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星星之火
五月一日,國際勞動節,多雲轉晴,氣溫二十五到三十度,東風二級。宜出行,忌火。
在這個勞動人民都該休息的日子裡,我這樣的勞動人民,坐在馬車裡,一搖三晃地陪同我們的帝后伉儷一同前往澧泉宮度假。
說皇家的車一搖三晃,實在有點不厚道。該車寬敞舒適,裝修高雅,設有錦繡軟塌,酸枝木書櫃和百寶櫃,裡面從暈車藥到炒豆子應有盡有。輕紗流蘇,芳香幽然,乃是專門供女子乘坐的油壁香車。
我和秦翡華坐在車裡,車外一片秀麗的夏日風光,麥田被風吹起陣陣綠浪。可我們倆都無心欣賞。
秦翡華左右看了看,手指沾了茶水,在矮几上寫:「皇后一有要事就將我遣開。你確定皇上真與我們同行?」
我點頭,也寫道:「二哥很確定。他說,皇后這樣的人,一定會把皇上掌握在最近的地方。」
秦翡華一臉愁容:「我雖然為皇后女官,可其實是皇后為了牽制你哥,將我用做人質。今日隨車服侍我們倆的太監和宮女,都是陌生面孔。」
我安慰她:「你要相信二哥。」
「你說,他們分了三路?」
「有兩路人會假扮侍衛分別潛入宮裡和溫泉,混淆趙氏視線。然後二哥帶人假扮侍衛混進我們車隊,又分三路,兩路掩護,二哥去找皇上。」
秦翡華寫:「這次出宮非常隆重,陪同車輛十二駕,每輛都一模一樣。他怎麼找?」
我笑笑,寫:「我也不清楚,不過他很有自信的樣子。」
秦翡華歎息一聲,抹去水漬,輕愁上眉頭。
車隊依舊緩緩行駛在官道之上,良田漸盡,開始進入山林。這一段路,林茂路窄,車行漸漸慢了下來。林裡的鳥兒在枝頭歡叫著,此起彼伏,宛轉悅耳。
又行了兩個鐘頭左右,我終於聞到了一股奇妙的臭雞蛋味。掀起車簾望去,只見不遠處的山坳間一片華麗樓宇,有山澗如銀帶流淌而下。那想必就是澧泉宮了。
秦翡華皺著秀氣的眉毛捂著鼻子:「若這樣的溫泉能美容,我倒寧願老醜一些。」
她倒可以這麼理直氣壯,反正她基礎好,這輩子可以芬芳到老。
說話間,車隊停了下來。太監來說,前面有座三皇祠,按照規矩,得去祭拜一下。
我們倆去見趙皇后,問她聖體可金安,旅途可愉快。
趙皇后坐了大半天車,一臉疲憊,向我們含蓄地抱怨:「皇上吹不得風,由我代他去祭拜。這個三皇祠是新修的,剛好可以祭拜一下,求皇上身體早日康復。」
我忙拍馬屁:「娘娘乃是一代賢後,同皇上真是伉儷情深,教人羨慕啊。」
趙皇后厚著臉皮很得意地笑。
因為是路過,祭祀很簡單,趙皇后只是去上香磕頭。秦翡華在旁伺候,我則和一干女眷跪在遠處觀禮。
新建的大殿裡到處還瀰漫著木屑和桐油漆的氣息,混合著溫泉裡飄來的硫磺味,刺激著女人們的嗅覺。太太小姐們個個拿著香帕捂鼻子。
趙皇后焚香叩拜,然後按禮去案前點長明燈。按照東齊習俗,這長明燈的多少代表祭祀人的身份的高低,所以趙皇后得點上九盞。
我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一盞,兩盞,三盞……
我悄悄將裙角捏在手裡。
五盞,六盞……
一切正常。
一滴冷汗從我額角流下。怎麼會沒反應?
七盞,八盞……
殿外恰好吹進來一陣山風。
九盞。
趙皇后滿意地直起身來。
就在這時,香案後的幕簾呼地騰起火苗,藉著風勢,一陣猛漲,轉眼就竄上了房梁。
我的心咚地一聲落回原處。
這火起得詭異,燃得兇猛,就那麼半分鐘就已經燒著了柱子。殿裡女眷們又沒受過逃生訓練,這時都給嚇得不知所措,驚叫連連,亂頭蒼蠅一樣四下逃竄。
我扯開嗓子高喊:「護駕!護駕!」一邊拉起已經呆若木雞的秦翡華往側門跑。
外面的侍衛往裡沖,裡面的貴婦千金往外逃,一下把門堵得水洩不通,呼天搶地聲不絕於耳,像是上演災難片。
秦翡華逃出來,看到這場景,嚇得俏臉又青又白,倒在我懷裡不醒人。
正好,我本來還想叫她裝暈呢。
我趕緊把她往侍女手裡一推,趁混亂鑽到人群裡。
趙皇后還沒出來,外面的宮人全都驚恐地亂竄,膽小的宮女已經開始抱頭大哭。不知道是哭主子,還是怕自己要陪葬。
我力排眾人努力往馬車方向走去,眼睛在人海裡不停尋找。正仰頭張望,忽然感覺到有人拉住我的手,往我手裡塞了一樣東西。我回過頭去,只看到一個侍衛的背影,又立刻被人群擠到一旁。
殿外的侍衛也不笨,三下五除二就拆了殿門,貴人們紛紛逃了出來,然後趙皇后也被人抬了出來。
沒死,只是暈過去了。
趁著太醫給她掐人中的工夫,我已經將手裡的長條事物藏進了頭髮裡,然後擠回了秦翡華身邊。
秦翡華已經醒了,花容失色。我對她低語:「趕快繼續暈!」
「什麼?」
「不想皇后醒來後責問你不救駕,就趕緊繼續暈。」
秦翡華不也笨,立刻兩眼一翻倒回去,生動形象極富表現力和說服力,是個金雞獎的好苗子。
我倒沒裝暈,我幫著太醫們給太太小姐們掐人中。那些貴族女人,平時鉤心鬥角起來個個剽悍兇猛如金剛,可偏偏一有風吹草動大腦就供血不足,也算得人類學上一個特例。我樂得狠狠地掐,掐得她們慘叫著醒過來,還得對我說謝謝。
如此雞飛狗跳亂了一個小時。大火撲滅了,暈過去的掐醒了,受傷地抬去上藥了。趙皇后給嚇得又多了幾條皺紋,顫抖著說:「回宮!回宮!」
不知死活的太監問:「回哪個宮?」
趙皇后劈頭就是一頓臭罵,罵得天地變色百獸奔逃晴空響雷,真是徹底顛覆了她平日裡端莊聖賢的國母形象。最後還是李賢妃看不下去,冒死上前勸住了她。
大家重新歸隊,狼狽又疲憊地打道回京,結束了這將名載史冊的一次出行。
回程的車速很快,我和秦翡華都被顛得七葷八素。讓我自己都覺得是奇跡的,是我居然沒有暈車。
快到京城時,二皇子蕭櫟帶著大臣前來接駕。眾人跪在龍輦前磕頭稱罪。
三皇祠居然在皇后上祭祀時自燃,如果這不是物理上的巧合,那就一定是一個驚天的陰謀。不過廣大淳樸迷信的勞動人民並不會這麼想,他們首先想到的就是趙氏是否做了什麼不守婦道的事情,惹得已經升天已久的先皇列祖大動肝火,降下天火要懲罰一下這個妖婦。
允許我同情一下趙皇后,她雖然很可惡,但也沒壞到要被燒死的地步。其實大多時候她也只是家族機器下的一枚零件。
我原以為以趙後的多疑,即使不提我過堂審問,也要留我下來押在宮裡做擔保。可是大概因為她真的被嚇過了頭,隻字都沒有提我的名字。可是即使她想不起來,她老大哥國舅爺未必也想不起來。於是我趁著眾人親人相見的混亂場面,找到了正在善後的蕭櫟,甜言蜜語幾聲姐夫,哄得他立刻派了車和親兵送我回謝府。
回到家,正是夜幕四合、炊煙裊繞時,大門緊閉,燈籠高懸,正常得實在不正常。
門衛看到我,大吃一驚:「四小姐,你怎麼回來了?大少爺去接你了呢。」
我跳下車,問:「其他人呢?」
「老爺和夫人去迎接皇上,三小姐在家裡,二少爺嘛,小的不知道。」
我可以想像我那親愛的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對皇上說:「臣罪該萬死!就是臣的小女信口開河妖言惑眾,掇使聖上有此溫泉一行。聖上和娘娘受驚,臣萬死難辭其咎……」
府裡靜悄悄的,點燈的下人還沒走到養心閣所在的角落,我一邊笑著一邊摸黑往自己院子走。
轉過一叢秀竹,我一眼就看到養心閣的院門口,一盞小燈在風中輕搖。
提燈的男子容貌清俊秀,注視著我,一如注視著晚來歸家的親人,有一種心中塌實下來的喜悅。幾日不見,他略瘦了一些,神情卻是越發溫柔了。
我喚道:「宋先生。」
他對我點頭微笑:「我等你許久了。」
我請宋子敬進屋坐。雲香也焦急得等了我半天,見我安然無恙,十分歡喜。
我把臉一板:「不用上茶了,趕緊去收拾東西。」
雲香說:「早已經收拾好了,連枕頭底下的銀票都帶上了。」
我放心:「我們倆這就走。」
宋子敬一直在旁看著,這時開口問:「去哪裡?」
我說:「我帶雲香去咱家的田莊裡躲躲。」
宋子敬笑道:「躲自己家有什麼用?」
「不是都說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你該躲皇宮裡去。」
「若能輕易出來,我還真樂意躲進去。」
宋子敬溫和笑道:「你哥要我告訴你,只需安心待在家裡,不用害怕。即使被招進宮,他也有辦法把你安全弄出來。」
我忽然問:「他有辦法,怎麼不早點把翡華姐弄出來?」
宋子敬說:「秦小姐與你不同。秦大人志在與皇室聯姻。」
我思索:「為什麼可愛的女孩子全有父親?」
宋子敬啼笑皆非:「父母為兒女操辦婚姻大事,是理所當然的。」
我又問:「宋三說你就要搬出府了。」
他點了點頭。
我有點遺憾:「這樣一來,以後再見就難了。」
宋子敬看著我沒說話。
我關切:「你在英王府還習慣嗎?」
宋子敬淡淡道:「在哪裡都一樣。」
我想他原本心高氣傲的一個人,被趙家弄成現在這樣,肯定滿腹怨懟又不好發作,便換了話題,說:「你同我姐姐那事,我覺得挺遺憾的。說真的,你若能做我姐夫,我就又能天天看到你了。」
宋子敬聽了,笑起來,說:「要想天天見到我,並不是只有讓我做你姐夫一個辦法。」
我天真地問:「那還有什麼辦法?」
宋子敬自昏黃燭光中注視著我,嘴角還帶著淺笑,似乎一切盡在不言中。那眼神忽然讓我覺得一熱,有點癡了。
忽然一聲:「小華。」
我們兩人都驚醒過來。
謝昭瑛大步邁進屋來,衣角帶風,神情肅穆。
宋子敬站了起來。兩個男人對視一眼。謝昭瑛高傲而張揚,宋子敬謙和而矜持,場面氣氛詭異地一緊。男人們在那萬分之一秒的對視中已經接受了對方的意識又表達了自己的意志,氣氛又緩和了下來。
我左右看看,選擇過去拉謝昭瑛的袖子,親切慰問道:「你回來了?還順利嗎?」
謝昭瑛笑了笑,拉住我的手:「沒有被發現。」
我又問:「人怎麼樣?」
謝昭瑛點頭:「見到了,親手交了東西給我。」
他神情有點傷感。
我轉過頭去,這才發現宋子敬已經不在了。
謝昭瑛視之理所當然,坐下來喝茶。
我摘下釵子,打散頭髮,取出那枚虎符。
虎符由一塊上好的墨玉雕刻而成,形如奔虎,虎眼中空,花紋精緻,背後那面起伏凹凸不平,像是刻意做的。
我將這個小東西交給謝昭瑛,「就這麼一樣東西,好模仿得很,管用嗎?」
謝昭瑛鄙視我:「你沒見識。這其中名堂多得很,等見到另一半你就知道了。」
我嗤之以鼻。人都可以克隆了,炸彈都可以摧毀世界了,我還有什麼沒見識過?
謝昭瑛將虎符珍重地收了起來。
我想起白天的事,撲哧笑出來:「你不知道,趙大媽被人從祠堂裡抬出來那樣子,活像一出舞台劇。」
謝昭瑛說:「好在燃起來了。」
我得意。這麼乾燥炎熱的天,桐油加木屑,再加上趙大媽的人品,這火不燃起來的可能性,比穿越還小。既然我都已經穿越了,那火肯定能像奧運火炬一樣熊熊燃燒。
我徹底完成了任務,一鬆懈下來,就覺得很累。
謝昭瑛同情又感激地注視著我,說:「我該怎麼謝謝你?」
我靠著墊子閉著眼睛,呢喃:「等你君臨天下來,封我一個公主,再賜我幾十個面首……」
迷糊中似乎聽到謝昭瑛的笑聲。
我睡著了,然後做了一個很恐怖的夢。
先是夢到在課堂,張子越是我們高數老師,當堂把我提起來,當著教室百多名學生,數落我:「你真笨!我就沒教過你這麼笨的學生,初中生都解得出來的題目你都會錯!」
我羞得滿臉通紅,他又忽然喝一聲:「你怎麼還不回來?那邊那麼好玩?」
我大驚,猛抬頭,卻發現場景已換,我正在泡在溫泉。要命的是,謝昭瑛也在溫泉池子裡,而且只穿著短褲。
天降餡餅砸死人。我只覺得他身材修長健碩,美色逼人,卻沒打死都沒那個膽去消受。
謝昭瑛卻情意綿綿地摟著我說:「小華,隨我一起去西遙城吧。天高地廣多自在,你還不用學高數。」
我心裡猛地一陣歡喜,張口就要答應。西裝革履的張子越突然出現在溫泉邊,冷言冷語道:「難怪不回來。珉珉,你見異思遷。」
我心想你一結婚人士管我男女關係是否混亂,可是喉嚨好像給什麼堵住了,怎麼都發不出聲。
張子越轉身就走,我起身去追,謝昭瑛忽然拉住我的手道:「別走,我讓你母儀天下,享盡一切榮華富貴!」
我兩頭猶豫,急得滿頭是汗。謝昭瑛忽然痛心道:「你要自由,我便給你自由。」
說罷,將我一推,我往下跌去,重重摔在地板上。
忽聽雲香大喊:「小姐,宮裡來人了!」
我張開眼,發覺自己正趴在地板上,外面太陽滿窗。
雲香推門進來:「小姐,宮……宮裡來人啦!」
我艱難地爬了起來,抓了抓雞窩一樣的頭髮,「是嗎?一大早就來抓我進宮了?」
「不……不是……」雲香結巴,「是二……二……二皇子……來,來向你求親了!」
第16章 邂逅
我一腳踹開大門,裡面的人都望了過來。謝太傅一見是我,慣性地要訓斥兩句。我兩眼發紅迸射火光,他嚇得閉上了嘴。
二皇子蕭櫟端坐高堂,見到我,露出一個政客臉上常見的樣板笑。我斜著眼,用眼白對著他。
我問謝老爹:「我二哥呢?」
謝太傅說:「他一早就被人叫走了,也不知道又去哪裡混了。」
我的臉又沉了幾分,簡直要掉在地上,「我想和殿下單獨談談。」
謝夫人說:「按禮……」立刻被謝太傅捂著嘴巴拉了出去。
等人都走盡了,我重重關上門。蕭櫟走過來,對我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禮。
我一臉譏諷:「小女可受不起殿下這一拜。只是不知殿下遇到了什麼事,一夜之間就改變了主意,不想做小女的姐夫了?」
蕭櫟這人,雖然在球場上十分生猛,可是面對女人,是個標準的「女人可以無理取鬧,男人應該堅持微笑」的紳士。我橫眉冷對,他笑容和煦。
他好言細語:「妹妹請體諒,我也有苦衷。」
「哦?」我翹起腿聽他的理由。
他說:「我的婚姻不能自主。母親只許我在幾家中選妻子,謝家就在其中。」
我說:「這不正好,你喜歡我姐姐,她又剛好失戀,正是你趁虛而入的好機會。」
蕭櫟開始躲閃我的視線:「我的確和令姐表白過心意。她昨夜託人給我來了一封信。」
「說的什麼?」我有不好預感。
蕭櫟說:「她說,她同你姐妹情深,不想分開。我若想娶她,就先娶你為妻。她說你也同意。」
我站在那裡,一陣穿堂風,兩耳鳥鳴聲,本來體內洶湧澎湃如海嘯岩漿一般的憤怒,漸漸地平息了下去,只冒一縷青煙。
絕對不是不怒,而是怒到極點,反而冷靜了下來。
「謝昭珂是這麼說的?」
蕭櫟見我沒有燃燒小宇宙,放心下來,微笑點頭。
我冷笑。姐妹倆好到不想分開,共事一夫?她謝昭珂幹嘛不直接說我倆同性戀愛?
見她娘的黃!
大概笑得太變態,蕭櫟有點慌了,問:「莫非妹妹另有想法?」
我問:「皇后娘娘可知道你來求親?」
蕭櫟說:「母親知道。她首肯了的。」
也是,趙大媽不同意,他也沒膽量來。
我一直冷笑,笑得氣溫下降。蕭櫟忐忑不安,支支吾吾表示該告辭回去伺候家裡老娘。
送走了他,謝氏夫婦才唯唯諾諾地走了進來。我穿越來這麼久,還是頭一次這麼趾高氣揚地站在他們面前。
我問:「你們想必是答應了吧?」
謝太傅說得很實在:「這不是求親,這是委婉下旨。」
我嘆氣。事情是我做的,若牽連到謝家幾十上百口掉腦袋,良心也過不去。
我走開。謝太傅不安:「小華,你去哪?」
我不耐煩:「睡覺。」
我回了院子,先是舒舒服服洗了一個澡。然後把我所有的衣服都拿了出來,先穿一件非常普通的仕女服,再在外面穿了一件男短裝,然後將一件豔俗富貴的綢緞裙子和平常不戴的幾樣普通首飾收在包裹裡。然後梳了男士髮髻。
雲香也在裙子外穿上男裝。
然後雲香爬上牆頭,同一個比較熟悉的小販道:「張大媽,你怎麼還在這裡啊?」
張大媽便問:「怎麼啦?」
雲香一臉得意道:「你還不知道嗎?二皇子向我家小姐求親了。我家小姐,就要進宮做皇妃了呢!」
張大媽大驚:「是真的嗎?」
雲香道:「這麼大的事,哪裡還有假?我家老爺現在就在前門向路人發喜禮銀子呢!你還不快去?」
那張大媽平日裡買水果,嗓門奇大,這麼一吆喝,頓時整條巷子都轟動了。一傳十,十傳百,附近的商販路人一聽有人撒錢,爭先恐後朝謝家大門奔過去,簡直就像女人聽說了化妝品店要搬遷甩賣。連隔壁王知府家的狗都在圍牆內猛叫,彷彿不甘心自己分不到。
我和雲香相視一望。人剛走盡,我們倆就翻出了院子。哪裡也不去,跟著那群人跑到了自家大門前。
要錢的人已經把謝家圍得水洩不通。謝家管家正焦頭爛額:「什麼喜禮銀子?你們都聽誰說的?走開走開!」
謝太傅比他聰明,忽然大叫:「趕快去四小姐房裡看看!」
我和雲香躲在人群後頭偷笑。
下人回來,臉色蒼白:「四小姐房裡沒人。」
謝太傅跺腳:「還愣著幹什麼?趕快去找啊!」
管家問:「那這些人?」
謝太傅大罵:「沒錢!缺錢向財神要去!」
家丁出來趕人。我們倆便隨著人群散去。
離這最近的是東城門,最遠是西城門,我帶著雲香走的是九流百姓和棺材進出用的南城門。反正我是沐浴著黨的關懷,接受著馬克思主義教育,學習著科學知識長大的新的一代人,我可以選擇性地不迷信。
順利出了城,我們買了兩匹驢子。
雲香問:「小姐,接下來我們去哪?」
我說:「去你家那個村子。」
雲香不安:「萬一老爺想到了,派人來怎麼辦?」
我說:「又不住你家裡。你們村子外有廟嗎?」
雲香說:「有個破廟,不過我小時候就沒香火了,現在也不知道拆了沒。」
我笑。破廟?再好不過。這種地方,除了用來邂逅落魄書生或者江湖人士,還是可以用來遮風蔽雨的。
我們很快就到了那個名叫口子村的地方。不知道這裡百姓釀不釀酒,也許可以起名叫口子酒,名揚南北,遠銷海外……
廟還在,就是果真很破,但是破得恰倒好處。既能漏光漏雨增加野外氣氛,又有一方整齊地可以供人暫歇。
我留在廟裡,而雲香打算回村子弄點吃的。她說村東馬家燒鵝不錯,我決定邊吃燒鵝邊等謝昭瑛。
雲香去了大概十多分鐘,天色開始變了。幾陣南風吹來厚厚烏雲,我正叫不妙,天上一道響雷滾過,大雨滂沱。
廟子開始漏水,滴滴答答,卻並不像首歌。我尷尬可憐地躲在裡面,脫了男裝搭在身上,這下真成了難民。雲香想必也是被雨耽擱在了村子裡,我肚子餓得直叫,也只有死心等雨停,一邊使勁咒罵那該死的謝昭瑛怎麼還不現身。
大雨嘩嘩聲中,我聽到外面傳來人聲。
男人焦急道:「前面有間廟!公子堅持一下,我們就到了!」
雜亂的腳步聲和馬蹄聲傳來,然後幾個身材高大的漢子半扶半抱著一個昏迷不醒的年輕人進來,將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乾的地方。
那些男子身手敏捷,訓練有素,像中南海保鏢或者美國特工。仔細安置好那個昏迷的男子後,分散開來,兩個站在廟門口,其餘的守住幾個角落。個個雙目炯炯有神,彷彿自帶紅外線夜視功能,把廟子裡的所有東西都放大掃瞄過一遍,然後透視進雨裡。為首的大叔在進門的時候打量過我一眼,大概看出我的無害,我就在他們眼裡漸漸淡薄如空氣了。
頭頂又是一個響雷滾過。一直昏迷著的男人忽然了一聲。
大叔忙過去:「公子?」
年輕男人面色蠟黃,嘴唇烏紫,表情痛苦。大叔拿來水壺,喂了那位公子幾口水,然後問同僚:「老葛他們還沒消息?」
被問到的人搖頭:「這裡路口多,又下這麼大的雨,他們一時恐怕找不到。」
他們說話帶點口音,只是我聽不出是哪個地方的。
年輕男子躺在地上要死不活地咳了幾聲,一絲烏血從嘴角溢了出來。他雖然穿著上等的綢緞衣服,可是破了好幾個口子,露出白皙的胳膊,我看到他皮膚上有一塊一塊的紅斑,拇指般大。
我記得我好像在張秋陽的書上看到過這症狀。
「千秋紅?」
眾人都望了過來,我忙捂上嘴。大叔兩眼放光,又是戒備又是興奮地說:「你認識這毒?」
我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
大叔的身影像蒙太奇片段一樣一閃而至,抓住我的手:「姑娘可會醫治?」
我缺心眼地又點了點頭。
大叔一把將我拉過去:「快請給我家公子看看。」
我給他拽著撲通一聲跪在那個年輕人身旁,倒像是來哭喪的客人。他們人多勢眾,又有武器,我趕緊給這位公子把脈。
檢查完了,說:「確實是千秋紅,還有點內傷。」
千秋紅是熱性毒,中毒者外熱內冷,有點類似油炸冰淇淋,只是不甜美,反而極其痛苦。那年輕男子容貌普通,眉頭緊鎖,冷汗潺潺,顯然被折磨得厲害。
我說:「解藥好配,只是要施針。」
大叔一臉剽悍,哼哼:「你可得確定能救得了!」
我翻白眼:「那好,我回一邊呆著去好了。」
「慢著!」大叔妥協,「且信你一回。」
我開了藥方子,然後取出隨身帶的銀針,給那個公子施針。
男子身材修長勻稱,肌理分明,想是經常鍛鍊的人。胸口一個小小的十子傷口,紅腫糜爛,正是中毒之處。
我一邊努力回憶書上寫的方法,一邊給他扎針引血,灌下保脈的藥。針法共有六套,我一一行完,男子已經吐了很多烏黑腥臭的血出來。胸口的傷也變得烏紫。
我收了針,然後俯下身去。
大叔突然一把抓住我:「你要幹什麼?」
幹什麼?眾目睽睽之下,還會非禮他少主不成。
我沒好氣:「給他吸毒啊。」
大叔一聽,又犯了疑心病,「不勞姑娘了,讓在下來吧。」
我好笑。我又不是男人,你家公子更不是花姑娘。你家公子若醒著,想也更樂意由姑娘來為他做這事。你一大老爺們趴在人家小夥子身上,那畫面才詭異死呢!
我說道:「你來也可以,不過萬一你也中了,我可沒力氣再救一次了。」
千秋紅的毒不算難解,只是最關鍵的是要給傷者吸毒。千秋紅毒性霸道,吸毒者若是沒有預先準備,自己也會中上。人人都知道珍惜生命,遠離毒品。人家程靈素為胡斐吸毒,那是因為愛情。我為這無名氏吸毒,那是本著國際人道主義精神。如此偉大高尚,你居然還不識貨。
旁邊一個男人也勸道:「大哥,還是讓這位姑娘來吧。我看她並沒有壞心。」
大叔雙眼簡直可以透視我,我坦誠地微笑。
大叔威脅我:「你若暗中動手腳,就休想活著走出去。」
我心想,我若真是刺客,你們早給我毒死化成一灘水了。
外面大雨一點歇息的意思都沒有,狂風掀去了屋頂幾片瓦。我俯身一口一口為那男子吸毒。毒血腥臭,居然有股芥末味,沖得我眼淚都流了出來,不知情的人肯定會被我這淚流面的模樣感動,以為我捨身救情郎。
這樣辛苦了大半個鐘頭,我脖子都酸了,男子胸口的傷終於不再發黑,體溫也褪了下來。我摸了摸他的脈,說:「命是保住了。以後用藥調理,休息個十來天就沒事了。」
大叔激動道:「公子果真是祥瑞之人。」
我正漱口,聽到這話,噗地一口噴了出來。滿口血水,像周星星電影,又像中了內傷。
大叔繼續感動著,他的屬下只好出面謝我。忽聽大叔喊:「公子你醒了?」
我抹了抹嘴巴,轉過頭去,正見那男子幽幽張開眼。他五官平凡,眼眉卻生得很俊,雙目深邃,眼眸漆黑如墨,注視著我。
我伸手摸摸他額頭:「醒來就好。多喝些水吧。」
他還很虛弱,說不了話,只用眼神謝我。
我對他笑了笑。他閉上眼,又昏睡了過去。
守在門口的人忽然道:「有人過來了!」
大叔正色:「是老葛嗎?」
「不是。」那人聽了聽,「好多人,都不會武。」
我側著耳朵聽了半天,什麼都沒聽到,倒是發現雨快停了。正想著不知道雲香在哪裡,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喊到:「快快!就在前面的廟子裡!」
王管家?
我錯愕。天地這麼大,他都還會找過來,不知是天賦異秉,還是瞎貓撞到死耗子?
我顧不得那麼多,前門走不了,那就往裡面跑。可是廟子雖破,但是圍牆不倒。那麼高,我沒生翅膀根本就翻不過去。
大叔問:「那些人是來找姑娘的嗎?」
我忙道:「是來抓我的。大叔幫我,翻過牆就行!」
大叔卻問:「他們為什麼要抓你?」
我氣急敗壞,外面腳步聲逼近。這麼一耽擱,王管家已經帶著家丁走進了廟子。
「哎呀!四小姐!你可叫我們好找!」王管家滿腔淒苦地一聲喊,唱戲一樣,「老爺可氣得不輕啊。我們找遍了城裡都沒找到你,後來就想到來這裡看看。」
我盯著他,他自覺得理由不通,又說:「下了這麼大的雨,我們想你或許在這裡躲雨。唉,總之,小姐請跟我回去吧!老爺和夫人都急了!」
「我不回去!」我堅定一如紅軍戰士,「我是絕對不會嫁給那個人的。這親事一日不取消,我就一日不回去。」
王管家苦口婆心勸我:「四小姐,你這不是為難老爺和夫人嗎?你這樣在外面流浪,也是壞自己名聲啊。」
我樂道:「那不更好?」
王管家急得汗如雨下。他身體本就肥胖,那汗水就像是身體融化出來的油。他大概是得了謝太傅的授意,必要時候動用武力,於是一聲令下,幾個健壯的老媽子一擁而上,將我抓住。
我掙扎不開,氣得渾身發抖,回頭衝著大叔喊:「大叔救我!」
大叔算是有幾份良心,站出來道:「不知道閣下抓這位姑娘是為何?」
王管家不耐煩道:「這是我們家四小姐,逃婚出來,我奉我家老爺之命來帶小姐回去的。」
大叔一聽是家事,猶豫了。左右看看,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他們是外地人,是要走的,事當然是少惹為妙。
我暗罵,使勁一咬舌頭,眼淚流了下來:「王管家,可是我剛才為那位公子以身解毒,有了肌膚之親。我已經是他的人了!」
「什麼!!」大叔和王管家都大叫。王管家更是一副即將中風的樣子。
大叔顯然不甘心我就這樣佔了他家公子的便宜,可是我的話合情合理,他也想不出該怎麼辦法。
王管家只覺得我這芋頭太燙手,他招架不住,唯一辦法就是押我回去讓謝太傅處置。於是不管我大吵大鬧,叫人抓了我塞進轎子裡。
我哀號:「郎君——」
王管家忍著雞皮疙瘩拉上簾子,催促轎伕趕緊走。
我就這樣被押送回了家。
到了家,謝太傅對著我唉聲嘆氣好久,滿腹經綸的他這時也想不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同我交談。我自知一時也逃不出去,來日方長,也不急了,坐他對面嗑瓜子,嗑完一盤,然後拍拍屁股走人。
不久雲香也被找了回來,王管家訓斥了她幾句,還是放她回來伺候我。
我安慰她:「這次太倉促,下次不會了。」
雲香卻獻寶似的從包裹裡拿出一個油紙包,說:「小姐,咱們村有名的馬家燒鵝。」
我大樂。雲香這丫頭是越來越機靈識趣了!
吃完了燒鵝,我洗了澡,然後上床睡覺。
半夜起風,吹得窗戶哐哐作響。雲香睡得很死,我只好自己起來關窗戶。
風很大,一粒灰塵吹進我眼睛裡,我急忙抬手去揉。還沒關好的窗戶又嘩地吹開了。黑暗中,一隻手忽然伸過來,幫我關上。
我反手揮過去,被他一把抓住。
我忙叫:「鬆手!」
謝昭瑛鬆開,問:「怎麼了?」
我攤開手掌,裡面一顆白色小丸子。「癢癢藥,差點就浪費在你身上。」
謝昭瑛哭笑不得:「你什麼時候起隨身是藥了?」
我冷笑:「在我知道身邊人不可信的時候。」
謝昭瑛沒說話。他走過去點亮了燈。
我揭開桌上的紗罩:「還留了半隻烤鵝,知道你回來會餓。」
謝昭瑛笑:「還是你貼心。」
我冷眼看他啃著鵝腿,漫不經心地問:「你要回西遙城了嗎?」
謝昭瑛停下來,抬頭看我。他眼神澄明,一片疑惑,神情坦然又專注,任誰看了都會當他是君子。只有我知他老底,那就像謝家底下的那間老窖,除了珠寶,還有一大堆的鹹魚泡菜蛛絲灰塵。
我雖面不若桃李,卻冷若冰霜。
「還裝嗎?二哥,還是燕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