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卷 第十章 省親
蕭娉婷在聽了沈菊年的回覆之後,托著下巴沉默了半晌,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也是,這麼曖昧不明的態度,誰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沈菊年是覺得李群應該徹徹底底明明白白地拒絕,蕭娉婷則是認為李群應該點個頭回個信物之類的。
沈菊年看著燭光下蕭娉婷微微糾結的眉眼,心裡不住嘆氣。現在的孩子,真是太早熟了……
忽地,蕭娉婷似是想通了什麼,眼睛一亮,眉眼一彎,笑道:「先生定然是震驚不已,既然沒有拒絕,那即便不是首肯也是猶豫了,只要他猶豫了,那我就有機會了!菊年,你說是也不是?」
沈菊年不禁想拍手叫絕。這邏輯真好、真妙!
不否認即是默認。
她的處境更加危險了。
自那以後,蕭娉婷三不五時地便會詩興大發,賦詩一首,簪花小楷謄寫好,讓沈菊年深夜送去。或者繡一些手絹香包,送什麼玉珮錦囊……
也就這個時候,沈菊年覺得蕭娉婷有了點正常閨秀的嗜好。她戰戰兢兢地當著紅娘,而李群的態度始終曖昧不明。那些他默不作聲收下的小事物最後下場如何,沈菊年始終不知道。
萬幸的是,蕭娉婷在人前還知道矜持,沒有把她的仰慕之情表露出來,沈菊年也看出來了,不只是她有這份心思,這府裡上上下下,丫鬟少說有幾十個,有她這般心思的,至少也有一半,連蕭如月看著李群的目光,也柔上了三分。
沈菊年原先不明白,她們為什麼都看上了李群,那樣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山臉孔,到底有什麼值得迷戀的?後來有一日,沈菊年經過庭中,看到李群捧著本書在庭中翻閱,不知是看到了什麼有趣的地方,竟然微微勾起了唇角,不自覺地輕笑出聲。
便是這一笑間,寒霜盡化,春風過野,雪融冰消的眼底,流光瀲灩。沈菊年怔了半晌,腦中晃過一個不怎麼合適的詞——色如春花。肅殺的冬意猶在,爛漫的春光已近,乍暖還寒,李群所當的,便是「寒俏」二字。
然而多數時候,他是不這麼笑的,至少他是不會對人這麼笑的,卻也不像對沈菊年那樣,冷冰冰的凶神惡煞。他只是不溫不火,不冷不淡地保持距離,旁人看著,那便是一種文人的清高傲岸,讓人不自覺地自形慚穢,心生仰慕。
可沈菊年還是覺得,這人危險得緊,若不是蕭娉婷逼著,她真是一點兒也不願意和他打交道。
故事裡,小姐偷情,總是會被人發現的,而無論小姐後來如何,丫鬟總是免不了遭殃的。沈菊年一直擔心那一天的到來,日子過得不免有些戰戰兢兢,縱然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她也仍是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只有蕭娉婷每一天都是春意盎然。
沈菊年心裡想,至少今年得安然無恙過了吧。
抱著三本蕭娉婷剛看完的書去還,悄悄地進了文心齋,剛把書放到書架上,便聽到身後一個清冷的聲音道:「這些書是你看,還是七妹在看?」
沈菊年嚇了一跳,手一抖,撞上書架,疼得她眉頭一皺,急忙轉過了身,請安道:「四少爺安好。」
蕭錦琪性子淡漠,更有種凌人的氣勢在,這一點和蕭娉婷毫無二致,就像此時他明明看著沈菊年,卻彷彿眼裡眼前壓根沒這個人。比鄙視更高的境界是無視。
「這一年來,七妹看了不少書啊。」蕭錦琪走了進來,到沈菊年身邊時站住了,略顯蒼白的手指劃過書架上一派精裝細訂的書,「你來之後,七妹變了許多,也成長了許多。」蕭錦琪頓了頓,轉頭看沈菊年,「你不簡單。」
沈菊年背脊發涼,猜不透蕭錦琪的心思,更不明白,堂堂四少爺,怎麼會注意到她這個丫鬟。
「奴婢……奴婢不明白四少爺的話。」
沈菊年低著頭,沒有看到蕭錦琪唇畔那抹嘲諷的笑容,但卻聽得出他話裡的譏諷。
「你最好是真不明白。一個人太聰明了,往往活不長久。這個府裡,聰明人太多了……」說著,從書架上抽了兩本書,轉身離開。
門大開著,風雪吹了進來,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沈菊年縮了縮脖子。蕭錦琪這是在警告她……他知不知道初蕊的事?知不知道蕭娉婷和李群的事?前者難說,後者呢?若知道了,他會不會阻止?怎麼阻止?看樣子,他明日裡雖不說話,一雙眼睛卻看得比誰都透亮。沈菊年沒有想到,明明存在感那麼薄弱的自己,竟也會被蕭錦琪留心上。現在只是警告,大概是因為沒有發現她做了什麼不利蕭娉婷和蕭府的事,但他對她明顯是起了疑心。難道她的表現不正常?
沈菊年審視自己,覺得自己沒有什麼行差踏錯的地方,至多是少年老成了一些,但死過一回的人,再活一次總是難免小心謹慎,她也說不上老氣橫秋得異常吧?
唉……下人真難當……沒有犯錯,也是錯。
到了年關,沈菊年又托梁伯帶了書信和銀子回去。她的月例是二兩銀子,平日裡蕭娉婷還會有打賞,一年下來也攢了三十兩銀子。在蕭府用到錢的地方很少,沈菊年便寄了二十兩回去,另外十兩自己存了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劉晉銘考校了她一回,沉默了半晌,勉強說了一句——還可以了。沈菊年聽了,也忍不住臉上發燙。她並非偷懶,事實上,每天晚上她都老老實實按著口訣運行,但是進境實在太慢,她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一年下來,她只練到第二層,讓劉晉銘也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但又一想,她又不圖成為武林高手,這一年來,她修煉了這不知名的口訣,身體和五感顯然比原先強了許多,連身量也長得快,過了年十四歲,但身體也漸漸長開了,看上去倒有十五六歲模樣,這一點連蕭娉婷都有些嫉妒。
這一年春節,蕭府比往年熱鬧了許多,府上來了許多客人,真正是叫做貴客。
四小姐蕭文蘭的夫家姓康,是揚州的大戶人家。和蕭家道通官商不同,康家七代從政,真正是書香門第,士族大家。蕭家雖然領的是朝廷供奉,又做藥材和綢緞生意,大範圍置辦田產,富得流油,卻到底沾了個商字。康家在產業上比不得蕭家,但卻真正稱得上是名門望族。
至少三代人,才能培養出一代貴族。康家六代人,那培養出的是資深貴族。
蕭文蘭大車小車到達金陵的時候,正是大年初七,這一車隊進了金陵,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不顧眾人攔著,老太太非要到門口去等,一群兒孫沒有法子,只能陪著她等了。
蕭文蘭不到二十出嫁,三四年才回娘家一次。因為今年三月便是老太太七十壽辰,過了年,一眨眼也就到了。因此年節一過,便匆匆領了一雙兒女回金陵見老母親。
沈菊年候在蕭娉婷身後,聽蕭娉婷嗤笑道:「多大陣仗,這是省親還是擺譜?」
沈菊年抬了抬眼皮,遠遠便看到長街那頭緩緩而來的馬車。
一,二,三,四……
真見到了,沈菊年也忍不住咂舌。便是拖家帶口地逃亡也不至於如此吧。
當先一輛馬車緩緩停下了。這馬車是兩馬拉的,裝飾華麗,裡面也坐得五六個人。見馬車停下來,二奶奶使了個眼色,立刻便有人上前伺候。
卻見車門推開,魚貫而出的是五個長相秀氣的丫鬟,早已有人在馬車邊上放了凳子,那五個丫鬟下了馬車,也不看別人,三個直接走到第二輛馬車邊上,另外兩個走向第三輛馬車。
中間兩輛馬車比第一輛卻又大上幾分。
馬車門開了。從第二輛馬車上下來的,是一個長相圓潤富貴的少婦,鵝蛋臉,柳葉眉,臉色紅潤,眼角有幾絲笑紋,未語先笑,讓人不禁心生好感。跟在她身後下車的是長相相似的一男一女,看上去十三四歲模樣,男的虎頭虎腦,好奇地四處打量,女孩就矜持了許多,雖然也是好奇,卻靜靜地候在母親身邊。
少婦抬眼見到老太太,眼眶立刻紅了,豐滿的雙唇顫了顫,淚珠子就滾落下來,哽嚥著踉蹌上前,撲進老太太懷裡。「老太太……」
這人,便是蕭文蘭了。
沈菊年又往第三輛馬車上瞧去。車上下來的是兩個少女。沈菊年見慣了蕭娉婷的美貌,蕭娉婷的美,是那種豔光四射、貴氣逼人的華美,有一鳳壓千妍的威勢。而馬車上下來的那兩名少女,卻有著可以和蕭娉婷分庭抗禮的美貌。一個清朗如月,清雅如蓮,清新如芳草,清奇如春竹,一雙眼睛淡淡掃過四周,最後落在相擁而泣的老太太和蕭文蘭身上,聲色不動,波瀾不驚。另一個卻有一絲嬌憨,蘋果臉蛋兒,杏圓的眼兒,兩個深深的酒窩讓人看著都忍不住心喜,可以說是粉嫩如桃,讓人看著便覺一陣香甜。蘋果臉女孩兒一雙眼睛骨碌碌地轉了一遭,突然眼睛一彎,露出了兩個深深的酒窩,湊到身旁少女耳邊說了一句什麼話,少女一聽,也忍不住莞爾,笑不露齒,袖子底下的手不著痕跡地拉了她一下,兩人又恢復了常態。
這一行人,勢必要成為金陵的話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