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亞斯
邁著沉重的步伐,海雷丁回到臥室。推開門,尼克橫在軟榻上,從床單和枕頭狼藉的程度來看,她已經翻來覆去滾了幾十圈兒了。瓦比娜忠實地執行著他的命令:站在軟榻邊,防止尼克爬出去偷聽。
海雷丁抬抬手,女僕躬身退了出去。尼克撐起上身,睜著一雙黑亮的眼睛看著他,臉上寫滿各種疑惑和擔憂。海雷丁抓著她的腋下把她拖過來,狠狠箍在懷裡。而尼克也張開手臂,摟住他的脖子,把小腦袋枕在他的肩膀上。
這具身體一如既往的溫軟,小胸脯不安地起伏著,蓬鬆髮絲在他的呼吸下散發出乾淨清爽的氣味。海雷丁把手指□尼克的頭髮裡,順著生長的方向撫摸這些纖長的髮絲,他想如果就這麼聽了維克多的建議,那麼像這樣抱著她的機會,可能就再沒有幾次了。
「船長,我想,我是說二選一……」
「我現在不想聽到『選擇』這個詞。」在竭力控制情緒後,海雷丁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乾澀冷漠,似乎還在發火。尼克立刻噤聲,但她自以為找到了海雷丁生氣的根本原因,所以過不多久,又忍不住出聲央求:
「船長,我不是不願意要你的孩子,只是想先恢復了,那時候、那時候就算請長假我也一定完成這個任務。」她一臉嚴肅的拍胸保證:「保質保量,你說要幾個我就生幾個!」
海雷丁愣了一會兒,想起『規律的月事、增重15磅』不僅是手術的必要條件,也是懷孕的前提,才明白她完全誤會了。
他輕聲一笑:「你不提我還真把這事忘了。別瞎操心,剛剛我跟船醫討論的是手術危險性,不是別的。再說生孩子又不是孵小雞,就算要生也得從長計議。你本身就是個小孩兒,再加上一窩嗷嗷待哺的小崽,怎麼照顧得過來。」
「瓦比娜說她的奶足夠,我只管生就行。」尼克不小心踩到自己的缺陷,又忍不住拉出別的參照物找自尊:「這樣我又能打又會生孩子,可比安東尼那傢伙功能多的多吧?」
海雷丁啞然失笑:「你怎麼凡事都要踩他一腳……好好,多多,能雇到你這樣多功能全方位的手下,真是合算極了。」
尼克受到表揚,得意洋洋翹尾巴。她本就擔心海雷丁因為二選一的事心情不好,現在發現形勢並沒想的那麼嚴峻,馬上放鬆下來,順勢躺在海雷丁腿上,唧唧咕咕講她美好的復原前景。
「我要從船頭跑到船尾,從桅桿下面一直爬到頂,再一口氣滑下來……我要打牌,而且還要賭大的,天知道我都多久沒摸過牌了……去酒館喝酸梅汁和淡啤酒,一邊吹牛一邊看姑娘們跳舞,不知道伊斯坦布爾的酒館有沒有酸梅汁?船長你確定?那太棒了……還要拿回我的單人間,把所有故事書和玩具都搬進去……」
胡扯了半天,海雷丁除了心不在焉的應了幾聲,什麼也沒說。尼克揚起腦袋,發現他始終盯著自己,臉上有種從未見過的奇怪表情,好像他懷裡躺的是一個即將夭折的嬰兒。
「船長?」尼克擔心地喚了一聲:「你會讓我做手術的,對嗎?」
她耐心等著,等著,一直等到屋裡的影子角度都變化了。海雷丁喉嚨滾了一下,說出一句讓她提心吊膽的模糊話語。
「我需要時間考慮。」
金角灣再次沉浸在纏綿不斷的冬雨之中。海上與陸地的水汽共同編織成一張紗網,將白色宮殿整個籠罩。忐忑、疑惑、失落,尼克的心情也同陰冷滯澀的天氣一樣,翻滾著望不到頭的厚厚雲層。
維克多又來了一次,將可能遇到的意外告訴她:麻醉失敗,術後發炎,敗血症……船醫以前總是用聽不懂的醫學詞彙恐嚇她,尼克這次也沒有多想,一口應承下來。可維克多說完就離去了,然後如人間蒸發般再見不到影子。海雷丁絕口不提手術,只每天坐在廊下,沉默地望著淅淅瀝瀝的雨簾抽水煙。恢復的希望,竟如同肥皂泡上的美麗幻影一般轉瞬消失,再也沒人提起過。
尼克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哀求對海雷丁這樣性格堅毅的男人是沒有用的,除非自己改了主意,他做的決定沒有任何人能夠動搖。
因為季節和天氣,黑夜降臨的很早。晚飯後的那段時間通常是兩人在一起消遣的,下棋,彈琴,比賽飛鏢點數,互相講講一天的見聞,時間過得飛快。而從那天的談話後,這段時光就變成了沉默以對。
早早熄燈上床,雨聲在靜默的黑暗中顯得格外響,兩個人都沒有閉眼。尼克在心裡數了整一百下,鑽進毯子裡摸索過去,把臉貼在海雷丁胳膊隆起的肌肉上,冰涼的鼻尖兒立刻得到了慰藉。
「今天我月事乾淨了。」——距離你們談話已經過去三天了,尼克下意識算著日子。
暗示和回答都是□裸的,海雷丁翻身把她壓下去,皮膚偎貼的溫度逐漸升高,兩個人都沒說話,伴隨著雨聲,急促而沉悶的喘息在大屋裡迴盪。就像再也沒有機會相擁一樣,洶湧的感情從他古銅色的皮膚蔓延到她蒼白的肢體,他將所有的愛與火點燃在她身上。
潮水一輪輪湧上,又一輪輪退下,直到潮汐退卻,留下平整光潔的沙灘。事畢,尼克趴在海雷丁臂彎裡,兩人肢體纏在一起,聽庭院中的植物被雨水沖刷。
「船長……我要試一試,一定要試一試!如果這次放棄了,這輩子我都不會甘心!」
海雷丁輕輕歎了口氣:「維克多只會用拉丁語拼湊出一個美好希望,但事實真相是:你很可能受盡折磨,流乾血液,依然要面對失敗的結果。」
尼克亟亟道:「我不怕!反正它們連在身上也沒用,失敗了不過是切掉……而且就算運氣差極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過了良久,海雷丁平靜地說:
「我知道你不怕,怕的是我……」
雨水叮咚,沖刷著庭院中的野茉莉,發出柔和的沙沙聲,他說:
「我不能接受你受盡折磨而死的結果。」
無敵而萬能的船長竟然承認他也有怕的東西,尼克一時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二選一這種問題,我前半輩子做過很多。十年前從海上賺到第一桶金的時候,擺在我面前的選擇是:買幾十畝果園在家鄉做個農莊主,過一輩子安穩富足的生活;或者招兵買馬,做個刀口舔血的亡命徒。兩條路,我選了冒險。過了幾年,當紅獅子有十條船,幾百號手下的時候,選擇又來了:是做個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的海盜頭子,還是立足北非反抗西班牙,成為稱霸整個地中海的梟雄?我又選了冒險。每一次選擇都有各種反對的聲音圍繞左右,他們都很有道理,但每一次,我都堅持了更危險、利益更大的道路。現在你看,我沒有錯。」
敘述這些往事,海雷丁的聲音淡淡的,似乎其中的驚濤駭浪只是平坦旅途。
尼克狠狠抓住海雷丁的胳膊道:「既然這樣,你也讓我冒一次險吧!」
「我還沒有說完……」海雷丁伸手撫摸她的頭髮:「賭博是很爽快的,但有時候你要付出的代價,遠遠超過你能承受的範圍。」
「可是你說沒有後悔過啊?」
「我騙你。」海雷丁輕聲笑了笑,「站在我這個位置的人,絕不能允許自己露出片刻軟弱。但其實,我曾經非常後悔,非常後悔過。伊利亞斯,我唯一的弟弟,就是我付出的代價。」
「這件事要重頭說起的話實在太長了。我父母去世的時候,伊利亞斯五歲,塞西莉亞還是個嬰兒。哥哥們出門賺錢,我不得不留在家照顧兩個小的。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兩個孩子餵飽,擦地板洗碗盤補襪子,給塞西洗澡換尿布,準備兩個哥哥出門時帶的飯,灶台上有無窮無盡的活兒……好了把嘴巴閉上,因為幹過這些我才知道在你挨了鞭子發燒的時候怎麼照顧你。那時候生活又艱辛又繁瑣,不過有哥哥們賺錢幫忙,我好歹還是把他們兩個拉扯大了。對我而言,兩個小紅毛不僅是弟妹,更像是我的孩子,只要他們倆健康活潑,一切都很值得。」
「伊利亞斯十四五歲的時候,我就可以離開家幹些短期的工作了,農忙的時候去果園,農閒就跟船出海打漁。萊斯博斯島很富饒,只要有手有腳不犯懶,收入可以很不錯。那時候我還很天真,覺得家裡有四個幹活的好手,境況會越來越好的。但就在一切看起來很順利的時候,塞西被一個西班牙畜生糟蹋了,而我,竟然沒有保護好她……」
即使事情過去那麼多年,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憤怒和內疚依然讓海雷丁聲音嘶啞。尼克抱住他的胳膊小聲說:「伊薩克告訴過我,那是意外,不能怪你。」
「是的,那是個噁心的意外。但我仍然會反覆的想,如果那時候我沒有離開家,如果我有錢把她送到城裡的寄宿學校去,如果她沒跑那麼遠……每次我出海,她總喜歡跑到海邊去張望,瞧瞧我會不會突然從哪艘船上跳下來……總之一切都無法挽回了,因為跟西班牙軍人發生了械鬥,我們四個不能在家鄉住下去了。徹底看透了循規蹈矩在權勢面前的軟弱,我決定做那個制定規則的人,而不是服從者。」
「雖然我們兄弟幾個感情不錯,但發號施令時總會有些口角,所以沒過多久我們就分開單干了。伊利亞斯是我養大的,從小就喜歡在我後面轉,所以分家的時候他毫不猶豫決定跟著我。他是個好孩子,聰明強壯,樂觀開朗。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年我有了第一筆錢的時候選擇買地置產,而不是繼續刀口舔血,說不定他現在還好好活著,已經結婚生子了。」
尼克悶悶地說:「那可不好,你要是早早就不幹了,我怎麼辦呢?碰不上你,我現在還在街上餓肚子呢。」
海雷丁嘴角微微彎了一下,抓抓她的頭髮:「小自私鬼,就想著自己吃飽。」
「可是不管你怎麼後悔,發生過的事是不能回轉的呀?」
「是的,你說得一點沒錯。」海雷丁沉重地道:「落下的雨和做過的事,都沒辦法收回去。」
「他是被敵人殺死的嗎?」
「不,那也是個意外……開始幾年是挺順利的,紅獅子有了好幾條船,但還沒有足夠的錢來武裝,用的都是老式鐵炮,穩定性差。那一次戰鬥很激烈,都沒有接弦戰的機會,只是反覆的對轟。伊利亞斯在炮艙督戰,有個炮手太著急,沒把炮膛擦乾淨就把火藥送了進去,份量又塞的太多,火一點上,整座炮就炸飛了。伊利亞斯他、他雙腿都炸沒了,腸子流了出來,但偏偏紅頭髮家的男人都很強壯,重傷成這樣依然沒有立刻死去。維克多給他餵了很多鴉片,他抬起頭來看了看自己的下半身,然後咧開嘴對我笑,說:『哥,這可怎麼辦呢?我的蛋蛋給炸沒了。』他就是這麼一個人,再糟糕的處境都要開玩笑。」
「維克多是醫生,不是神祇,這樣的傷只是拖時間而已。然後鴉片也不管用了,伊利亞斯不停痙攣,流出來的血把甲板都淹沒了。這時候他告訴醫生不要再忙了,我握住他的手,他笑著說:『我不成了,送我去吧。塞西一個人在地下很孤單,我要去陪她。』我望著他的眼睛,那裡面已經沒有一絲神采了。我看向維克多,他臉上只有束手無策的絕望。最後……最後我扼住伊利亞斯的脖子,用了最大的力氣……就這樣,兩個我帶大的孩子都被我親手送走了……」
說完這些,海雷丁沉默了。尼克張開一邊手臂,盡力去抱住他。雨嘩嘩的落下來,她感到他的喉嚨在不停滾動,而攥緊的拳頭變得冰涼。
「後來我用所有錢換了質量好的銅炮、火槍,一切新式武裝。將炮手聚集起來訓練,如果有誰疏忽忘記了擦膛的步驟,我就把他抽到皮開肉綻。從那時起,紅獅子的炮擊戰不會輸給任何一個國家的海軍。現在你明白了嗎?人想要得到什麼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就要付出血的代價。我送走了一個又一個,現在,你也要求走上一條不歸路。」
聽完所有這些,尼克終於明白到為什麼船長會考慮那麼久。她的一股孤勇無所畏懼,不怕失敗也不怕死,但失敗和死亡產生的悲痛苦果,卻要船長來吞下。
紅獅子的軟肋,是他不能接受他愛的人離去。
他愛她,所以不想看著她受苦。
「對不起,對不起。」尼克小聲道著歉,為自己的任性。
「好了,別說什麼對不起。」海雷丁抱住她,親吻她的額頭:「你跟我最像的地方就是不管別人怎麼說,都會堅持走自己的路。我們是一類人:瘋狂的賭徒,賭注就是自己的命運。我已經考慮好了,不管你怎麼想,我都支持你的選擇。如果你因為怯懦和痛苦半途走不下去,我也會推著你一直進行到底,這一次,沒有回頭路。」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亮的時候,終於漸漸停下了。紅嘴鷗尖嘯著越過白帆,厚重的雲塊開始被海風吹散,金色的光柱從罅隙中艱難穿過,一瀉千里投射到海面上。
庭院裡,一顆露珠映射著所有這些景色,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