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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該怎麼辦好呢,我用一隻手拿著從口袋裡掏出來的手機,開始進行思考。說起來,關於平時總是膽小得不敢接觸新科技的我為什麼會有手機這個問題,我必須在這裡先做一下說明。很遺憾的是這並不是為了促進與朋友之間的交流,而是為了當出版社對我投稿的小說作出某種評價的時候,不會錯過任何形式的聯絡而準備的。只要有明確的目的,就算是嶄新的高科技產品我也會輕易地打破原則把它弄到手,從這裡就可以看出我這個人是多麼沒有節操了。
總而言之,既不會打電話給朋友、也沒有接到過編輯部打來的電話的這台手機,還殘留著非常充足的電量。剛才我只是給管理公司打了個電話,大概還剩下好幾個小時的通話時間吧……十年前手機的連續通話時間大概有多長,我也不怎麼記得了,不過雖說電池的電力比現在要低,但最低限度也不至於像只剩下一毛錢的電話卡那樣,就連向警察求助的幾分鐘也撐不住吧。
儘管手機對大學生或者是高中生來說已經成為了理所當然的通訊工具,但是當時也並不是連小學生(而且還是帶警報器的)也人手一台的時代。所以我拿著這種類似無線電收發器或者固定電話的子機一樣的東西,U多半是連想也沒有想過吧。說不定她甚至連手機這種東西也不知道。
只要有這個機器在手,我的逃脫就幾乎可以說是毫無疑問了。雖然我並不是很明確地知道這座屋子的地址,但我也看到了家門前的名牌,也知道綁架犯的少女的名字,所以只要跟警察聯絡的話,他們應該馬上就會找到了。至於我是不是趁別人不在家的時候溜進屋來的這個嫌疑,光是看到我被關在只能從外面上鎖的雜物房就可以自然消除了吧。
小孩子的小聰明……說到底就是這麼回事了。就算是一個成年人在制定詳細計劃後實施的綁架,聽說也是以失敗告終的居多……小學生綁架什麼的,根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像娛樂小說(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輕小說了)那樣的情節發展並不是那麼容易出現的。
U絕對不是什麼怪物,也不是什麼妖怪。
只不過是個腦子不正常的小孩子。
是一個腦子很可憐的孩子,就像以前的我那樣。
不過正因為這樣才讓人覺得可怕,如果不趁早幫她矯正的話,將來肯定會造成無法挽回的後果。她本人也因為明確知道這一點,才為了挽回自己的失敗,做出了這樣的犯罪行為吧……她並不知道這樣做只會給她帶來反效果。
但是這樣一來,我就開始有點猶豫了……「隨時都可以尋求警察的幫助,隨時都可以從這裡逃脫出去」——在得到這樣一個近乎於絕對安全的保障後,我就會開始想一些多餘的事情。
現在把警察叫來真的是最好的選擇嗎?
就只有這樣做了嗎?
我產生了這樣的想法。
要是把警察叫來的話,就算不會遭到刑法的裁決,那孩子也應該會遭受某種形式的懲罰吧,而且還是嚴厲的懲罰。畢竟這不是開玩笑的事,所以那也是無法避免的。但是,那是不是真的對矯正有幫助呢?會不會反而更進一步扭曲她的人性呢?——對於這些事,我還是必須擔心一下的。像她這樣的孩子,在世間會被人們以什麼樣的眼光看待……我知道得非常清楚。
原本不是怪物的少女,將會變成真正的怪物——這個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實際上,那樣的孩子也只有成為作家了,就像我在這時候立志當作家一樣。
於是我就這麼想……如果是那樣的話,只要我忍耐一下,也就是我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事情大概就會得到穩妥的解決了。當然我並不是說要把U無罪釋放,對於她做的事還是必須讓她好好反省一下。
不過那只要向她的父母報告一下,讓她接受父母的斥責作為對這件事的懲罰就足夠了。
儘管我體驗了被人用小刀劃傷這種過著普通生活的人一輩子都不會遇到的倒霉事,但那也可以看成是對立志將來當作家的人來說非常難得的經驗(實際上我也正在把這件事寫出來)。如果是被帶進了荒山野嶺的話就另當別論,現在我只是被請到了對方的家裡而已。只要努力的話,只要努力堅持到極限的狀態,也許就能把這件事轉化為小孩子的惡作劇了。跟小孩子玩耍而受傷,也不是什麼少見的事。
而且話說回來,這裡還有一個體面的問題。
在裝出這種為對方著想的態度的同時,隨時都在背地裡打著利己自保的如意算盤——我就是這樣的人。
要把被小學生綁架這種丟臉的事件報告給警察知道,而且還要向他們說出「因為我被小學生綁架了,請來這裡救我」這種沒出息的話,這與其說是覺得羞恥,我反而是覺得想笑出來。我實在沒有自信能以嚴肅的口吻向他們轉達這件事……如果一邊笑一邊說的話,對方毫無疑問會把我的電話當成是惡作劇電話,就算我可以忍著笑把事情說出來,他們也還是很有可能當成惡作劇電話。
不,如果只是被警察知道的話還好,要是事情被公諸於眾的話,我作為被小學生綁架的大學生,說不定將會被廣泛流傳出去。因為犯人是小學生,所以應該不會被大範圍報導,但是被周圍人知道是絕對難免的事。
那麼結果會怎樣呢?我絕對會過上無法抬起頭做人的大學生活……不過想到那跟現在也沒有太大區別,其實也不是那麼令人困擾的事。不,我還是會困擾的。我在人生中最希望避免的就是在壞的意義上引入注目。
當然,到了關鍵時刻我也不可以顧慮那麼多。不過現在還沒到那所謂的關鍵時刻。既然對方沒有拿著凶器站在我面前,也就意味著緊急情況已經過去了。
那麼也可以選擇用安穩的方法來解決問題……那就是我的優先順序了。幸好這個雜物房離玄關很近。這也同樣反映出了小孩子的小聰明,什麼都沒有細想就順手把我關在這個雜物房裡了。如果在這個位置的話,只要她的父母一回到家,我就可以馬上知道。而且從這個不可能有隔音設計的雜物房裡叫喊,我就可以在他們脫鞋之前向他們求助了。當然,她的父親和母親也應該會覺得我可疑,但是他們究竟要怎麼懷疑一個被關起來的人呢?畢竟這不是《小鬼當家》的情節,大概也不會認為這是小學生的女兒大展身手把當竊賊的大漢關在雜物房裡吧。
考慮到這裡,我又想到了一件事。U把我關在跟玄關很接近的這個雜物房裡的理由……我開始只是單純地認為她是為了方便才隨手把我關在這個地方的,但現在轉念一想,也有可能是因為她自己也曾經被關在這裡,所以就對我做出了同樣的事。無論是知識還是經驗都嚴重不足的小孩子,一般都會用自己熟悉的方式來做力所能及的事。
那麼我還是有希望的。把孩子關在雜物房,這幾乎可以說是懲罰的典型手段了。既然她曾經受過這樣的懲罰,那就是說這個家的父母是懂得斥責女兒的父母。如果他們是溺愛著腦子不正常的女兒的話,事情可能會變得更加複雜。既然可以推測到事情不會變成那樣子,那麼我還是很有希望的。
沒錯。
因為看到了這個渺茫的希望而放下心來的我,在這時候卻沒有想到一件事,本來就只差一點點就想到了啊。把孩子關在雜物房,的確是一種懲罰的典型手段。但是與此同時,這也是虐待的一種典型手段。遺憾的是,我在這時候根本沒有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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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我並沒有向警察或是其他人打電話,只是默默地等待著U的父母回來。就在這段期間,我的眼楮已經完全習慣了黑暗的環境,也開始看清楚房間裡面的狀況。我稍微摸索了一下,結果馬上就找到了大量可以讓我脫離這個密室的道具,因此我已經確信了這個雜物房作為監禁地點是完全不合適的。我從看似道具箱的箱子裡找出了一整套的工匠用具,發現其中還放著能輕易把普通民宅的門板破壞掉的大錘和鋸子。怎麼說呢,我這時候的心情就跟被人關在籠子裡做著「是否能拿到香蕉」的實驗的猴子差不多。雖然我根本不知道實驗中的猴子有著什麼樣的心情。
這樣的話,就算我真的把警察叫來這裡,這件事恐怕也不會被認定為綁架事件吧。被關在這種隨時都能逃出去的地方,就算我再怎麼堅持說自己被綁架、被強行帶來這裡接受監禁,也是不可能成立的吧。
當然,既然手機在我手裡的話,我也沒有理由使用這個家裡的備用道具……要是我用這裡的錘子把門弄破的話,搞不好還會被人反過來告我入屋盜竊呢。既然身在不認識的別人家裡,還是儘量不要做什麼多餘的事比較好吧,所謂的「李下不整冠」就是這個道理。(注︰「李下不整冠」是曹植《君子行》中的詩句,原意為走過李樹下面,不應舉起手來整理帽子,免得人家懷疑自己偷摘李子。)
只要老老實實待著就好了。老老實實,懷著遊刃有餘的心情,等待著少女的父母回來就好了。
如果是在今天這個時代的話,我也許還可以利用手機來讀電子書什麼的吧,或者還可以用智能手機玩玩遊戲來打發時間。但是在當年的那個時代,手機根本就做不到那樣的事情,而且就算能做到,心情放鬆到那個地步也有點太過分了吧。再怎麼說也不能為了那種目的而白白浪費手機電池啊。
所以我無論如何也不能錯過父母回來的時機。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在U跟父母說話之前先跟她的父母接觸。根據說明順序的不同,他們所產生的印象說不定也會有所不同……不過這也有點擔心過頭了,或者說我只是為了慎重起見才這麼想的吧。
所以我就把身體靠在門邊,閉上眼楮凝神靜聽。為了不錯過任何微細的聲音,我進入了完全待機狀態。
因為我在開始工作之前都沒有用過手錶,這時候我的左手腕和右手腕都沒有戴著任何東西,不過我還是可以通過手機來確認現在的時間。在確認了現在是晚上七點半後,我就關掉了手機電源。雖然我進入待機狀態是沒問題,但是手機即使是待機狀態也還是會消耗電池的電量,而且雖然概率幾乎為零,但說不定有人(出版社?)會給我打來電話。如果被她知道我帶著這種東西的話,可能還會被沒收掉……不,雖然也可以在被沒收之前向別人求助,但事情發展到那個地步的話,一切恐怕都會以強制性的方式得到解決。
必須儘可能避免最惡劣的事態……我作為U的「前輩」產生了這樣的想法。當然,這樣自以為是地把自己當成前輩實在非常厚臉皮。關於這方面的事情,我到後來也終於意識到自己是個無藥可救的糊塗蟲了。
可是到了七點半也還是沒有人回家……那就意味著她的父母從事著某些經常要加班的工作嗎。那麼至少應該不是當公務員吧……在我這麼想來想去的期間,時間也慢慢向前流逝。
我就這樣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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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聽到某些響聲,我醒了過來。對於自己這種草率的態度——或者說是缺乏緊張感的狀態,我不禁感到羞愧不已。就算看清了接下來該走的路,隨便在這裡睡著也有點放鬆過度了吧。即使是在電車上睡覺的人也比我正常多了。
該不會已經錯過父母回家的時間了吧?我慌忙把臉貼近門縫觀察了一下——可是在昏暗走廊前面的沓脫石上,就只放著少女U的一雙小運動鞋。(注︰沓脫石是日本建築高架地板與土間、庭園之間的踏腳石。)
也就是說,我穿來的那雙破舊鞋子,在這時候已經被以某種方式處理掉了。總之我先不去考慮那方面的問題,只關注她父母的鞋子在不在那裡。
沒有,到處都沒有。
如果說她的父母是每次脫鞋都會把鞋放進旁邊的鞋箱裡面收起來的那種神經質的人就另當別論,總之現在我應該是可以安心下來了。也許實際上我只是糊糊塗塗地昏睡了幾分鐘而已。
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雖然也許有人會說我沒有緊張感,但是這段時間我一直都保持著極度緊張的狀態,稍微出現一時間的大意也是很正常的吧……在這麼想的同時——也就是在自我辯護的同時,我打開了手機的電源,目的當然是為了確認現在的時刻。
可是在看到那個畫面的瞬間,剛才的自我辯護就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因為已經過了十年的時間,具體的時間我已經忘記了,但那應該是可以稱之為深夜的時刻。這根本不是昏睡了幾分鐘那麼簡單。在這種難以入睡的狀況下,我竟然熟睡了那麼長的時間。搞不好我當時還打起了鼻鼾呢。
這麼一來,我的緊張感又復活了。雖然也有一個原因是不知道在睡著的期間發生了什麼事,但更重要的是——明明已經是深夜時間了,她的父母仍然沒有回家的跡象,這已經可算是一種異常現象了。
還是說,這單純只是因為她父母是神經質的人,把鞋子收進了鞋箱裡面呢?在只能通過幾毫米的縫隙觀察外部狀況的現在,這也許是最合理的一種解釋吧。但是我的本能也同時在警告自己,事實很可能並非如此。
要說本能的話也許有點虛假……那應該說是一種類似預兆的感覺吧。雖說是深夜,但還沒到三更半夜的程度。就算身為小學生的U已經睡覺了,對大人來說應該還沒到睡覺的時間。明明如此,我卻完全聽不到任何響聲,這實在太奇怪了。
而且光從我能看到的範圍來說,走廊那麼昏暗也是很奇怪的事吧?如果回家的話,當然應該會打開電燈才對。為什麼我卻要在昏暗的環境中依靠外面射進來的月光確認沓脫石的樣子呢?
父母不在家。這個家裡就只有少女U和我兩個人。雖然要問我有什麼證據,我也拿不出來,但是對我來說,這一點已經幾乎變成確信無疑的了。
說不定她的父母都從事著很晚才回家的工作……接下來我也許會做出這樣的推斷吧,可是我作為一個擁有立志當作家的異想天開思維的人,在這時候卻發揮出與生俱來的豐富想像力,得出了一個荒唐無比的結論。
也就是說……我得出的是「這個家恐怕本來就只有少女U一個人居住吧……?」這樣的結論。正因為這樣,她才選擇了這個地方作為監禁我的地方。
這完全是一種跳躍性的想法,而且根本沒有任何證據,反而還有許多可以否定這個結論的證據。比如說停在車庫裡的小車不就是一個證據嗎?雖然她是一個相當奇特的、完全超出常識範圍的少女,但不管怎麼說也不可能擁有小車,光從身高就可以判斷出她不可能懂得駕駛車子。
可是,我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停止這種多餘的想像。不祥的妄想總是在我腦海裡轉個不停。對於自以為終於找到了這一連串事件的解決方法的我來說,父母不在家這個事態,實在是一件相當大打擊的事情。
看不見未來的的狀況,讓我感到害怕。就算有光從門縫中射進來,要是看不見未來的話,那就跟完全黑暗沒什麼區別。在這時候,我好幾次產生過「乾脆就這樣放棄,直接打電話給警察算了」這樣的念頭了吧。對一切都感到厭倦,不想再整天為自己的處境乍喜乍憂,乾脆選擇最簡單的解決方法。
而我之所以沒有那麼做,就是因為我成功地在自己心中設定了一個「總之先忍耐一個晚上再說」的「基準」。因為我的心情處於消極的狀態,腦子的想像總是會朝著不好的方向發展。但是說不定父母在晚上同時不在家的情況也是存在的吧。雖然把那麼年幼的孩子……而且是不太正常的孩子一個人留在家,這種做法確實不值得稱道,但是如果其中有什麼複雜的內情的話,也還算不上到了無法原諒地放棄養育兒女義務的地步。說一句死板的話,每個家庭都或多或少存在著對孩子疏忽看管的情況吧。
一個晚上。總之就先等一個晚上吧。
這點程度的忍耐我應該還是可以做到的。反過來說,要是因為我放棄了這點程度的忍耐,把原來可以和平解決的事件搞得風風雨雨的話,這也不符合我的本意。我不想因為這種事而後悔一輩子。儘可能以安穩的方式解決這次事件,然後過一個星期就把它徹底忘掉——這就是我的由衷想法。為了做到這一點,我覺得就算忍耐一個晚上也不是什麼難事。
或者應該說,這件事並不像說的那麼難辦到。我只要把剛才讓身體靠在門上睡覺的不正常姿勢,換成躺在地板上擺出舒服一點的姿勢睡覺就行了。這樣的話,等到睡醒的時候就是明天早上了。
既然做出了決定,接下來就是照計劃行事了。一旦決定要做的事,我馬上就採取了行動。我脫下襯衣(不過因為背後已繹被刀子劃破了,所以已經起不了襯衣的作用),把它墊在地板上,然後在上面躺了下來。
雖然這個雜物房並不寬敞,但只要不是懷著「想盡情伸展手腳」這種奢望,還是可以讓一個成年人在這裡睡下來的。不過雖說是成年人,但是姿勢卻是像腹中的胎兒一樣。
我自言自語似地說了一句晚安,就這樣閉上了眼楮。當然,我沒有聽到任何「晚安」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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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時候,人在想睡的時候往往會翻來覆去睡不著,在這樣的過程中反而會變得越來越清醒。不過幸運的是,這天晚上我還是相當順利地睡著了。
當然,順利地睡著覺這件事說不定反而是一個問題,而且還是一個大問題。從十年後的世界來看的話,這樣粗心大意地睡著覺,如果只是錯過了父母回家時刻的話還好,要是在睡著的時候道到襲擊,被少女U刺殺的話,我究竟該怎麼辦呢?針對這一點提高警惕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事吧。
當然,在雜物房裡繼續等待那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的父母,從精神上來說也是一件相當痛苦的事情,恐怕也持續不了太長的時間……不過就算把這個因素考慮在內,我進入了熟睡狀態這一點也實在太令人難以置信了。這與其說是死去了一部分感情,倒不如說是忠實執行本能的結果吧。
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有把自己該做的事全部拋進了夢裡,在醒來的瞬間馬上坐起身子,緊貼在門邊。一大早起來,我首先就確認了父母的鞋子。
沒有。
在玄關踏墊的前面,就只放著U的鞋子,沓脫石的狀況跟昨晚完全一樣。從窗戶射進來的光可以判斷出朝陽已經升起,這就是昨晚跟現在的唯一區別了。
我的不祥預感似乎完全命中了,她的父母結果還是沒有回家……雖然也有「幸好我沒有不睡覺等他們回來」的想法,但是這樣的結果論也完全是於事無補的。
反而應該說,狀況也因此變得更加惡劣。
自己決定「總之先等一個晚上」,而現在那一個晚上已經過去了,父母卻還是沒有回來。這樣的話,我就已經無計可施了,走進了死胡同。這麼說的話,我只能向警察打電話了嗎?不,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倒不如昨晚就打電話算了。
我勉強忍耐了一個晚上,實際上就等於說服了自己「要等到第二天晚上」……而且我在昨晚就已經決定,今天一整天都要在這個雜物房裡度過。既然如此,我事到如今才說「我沒有那個打算,真的只是想著忍耐一個晚上」也是沒有意義的。我也不會天真到以為一覺睡醒就能解決問題的地步。
但是就只是今天一天而已,是真的。這裡面並沒有任何隱含意思,也不是什麼對自己的意志表達。真的就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今天如果她的父母還是沒有回來的話,那就到此為止了。我還是放棄表面上的和平解決方法吧,畢竟這也是關係到我性命的問題……就算U本來只是想把我關在這裡,要是長時間受到這種監禁的話,我總有一天會精神崩潰的。這是非常容易預見到的狀況。
就在這時候,我聽到了嘎吱嘎吱的聲響。那是某個人的腳步聲,而且是沿著樓梯往下走的聲音。
大概是U吧。現在是U起床的時刻嗎……雖然我並沒有看手機來確認時間,不過小學生起床的時間,大概就是早上七點左右吧?至少我以前是這樣的……不過這也跟自己就讀的學校距離遠近有關吧。因為那天和昨天U都穿著便服,所以她上的應該不是那種非要坐巴士或者電車才能到達的、設有獨立校服的私立學校吧……既然這樣,那就應該是學區內的周邊學校。
是那所學校,還是另一所學校呢——正當我思索著U究竟上的是哪個學校的時候,從房門外面——
「早上好。」
突然傳來了這樣的聲音,我不禁大吃一驚,坐著的姿勢也完全變了樣。雖然我知道她走下樓梯,可沒想到她已經來到房門的前面。雖然我也知道雜物房和樓梯的距離很近……
「早上好。」
U又重複了一遍。雖然也算不上是機械式的口吻,但是把同一句問候語重複兩次也有點怪怪的感覺,而且——
「早上好。」
重複到第三遍的話,那已經不是「有點怪」的程度了。但是,我產生了一個想法,馬上向門外發出了同樣的問候聲。因為我推測到U其實是等待著我的回答。
「嗯。」
外面傳來一個類似點頭答應的聲音,U就這樣從房門前走開到別處去了。雖然那大概只是在確認我的生存與否,不過早上的問候就這樣結束了。
至於為什麼遭到監禁的我要反過來顧慮對方的感受,這真是一個謎……不,被監禁的人在立場上應該是處於更低的位置,顧慮對方的感受說不定也是理所當然的。
什麼是正確什麼是錯誤,在現在這個地方是無法用常識來衡量的。先不說什麼顧慮不顧慮,光是在這種狀況下跟她交換早上的問候就已經很不正常了。
即使如此,U還是起床了。而且似乎也對我的事情有所關照。看來她也不會單純把我關在這裡置之不理……太好了——我這麼想道。雖然這種狀況根本一點都不好。
那麼,能不能從中得到什麼情報呢——懷著這個想法,儘管無法看見,但我還是集中精神在聽覺上,嘗試感應屋子裡的U的動向。於是,我聽到了電視的聲音。因為聲音很小,我無法判斷出節目的名字……而且那說不定不是電視而是收音機的節目……總而言之,我聽到了來自U以外的通過機械傳出來的聲音。
因為她是一個禮儀舉止都顯得相當有教養的孩子,這件事令我感到有點意外。因為不管是看電視還是聽收音機,我都不覺得她是那種習慣一邊吃早餐一邊做其他事情的人。
但是話說回來,在沒有父母監管的情況下,這或許也是很正常的事。就算是我,要問在吃飯的時候是不是從來沒有打開過電視,那答案自然也是否定的……說來說去,我真正集中精神做一件事的時候,恐怕就只有寫小說的時候了吧。
自己不應該擺出一副自以為是的態度,對別人家庭的教育問題說三道四……我這麼想道。真的是太自以為是了,明明什麼都不知道。
可是我到這時候才醒悟過來。吃飯?早飯?
說起來,因為處於緊張狀態——或者應該說是緊急狀態吧——的緣故,我至今都沒有怎麼意識到這方面的事情,但是我從昨天開始,一整個晚上都沒有吃過任何東西,也沒有喝過任何東西。我最後一次吃東西是在什麼時候呢?對了,就是在大學飯堂裡吃中午飯的時候……吃的好像是意大利麵之類的東西。至於飲料方面,就是在推著公路自行車走回家的路上,喝了一瓶從自動販售機買的咖啡。在為了等裝鎖工人換鎖而到公園裡讀書的期間,我都沒有吃過或者喝過什麼東西……那恐怕是我最後攝取的水分了。也就是說,我已經十二小時以上沒有喝過任何飲料,二十個小時以上沒有吃過任何東西。
雖然至今我都沒有怎麼在意,但一旦想起來的話,飢餓感就頓時支配了我的全身,同時喉嚨也好像變得特別乾燥。不過這應該只是一種暫時性的感覺或者錯覺,也就是「對將來的不安」通過感覺體現出來的狀態。
被關在密室裡餓死——這也是很有可能的事……在被監禁的狀況下,如果沒有窒息危險的話,下一個必須擔心的問題就是餓死。這當然是早就應該考慮到的事,我實在是太粗心了。
手裡拿著手機,可以隨時求救這個事實,使我各方面的反應都變得遲鈍起來……現在就先不說,難道我要這樣子一直熬到晚上嗎?還要再絕食一天?雖然絕食並不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是水分方面又怎麼樣呢……?
人是不是一天以上不喝水也沒有問題呢……?只要不是在沙漠的話,我想那樣應該也是不會死的……但是我聽說人光是晚上睡覺的時候也會分泌出相當於幾杯水那麼多的汗……說不定很容易會出現所謂的脫水症狀。
正當我幾乎被不斷上湧的不安感壓得透不過氣的時候,耳邊又傳來了「 」的腳步聲。電視、或者是收音機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消失了。
「我出門了。」
U在門前停住腳步,說了這麼一句話。我出門了?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從門縫向外面看去。站在那裡的U跟剛才不一樣,身上正背著小學生書包,看起來好像馬上就要去上學的樣子……而且她剛才還說「我出門了」,就更進一步印證了這個推測。
「我出門了。」
U又重複了一遍。就好像在等待我的回答似的。
……不,這哪裡是什麼「好像馬上就要去上學」,她明顯就是準備去上學。可是,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事?當然,我剛才的確是想過U在哪個學校讀書之類的事情……也想到她上的應該是離這裡不遠的學校,所以推測出現在大概是七點鐘左右。不過那只是因為人存在著生物鐘的機制,是基於人總會在跟平時一樣的時間起床這個規律進行的推測,也就是作為生活習慣的一種考慮,可萬萬沒想過她竟然會照著這個生活習慣像平時一樣去學校上課。
她現在可是把人監禁在家裡啊?明明是這樣,為什麼要去學校上課?別說什麼「我出門了」,不可能。不要去,哪裡都別去了。為什麼你能在這種狀況下去學校上課?實在令人無法理解……被我判斷為「實際上只是個思慮膚淺的孩子」的U,這時候又變成了無法理解的怪物。
雖然這也許只是從門縫裡看出去像是這樣而已……
當然,從十年後的世界來看的話,我已經知道U並不是「在這種狀況下也能去上學」,而是「在這種狀況下也不能不去上學」。但是我卻不能把這一點告訴十年前的自己。
我在頭腦混亂的狀態下,只能呆呆地聽著U說的第三次「我出門了」。但是,我也不能一直保持著沉默。因為從門縫裡看到的U的表情,開始逐漸滲透出混亂的神色。看來似乎是對沒有聽到回答感到奇怪。或者說,沒有回答這個事實,令她陷入了恐慌的狀態……剛才明明有回答,為什麼這次卻沒有呢?——她似乎也對此感到莫名其妙。
總是想設法迴避眼前的問題是我的老習慣。也就是應付一時、敷衍了事的性格。要是像昨天那樣哭起來我也會很困擾。如果說要上學的話,那就讓她去好了,那樣我也不會有什麼困擾——就這樣,我修正了自己的思想軌道。
不過,如果用「路上小心」來回答U說的「我出門了」的話,我也覺得有點不爽.所以作為最低限度的抵抗,我在注意著儘量不刺激到U的同時,向她說出了意思近似於「我肚子餓了,有什麼可以吃的東西沒有?」的一句話。
U眨了幾下眼楮,看樣子似乎是沒想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過因為聽到了回答的聲音,她似乎也稍微安心了下來……
「………………」
然後,她說了一句什麼話。我沒有聽到。在我反問之前,U已經轉身把書包對著我這邊,朝著沓脫石的方向走去。連阻止的時間也沒有,U已經穿上運動鞋,打開門口的雙重鎖和門鏈,走出玄關外側,把上面的鎖和下面的鎖「喀鏘喀鏘」地鎖好,就這樣離開了——大概是去學校吧。
把綁架回來的我留在這裡,自己去上學了。
「路上小心」——我事到如今才說出了這句話。當然,這個聲音根本不可能傳進已經離開的U的耳中,只是空虛地迴響在雜物房之中。
因為毫無意義的意氣用事而沒有能好好向她問候,我總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心胸狹窄的人似的,沒過多久就陷入了自我厭惡之中。
20
有一個叫做「哭泣的赤鬼」的童話。
從村子裡綁架了小孩子的惡鬼,因為實在受不了個孩子過於任性奔放的性格,非但沒有要求對方付贖金,反而向村子寫信說願意拿出自己所有的金銀財寶,希望對方把這孩子領回去。就是這樣的一個童話……不,標題好像不是叫做哭泣的赤鬼吧?總之那個童話的內容就是這樣了。雖然的確是一個能讓孩子的心情變得開朗的故事,但是現實中根本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如果在被綁架的時候盡情發揮任性奔放的性格,犯人雖然的確會很困擾,但是在那「困擾」之後等著的卻是最後手段,人質是不可能平安無事的。
我剛才也順勢說出了「肚子餓了」這樣的話(實際上我現在還不是太餓),不過我還是應該預先考慮到這對U會造成什麼樣的刺激吧。光是聽到她說一句「我出門了」,也沒有必要惱火到那個地步……不,那並不是惱火,只不過是感到迷惑而已。
可是U的那種反應好像是「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點」似的……難道那孩子打算以後也不給我任何食物和飲料嗎?那不可能,應該不會的,她曾經說過要飼養我。既然這樣,最低限度的事請她應該會做的吧。
……但是與此同時,我也有「那也不一定」的想法。如果是小學四年級生的話,大概就是九歲或者十歲的年紀吧?這個年齡的孩子,是不是已經好好接受過有關生命價值觀的教育呢……在班裡飼養兔子之類的事情,是不是要到更高年級才開始的呢?
說不定她還處於認為「生物會自己一直活下去」的年齡階段,這個可能性非常大。也許正因為這樣,U才會露出那麼出乎意料的表情……
那麼說的話,現在我就更不能悠哉游哉地在這裡耗下去了……該怎麼辦?要一直忍耐到極限的狀態嗎?還是說趁現在還有餘力,馬上選擇放棄並尋求救助呢?如果選擇後者的話,現在U去了學校,家裡沒人的狀況就是最好的時機了。
如果想和平解決這件事,在U離開家的期間解決一切問題,也算是一個比較穩當的做法……以後的事情就先不說,這樣畢竟能最大限度地避免現場發生意外情況。類似警察抓住揮舞著小刀的U那樣的場面,我實在不願意看到。
……然而,在深思熟慮之後,我做出的選擇卻是「忍耐到極限」。在U回家之前,至少也應該有半天的時間吧。我完全可以在這段期間改變自己的想法,那麼就乾脆把做出決定的時間往後推吧。這也許是一個狡猾的想法。我總是會習慣性地迴避眼前的問題,對於並非迫在眉睫的問題的反應非常遲鈍。這是我直到今天也沒能改掉的一個壞習慣。
壞習慣歸壞習慣,關於這個判斷是否正確,對那一瞬間的我來說根本就無從得知。在某種意義上說,我也許只是裝成在思考的樣子,實際上已經放棄思考了吧。
對,我已經開始對思考感到疲倦了。
對於茫然發呆的時間越來越長的自己,我已經開始接受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