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下船
主帥殉職,旗艦燒成焦炭,死亡近千人。
西班牙裝備無敵的大天使軍團第一戰的戰果就落得如此淒慘下場,而紅獅子無一死亡,只有一個笨拙的海盜點火時被燒傷了手背。
噩耗傳來,查理五世幾乎震驚到從王座上跌落下來,這不僅僅因為他蕩平北非海盜的自信被迎頭痛擊,更有一層不能宣之於口的隱秘,簡直讓他恐懼到坐立難安。
一個從未存在過的妹妹。
十多年前,西班牙內部的貴族派系鬥爭達到極點,兩派各自支持一個繼承人,兩個懵懂的孩童就這樣被推倒風口浪尖。而當時的執政者,查理的外祖父斐迪南二世更傾向於一個女性繼承人,就像他的女兒胡安娜那樣,更易於控制。但他更大的目標是削弱貴族加強王權,所以一直坐山觀虎鬥,不對任何一派加以援手。
萬幸的是,七年前卡斯蒂利亞派系政治鬥爭失敗,這個妹妹和其保護者就此「人間蒸發」,查理的繼承權因此確定下來。「瘋女」胡安娜的兒女中,這個公主的存在被永遠刪除出去,隨著外祖父的去世和卡斯蒂利亞的衰落,查理本以為自己的寶座穩固如山。
但就在半年之前,一個意外的消息從法國傳來,消失多年的女繼承人現身楓丹白露,而她新的保護者就是——北非大海盜巴巴羅薩·海雷丁。
當年參與此事的卡利圖斯主教、貴族佩德羅被接連暗殺,國內局勢動盪不安,海盜、復仇、分裂、叛亂,這個幽靈般的妹妹像達摩克斯利之劍懸在查理的頭上,讓他無時無刻不如坐針氈。
一定要除掉她!
年輕的國王眼中恐懼與瘋狂互相交織,西班牙海軍浩浩蕩蕩,被陸續派往北非。
天使軍團雖然痛失旗艦,但主力並未受到重創,經過幾天休整便捲土重來。這一次他們不敢在海上跟可怕的紅獅放對,將攻擊目標定為無法移動的陸地——海盜之城阿爾及爾。
西班牙人預計在此將有一場大戰,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紅獅子居然乾脆利索的放棄大本營跑了。沒有彈藥、沒有武器、沒有搶來的財寶,只有一座空空如也的白色城堡,和無數痛恨基督徒的穆斯林和摩爾人。
西班牙艦隊一番劫掠,將阿爾及爾城轟得千瘡百孔,只換來北非人民更加濃烈的仇恨和反抗。
海雷丁長期以來的人望政策終於如期發揮作用,穆斯/林世界視他為民族英雄,竭盡全力的幫助他渡過難關。整個北非的海岸線都變成了紅獅子的補給港、大本營,海雷丁每到一處都會受到最熱烈的歡迎,人們以為海盜提供食水和幫助為最大榮耀。
接著,海雷丁換了戰場,變被動為主動,將炮火引至西班牙本土。
西班牙擁有近八千公里長的海岸線,查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將所有港口佈防,漫長的海岸線變成了一個噩夢。海雷丁的游擊戰又狠又準,以消滅敵人有生力量為目的,不佔領不深入,打完就跑,每一個西班牙港口的總督聽到他的名字都會兩股戰戰,面如土色。
海盜中的王者,讓如日中天的西班牙帝國瑟瑟發抖。
昏暗的艙底人聲鼎沸,二十多個或敞懷或赤膊的海盜圍成一團,在一盞跳動的油燈照耀下,聚精會神的觀看一個木箱上發生的戰鬥。
啪的一下,一張髒兮兮的紙牌甩在箱子上,
「一個有錢的佛羅倫薩商人。」
「壓上,一個更有錢的猶太商人。」
「壓上,一個稅務官。嘿,沒收一切非法財產!」
「再壓,一個地方主教。不買贖罪券不能上天堂哦。」
「哈哈,你慘了!」一個海盜將手中的紙牌甩在同伴的「主教」上,上面有個袒胸露背的艷麗女子,他得意奸笑:「一個頭牌妓/女……」
「喂喂!妓/女壓主教,這他媽是什麼規矩?!」同伴非常不爽的大吼。
「主教喜歡女上位唄。」衝鋒隊長尼克扔下一張「流氓首領」,目無表情的說。
海盜們哄然大笑,認同了這個幽默的打法。
絕大多數紙牌遊戲都是先把散張打完,再較量重量級的牌,這些文盲海盜都喜歡的「大亂鬥」遊戲也是如此。在場的四個人鬥完了小偷、強盜、富農、手藝人等小牌後,大法官、騎士、貴族、國王等大人物才粉墨登場,戰鬥激烈,木箱周圍湊不上場子的海盜怪叫連連,若不是船上嚴禁金錢賭博,他們早已把全副家當壓上。
卡爾下到艙底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光景。尼克擠在一群臭烘烘的海盜裡玩牌,全然沒看見她的騎士臉色發青。
卡爾閉上眼睛深呼吸,可進入肺葉裡的只有艙底污濁的空氣。
「隊長,我有事跟您商量。」他擠進人群,連拉帶拽把尼克弄了出來,找了個無人角落放下。
「什麼事啊,剛剛我手裡有張船長呢,那可是大王!」尼克很不高興被攪了牌局,而且是她勝利在望的牌局。
「你不應該跟這些人……」卡爾停了下來,知道她討厭自己囉嗦,便商量著道:「想玩牌,可以去找船醫啊。」
「才不要,維克多那個事兒媽,跟他玩一會兒就得洗手,沒勁又不熱鬧。再說他還有照顧傷員的工作呢。」尼克心癢難耐,見金毛沒什麼事,推開他就要下去繼續牌局。
卡爾終於忍不住拉住她胳膊懇求:「我請求你再別這樣了,你的身份跟這群海盜是完全不同的!」
尼克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的身份就是個海盜啊,跟他們有什麼不同?」
卡爾一言不發,拳頭在身側緊握。
快了,很快就能讓您離開這裡,重新得到失去的一切。
「不說這個。」他放軟聲音,對尼克道:「我在西班牙有些急事需要處理,這就要下船,接下來的幾個月大概不能照顧你,你千萬注意安全。換洗的床單衣物我都疊好放在你箱子了,晚上值班記得添件衣服,冷熱別混在一起吃,酒不要多喝……」
卡爾慢慢敘述,只覺得想交代的事永遠沒有盡頭。
「呃,啊……」尼克張口結舌,半天才從他一堆話聽出個頭緒,接著大吃一驚:「你要下船?!」
「沒錯。契約裡不是寫了麼,退出全憑個人自願。」
「可是、可是……這裡很好啊?有吃有喝的,大家一起多快活,而且船長是不會輸的,肯定會打敗西班牙!」
「西班牙不是你的敵人。」卡爾定定地看著尼克。
不要恨她,她是你的祖國。
尼克終究沒有想出挽留卡爾的辦法,只能看著他走進船長室,帶出一張撕成兩半的契約。受了一年多無微不至的照顧,尼克還是有些傷感的,海妖號停在瓦倫西亞附近的岸邊,她親自把自己的原副隊長送到西班牙的領土上。
「如果……我是說如果,以後我需要幫助,你會來帶人來嗎?」卡爾試探著問。
「不違反命令的話,我會在欺負你的人身上插兩刀的,好兄弟嘛。」尼克很義氣的回答,舉起小拳頭在卡爾結實的肩膀上捶了一下。
卡爾淡淡笑了,時常憂愁的藍眼睛裡透出一絲喜悅的光芒。
他拉掉黑方巾,金髮垂落下來。這位天使般的戰士比剛見面時瘦多了,長期的憂慮和蹉跎使他的光輝被磨滅了一些,但氣質依然高貴磊落。他執起尼克的手,像親吻十字架一樣輕輕吻了一下。
這不是一隻柔嫩的小手,它佈滿了命運加諸的殘酷苛刻;但很快,這隻手將握有寶石鑲嵌的權杖。為此,讓他付出所有鮮血和生命也在所不惜。
「我的真名是卡爾·德·巴萊米亞,你阿薩叔叔的侄子,他的繼承者。」卡爾沉重地說,「如果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希望你能偶爾想起我。」
騎士孤單的背影就這樣消失在曠野裡,好像要獨自去挑戰一頭惡龍,完成一個永遠沒有希望的任務。
尼克怔怔地看著青年離去,連告別的話也沒來得及說。
「這麼難過?你已經在這裡站了快十分鐘了。」背後一個深沉的男聲突然響起,尼克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
「不……我只是沒有想到……卡爾他居然是……」尼克出神地想著那個金髮藍眼的英俊青年,將他和記憶深處的阿薩比較。
「我叔叔雖然也是金髮,可已經禿成地中海了,而且是個三百磅的啤酒肚大叔……」她甩了甩頭,頗為遺憾的道:「原來卡爾以後也會變成這樣啊!」
「……你聽人講話從來抓不住重點。」海雷丁非常無奈的歎氣。巴萊米亞這個姓氏是卡斯蒂利亞王國四大貴族之首,這個落魄騎士可是絕對的出身貴胄。
「你沒想過跟著他走嗎?」
「從沒想過,我是海妖,當然要和海妖號在一起了。」
「呵,那說說你選擇這邊的理由吧。」
尼克回過頭去,很直率地說:「當然因為你比卡爾有錢的多呀,船長。」
你還是趕緊跟他走吧。海雷丁太陽穴上青筋一跳,這句話不知怎麼就在腦海裡冒了出來。
「除了錢,你留下就沒別的原因了?」
「錢以外的……」尼刻苦思冥想,吃穿住用,船長給她的每樣東西都價值不菲,有什麼更重要的呢?
有。自由,夥伴,希望。
還有那焚滅一切的火焰,無人能敵的力量。
或許卡爾的出現是個徵兆,尼克想。他和阿薩的關係讓她覺得溫馨又懷念,可仇恨也愈加鮮明。而很快,她也即將擁有這火焰和力量……
終於,她揚起臉看向海雷丁,漆黑的眼睛明淨澄澈。
「你是我認識最強的人,比任何人都強,所以我會一直跟隨你,船長。」
海雷丁終於露出了滿意的微笑,拍拍尼克的小腦袋,彎腰在她耳邊輕聲說:「記著你今天說過的話,要是敢忘了,我會讓你付出慘重代價。」
尼克坐在海雷丁右手邊,默默聽著船隊高層們激烈的匯報。這一次集體會議格外嚴肅,各船監理、軍械長和事務長全部列席,連從不參加類似集會的船醫也坐在了桌旁。
「船長!三叉戟號必須上岸維修了,水線下破的幾個大洞用木板根本堵不上,必須用瀝青在外面塗才行,最下層的船員快睡在水裡了!」
「我們奧丁號也是這樣,龍骨要用銅皮加強,不然再開炮就要斷成兩截啦!」
「聖火號的三門十八磅炮炸膛了,最近火藥實在不夠,細粒的上個月就用完了,粗粒的頂多再撐上七八輪……」
海雷丁靜靜聽著,一言不發,等軍械長們抱怨完彈藥匱乏,事務長要求上岸維修船隻後,他朝桌尾的維克多揚了揚下巴:
「只有你沒發言了。」
維克多拿出一份詳細的清單:「藥廠產的片劑和藥膏早就沒了,大黃、奎寧、蘆薈、黃芪、魚腥草、丁香這些代替草藥也快告罄。如果不想再有人投訴醫療室裡鬼哭狼嚎,就給我弄些鴉片來,罌粟果或者曼陀羅也行,截肢和開顱的時候沒有鎮靜劑真是太費勁了。」
船醫的聲音落下,長桌旁的人們一片寂靜。
片刻,端坐在高背椅上的海雷丁終於開口,深沉而有力的嗓音迴盪在這個對海盜來說最為神聖的地方:
「兄弟們,我們離開阿爾及爾已經四個月了,雖然北非人民一直支持我們,使我們食水無缺,但是沒有維修船隻的干船塢、沒有彈藥補給渠道,從現在開始,我們的處境將會越來越艱難。
但,這只是一時的困難。
四個月來我們經歷血戰數十次,但一次也沒有失敗過,甚至連一艘船也不曾沉沒。每一個國家都在注視這場戰爭,注視我們偉大的勝利,葡萄牙、法蘭西、意大利、神聖羅馬、普魯士、奧地利,特別是——奧斯曼土耳其帝國。他們仰視我們、畏懼我們、渴望擁有我們戰無不勝的力量,而這些,都將為我們鋪平未來的道路。
北非是我們的,地中海也將是紅獅子的掌中之物。我們不該聽憑命運擺佈,而應該讓命運替我們服務。兄弟們,別讓這一時的艱難打敗我們!唯一值得懼怕的,不過只有懼怕本身。
信任我,我將決不辜負眾望。」
這番自信而充滿魄力的談話是如此的振奮人心,海盜們群情鼎沸,紛紛拔出佩刀割指明志,表示願為海雷丁赴湯蹈火,竭盡全力戰鬥下去。由於長期作戰、資源匱乏造成的低落士氣再一次高漲起來,而尼克小小的心目中,更加對船長崇拜到五體投地。
五月,海雷丁帶著尼克秘密來到西班牙東岸的阿拉坎特鎮,在這裡,有一個重要的客人正在等待著他們。
一頭火焰般的紅髮,和同樣顏色的整齊鬍子。英武的紅髮男子站在人群中,頻頻引起來往行人側目。沒有人會想到,這個高大的中年男人就是縱橫東地中海的紅鬍子海盜,巴巴羅薩·伊薩克。
紅鬍子和他虎背熊腰的衝鋒隊長實在太引人矚目了,再加上更加耀眼的弟弟,四個人不得不鑽進偏僻小巷裡,找了個酒館角落坐下。
「該死的!我已經快二十天沒吃過熟肉熱飯了!」伊薩克叫了整整一隻熟羊,三隻烤雞,旁若無人的狼吞虎嚥起來,連骨頭都懶得吐。他的衝鋒隊長也是如此模樣,只不過在座的都是大人物,才勉強令自己的吃相斯文了一點點。
尼克莫名其妙,難道紅鬍子也遇到了什麼困難情況?
海雷丁等到哥哥吃了個八分飽,才開口問:「東西都到了麼?」
「都在三里外的避風港裡,一百八十桶上好火藥,五百箱各種磅數的炮彈,兩百條槍,還有不少藥,能弄到的全搬來了。」伊薩克扯起桌布擦了擦手上油膩,恨恨地道:「連我的臥室和廚房裡都塞滿了火藥!不能開火做飯,不敢點燈照明,我們摸黑吃了整整二十天該死的餅乾!」
海雷丁誠摯地道:「謝了伊薩克,我記著你的情。」
紅鬍子擺了擺手:「我不過出了趟苦力,你該謝謝蘇萊曼大帝的慷慨。雷斯,價錢也差不多了吧?你不能指望他把皇位都讓給你。」
「呵,我當然沒這個意思,不過是機會難得,想多打兩仗練練手腳。」
「等你過來,我們兄弟一起,什麼仗打不得!」伊薩克十分高興,一口氣喝下一杯朗姆酒。他知道只要弟弟同意收下這幾船彈藥,就等於收了聘金,投奔奧斯曼不過是時間問題。
事情辦得順利,伊薩克把注意力轉到尼克身上:「我的莉莉怎麼樣了?聽說西班牙人轟了阿爾及爾,你可沒把她扔在那裡不管吧?」
「怎麼能呢大哥,走之前就把小馬送到內陸去了。」尼克很慇勤的回答。
「不錯!有前途!」伊薩克大力拍了拍尼克的小肩膀,幾乎把她拍進面前的海鮮飯裡。「你幹得很不錯,我在君士坦丁堡都聽到人們談論海妖,雷斯看人就是有眼光啊。」
吃完飯,紅鬍子的衝鋒隊長啟程安排轉移「貨物」的事宜,紅髮兩兄弟詳細討論以後的兵員安排,尼克從酒店出來,在路邊望風等待。
飽食之後,全身精力似乎都流進胃裡,四肢百骸懶洋洋的不想動彈。一陣輕柔恬靜的歌聲從旁邊的住宅裡飄出,好像五月慵懶的暖風吹拂面龐。
「睡吧,我親愛的寶貝,樹梢送來微風,搖籃插滿玫瑰……」
尼克循著歌聲走了兩步,朝半敞的木門裡朝裡張望,一個胸脯豐滿的年輕女人低聲哼歌,手裡晃著簡陋的搖籃,哄她的幼兒午睡。
「睡吧,我可愛的寶貝,媽媽的手臂安逸,一切幸福屬於你……」
這首古老的搖籃曲已經在歐洲大陸流傳幾百年了,歌詞有許多版本,但曲調始終不變。
尼克驀地呆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傳遍全身。冥冥中一個遺失已久的時空突然打開來,那些比烏雲還要黑暗濃重的記憶裡,幾絲光線透了進來。
愛憐,憂傷,一個女人溫暖的懷抱。被樂曲撩撥出的意識裡,浮出了許多模糊的映像。那是比和阿薩在一起的日子還要遙遠的過去,久到她不知道是幻想,還是真的發生過。
「我親愛的寶貝……」尼克下意識的跟了一句,沒發現自己用得竟是西班牙語,曾經痛恨無比的語言。
初夏的午後,尼克就這麼怔怔地站在陌生人的門口,似乎連呼吸也忘記了,直到自家船長來叫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