題。不可能存在固定的答案啊。有對工作比較感興趣的時候,也有對對方沒什麼興趣的時候不是嗎?」
「那老師對什麼特別感興趣暱?」
「獲取情報、咀嚼、將其作為基礎再生產出新情報。在那個過程中,使自己獲得更高的能力。」
「那麼『別人』這種東西,是和哪裡相聯繫的呢?」
「對我來說不需要。」
「那幸福在哪裡呢?」
「或者並不是為了獲得幸福。以追求幸福為目的的人生太空虛。」
「追求幸福不是目的嗎?」
「是的。」
「您打算一直這樣下午嗎?」
「是的。」
「我覺得不會有人和您共鳴的。」
「我不打算和別人,也不打算使別人和我共鳴。」
「誒?」
「我覺得同個人的共鳴,根本沒什麼價值。普遍被傳播的,不過是道理和其延長線上擁有絕對值的成果而已。」
明裡沿著大路走,一個人進到了咖啡店,完全安心了。
咖啡來了,明裡沒有加入一直都加的砂糖。喝著苦苦的咖啡,想將心中積聚的苦澀中和掉。
「我的人生中,不需要你。」
結果,原來是這個意思。
還是第一次有人如此明確地對她說出這樣的話。
不,不是第一次……
只是沒有用語言表達出來而已,她曾經被數不清的、許許多多的這種拒絕包圍過。自己應該有過那樣的時期。
支起胳膊。
手放在額頭上。
靠著椅子立著的雨傘,滑落下來,倒在地上。
她感到自己喜歡的人也喜歡上自己,這種事情永遠都不會發生。
廣播中忽然開始播放一首悲傷至極的三拍歌曲。明裡知道那首歌,是小島真由美的《初戀》。這種時候最不想聽到的歌。
雖然很想站起來出去,可是又沒有了那個力氣。
心情糟透了。
真想見面啊……
這樣想著。
和誰呢?
不知道。
17
雖然很遲才著手,但是總算成功地找到了工作。貴樹是在秋天都要結束的時候被錄用的。
通過指導教授的介紹得以進入的這家公司,是一家位於三鷹市的軟件開發企業。通過接受訂單、設計程序、製作、繳費來盈利。
職位被稱作是系統工程師,狹義上來看就是系統的設計者兼營業。但是因為程序方面的規模很小,所以貴樹也身兼程序設計員。
雖然這家公司是一間沒什麼知名度的中型企業,但是因為一直在踏踏實實地成長,所以在業界的評價相當高。貴樹能進到這間公司,大家都評價說「運氣真好」。
貴樹自己也這麼認為。我的運氣真好。
因為他非常明確地意識到,自己要進到這間公司,
「朝著程序設計員的方向努力」。
因為在大學的研究中,一直在使用電腦,所以對程序方面也有一些粗略的經驗。但是,已進入工作。
「這不是我的領域。」
貴樹甚至這麼認為了。
能夠接觸到這個行業,只能說是運氣好。
在被分隔出來的自己的小隔斷裡,只要一直盯著監視器就好,商談可以發郵件,也不用浪費時間去經營無聊的談話和人際關係……這種冷淡的理由還是有的。
但是比那更讓貴樹高興的是,只要一個勁地積累「記述」,通過積累記述做成單一動作構造的那種感動。
他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如此執著於工程學。
把自己埋進箱子裡。
把自己埋進用自己的手寫出來的字列裡。
把自己一點一點地割下,不斷地埋進箱子裡。它的動作、增幅、開始一個人動起來。
那種連續,讓人沉醉。
桌子上設置的箱子和窗戶,好似一個獨立的世界。顯示器的對面,有一個和這裡不周法則的另一個世界。
向那另一個世界伸出手,可以隨自己的喜好編排裡面的東西。不存在的東西,也可以根據意志和勞動,創造成存在的東西。
不知不覺地,貴樹對自己的工作有了一種在什麼都沒有的荒原建造塔的印象。或者說,一種創造架空生物的印象。
自己可以造物。
下一次,可以創造更大的東西吧。
那種感覺,真是能讓人一個勁兒地高興。
新的技術在自己身上被掌握的手感和快感。
想像。
實現想像。
在那個過程中磨亮自己。
全部都在發光。
為做出的東西得意洋洋。
自己不斷地在進步,還會一直進步。自己正在向前邁進。
在不斷重複的日子裡,他為這種感覺而沉醉恍惚。
再高一點。
向更高的地方去。
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想,兩三年一轉眼就過去了。
注意到的時候,貴樹已經是公司裡技術最高的人才了。
當事人本身很開心,可是隨之而來的,能夠感覺到身邊的噪音多了起來。想把這些甩開,儘量不去扯上關係,但都是徒勞。
由於組織的瓶頸而阻礙繼續的上升,這種情況越來越多。他痛苦地感到被周圍低水平的人員拖了後腿。
明明是想要向更高的地方伸出手去的,但卻無奈有遮擋的天花板,腳上也綁著重物。
明明可以去向更高的地方的。
這種壓迫感讓他呼吸困難。
止步不前的工作和毫無前進意識的工作對手,再沒有比這更讓人鬱悶的事了。
貴樹意識到,意識低下的入,那種程度越低就越不願意去承認自己在所有人中做了拖後腿的人。結果,就藉口沒有能力算了。
他感到被周圍落後的跑者阻住了前進的路。
為什麼他們都不想前進呢。
那他們為了什麼活著暱?
至少別拖我的後腿呀……
「因為有的人會害怕一口氣縮短。」
他少有地將這種鬱悶向水野理紗老實地講了出來,她用柔軟的氣息說道︰
「大多數的人都喜歡特意繞遠、一邊感受著雙腳的疲勞,一邊慢慢理解。別人教給自己的東西,就算是正確的也無法接受,而只能接受自己意識到的東西。這樣的人有很多。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這樣被她溫柔地教訓一番之後,他呼地沒了力氣,變輕鬆了。
她的聲音、說話方式,不知怎麼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作用。雖然這樣投入工作的時候,還是會有各種各樣的東西讓他鬱悶。
只是,水野理紗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帶著些許的悲哀。這讓貴樹很在意。
「——是系統部門的遠野先生吧?」
一天,在新宿站的站台,水野理紗就這樣向貴樹搭話。事後想起來,可以說是很罕見的行為。
按照貴樹的判斷,她應該不是會和稍微有點面熟的人搭話的類型。
「呃……是的……」
冷不防地被搭話,稍微有些驚訝。
在外面和自己搭話的人,都是街頭問卷調查或者推銷之類的,連姓和工作部門都說出來,讓貴樹嚇一跳。
想起對方的過程,花費了幾秒鐘。
托這個時間間隔的福,想上的電車也錯過了。但也不過只是著完了電影,打算回家而已,沒什麼打緊。
水野理紗是在客戶公司工作的女職員,直接負責貴樹工作的男職員的助理。
要說接觸點,不過是交換了名片、稍微有些業務上的接觸而已。
讓貴樹感興趣的是,如果是自己的話,像這種程度的認識人,即使在大街上看到了,也不會特意打招呼的吧。所以,對坦然可以這麼做的人,他稍微有些感興趣。
雖說是因為假期沒什麼事做,閒來無事才到新宿閒逛的。但也許是偏見吧,這種行為模式對女性來講還是感覺罕見了些。
貴樹非常禮貌地邀請她去喝茶。水野理紗莞爾一笑,點了頭。
那個笑容在記憶的角落裡,依然深刻。
兩個人從東口出來,在面影屋喝了兩個小時左右的茶。
整整兩個小時,話題從未中斷。
和一個人聊這麼久的天,也許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吧,貴樹想。
貴樹和水野理紗,十分熱情地聊著天。
他們對很多問題都持相同的觀點。雖然也有幾個問題意見不一致,但水野理紗的意見總能讓人陷入深深的思考,即使不讚同也能夠充分地尊重。
有內涵、有觸感。好久沒和這樣的對象交換意見了。
自己是想和別人說話的,只是自己從來沒有意識到而已。
或者只是一直努力讓自己認為,自己不想和任何人說話。
貴樹這樣思考著自己。
最後甚至都聊到嗓子痛了。一直以為說話說得口乾舌在現實中是不可能的,那只是電視裡的藝人為了顯示自己的口才杜撰的而己。原來確實會有這種事。
只要有能夠交流的對象,貴樹就有很多話想要說。
他感到這種充實、新鮮又開心的時間,這已經有好幾年沒經歷過了。
只是,有一件讓貴樹感到在意的事情。
要貴樹猜水野理紗事情的遊戲。
「如果你能猜到的話,就試試看吧。」
水野理紗看似輕鬆地說,她大概小瞧了貴樹了。
貴樹咬著嘴唇,緊緊地盯著面前玩弄著吸管、很適合戴眼鏡的女子。
有無兄弟姐妹,這種問題即使第一次見面也是很容易猜到的。對方是老丈還是老小、有兄弟還是姐妹,這種問題稍微聊下天,也能猜得八九不離十。
沒有姐姐。
應該也沒有妹妹。感覺不到她的成長環境中有同年齡層的女性。
也沒有弟弟。這種在她與男性接觸時的氣氛中能夠感覺到。
「如果你不是獨生女的話,那麼就應該有一個跟你年齡差距很大的哥哥。」
半亂猜般地說出的瞬間,很明顯地看到水野理紗動搖了。似乎是什麼觸動了她內心中最深刻的一點。
水野理紗似乎在壓制那種動搖。她隱藏的非常好,只是貴樹太習慣於看破這種事情了。
隱藏著許多事情生存的人格,貴樹如此評價她。
「……猜對了。」
水野理紗強裝笑容地說,但並沒有說哪邊猜對了。
她發問了。
「你對探究人類很感興趣呢?」
貴樹笑著沒有作答。正相反。正是由於對一個一個的人格,他完全沒興趣也沒有留戀,所以才會類型化地去理解。
對於順水推舟地邀請去喝茶的水野理紗,之所以會產生強烈的興趣,是因為與那種「想要隱藏什麼的感覺」產生了共鳴。
拚命地要從什麼東西上移開視線的氛圍。
也許是在那裡產生連帶感的吧。
交換了電話號碼和郵箱地址。從那以後,幾乎每週兩人都要見面。
幾次約會以後。
「我想看看水野小姐的房間呢。」
貴樹說。
「……好啊。」水野理紗說。
16
水野理紗的房間,好像模型一樣幹淨。
好像儘量不去放置東西一樣,地板的面積明明不大,可就是感覺很寬敞。
有一個裝有百葉窗屏障的大壁櫥,好像零零碎碎的東西全都裝進了那裡面。
壁紙是白色的,家具和隔扇都統一採用實木風格。胡桃色的地板千千淨淨地打著蠟,廚房雖然經常使用,但也閃閃發亮。
這時候才知道,水野理紗有自己吃的東西,一定要每天自己好好做的習慣。與其說是習慣,不如說是接近於信念。
可以看出整理自己的這個空間,一定是花費了不少的勞動。這和生活得亂七八糟的自己完全相反,貴樹想。
家具是古典味道的床和寫字檯,還有椅子,但是沒有沙發和茶几。總之,房間的設計並沒有考慮過要接待客人。
貴樹經常造訪以後,便添置了茶几和坐墊。
感覺真好啊,貴樹評價說。房間果然還是要進出人的東西。貴樹對這個房間的主人很有好感。心情舒暢。
「稍微工作一下可以嗎?」
第一次來水野理紗家的時候,忽然很想在這裡工作試試。貴樹一邊取出筆記本電腦,一邊冷不防地間道。
水野理紗嚇一跳、有點生氣、非常吃驚,然後是一個放棄的表情。這些表情在很短的時間內浮現了一遍之後。
「啊,請。」
有些破罐子破摔地說。
但是,當她看到心情舒暢地敲著鍵盤的貴樹,心情便起了變化。
貴樹用無比輕鬆的心情,做了—會工作。竟然一邊工作還一邊哼出歌來,真是稀有的事情。
「但是,我當時真是嚇一大跳啊。直到現在還是無法相信。」
睡過幾次之後,水野理紗說到。
「我一直認為沒有人會喜歡上我。我從來沒想過可以這樣同別人接觸和被接觸。因為我一直認為這種事不會發生在我身上,一個人活著,不會得到任何人的愛。」
「似乎也不是那樣呢。」
「能再接觸一下嗎?」
這樣說著,貴樹把臉頰貼了上去。他覺得這種時候,她戰戰兢兢的感覺很新鮮,而且同時有種不可思議的既視感。
「你的提問讓我非常安心。骨頭的觸感也是。」
確實是那樣,他想。
一瞬間的記憶閃過,記憶中似乎有某種抓不住的東西使貴樹產生了共鳴。
水野理紗受夠了貴樹屋子的雜亂。
「可以收拾一下嗎?」
「不行。」
為什麼呢,年紀越大,貴樹就越不能收拾東西。
為每樣東西決定位置,然後把它們放回固定的位置,難道不是一項無用的工程嗎?而且,如果別人為自己收拾了的話,什麼在哪裡就完全不能掌握了嘛。
「為樣麼會有這種東西?」
廚房那邊,響起了水野理紗的聲音。
在因為完全沒有使用過而千乾淨淨的廚房前,水野理紗右手拿著料理鉗,左手拿著陶制的茶杯。
明明無論如何都沒有自己做飯的心情,可為什麼會有如此的好東西。她似乎對這個抱有疑問。
「啊,那是種子島鉗和種子島陶器啊。」
水盆的下面還有種子島菜刀,雖然沒用過,但是還是有的。來東京的時候,從島上帶來的。
「高中之前都是在種子島的。」
「種子島?那個製造大炮的地方?」
「是的,就是那個大炮。」
「原來遠野君是在島上長大的。不過我沒感覺到。」
「也不是在島上長大的啦。中學二年級的時候才移居過去的。但是倒是培養了我如果刃具不是高品質的就沒法安心的性格。」
「種子島,是鹿兒島嗎?」
「是啊。」
「遠野君沒有南方人的感覺呢。印象上來看。」
「那什麼樣的印象?」
「更像北方人。有種下雪的感覺。」
貴樹笑了,從水野理紗手中接過杯子,放在托盤上。熱水要沸騰似乎還需要些時間。
「種子島就像這茶杯一樣,是紅色的。」
「紅色?什麼?」
「土。」
「土?」
「全部的土壤。那是因為土壤中鐵的含量很高,和血是紅色的理由一樣。所以種子島的陶器是紅色的。從前那裡是鐵製品的一大生產地。嗯,不過現在也是。」
「也做菜刀嗎?」
「是啊。你不知道嗎?種子島菜刀。可是特產哦。」
「還真不知道誒。」
「雖然都說從前種子島是生產大炮的,但並不是因為那裡是發源地,而是因為在種子島大量生產了,其實這個理由更大一些。」
說著這樣話,竟有些落淚了。
時至今日,回想起來,意外地感到在種子島的生活也不壞。
這種事,直到現在才感覺到。
那天,水野理紗住下了。看著她把腦門貼在他肩膀上、呼呼大睡,確實感覺不可思議。貴樹想。
這個女孩子如此無防備地睡在自己旁邊。這種狀況,以前都沒怎麼想像過。
至今為止和好幾個女孩子交往、分手,都沒有這種感覺。
太大意了。
就這樣卸下防衛,甚至都讓人擔心「真的沒關係嗎?」。
人,竟然可以面對他人卸下防衛至此。
貴樹震驚了。
在自己的旁邊能夠如此安心的人,記憶中不曾有。
安睡的呼吸聲,猶如波濤起落。
貴樹有種彷彿被那個令人懷念的小島的氛圍包圍住的錯覺,有好一會兒,真的很快樂。
15
明裡的就職活動,保守說來,非常艱難。
正值十年不景氣,哪家企業都不採用應屆畢業生的時期。沒有什麼特別技術的文學部女生,更是風頭浪尖上的冷門。
只是,因為周圍的氣氛啊負責教師啊一直在嚷嚷著就職困難,所以心理準備還是有的。從那邊的說明會到這邊的考試,東奔西走,用就是這樣氣勢,進行著就職活動。
(……是誰說的大學四年就是延緩償付期啊。)
這樣忙碌而勞累的日子,明裡從來不曾有過。高考都比這要好。
即使這樣,最終還是被一家正在東京市內籌劃大店舖的連鎖書店採用了。
雖然不是最大的企業,但也可以競爭下第二第三了。不管怎麼樣也算個大企業了。
最開始進入店舖做店員。每天被大量的書包圍著的工作環境,也算是和理想無限接近了。
熟悉了包裝、熟悉了書架、熟悉了收銀、熟悉了人際關係,一轉眼一年過去了。
已經兩年了,在店舖工作以後,第四年可以通過申請變動崗位,成為見習採購員。
並不是因為單純的喜愛而去工作,而是想認真地將賣書作為業務來學習的。
就連個人完全沒興趣的領域的書、週刊雜誌、聊天雜誌、男性雜誌,都看過一遍了。
先把個人的興趣放起來,作為項目一樣地來思考它們的魅力。並且對需要這本書的人也是。
有好幾次都很慘地失敗了,被狼狽地一頓訓斥。很長的一段時間,都無法振作起來。
即便如此,喜歡書、喜歡讀書的屬性卻一直沒有變。
雖然工作中並不全是快樂的事,但即使那樣也還是很開心。
對於與書籍掛鉤的事情都感到純粹地開心,能身在這個工作地方的空氣中,很開心。能向世間傳遞出自己覺得好的東西,很開心。
崗位調動之後,人際關係忽地變廣了。
在店舖裡的時候,交往對象無論如何都是「多數不特定的客人」,但是做了採購的工作以後,客戶公司等的「知道長相和名字的人」猛地增加起來。
這種意義上來看,相反地,現在的崗位更可以說世界很大。
和那個人,也是在成為採購員以後認識的。他在一個出版社做營業。
企業的營業,所有人大件都一樣,散發著獨特氛圍。這是明裡進入社會以後才意識到的事情。
也許這種職業,應該說是威嚴嗎,或者虛張聲勢,這一點很重要。
「我『能夠』做到!」
將這種印象像鎧甲一樣穿在身上的人,似乎有很多。那樣一定很累吧,雖然是別人的事情,明裡還是很擔心。
「已經很累了哦,真的。」
那個人認真地說。
「因為完全不是自然狀態吧。當然,習慣了以後,就能無意識地做出來了。但是無論多麼習慣,和在擁擠的電車裡會疲勞是一個道理,還是會很辛苦。」
在工作場合見面的時候,明明是一副「能做到」的印象,可一到私底下見面,就變成了一副鬆弛的狀態,明裡對此覺得很搞笑。
看起來家教也很好,沒有特別貪婪,也不錯。
雖說這個人比想像中的要笨,但給人感覺很坦誠。笨蛋,也並不是不好的意思。不如說,那呆呆的樣子,很招人喜歡。
也許,像工作模式時一樣心中只有規則的人,一直見面,會變得非常疲勞吧,明裡想。
「原小姐是很適合戀愛的人呢。」
看上去有過很多很棒的戀愛經歷,他說。
「也沒那回事。」
「我覺得不是沒那回事哦。」
當然,痛苦的經歷什麼的也有幾次吧,他繼續說。
「那些經驗和經歷過的各種事情,我都一件一件地掌握在手裡,感覺好像豐富了自己呢。」
坦率、稍微有些幼稚,明裡想。但是,其實這種奉承方式也並沒讓人感覺那麼壞啦。
14
這種關係持續了兩年。
兩個人的工作都很忙,見面多數是晚上。辦公室的窗戶外面一變暗的時候,貴樹就能夠想起水野理紗。
用郵件聯絡、約好吃飯、喝一點點酒。這種事情很多。在現在已經沒有了的中野的酒吧「上海Doll」裡邊,貴樹坐在吧檯邊喝威士忌,水野理紗則是喝酸白蘭地或者雞尾酒。
「遠野君小時候是個什麼樣的孩子呢?」水野理紗問。
「很普通哦。」
「騙人。」
「硬要說的話,就是不停地轉學吧。」
「父母工作的關係?」
「是啊。」
水野的目光注視著被打上了燈光的五顏六色的酒瓶。小聲嘟囔著。
「真好啊……我也想轉學試試呢。」
貴樹驚訝地反問︰
「為什麼?」
「因為,可以重新開始不是嗎?自己的印象啊,或者固有的評價什麼的。那個時候總想將這些都重新開始,從頭重新做來看看。」
「更多的是辛苦哦。」
「是嗎?」
「因為在已完整的人際關係中,我就是作為異類加進去的。」
「小學的時候,班級裡有一個轉學過來的女生。是個非常漂亮的人,特別有人氣。雖然也有不少人嫉妒她,但是更多的人很喜歡她。」
「那個女孩粗心大意的時候,你們都沒見過吧?」
「誒?……嗯,大概吧。」
「很聰明啊。我覺得那個女孩,內心肯定總是在顫顫巍巍地緊張吧。」
「遠野君也是那樣嗎?」
「誰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別人是怎麼看的。」
「沒被欺負過什麼的嗎?」
「……是啊。並沒有這方面的記憶呢。轉了那麼多次學,已經習慣了如何融入他們了吧。」
回去的時候,兩個人並排走在夜晚的道路上,水野理紗說︰
「我這人特別怕生的。」
「我知道啊。」
「可不知為什麼,對遠野君從最開始就不介意。」
水野理紗忽然抓住了他的手腕,一邊走著一邊將半個身子都靠在了貴樹身上。
「怎麼辦……我真的很喜歡遠野君。」
貴樹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羞澀地笑了,邊感受著理紗的味道和她的頭髮接觸在自己脖頸上的感覺,邊看著前面走著。
那個羞澀的笑完全是「裝的」。
我也是哦,如果那麼說就好了。
可是,為什麼呢。說不出來。
水野理紗一定有什麼事。從那段時間經常碰到那件事開始,貴樹就感覺到了,一直擔心著。
和她一起睡的時候,突然更清晰了。
一天深夜,睡在貴樹公寓裡的理紗忽然像小孩子一樣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貴樹驚訝地醒過來。
「怎麼了?」
翻了個身,手碰到了肩膀。好像碰到了什麼按鈕一樣,理紗蜷縮起身體,皺著臉哭著。邊哭,邊抽噎著,氣息斷斷續續地說著︰
「我夢到哥哥了,哥哥站在月台上。」
貴樹坐起身,看著水野理紗。她拉過毯子,似乎要壓制住自己不停抽搐的身體似的,抱著自己。
哥哥……?
去到廚房,接了些礦泉水。扶著水野理紗的背讓她坐起米。水野理紗連水都無法喝下去。
貴樹只是沉默著看著她。其餘的還能做什麼呢?
很長一段時間,水野理紗都好像在打嗝似地,持續著細弱的呼吸。
貴樹什麼都沒問。
忽然,手放在額頭上的水野理紗開始說話了。斷斷續續顫抖地吐著氣,用顫抖的聲音。更像自言自語般地,所以有很多地方都不明其意。
水野理紗的哥哥,在她中學二年級的時候,從車站的月台向著電車跳了下去。
推測是自殺。
「從那以後……就不行了,完全不行了……」
從那以後,水野理紗的人生齒輪就完全亂了套。向周圍的環境和人際關係妥協,「做得很好」的回路突然壞掉了。
水野理紗自從那以後,成為了一個不管到哪都沒法找到自己容身之處的人。
她訴說著自己學生時代冰冷的孤立。誰都不會向自己投來目光。
這些用顫抖的聲音訴說的話,光是聽著都能想起猶如胃被凍僵一樣的回憶。
貴樹忽然響起同事長谷川不知什麼時候說過的話。
按照他的說法,對於弟弟妹妹來說,哥哥的死比起家裡其他親人的死,意義稍有不同。
因為長谷川是人事部的,所以公司員工身邊發生了不幸的時候,經常要去處理探望。因此他便注意到,在兄弟姐妹中,兄長的死帶來的創傷最深。
目睹親人的死亡,無法振作起來,對工作產生影響。發生這種情況的,死去的往往不是自己的父母、弟弟或者妹妹,而是兄長。他說。
因為貴樹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聽到這話的時候,也只是想到「是這樣啊」而己。不,不僅如此,他甚至想「沒有這種事吧?」。和失去身邊的人應該是一樣的痛苦吧。
但是他現在忽然感覺到,那傢伙說的話也許是真的。
大概長谷川想說的是,兄長對於自己的親近程度和人生尺度的重要性,遠比父母要大得多吧。作為一個平衡器,被託付的東西是很大的。
水野理紗仍在顫抖,蜷縮著身體哽嚥著。
越是經歷了親近的人死掉的事情,當事人應該會越沉重地在現實中安定。
就好像重力的作用變大了一樣。
貴樹越是明白這些,就越成熟。貴樹思考了自己身邊發生的幾次這樣的死亡。然後,感覺到自己一點點得變沉重。
貴樹什麼都沒說只是沉默著。
耳邊圍繞著的螢光燈發出的小小的噪音,讓腦袋麻痺。
因為夢到哥哥而哭泣的理紗。
什麼都無法做。
但是其實還是知道應該怎麼做的。抱著她的頭,對她說沒事了比較好。明明應該那麼做的。明明只要做這種簡單的事情,就能讓她的心情好很多的。
為什麼就連這種事情都沒法做出來暱。
那麼,水野理紗的哥哥,在飛身下去的月台,到底看到了什麼呢。
13
下一次見面的時候,水野理紗已經完全沒事了。雖然心裡並不是這樣的,但起碼拿起來沒事了。
所以貴樹也就當作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見。和往常一樣和她說話。只是,接觸到她的時候,伸手比以前要輕。
工作變得前所未有的忙碌。
技術好的基礎上,對工作再積極點的話,當然評價會上升。結果,連束手無策的程序都推給他,這種循環一直持續。
貴樹不怎麼抱怨,猶如地鐵工程的盾構法隧道施工機械般地,消化眼前的工作。
最後,送給貴樹的是被認為「公司裡最不靈光的工作」。
那個企劃在貴樹進入公司之前就存在,宜到現在就連目標地點都還沒定出來。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完成。
好似為了掩埋一個坑、而用挖另一個坑的土來填滿的工作。可目的是要製造平底,所以這種事情只能認為不可能。
他堅強地忍耐著,繼續著這樣的工作。
「好重……」
貴樹忽然嘟囔起來。
雖然繁重的是程序處理,可是自己的聲音沉甸甸地響徹全身。
身體好重。
星巴克的紙杯拿在手裡,喝掉。沒嘗出任何味道。
把身體的重量全都放在椅子背上,伸著懶腰。
哎呀。他想。
不是頭腦的疲勞,和身體的疲勞也不同。這種感覺,是怎麼回事。
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伸長脖子。
這是什麼呢。
搜索著詞彙。
「痛苦……」
他嘟囔道。
是了,就是這個。
為什麼,如此痛苦呢。
閉上眼楮。深呼吸。
然後皮膚好像感到了什麼。
只在自己周圍,感覺到比1G沉重得多的重力。
這裡到底,是哪個星球。
這之後越來越重。
有種預感。
不能動了……
是的,一定是被綁住了。
明白了。自己是因為被綁住了而感到痛苦。
哪裡呢?
是的,到現在為止都沒發覺。不,是裝作沒有發覺。
一在這裡,就會感覺到自己被迫減速了。
自己早就已經變得非常非常快了。
周圍太重了。太慢了。
不儘早抽身的話,自己會無法動彈。
儘早抽身。
用意志力睜開眼楮。不能呆在這裡。這裡是沼澤。如果不邁動雙腳向前走的話,會沉下去。
不好了。
不把這個工作結束掉的話,自己就無法再次向前游了。
這個程序的勝利條件是錯誤的。看錯了目的地。必須要再次設定、適當縮小、使向量一致才行。許許多多的引擎被向著完全分散的方向吹開。沒有通過發生力的中心線。
貴樹猛烈地敲擊著鍵盤。用了半天的時間便做出了從根本改變程序的改造方案。這是踰越職務的行為,但還不只這些。然後以此為基礎,用新的方法論進行了處理。
直接向上級提出了比較數據。
按照以往的方法的話,永遠都不可能達到任何目的。
就這樣達不到任何目的地,長年累月地劣化,最後空中分解。
大概因為沒有好好斟酌詞句吧。貴樹那天被強硬地拒絕了。
不是開玩笑。不可能明知道這船會沉,還繼續乘上去。
是填坑。在沉沒之前急急忙忙地到達目的地、還是從船上逃出去。
還是自己游泳比較好。
跳過上級,他直接向事業部長提出了相同的資料,要求轉換方針。
得到的答覆是,不要引起爭鬥好好幹.
模棱兩可的答案。
貴樹用自己的方法擅自進行著工作,做成了頗具效率的比較數據,兩次三次,向好幾個其他部門的上司提出。反響並不稱心。
不行了。
「請選擇。」
一天,貴樹站在事業部長的面前,面無表情地說。
是自己從這個工作中退出,還是全面改定方針。如果兩邊都不行的話,那麼他就從這個公司辭職。
實際上就是威脅。當然,這個被視為了問題,經過上級的一些討論,決定全面採用貴樹的計劃。
下了這個合理的決定的人,仍穩穩當當地在上層,所以可以稍微安心一些了。如果不是這樣的話,即使辭職了也不會覺得有任何可惜的。
最開始拒絕他的新計劃的上司,被調走了。
程序小組事實上,是在貴樹的主導下活動的。憑藉幾次會議,工作開始朝著前所未有的速度完成著。
貴樹對這感到深深地滿足。
但是,那只是一開始的時候。拋開上司以後,工作就由自己來指揮了。對這種事情必須要負起責任。這是當然的事情,雖說可以理解。
所有的事情,都被帶到貴樹這裡。至今為止都不用負責的事情,也被拿到眼前。
比如說,把幾個個性不同的人聚集起來使用。
雖然自己也明白這是很任性的想法,但是他人這種異類生物,真的是很麻煩。調整瑣碎的人際關係、提交材料申請,各種各樣的雜事……
程序本身,以驚人的度加速,現在仍在繼續加速。公司似乎對這種狀況非常滿意。每次報告進展狀況的時候,都會說一些你是對的、做得好之類的讚揚話。
但是……
貴樹本人身上吊著好幾個拖後腿的,減速減得很厲害。
想試著把那些「重物」當作不存在。
不想承認自己「變慢」的事實。
無論雜事再多,貴樹也絕對不會減掉每天給自己決定的工作量。
即使去水野理紗家,也是在那裡一個勁工作的情況多了起來。
好幾個小時地不說一句話,有好幾次忘記了理紗的存在,再慌張地附和。
現在想起來,也許自己欠缺的不是別的,而是對日常生活價值的感受。
工作上的抱怨什麼的,貴樹幾乎從來沒跟理紗說過。
「即使不想說也說說吧。」
這樣被理紗強迫著,才第一次說出來。
水野理紗為什麼要求這樣的事呢,不明白。就算說出來,狀況也不會好轉。
也許說出來心情會變好些,周圍的人明白之後也會覺得安心。他能瞭解這種體系。
但是,貴樹並不是那麼想的。
「你就不能在幸福的時候做出幸福的表情,在不幸福的時候做出不幸福的表情嗎?」
水野理紗說。
如果做出看上去幸福的表情的話,周圍的人都可以安心了。如果做出看上去不幸福的表情,周圍的人就要擔心了。
總之,是周圍人的問題吧。
貴樹這麼認為。不是我的問題。
「遠野貴樹應該再流露出感情一點」在這種問題設定下,其實被詢問的不是貴樹的內心,而是周圍人的內心。貴樹對這些毫無興趣。
可以的話,他希望自己一個人來處理自己的內心。
「我漸漸明白了。」水野理紗說。
「什麼?」
「之前你不是說過嗎?轉學什麼的完全沒什麼。」
「嗯。」
「說你基本上都能很好的融入當時的環境。」
「是的。」
「那是因為你覺得即使不被理解也沒什麼嗎?」
大概,是這樣的吧。貴樹想。在怎麼樣都無所謂的人面前,想要自己的性格變得完美,很容易.
「只有氣味。」
水野理紗說。
在你心裡,只殘留著某些重要事物的氣味。
有人把那裡面的東西給拿走了。
所以我只是在那個空寶箱裡傾聽自己的嘆息罷了。
夜晚,夢到了孩童時代的事情。
在學校的某一堂課上分組,他哪裡都進不去,非常悲慘的回憶。
貴樹在悲傷的心情中醒來。好似心中有刷子在攪合的心情。有那種事情嗎?想不起來了。
……不,在很小的時候確實有。非常小的時候。
洗臉的時候,喝了口帶有漂白粉味道的水。忽然。
(水野理紗也會有那樣的經歷吧。)
他想到。
大概,有吧。
大體接近於確信的推測。
大概問她的話,她會一臉悲傷吧。
「為什麼要問這種事呢?」
她會這麼說吧。就連那語氣,他都清清楚楚地知道。
他漸漸地瞭解了理紗。
深入交往之後,這是當然的事。
瞭解了對方的事情,自己也被對方所瞭解。
(被某人拿走的重要的東西。)
(空寶箱。)
腦袋裡忽然浮現出水野理紗不知什麼時候,自言自語地嘟囔出來的這句短語。
自己也能夠將封印在記憶底部的自己的過去,還原出來。
恐怖。
為什麼?
害怕那東西。
「我不想安定下來。」
盥洗室鏡中的自己說到。
不想成為誰的心中有質量的存在。
那傢伙說。
「我想去別的地方……」
他走上了深夜的街道。直到早晨還有好幾個小時。他在住宅小區中散步。除了街燈,再沒有其他發光的東西。也沒有星星。
沒有氣味的街道,讓他一瞬間感到混亂。
為什麼沒有氣味。
為什麼沒有綠葉與潮氣和泥土混合的氣味?
那是當然的,這裡是東京啊。
貴樹感到自己嚴重地失常。
走上了大道。揚手攔了出租車,去到公司。
切斷保安系統,輸入證明密碼,從後門進去。雖然同事們經常吹噓說「不眠的公司」,但這個時間確實誰都不在。
在沒有照明的無人的辦公室裡,他只打開了自己的螢光燈。然後貴樹打開了電腦,在監視器青白的背景燈的照射下,一個人開始猛烈地工作。用自己都驚訝的速度敲擊著鍵盤。沉醉在速度和節奏中。再快點,自己心中有什麼東西在催促。再快點。
不這樣的話,會被追上。
有手向肩膀伸過來。
得快點跑,好害怕。
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怕什麼,雖然不知道,但要更快地跑起來,與他們拉開距離才行。
可是越跑,纏上身體的東西就越多。
風越來越強了。
自己也許會敗在這風壓下吧。
這就是害怕敗北的證據。
不能允許自己這麼脆弱。
必須得成為強大的人才行。
一定要吐自己一直都沒關係。
12
被捆綁。自己不是那種生物。
因為工作變得處理不完,貴樹早上早早的就去到公司,比誰都晚地離開公司。
和水野理紗見面的時間變少了。
在公司還是一如既往地只是感覺到自己被強制地減速、消耗。磨擦抵抗明顯的很大。就好像在拉著手閘、踩著加速器的感覺。
在人都走光的辦公室裡,聽著自己敲擊出來的鍵盤的聲音,忽然,很想見水野理紗。
自己自身的那種感情,開始重重地起作用。
可怕。
自己對水野理紗那份強烈的執著。對於水野理紗這個存在的不安、不明所以的嫉妒和各種各樣的噪音。
有時會像這樣想見水野理紗想見得不得了。為什麼呢,這種事情,非常痛苦。甚至想扼殺掉這種感情。
已經有兩週沒見面了。去了久違了的水野理紗家。
「我想買部車,你覺得怎麼樣?」
水野理紗忽然問。
「你有駕照嗎?」
「有啊,學生的時候就有了。因為對就職有利嘛。」
「但是為什麼這麼突然?維護費用什麼的很麻煩呢。」
大學的時候,貴樹曾經打工攢錢,買了一部車。鈴木swift的二手車,在行車距離範圍內跑得還是相當好的。
於是一個人環遊了全國各地。也不用借宿旅館,睡在車裡就可以。但是結果,最終無法維持停車費用和車體維護費,只用了一年多就賣掉了。
「嗯,我會早上開車送你去公司。」
「特意?沒那個必要啊。因為去到公司只要一部電車……」
「我想那麼做。」
水野理紗打斷了他的話。這和一直以來慢慢思考著說話的她,一點都不像。是貴樹從來沒聽過的嚴肅的說話方式。
「儘量,不想讓你站在車站的月台上。」
那種帶有微妙感覺的理由,貴樹當作沒有聽到。
「不要為我做到這種地步啊。只是為我做飯,我就已經很感激了,我還一直覺得你這麼忙很對不住呢。再接送我的話,就完全變成老媽了。我有些猶豫呢。如果是我接送你的話,倒還好。」
「喂,不是遠野君怎麼想的問題,是我想這麼做。」
水野理紗的目光移到右下方,虎牙輕輕地咬著唇邊。雖然說不太好,但這是水野理紗想再說點什麼的時候的習慣。
貴樹覺得自己已經殺出重圍,便安心了。
「理紗,你沒有反過來想讓我做這些事嗎?我除這些之外沒有什麼希望你為我做的了。倒不如說,希望你能要求我來為你做這個或者做那個。」
水野理紗的心裡好像顫了一下似的,驚訝地看著貴樹的臉。
與其說是驚訝於貴樹對自己說的話,不如說為自己想要對自己做出的想法產生動搖。
遠野君,水野呼喚著貴樹。「有一個請求。」
「什麼?」
「只要一次就好。」
「嗯。」
「希望你對我說。」
「說什麼?」
如果沒聽就好了。
「說喜歡我。」
回到家裡。沒有開燈、打開筆記本電腦、打開Word。
貴樹半驚訝的表情,看著自己的手開始在顯示器上寫辭呈……
大概,已經不行了。
因為互相都太忙了的原因,貴樹和水野理紗見面的時間在減少。
有什麼東西,死掉了。
貴樹半有意識地,避開了水野理紗。
從十月份開始見面的機會減少,已經過去好幾個月了。
收起了夏季的衣物,拿出了冬天的。
夜晚冰冷的空氣讓肌膚抽搐的季節來到了。
貴樹每天上下班,都將外套緊緊地裹在身上。
十二月九日理紗的生日,貴樹沒有去想。不去看日曆。為了不去意識這些,在心裡便把目光移開了去。
結束了工作,從三鷹乘上電車,從新宿站的檢票口穿過的時候,日期已經變了。
無論如何都束手無策的那個程序,已經在三天前結束了。要處理的殘留工作像小山一樣多。要和許許多多的同事和上司見面、交接和寒暄。結果回來的時候已經是這個時間了。
那天晚上寫出來的辭呈,已經遞上去了。
還有一個月,只要處理好郡些不需要進展的工作和被要求做的無聊的業務,就和這個公司再也沒有關係了。
也沒什麼想感慨的。
只是覺得,已經不行了。
貴樹的體重被裹在身上的疲勞所加重。就連到中野坡上的自己家,都想要乘出租車了。但看到在出租車站排著的大隊,他0.2秒就放棄了。
圈內的內線都已經停運了。貴樹決定步行。穿梭在新宿的高層建築之間行走,也不是很討厭。
穿過隧道般的新宿西口通道,被夜晚似乎有些潮濕的冰冷的室外空氣包裹住了。
將車道和人行道分開的街道樹,被用青白色的綵燈裝飾著。
到聖誕的季節了。貴樹並不是很喜歡聖誕節。
但是,樹被好像被雪花一樣的、細細的光粒照著,根據遠近法筆直地排列著,還真是好看。疲憊不堪的心,有种放鬆了的感覺。
貴樹手插在兜裡,走著。
皮鞋敲擊在地面上嗒嗒作響。在西新宿空蕩蕩的整個高層建築街上,能感到鞋子的聲音響徹四方。
路過住友建築的時候,口袋中響起小小的鈴聲。
手機的震動,磨蹭著神經,貴樹停了下來。
戴著手套的手,取出了有些掉漆的Willcom手機。風在吹。在口袋中暖著的手,被風隔著手套又吹涼了。
打開翻蓋的手機。看到了來電顯示。
水野理紗。
貴樹輕輕抬起頭,看著好似被削去了棱角的三角柱。
抬頭望向那裡的天空。
簌簌地,白色的東西在飛舞。
開始下雪了。
非常細小的站不住的雪。
落在外套肩膀邊上的,塵埃一般的雪粒,馬上就消失掉了。
看上去,就好像從寄生在高層窗戶上的幾個光點產生下落的一樣。
震動的聲音仍然低低地繼續著。
無法接起理紗的電話。
無論如何都無法移動手指。
理紗,找喜歡你。
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
明明是這樣想的啊。
貴樹自己問自己。
為什麼我如此地無力暱。
在這裡安定下來的力量。
為某人認真考慮的力量。
愛某人的力量。
能夠將某人的痛苦稍微分擔在自己肩膀一些的力量。
為什麼沒有呢。
什麼火箭啊。
簡直就像是沒有引擎的車子。
只能下坡而已。
要說功勞的話。
也應該是在坡頂上吧。
我的時間,到底在什麼我不知道的地方擅自迎來了頂點。
那頂點隨著時間,慢慢地跑到了讓人輕視的岔路上去了呢。
11
昨晚,夢到了從前的事。
明裡和他都還只是孩子。
一定是因為昨天找到那封信的關係。
在兩毛線的電車裡,除了明裡沒有任何人。就這樣坐著,伸著腰也看不到包廂邊上伸出來的人腦袋。
這個時間,總是這樣的。
除了早晚的上下班時間,很少見乘車的人。
電車向小山站方向行駛,慢慢地跑著。
其實也並沒有那麼慢,因為景色的移動很慢,所以有這樣的感覺。
被雪覆蓋的水田,一邊變化著微妙的角度,一邊向後移去。
中學和高中的六年間,明裡一直乘坐這條線路去上學。
看慣了的景色、看慣了的車輛,但是還是感覺有不一樣,是自己的心情和那個時候已經不同了吧。
在這被固定的硬梆梆的座位上坐久了,姿勢就會僵硬。所以身體便向窗戶一邊靠過去。窗玻璃被呼吸變得模糊。
所謂懶洋洋,也就是這種心情吧。
嘆一口氣,想用手拄著臉,指甲一碰到臉,臉上便感覺到了戒指上的石頭。
真是什麼都說不出來的,心神不寧的感覺啊。明裡想。
結婚,總覺好奇怪。
自己心神不寧,周圍的人也心神不寧。
不如說比起本人,父母更加手忙腳亂。
只是回到老家整理東西的,完事以後就回東京。明明只是這點事而已,父母卻像一件多大的事一樣,一直送到車站。
在岩舟站的月台,下著雪,候車室的屋頂懸著冰柱。
周圍廣闊的田地被染上了雪景。
父母二人都上了歲數,大該經不起寒冷。所以說只要目送就好了,可偏偏都跟到了這裡。穿過無人的檢票口,一直送到了月台。
明裡在東京一個人生活,已經將近十年了。
這樣的明裡回到東京,只是這樣而已,可父親也好母親也好,就是不讓事情只是這樣。
「待到正月多好。」
母親不捨地說。
「嗯……但是還有各種準備。」明裡說。
「是啊。給他也做些好吃的吧。」父親說。
「嗯。」
「有什麼事就打電話啊,明裡。」
「沒關係的。
明裡苦笑。
吐出白色的哈氣。隨風飄走。
周圍都是雪景。
這場面好像電視劇呢。
雖然有種像電視劇裡一樣害羞、發笑的感覺,但她卻熱淚盈眶了。
「下個月就會在儀式上見面啦,所以別擔心啊。很冷的快回去吧……
這樣說著,明裡的聲音苦笑著,似乎還有些搖動。
隨著電車的晃動,明裡搖動著。
左手無名指。
還無法習慣左右無名指上戒指的觸感。果然感覺很怪。
無名指是與心臟連接的手指,雖然有這種說法,不過她確實有這種感覺。
(結婚啊。)
即使到現在,也沒什麼強烈的實感。
入籍、一起生活,感覺都還很遙遠,現在只感覺是很朦朧的事物。除了準備儀式這件事。那是以現在進行時襲來的不得了的現實。
她甚至想,這也許是逃避。
在金屬碰撞聲的車廂內,從剛才開始一直想的就是中學時代,早上為了趕去社團活動,乘坐在幾乎沒人的電車裡。
一個人佔領一個包間席位,經常在膝蓋上放上便簽寫信。
明裡想起昨晚做的夢。
深夜昏暗的路燈下,被雪掩埋的站前街道,被雪亮的光照射。
在那光下,在冰冷的白色的雪道上,有兩行足跡向黑暗中走去。一個男孩子和一個女孩子。
他和她都還是孩子。
夢裡的兩個人,很想快些長大,可就是長不大,這讓他們很討厭。
一定是因為昨晚發現了那封信的緣故。
第一次寫下的情書。
無論是之前還是之後,都只寫過這一次。然後這封情書並沒能送出去。
在壁櫥的最裡面的那個空餅乾盒裡,和那些當時使用的與眾不同的筆記本、喜歡的歌曲的卡帶、打都不想打開的畢業文集一起,裝在裡面。用粉紅色的信封裝著。沒有開封。
打開信封來讀。不讀就放在那裡比較好嗎?明裡著實掙紮了一番。
在自己少女時代的房間裡。因為長時間不使用,螢光燈老化,使得整個屋子昏昏暗暗的,讀完了,明裡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楮。
有些甜蜜、有些害羞。
心在顫動,將明裡包圍。
回想起了幾個場景。
兩個人靠著肩膀讀一本書、跑過神社的參道,各種各樣的事情。
在那最後一天,他乘的電車。現在自己正在反方向地乘坐。
雖然感覺電車的前進非常緩慢,但其實是用非常快的速度在向目的地進發的。
有些想起來那個時候的心情。
穿過雲彩,從車窗射進來了陽光。
那光照在明裡的臉上。
晃眼。
閉上眼楮。
山的輪廓,一定在光的照耀下雪白地閃耀著呢吧。
感覺好似清爽的風一般的東西。
啊啊。
深深地呼了一口氣。
心中滿是那樣的心情。
10
貴樹辭去了工作,每天過著無所事事的日子。
一天睡眠超過十個小時以上。但是即便是這樣還是覺得睡眠不足。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醒來之後,便倚在牆壁旁,兩腿伸直,就這樣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既不開燈也不聽音樂。
即使是外出也僅僅是為了買一點食物而已。有時深夜外出,有時即將拂曉的時候外出。貴樹完全放棄了有規律的生活,過著像是受了傷的動物般一直躲在自己巢穴裡的生活。
即便是想像,貴樹都覺得疲憊不堪.
像這樣的生活,也過了一個月。
終於意識到自己已經不抽菸了。在不知不覺中,貴樹已經連續一個月都沒抽菸了。
然而它並沒有消除貴樹的疲憊感,心又開始微微躁動起來。
走到陽台處,掏出打火機點上火。
好奇怪啊,貴樹這麼想著。明明吸菸會讓體內充滿煙霧,但是卻能讓頭腦更加清醒。
二月份的天氣讓肌膚倍感寒冷。但是也不願意花力氣在房間裡穿上衣服。
指尖的疼痛蔓延開來。
揮了揮拿著香菸的手。
貴樹的視線向上移。
在不遠處可以看到聳立著新宿高樓的街道。
在滿是灰色低層建築物的中心地帶,有幾座高度不相符的四角塔聳立著。
就像是在草叢中聳立的那些筆直的杉樹般。
像是電影一樣,雲快速地移動著朝這邊飄過來。
時間好像是突然倒帶了似的。
也許是因為自己宅在家裡,腦中希望就這樣讓時間慢慢停止的想法的緣故吧。
因為至今為止都過著好像是快進一般的生活,所以這也許是為了補償一下時間的損失吧。
從今以後,再也不去任何地方了。什麼都不會發生了。連地球的公轉和自轉也都停止了,任何事情都不在意了。
但是……這應該是不可能的吧。
不管如何空轉,不管是如何的靜止不動,一個月還是一個月,一秒鐘還是一秒鐘。
真是個陰暗的結論啊……
貴樹邊想著邊深呼吸著。
話又說回來,如果時間能過的再快些,在這個瞬間如果能成為大人那就好了。貴樹這麼想著。忽然又清晰地想起了曾經的那件事。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在什麼情況下才會想起這件事呢?
這個瞬間,想起了「那個夢」。
是今天早晨的夢呢還是更久以前的夢?雖然不確定,但是可以確定的是那一定是夢中所見。
這個在醒來的瞬間便消失不見的夢,總會在不經意間記起來。那個還是小時候的自己的夢。
啊,是啊。真懷念啊……
這個時候,從PHS中傳來收到短信的鈴聲。
不知道這是誰發來的短信,是怎樣的內容,在打開前是不會知道的。
所以在按下按鈕的瞬間需要足夠的勇氣。
從陽台轉身回到屋內。
PHS在桌子上閃爍著橘黃色的光芒。
貴樹非常緊張。自從住到這裡已經很久沒有收到短信了。總之,貴樹並不想接觸與他人有關的事物。
貴樹一動不動地盯著手機。似乎這樣做就能讓自己的時間靜止,就能讓所有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但是,橘黃色的光卻告訴貴樹時間的流逝,持續不斷的閃爍著……
貴樹拿過手機並翻了開來。
按下手機的按鈕。
手機上的文字映入眼簾。
你好,遠野君。
文字這麼寫到。
你好,遠野君。
好久不見了呢。
近來還好嗎?
雖然煩惱了很久,但是這伴事還是不得不告訴遠野君啊。
「我總感覺有時候遠野君的視線掠過我、窗戶的景色以及放在桌子上的食物之前,總在看那些可以說是概念上的,也可以說是觀念上的一些沒有形狀的東西。我只知道這些。總感覺你在透過些什麼看東西,總感覺你隨著你所看的東西連自己也開始變得透明起來,然後會漸漸地消失……
很長的一條短信。
遠野一行一行地讀著。
讀完之後遠野抬起了頭,在那瞬間,視野中的一切彷彿都退了色一般。
雖然知道總有一天會變成這樣,但是還是希望「這個時候」能儘量地不那麼快到來。
自己的房間,構成自己生活的一切東西似乎都在瞬間蒙上了一層灰。不管是褶皺了的襯衫,還是在浴室的牙刷,亦或是手機的電話本。所有的一切都傳達了一個意思,這就是「她已經不在了」。
緊了緊大衣的領子,穿上靴子走出了公寓。
鐵門關上肘發出的類似金屬破裂的聲音傳到耳內。
上鎖時傳來的冰冷聲音直達心底。
貴樹按下按鈕,等待著電梯。
看著漸漸上升的樓層數,一種壓迫感迎面逼來。
厚重的自動門打了開來,這個無人的箱子再一次觸痛了貴樹的心。
在去一樓大廳的這麼短的時間裡,貴樹似乎連站都無法站立,倚在電梯的內牆上。
耳邊傳來了馬達驅動的聲音……
這是金屬的聲音。
拿在手上的鑰匙圈從手上滑落了來掉在了地上。
貴樹低下頭看著地面。
鑰匙圈掉落在地上。
但是貴樹並沒有拾起鑰匙圈。
鑰匙圈上串著三把鑰匙。
一把是公寓的,一把是自行車的和……
貴樹移開了視線。
吸了口氣。
慢慢地蹲了下來拾起鑰匙圈。
即使僅僅是這樣的動作,也需要下很大的決心。
出了公寓便是青梅街道。
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上,貴樹有意識地盡力不弓著自己的身子慢慢地行走著。
貴樹感到冰冷的空氣透過外套似乎不斷地在訴說著他聽不懂的語言。
全身的肌肉都被凍得冰冷,像是被冰凍住了般那麼沉重。
經過被欄杆圍住的空地。
兩台吊車停在那裡。
也許這裡又會新建一座大樓吧。
車子紅白光。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影像廣告牌,以及噪音。
在這麼難以忍受的熱辣辣的天氣裡,街上的風景仍舊一如既往絲毫未受影響。
如此這般的冷漠,讓貴樹心如刀割般。
看著自己周圍的一切無動於衷,貴樹感到十分厭惡。
這點可以從鏡子上照出來的表情中看出來。
即使是這樣。
如果在這個時候有人對貴樹說「怎麼了」,或許貴樹就能得到救贖吧。
就像是曾經的,她在車站的月台上突然向自己搭話時的那樣。
「我到現在還一直喜歡你」,交往了三年的女朋友在短信中這麼寫到。「但是,也許即使我們發了一千多條短信,心的距離也不會拉近一公分吧」。
也許,就是這樣吧。貴樹這麼想著。
這個,是我的原因。
但是我不認為我選錯了道路。只是覺得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自己不是一個可以隨意改變方向的人。只舍一味的向前進。在這樣的街道上,過這樣的生活著是我自己的選擇。世界是世界,景色是景色,自己是自己,沒有什麼特別的關係,只是隨著自己的心意前進著。
路上停著些自行車。
傍晚的陽光從自行車那反射到眼楮裡。
從皺著的眉頭便可以看出來。
貴樹移開視線。
陽光傾斜地照射在林立的高樓的上半部分。
幹線道路旁樹立著藍色的交通標誌牌。
指示道路方向的標誌在夕陽逆光的照射下無法看清。
自己這是去哪裡呢……
理紗,所有的一切正如你所說的。
只要你在我身邊,那麼所有的一切都會遠離。
但是,如果,收到了你告別的短信,為什麼我會有如此糟糕的心情呢?
9
昨天的夢境至今為止還記著。
這是很久以前的夢了。
在這個夢裡,兩人都還只是十三歲——
明裡坐在綠色和橘黃色相交的那輛舊車上,並在小山站下了車。
通過地下通道,從駛往上野方向的月台出來一看,發現薄雪正紛紛揚揚地從天上飄落下來。
這雪大概無法堆積起來吧。看著燈光顯示屏,電車似乎會停運呢。
這雪下的正是時候,明裡這麼想著。
不知道是怎麼了,突然湧現出很多過往的人。
那天也正好下著雪。
電車停了。
在十四年前的那一天,他站在車站的月台處,一定邊迎著風雪邊不斷地看著燈光顯示屏吧。
那個時候自己根本沒有想到電車會因為下雪的緣故而停運。他,應該也是一樣吧。
現在,明裡看著微微泛白的天空,眺望著以極快地速度從天空飄落下來的小雪。
他一定也是這樣吧。
明裡飛躍時間的界限,在眼前幻想出十四年前發生在車站的景象。
那個穿著沾滿雪粒的呢子大衣的少年,呆呆地站立在車站的情景。
雖然已記不清這個少年是何容顏。
但是,纏繞在他周圍的空氣,以及他的呼吸和週遭的氣氛,卻有意識地在明裡的腦海中清晰的浮現出來。
站在電車停運的灰色車站,即便心中充滿不安、倔強和紛亂,但還是緊握拳頭的十三歲少年。
他在這裡所承受的一切只是為了去見十三歲的明裡。
猶如寶石般。
那麼的美麗。
那天,在這單軌上,電車不知道停止了多少次,抵達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岩舟站的四周都已在皚皚白雪的覆蓋之下了。
兩人漫步在稀疏的路燈下。
穿過奄站前的那條小道,眼前是被皚皚白雪覆蓋著的廣闊田園。
在那遠處可以看見稀稀疏疏幾家燈火。回頭看向走過的道路,在堆積的新雪中只能看見兩人走過的腳印。
站在小山站的月台處,現實中的明裡任憑過去的記憶飛舞在跟前。銀包的電車緩緩地進了站台。
明裡稍微調了一下背在肩上的背包位置。
十三歲的那個晚上,對我們兩人而言,漫天飛舞的白雪就是漫天飄散的櫻花花瓣啊。
(——像這樣,希望在未來的某一天一起結伴去賞櫻。)
電車慢慢地開始減速了。
電車停了下來,車門正好停在了明裡的面前。
(——他和我,都不再迷茫。)
自動門打了開來。
(——明裡這麼想著。)
這個時候,明裡從電車看見由月台飛奔而來的、穿著藏青色呢子大衣的少年的幻覺……
8
無意識的轉著,等意識到了才發現四周已經暗了下來。
並不想去任何地方,只是這樣地走著。不知不覺便走到了新宿這邊。從週遭的環境來看就能知道應該還沒有走出新宿區吧。
走在既不能說是鬧市也不能說是商業區,只是開著些店舖的街道上,偶爾和行人擦肩而過。
道路的左手邊有一家24小時的便利商店,白色的燈光從店裡照射出來。貴樹沒有細想,便不由自主地進了這家便利店。
如果漫無目的的在深夜行走,就會不自覺地被便利商店吸引。這就像誘蛾燈一樣。
學生時代的時候,只要一有空就會聚集在學生食堂,便利商店就像是社會上的學生食堂一樣吧,貴樹這麼想著。總而言之,在這裡既能買到食物又能看雜誌。
貴樹被玻璃窗前的那個放有雜誌的角落吸引隨即走了過去。
拿了本《科學雜誌》翻在手裡看。並不是特別想看這本書,只是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一本想要拿在手中的書了。總之自己的心思並不在這裡。
心神不定地翻著手中的彩頁。
手停了下來。
宇宙飛入眼簾。
確切地說應該是畫著宇宙的插圖。
在漆黑的宇宙中,繁星點點。合頁的右邊畫著懸浮在宇宙的、一個裝有碗形天線的宇宙探索機器。看起來像是懸浮在宇宙中,其實它正以宇宙的速度在飛快地運行著。
大標題上寫著「宇宙探查機埃利什終於邁出了腳步朝著太陽系外的世界進發」的字樣。
貴樹讀著這個報導。上面記載著一九九九年發射了這艘國產宇宙探索機,在運行到海王星那裡的時候開始變化進入最後的軌道,最後朝著宇宙的邊際開始了永久的旅途。繞行星變軌指的是,人在拐彎的時候抓住什麼東西,利用離心力來轉向,利用海王星的重力和公轉使自己超運行的航行方法。
在海王星處利用最後的繞行星變軌的方法之後,再利用自己的慣性持續不斷地朝著離開太陽系的方向飛行。原子力電池的持續時間大概有二十年左右,在這期間它會像地球不斷地發送數據。而且,就算完成這些使命,也無法返回太陽系。只能向著字面意思的虛空前進,離自己出生的地方越來越遠,麗且原本它的大部分意義就在於此,為此,它需要永遠地朝著一個方向前進。
貴樹無意識地又翻了一遍,看見了合頁上畫滿的宇宙CG圖。
那才是——
——甚至一個氫原子都不太可能會想遇到。
突然,背脊發涼。
由背脊發涼引發的寒冷把貴樹的意識拉了回來。
這個是「他」!
是這個傢伙。
在那個島上的傍晚,升上天空的那抹橘黃色的光。
和澄田花苗兩個人抬頭看見的那艘火箭。
一九九九年——
那艘火箭,現在已經到達那麼遠的地方了啊。
終於想了起來。
那個昏暗的時候……可以感覺到周圍的空氣變化。彷彿周圍一下子變暗了似的。意識到的時候,轉過身去發現一抹光正在往上升,一座煙塔赫然出現在眼前。太遲了,開始震動了……
不。
是接受了只能「如此」的自己。
被不明所以的地方矇蔽了雙眼,只知道一味的前進。
理解了這樣的自己。
看見「他」便知道發生震動的原因。
「原來如此啊……」
貴樹小聲地說著。
歷經八年,你竟然到了那麼遙遠的地方。
然後,我卻還在原地。
也許,在種子島看見這艘火箭升天的那天開始,貴樹就已經停下了步伐。
關於那個時候的事,貴樹內疚萬分……
然而探查機,也就是那架火箭一直堅定不移地前進著,現在已經抵達至海王星了。
並沒有給他任何目的地,只是執行著「隨便前往哪裡,要前往無邊無際的遙望彼端」這一命令,就這樣持續著做著永久的等速直線運動。
雖然「他」只是台機器,但貴樹卻被深深地震撼了。
他,一定抵達某個地方了吧。雖然並不知道是哪裡,但一定是個有價值的地方……
但是自己,卻仍就在這樣的地方……
——不,不對。
在這個瞬間,貴樹意識到了。
啊啊……
這個深沉的感動從心底泛開,逐漸蔓延到全身。
自己。並不是來到了這個地方。
而是,抵達至這個地方。
雖然並不想成為這樣的自己。但是,卻在這裡。
並不是想來這裡。但是,總而言之,來到了這裡。
所以,這裡就是海王星。
——我,終於來到了這裡。
雖然這並不是什麼目的地。
但總而言之,自己用雙腳走到了這裡。
那種自卑感漸漸的散去。在肩上,在腳上都能感覺到的那種沉重感都在漸漸地散去。
輕快地放下雜誌。
貴樹向後退了一步,然後,朝便利店的出口走了過去。
開始思考今天早上奇蹟般地回憶起來的那個夢境。
這個夢。
是很久以前的夢。
(在夢裡面,我們都才只有十三歲。)
貴樹走著。
可以深切地體會到自己的腳接觸白色地面的觸感。
(——夢裡的場景,是被白雪覆蓋著的廣闊田園。)
(了一在夢裡,被新雪覆蓋的地面上只有自己和少女的足跡。)
現在,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那種讓人舒心的1G的重力。
那個時候——
好想現在立刻就伸展自己的身子,好想立刻伸出雙手去觸碰更遙遠的地方。
想擁有現實的力量。
夢裡的那個少年……還是少年的自己,這樣殷切的期望著。
那份力量,現在的這裡正擁有著。
如今,站在這裡的自己好想成為那個時候的自已。
這漫天不斷飄著的飛雪,對於兩人來說就像櫻花的花瓣般。
(——什麼時候,我們能一起去看櫻花。)
與那個時候相比,認識到了更廣闊的空間。
與那個時候相比,手裡握有更多的東西。
那個時候唯一想要的東西,如今已經無法得到了。
(不再迷茫,這麼想著。)
那天的自己想要成為更加強大的人。
現在,在這裡,有著那樣的力量。在自己身上。
繼續朝外走,而後在門口停了下來。
7
自動門隨即打了開來。
明裡乘上了開往東京方向的電車。
6
自動門隨即打了開來。
貴樹走進了二月的寒風裡。
5
我一直在尋覓著你的身影。
熙攘的街頭,徬徨的夢中。
雖然明知你不在那裡。
若奇蹟能夠發生,我要立刻與你相見。
在一個嶄新早晨拋棄所有過去。
說出那句醞釀已久的「我愛你」。
(《One more time,One more chance》作詞/山崎將義)
4
遠野貴樹似乎在看新事物一樣的看著自己居住的新宿街道。冰冷的空氣吸進了肺裡。抬起頭。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弓著身體行走著。
口中呼出的白色氣息隨之飄散。
在這裡。
行走著。
五彩繽紛的景色有意識的向原野這邊駛來,而後又飛馳過去。然後,在貴樹的心中留下些什麼。
雪依然下著。如果能再下大點就好了。
貴樹避囂都市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著。
繁華街道的燈紅酒綠和喧鬧聲。
人們的氣息。
霓虹燈廣告牌。
高層建築物清晰的輪廓線條。
紅綠燈暈開來的光線。
過往行人的臉孔。
各自不同的裝束。
發光的招牌。風。街道兩旁的樹木。落葉。街道兩旁的樹葉被風吹落,它們似乎正踏著舞步旋轉著,飛落在道路旁的電子廣告牌上。
所有的一切,全都化成光的信號飛入貴樹的視神經內。然後在貴樹的心底留下些什麼。
橫穿過馬路。
站在車道的中央。
抬頭看向被街道的燈光照亮的飄著雪的天空。
看著從天上飄落下來的白雪,從中央的一角四散開去,以放射狀的方式瀰漫在整個天空中。
雖然是夜晚的天空,卻能看見飛翔的鳥兒。
人行道上鋪的石頭排列成的花紋。
護欄。
路過工地現場。
正在建造的大樓上方有一些建設用的起重機。
磨損了的車站台階。
自動檢票。
從車站站台低頭看向車道。
尾燈的光像組成了一條光的河流般。
貴樹回到了公寓。
鑽進被窩進入了深沉的夢鄉。
然後再一次夢見了。
小時候的自己。少年時代的自己。還是中學生的自己。還有高中時候所發生的一切都像電影般一幕幕地開始回放。
在長野的林間嬉戲奔跑的記憶,在不知不覺中被穿過市中心的神社記憶所取代。然後那時候的感覺就又轉移到了在種子島騎著自行車在坡道上飛馳的記憶裡。
記起了幾個印象深刻的夥伴們。記起了幾個震撼貴樹心靈的女孩子。
記起了澄田花苗那纖細的手臂和柔弱的肩膀。
記起了去東京的日子。
記起了那天自己在種子島的飛機場背著沉重的行李,和澄田花苗來送行的情景。
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但是為什麼……
至今為止還記得那個時候像是咀嚼金屬那樣的痛苦心情。
記起了在兼職講師的時候認識的那位氣質高雅的冰山美人。
真希望能再和她見上一面啊。
記起了樸素的水野理紗和她那柔美的聲音。
每次聽到她的聲音總會感到喉嚨深處微微發癢。
沉醉在溫暖的黑暗中,細細品味著過去的記憶。
醒來。
下樓,走出公寓。
呼吸著早晨的空氣。
漫無目的的走著。
睡過一個好覺的貴樹仍舊酩酊在這個現實的生活中。
貴樹逐一看著被朝陽照射著的、排列在住宅區街道上的小型建築物。
站在被欄杆圍住的坡道上,看著漸漸上升的朝陽。
柔和的陽光灑滿整個小公園。
用身體感受著整個世界。
感覺到身體深處的記憶世界同現在的真實世界融為一體。
各種各樣的記憶。
走過古老的石橋。這個街道有著比貴樹的回憶更久遠的記憶。
站在橋的正中央,看著橋下的河流。
河面微波粼粼。
突然又想到了海。
記起了騎著幼狐牌自行車在國道上行駛的事,右手邊是廣闊的大海,那時的景色是何其的美麗。
穿過高架。
看見了倚在牆壁上的自行車。遠處是一片有著淡淡薄雲的晴朗天空。
交通指示牌的影子彎曲地倒影在斑馬線上。
背著運動包的高中女學生快步的走在路上。
城市的天空,一片蔚藍。
陽光倒映在城市川流不息的河流上。
早上,走進設有咖啡的車站面包屋,開始喝起了咖啡。
坐在窗戶旁邊的座位上,透過店舖的玻璃窗看向窗外的街道,用安逸的心情長時間的看著眼前去上班、去上學的川流不息的人群。
出了店門,感受到冬天的空氣已經開始漸漸變成了讓人覺得舒適的溫度了。
突然,有一種想去新宿南口的南部平台店去逛逛的心情。
從新宿站這邊稍微爬幾個階梯,便能看到沐浴在陽光下、泛著白光的具有公園風的廣闊步行道。
貴樹在道路的正中央停住了腳步。
這條步行街如果是車道的話,可以容下好幾輛車並行吧。但稀蔬的人流,有的後面追上並超過貴樹,有的卻從他面前擦肩而過。
有些人坐在種植著樹木的坡道上,他們並不是想做些什麼而僅僅是為了吹吹風。
貴樹慢慢地靠向左側,把身體倚在綠色欄杆上。
位於類似高地的南面平台店的邊緣處往下看,便可以看見延綿不絕的JR線。這正像是從橋上窺視橋下河流的風景般。
眺望著來來往往的電車。
吹著風。
天空是一片淡淡的蔚藍色。
在天空低處的一角,有一座看似中世紀的鐘塔在朦朧中露出它的尖頂來。
不知從哪兒飛來了些不如名的白花,乘著風飛舞著,飛過貴樹的眼前。
貴樹試著伸出手臂。
一片花瓣乖乖地落在貴樹的手心。
貴樹小心翼翼地收緊握在手中的那片花瓣,似乎深怕把它弄壞了似的。
想起了在高中的那個春天,也有這樣的櫻花花瓣落在手心。
據說種子島的櫻花已經盛開了。
島上溫暖的空氣能讓整個身體從內部開始甦醒過來。
抬起頭想起了廣闊的天空。
夏天種子島的天空清澈蔚藍。
想起了那片讓人窒息的濃郁深藍。
至今為止還能聞到那片嫩草所散發出來的清香。
心已經飛往了那片遍佈嫩草的小山丘。
青草隨風起伏。
風帶來泥土的味道。
潮水的香味從遠處飄來。
小丘下面的遙遠處,可以看到一片蔚藍色的海洋。
海面上捲起雪白的浪花。
讓身體強烈的感受到熱氣並散發著白色光芒的太陽。
光彩奪目。
又炙熱。
它似乎能把人的意識都融化掉。
意識恢復過來。
似乎整個人被這個世界包圍了。
被這個世界包圍。
被這個世界擁抱。
鳥兒在天空飛翔。
帶著翅膀的小蟲飛到那些不知名卻很可愛的小草上。
從小山丘往下看可以看到種子島廣闊的平地。
鬱鬱蔥蔥的山林。有著賞心悅目的綠色甘蔗地。種子島甜薯的綠葉井然有序連成一片。紅色的大地。蔚藍的天空。捲曲的反光雲。隨風搖曳的防風林。
炙熱的陽光。
炙熱的風。
旋轉的風車。
對於從記憶的盡頭復甦過來的那些景色。
突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那個地方是那麼美麗。
為什麼當時卻沒有發現。
好漂亮。
好漂亮。
理應懂得它的美麗,但是當時卻完全沒有發現。
自己也曾那樣被祝福過。
轉身。
仰望。
轉過身。
旋轉身體。
世界也跟著旋轉。
所有的一切猶如星雲般回轉,聚攏到自己的身邊。
如今的貴樹,身處宇宙的中心。
3
冬天結束的時候,明裡結婚了,櫻花的季節終於來臨了。
真是如畫中的新婚生活一樣啊,明裡這麼想著。
在吉祥寺買了一間公寓,作為自己的新房。
雖然又舊又不寬做,但卻正好適合居住。而且,狹窄的屋子似乎能讓家人之間變得更加親密。
成為明裡丈夫的人,是一個正在煩惱這個房子貸款且一臉嚴肅的人。
雖然結婚了,但是還要繼續工作。沒有理由辭掉自己喜歡的工作。
「你說說,工作和我,你覺得哪個比較重要?」
明裡一這樣開玩笑,他總是一臉急切的表情,這總是讓明裡大笑不止。當然明裡不會說一些讓人悲傷又無聊的事,雙方也都是這麼認為的。所以才能笑出來。
對此感到很高興。
因為他不擅長做飯和洗衣服,而明裡又不討厭做這兩件事情,所以燒菜和洗衣服就成了明裡的工作。
他是一個連僅僅是按下洗衣機按鈕即可的簡單事情都不會,連衣服都不會疊的人。
為了彌補這個,他絕對會親自把自己的襯衫熨平。而且還很擅長。作為男人,他似乎有自己的原則。真是完全不明白他啊。
但是,打掃和洗碗全部都有丈夫負責。就性格來說,對對方來講。這兩件事情也並不是很辛苦的事情。這也是明裡求之不得的事情。
做飯的時候完全不用考慮洗碗的事,這是多麼的幸福啊。
但是,時不時會覺得,至少要教會他如何疊好自己的襯衫,至少教會他如何煮粥,這些事情再簡單不過了。
那天是星期六,休息的日子。
因為有一個棘手的工作,所以雖然是休息日,但丈夫還是一早去上班了。他是一個很喜歡工作的人。雖然破壞了新婚的假日,但是卻還是很高興的出門了。
在陽台上晾衣服的明裡心情也很好。
真是個好天氣啊。
昨天丈夫認認真真的打掃了一遍房子,所以現在房子一塵不染,這使明裡心情愈加開心起來。
家庭生活很開心,工作也很開心。
所有的一切都很充實。
咦?
那個?
突然,在那一瞬間,明裡的心中似乎有什麼在萌芽。有什麼東西似乎牽絆住了明裡的心。
似乎有什麼重要的約定,但是好像把它忘記了。
感覺像是和誰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沒有歸還一樣。
呆呆的站著,看著陽台上的風景。
突然,一個小東西飛舞著進入了明裡的眼簾。
這是一枚不知從哪裡飛來的櫻花瓣。伸出雙手想要抓住這枚花瓣,但是為時已晚,花瓣從明裡的指間飛過。
櫻花似乎在引誘著明裡。
明裡突然有種衝動,要不隨著櫻花去看看吧。
然後便走向了代代木公園。
2
貴樹開始了他的新工作。
雖這麼說,自己能做的也僅僅是程序設計而己。自從進入公司之後,這種能力在不斷的提高並積累。如果是這個領域,不管去哪裡貴樹都有絕對的自信。
在上班的時候認識了幾個比較要好的業界同事,貴樹一再懇求他們能不能幫他介紹一份工作,他這麼懇求道︰「其實我辭職了,如果有那種個人能單獨完成的小工作就介紹給我」。結果比想像中的要好,雖然這個社會目前不景氣,但是他們卻迅速給貴樹介紹了幾份工作。
其中有這麼一個人,和他商量完之後,坦誠的說道︰「且不說人怎麼樣,能力還是很有一套的」。這讓他苦笑了好一陣。還有直按挖角的人,這麼說道︰「那就來我們公司吧」,貴樹只能婉言拒絕︰「你的心意我領了」。
貴樹搬到了涉谷區的2K公寓處。
買了只果牌的高級終端電腦,也買了零部件組裝了Windows個人電腦,並搬入了寬敞的寫字檯和阿龍椅,把公寓的一部分空間用來工作。然後印刷名片,在這裡開始了自由編程的事業。
只需要考慮交付期,完全按照自己的步調,做自己想做的工作,心情非常舒暢。
雖然有時候會有突然要求改變式樣的情況,還有無理的要求重新製作的情況,但是貴樹卻覺得有這樣的情況也不錯,他會大方的接受客戶的要求(但是有時候還是會有讓人生氣的情況)。
想要休息的時候休息,想要徹夜工作的時候就熬夜奮戰。
退去了稚氣。重力也不會忽增忽減了。
是怎麼樣的心情,就連貴樹自己也不知道。開始自己做飯。三餐的飲食開始自己料理起來。這些事是只要想做就能做到的事情。貴樹想要足夠大的冰箱,所以他買了一台冰箱。
買了書架和儲藏架,開始整理自己的房間。如果是以前,一定會把這些資金用於別的地方。
在24吋的顯示屏上,挪動著鼠標。貴樹把手從鍵盤上移開,靠著椅子,伸展自己的手臂。
挑燈夜戰的第二天早上十點。
從敞開的窗戶飄進來的春天的味道溫暖了貴樹的心。
窗簾在風中搖曳。
春天溫暖的風似乎牽引著貴樹的身體,貴樹朝外走了出去。
1
話說回來,類似這種被牽絆的心情從結婚前開始便隱約存在著。明裡一直認為這是婚前恐懼症。
但,似乎並不是。
難道是記憶的深處正後悔著這次的婚姻?
明裡不自覺的說道︰「不是的不是的。」
將井之頭線列車在下北澤車站換成小田急速列車。在代代木上下了車。決定從那開始步行。
結婚之後,還會因為這樣的事而變得焦躁不安,連自己都覺得驚訝。
明裡邊聽著快速前進的腳步聲邊走著。
沐浴在暖洋洋的陽光下,整個身體也變得暖洋洋起來,走著走著,圍意便襲了上來。
路過了像是電影又像是電視劇的外景拍攝地一樣的、一個風景優美的寬闊路口。
沿著軌道有幾戶人家,在稱不上是庭院的院子裡,種滿了樹木。在春天的陽光中,鮮豔的綠色既美麗又光彩奪目。
越過路口可以看見對面滿目綠色的代代木公園。
就在警報器的旁邊,種植著一棵巨大的櫻花樹。
現在這棵櫻花樹還沒有一點綠意,正值盛開的時節。
高高的樹枝被染上了柔軟的、微微泛白的粉紅。沐浴著陽光,花瓣柔和的反射著陽光,簡直就像一盞巨大的檯燈般。
櫻花從樹上飄落下來,隨風起舞,飛舞在路口,飛舞在軌道上空。
明裡行走在漫天飛舞的櫻花世界裡。
正走到路口的三分之一處,警報器便開始響了起來。正要穿過熬個路口的時候遮斷器被放了下來。明裡目測了一下,知道即使加快腳步也趕不上了。
真的像畫中的景色般。
明裡想著,真的似白雪般啊。
溫暖的空氣也讓人心情舒暢。心似乎要被融化了般。明裡微微的站在那裡發愣。
突然,明裡似乎和誰擦肩而過。
0
從別人眼中看來我似乎正在發愣,但事實上找的心情正激烈的起伏著。
心情穩定和不穩定的時候有著很大的起伏。比如有喜歡的人站在面前,又比如正在想著那個人的時候,經常會精神恍惚;在思考很多事情的時候也常常會覺得苦悶、痛苦、焦躁;在心情起伏明顯的時候,常常會在內心的角落記下某些東西。但是如果心情穩定的時候就另當別論了。當心情平穩的時候,能很熟練的處理好工作和日常生活的瑣事。有時候自己也會很冷靜的面對現實。就像是在沙漠中的溫差—樣那麼的明顯。如果這兩個狀態能均勻一點的話,那麼自己就能成為一個尋常人吧。明裡這麼想著。
按下開關時的那種力量連自己也感到驚訝。知道自己曾用生命愛過一個人。常常會想是什麼樣的能量讓自己這麼愛一個人。
是啊……
它真的是很重要,它是對生存而言很重要的東西。因為有了它,我才能在這個世界上存在。
想要尋找到那個人。想要被那個人尋找到。彼此遇見。彼此瞭解。
我知道在遙遠的過去,在那天,在那個時刻,我曾有過那麼棒的體驗。
只要活著,就不可能一直都是美好的事物。也會有讓人痛苦的記憶。也會有那種讓五臟六腑都絞痛的痛苦存在。但是即使是那個時候,還是能感覺到有什麼在守護著我。
不管是被自己信賴的人背叛也好,或者是比這個更糟糕的事情也好,或者是在人際關係跌落谷底的高中的某個時期也好,又或者是單獨一個人躲起來的時候也好。
一宜守護著我,並不斷地給予力量。在我真正感到痛苦的時候,總是能感覺到在內心的角落裡有著那不可思議的力量存在,分擔我的憂愁,承擔我的痛苦。
不管在哪裡,這個存在一定會一直相伴,一直守護在我的身邊。存在於視線不經意瞄過的郵箱陰影下。存在於幽深小巷的窗戶下。存在於對面的月台處。只要是我心所的地方它都存在著。永遠。
所以我一直很好。
我不曾孤單過。
1
和路口的那位女子擦肩而過的瞬間,貴樹的心中湧現出那種深刻的理解。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那種真實的壓迫感朝貴樹襲來。但是這理解的內容不會再一次出現在貴樹的意識裡。所有的一切都理解了,但是到底理解了什麼卻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
無法在心中理清思緒,處在混沌世界的記憶和情感,在響起堅硬的聲音的瞬間開始重組、分離、變形,去它應去的地方。
貴樹心中的那兩隻太陽,在幻想的地平線那開始慢慢像沙粒般變縮小直至粉碎。變成閃閃發亮的粉末,飄散開去。然後這些粉末變成了雪花。雪花堆積在窗框邊、堆積在停止的電車裡,黑暗中的雪景。靜止的時間。停止的時間和空間就那樣朝別的次元膨脹。火箭轉變成了大樓,大樓轉變成程序的文字排列著,排列的文字變成了結晶。所有的一切感情都凝結成透明的水晶變得粉碎。
這種感觸就像在不知情的狀況下突然被槍射穿頭部的感覺。
櫻花花瓣在空中飛舞。
就像是自己的記憶碎片般。
一切都變得混亂。
有一種不知名的力量牽引著。
貴樹就這麼筆直的走著。
報警器開始響了起來。
——現在,如果回頭,那個人也一定會回頭吧。
過了馬路。攔路桿在背後放了下來。貴樹就那樣站在了那裡。
——有一種強烈的感覺。
貴樹轉過身去。
女子也慢慢地轉過她的身體。
貴樹看到了女子的側臉。
這時,小田急線的電車響著震耳欲聾的聲音從左邊駛過來。電車以極快的速度行駛在路口,遮住了貴樹的視線。行駛在藍色的線路上的銀色車體就像小河般流淌著,在貴樹和那位擦肩而過的女子之間豎起了一堵高高的牆壁。
這是一列很長的電車。
那位女子站在電車的對面。
無法通過。
就像是聳立了一堵發出震耳欲聾的牆壁一樣。什麼都聽不見。
快了。
電車馬上就要駛過去了。
在認為即將駛過去的瞬間,從對面的右邊又駛來了一輛電車遮住了視線。
無法看見。
那人也無法看見。
只感覺到行駛而過的電車所散發出來的那種風壓。
退回了一隻腳,下意識的斜過了身子。
啊啊,要是幾個月之前的話,說不定我肯定會勉強衝過去然後死掉呢。
耳邊還有那駛過的兩輛電車留下的微弱餘音。
警報停止了。
攔路桿也開始往上升。
空氣中瀰漫著春天濃郁的味道,金色的陽光普照大地。軌道的上空飛舞著櫻花瓣。
靠近警報器的旁邊有一株給人強烈感覺的粉色櫻花樹。
在那片景色中——
已經沒有那位女子的身影了。
花瓣被風捲到天空。
不可思議的,臉上浮現出了笑容。
不知道是怎麼了,對於那位女子並沒有轉過身這件事,自己感到這麼的焦躁不安。
貴樹問著自己。
那位女子,到底給了我什麼?
雖然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側臉,但卻能讓人感到她是一位美麗的女子。
從她的身影中似乎能感受到些什麼。似乎被她的郡種滿足感所感染。
太好了。
那種感覺真是太好了。
人們的幸福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物啊。似乎連自己也有了舒適的心情,並想要把這種心情傳達給別人。
奇妙的是,身體似乎開始充滿了力量。
預感似乎有什麼新的事物正在慢慢的萌芽。
2
轉過身,背對著路口開始向前走。
溫暖的空氣使人心情舒暢。心似乎在慢慢的融化。
那麼,接下來該幹些什麼呢?
能做些什麼呢。
試著打個電話也不錯。
打給誰呢?
誰都可以。
只要知道電話號碼就能打通。能和誰說話呢?
PHS放在家裡忘記拿了。
這附近不知道有沒有公用電話……?
那就先在這附近轉轉找找看吧。
恩。
去哪裡都可以。
貴樹開始行走,然後在那個轉角拐彎。
貴樹君︰
近來可好?
在這個約定的時間裡竟然下起這麼大的雪,真的是很抱歉。電車似乎也晚了。所以,我在等待貴樹的這段時間裡給你寫了這封信。
眼前有一個暖爐,所以很溫暖。而且為了在任何時候都能寫信,所以我的背包裡總是放著信箋。這封信我想等一下交給貴樹君。所以如果你太早到的話我就會很困擾。所以不要著急,慢慢的來。
距今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大概有十一個月了吧。所以,老實說我有點緊張。如果我們見面了卻沒有注意到對方那該怎麼辦啊。但是和東京相比,這真的是一個很小的車站了,所以不可能認不出來吧。但是一想像穿著校服的貴樹努力的參加足球協會的樣子就覺得好陌生。
在這裡寫上至今為止我無法說出口的話。
小學四年級的時候轉校來東京唸書,那個時候覺得身邊有貴樹君在真的太好了。能和貴樹君成為朋友真的很開心。如果沒有貴樹君,那麼學校對我而言就是一個痛苦的地方。
所以,我真的不想離開貴樹君轉校。我想和貴樹念同一所中學,想和貴樹君一起長大。這是我一直期望的事情。雖然現在已經儘量習慣了這裡的中學生活(所以不要太擔心我),但是還是每天都會無數次的這麼想「如果貴樹君在就好了」。
另外,對於貴樹君即將搬到更遠的地方去的這件事,我感到很悲傷。
我不得不說這麼多。我今天在這裡寫的話是那些我無法說出口的事,所以我通過信來傳達。
我喜歡貴樹君。雖然已經記不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很自然的在不知不覺中便喜歡上了。初次見面的時候,就覺得貴樹是一位強大而又優秀的男子。貴樹能永遠的守護著我。
貴樹君,你一定沒問題。不管遇到什麼樣的事,你都能成為獨擋一面的人。不管貴樹君你去了多麼遙遠的地方,我都會一直一直喜歡著你。
請,千萬千萬要記住。
明裡︰
近來還好嗎?現在是晚上九點,這封信是我在我自己的房間裡寫下的。透過窗戶,能看到外面的樓房散發出來小小的光。不知道從明裡房間的窗戶往外看能看到些什麼?我有點無法想像。
其實現在我還有數學作業,最近我逃學的現象也比較嚴重。現在我一直有這樣的想法,反正同一個足球社團的夥伴們沒有一個認真做作業的,而且過不久就要搬家了,所以覺得做不做作業都無所謂。
還有兩週就到了我們約定見面的時間了吧?我想那個時候就杷這封信交給你。
我要搬去的地方是九州對面的一個島上,那裡似乎是鄉下,似乎還有NASDA的火箭發射基地。我只對這個感興趣。如果能看到火箭發射的情景,我想把我所見的盛大場面告訴明裡。現在,我也就僅僅期待著這個了。
說老實話,對於我不得不搬到那麼遙遠的地方這件事我感到很不安。我還是想早點成為大人。我現在就有種想中途放棄的衝動。現在我想如果能很快的見到明裡那該有多好啊。為什麼想那麼做呢?其實自從我上中學以來就有很多話想對明裡說。我一直都很想見到明裡。我喜歡明裡。
我不知道長大成人之後具體該幹些什麼。但是我想成為一個不管在什麼時候,在某個地方偶然遇見明裡而不感到害羞的人。
關於這個,我想和明裡做個約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