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都卷 第二十二章:只羨鴛鴦不羨仙
「菊年師侄啊……」清央不懷好意地接近,「我那師弟……」
看著他閃閃發亮的眼神,沈菊年沒等他問出口就急匆匆地打斷:「師叔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說著就要溜走,後領卻被他先了一步勾住。
「誒誒誒,你跑那麼快做什麼?我還能吃了你不成?」又低低聲嘀咕道:「該吃的人不吃,急死看戲的人。」
沈菊年耳朵靈敏著,這話旁人說她還不至於想歪,但清央師叔老不正經一人,想得越歪越接近正確答案。
看到沈菊年耳後粉紅一片,清央笑得彎起眼睛。「菊年師傅啊,我知道山下女人都保守,竟然還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那全是狗屁。既然入了雲都門,那就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了,我們審言小師弟臉皮薄(扯淡),膽子小(胡說),年紀也卻不小了(……),正所謂過一日少一日,人生得意須盡歡,及時行樂方為正道,誒誒誒,你別掙紮了……」
沈菊年臉上燙得頭暈,被他這麼抓在大殿下一通胡言亂語,淫詞穢語地鬼扯,她簡直快崩潰了……這師叔是什麼人教養大的,她好歹算是思想相對開放的現代人,跟他一比起來,那只有自愧不如四個字了。
沈菊年又羞又怒,她覺得自己挺各氣一人,但似乎也不是如表面表現出來的這般溫柔似水,可能她也有潛藏的暴力一面,比如她現在就很想用鞋底抽清央的俊臉。
清央笑呵呵地拍拍她的肩膀,「這就對了,別像我們家……不對,是你家的了,別像你家審言一樣整日板著張笑臉,偶爾生生氣才漂亮嘛!」
沈菊年怔了一下,有些反應不過來,又聽清央說:「斷情絕愛,無慾無求方得證道純屬騙人騙己,修道之人都有求得證道的慾念,既如此,又如何能無慾無求?史上有載白日飛昇之人,卻無一人出自道門,想來也是出於此因。」清央不勝感慨地搖頭嘆氣,「這人間萬事萬物何其美好,何必嚮往虛無縹緲的仙界?再說了……」清央彎了彎嘴角,「即便是你家審言的仙人姿容,看上幾千年也膩了,與其到時候相看兩相厭,眷屬成怨偶,不如趁著有限華年人間纏綿,情方好,趁年少啊……」
沈菊年聽得一愣一愣,不知清央師叔的思維何以如此跳躍,一開始還是一副調戲少女的不良大叔模樣,忽而一轉說起證道方生,現在又傷春悲秋起來……
沈菊年乾咳一聲,安慰道:「師叔不要難過,你也不是很老……」
清央抽了抽嘴角,「你看我像幾歲?」
很多人都知道,沈菊年是一個相對來說比較老實的人,不打誑語,所以她認真觀察了一遍,給了個保守的數字,「二十七八。」
心裡又覺得不太可能。她的師傅,排行第二的齊晉銘看上去也有四十多,而大弟子清玄卻也不過三十而立模樣,難道雲都門的武功還能養顏駐容?
不料清央聽了她的話,笑容片片裂開,碎了一地,遠遠聽到有人喚了一聲「清央」,他一縷幽魂似的飄走,連帶著身周方丈的陽光都暗淡成了陰影。
唉,真是個怪人啊……
伐脈洗髓的日子定下了,沈菊年每日的功課便是修身靜心,不再進行高強度的訓練,只是每日到枕劍坪走走過場,更多的時候便上思過崖,馮虛臨風,觀山林雲海之壯闊,吐納清修。
李群閒來便指點一下幾個弟子,午後處理元真送來的公務,每日準時上思過崖陪她看日落西山霞滿天,於將暗未暗之時,踏霞而歸。
山風清爽,山泉清冽,山歌清越。
這思過崖竟是如此人間仙境,讓沈菊年竟心生老死是鄉的情感。
山之人也謂之仙,沈菊年終於明白,為何雲都門中多有飄然若仙的出塵之感,有這樣的世外仙山生活,山中朗月清風足以洗滌世上塵埃漬垢,雖不是仙人,卻也相去不遠,乃是——山人。
李群聽得沈菊年一番見解,不禁失笑,拉著她的手東走西瞧。
玉衡堂的元蘅師姐上山匯報外室財務狀況,逮到幾個清字輩的師叔伯,老實不客氣地捲起袖子訓話:「師叔不是我說你啊,你們殿裡錢花得也太快了吧!你難道不知道年景不好錢財難賺嗎?去年為了賑災花了多少銀子你知道嗎知道嗎?現在山下還有多少百姓吃不飽飯,你們就不能勤儉節約一點,憶苦思甜嗎!」嘩啦嘩啦翻賬本,「購置新兵器,舊的不能用了嗎?你們這些人整天在山上又不下山歷練,要名刀利劍做什麼!自己上山砍樹做木劍!而且你還要求漲月錢!有沒有搞錯!我沒錢!沒錢!沒錢!」元蘅三句沒錢把對面的清字輩師叔震得腦袋發暈,那邊幾人正要開溜,又被元蘅一把拉住。「你們幾個,我還沒說完呢!」
「我們不要漲月錢了!」清字輩師伯立刻說。
「我說另一件事。」元蘅不知從哪裡掏出個算盤,啪啪幾下。「你們殿裡的賬我查了一下有些問題,差了兩貫錢……」
「不就兩貫錢嘛,我給我。」師伯鬆了口氣。
元蘅眉一挑,怒道:「這不是錢的問題,是原則問題!原則你懂不懂!懂不懂!」轉頭又沖另一個師伯吼道:「你們殿裡也是!藥材買這麼多做什麼!是不是洛酥她們兩個又在試毒試藥了!這筆錢裁了!你們這些人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我氣得都不想跟你們說話了你知道嗎你知道嗎!」
沈菊年瞠目結舌,雖然被罵的不是自己,不過她還是心虛地往李群背後一縮。
李群含笑低頭看了她一眼,又帶她去另一處。
膳堂裡,素來冷淡而無表情的默離正在發火。
「水鏡呢!讓她給我滾出來!」默離手上一把帶血的鴿子毛,「是不是她又宰了我的鴿子!那是信鴿,不是肉鴿!」
元蘅的錢,默離的鴿子,都是不能碰的禁忌。
膳堂的幾個小師弟小師妹唯唯諾諾不敢說話,怕成了炮灰。就在默離氣得快殺人的時候,角落裡一個聲音怯怯道:「我好像看到是凝煙師妹練刀法的時候不小心誤殺了……」
然後順便烤了吃……
可惜毀屍滅跡不夠徹底。默離怒吼一聲,轉身去找凝煙算帳。
李群拉住一個弟子問道:「水鏡去哪裡了?」
那弟子恭恭敬敬答道:「去釣魚了。」
「釣魚?」沈菊年怔了一下。
弟子無奈攤手道:「今天初一嘛,元蘅師姐上山照例罵了水鏡師姐一頓,說她做事太講究,用料太貴了,山下的魚運到山上一般都不新鮮,新鮮的又貴了許多(省略幾百字)……水鏡師姐以後要做魚湯,只能自己釣魚了。」
弟子嘆嘆氣道:「元蘅師姐每月一號都會拿著賬本上山,把那些不是生產花錢多的一個個罵過去,可憐的葉尋師兄,他是沒有私房錢的。」
內門弟子的經濟來源都是外室的田租收入,因此在掌管著外室財政大權的元蘅面前,除了幾位大清字輩的師伯和長老,誰都只能乖乖聽訓。
沈菊年在李群的帶領下,看到了一群仙人似的人物是怎樣因一文錢被罵到狗血淋頭的。劍宗的弟子多瀟灑,那些亮閃閃的兵器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沒錢,劈柴去。術宗的弟子多風雅,魔琴金針,奇門異術,醫毒雙修,沒錢,玩石頭去。氣宗的弟子多超然,兩袖清風,練氣修心,沒錢,也是只能喝西北風。
什麼山人仙人,其實都是整日為錢發愁的俗人,這山上的宮殿也不是天外飛來的,衣食住行每一樣都要花錢。既要琴棋書畫詩酒花,又要柴米油鹽醬醋茶,沒有錢,哪裡撐得起這「出塵若仙」。
他們又不是真的神仙,不能搓搓手指就變來美酒佳餚,即便是神仙,只怕也離不得這世俗之事。
眼看天色漸黑,炊煙又起,沈菊年恍然發覺,這不是仙界,仍是人間。
山之人為仙,可仙終究也是人。
一時放曠自心,收歸回來,反而感悟到了何為真實。
不過是——人間煙火。
沈菊年不禁莞爾,又聽到李群故作長嘆道:「每月月初見元蘅四處抓人,我便深感生財不易,持家更難。」
沈菊年笑道:「你官居一品,感慨什麼生財不易?」
李群卻道:「我是怕你持家太難。」
沈菊年臉上一紅,別過眼望天,乾咳道:「沒什麼難不難……」
李群眼含笑意望著她耳後淡粉色的肌膚。「他日我若辭官歸隱,無金銀俸祿,怕日子清苦,你會挨不住。」
早知他有辭官之意,沈菊年也不以為意,只是聽他這麼說,卻微微皺起眉,回頭正視他道:「我什麼苦日子沒過過,反而是你被人伺候慣了,到時候耐不住清貧,想要出仕還好,若想劫富濟貧,我可不會答應!」說到後面,自己忍不住先笑了。
行走江湖當大俠,大俠有那麼好當嗎?大俠也得過日子吃飯啊!
李群聽她這麼說,不禁揚起嘴角。「我耕田,你織布,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何愁吃穿?」
小師叔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不知柴米貴的,畢竟每個月都有人幫他溫故知新。
小師叔拐著彎說持家,這分明是變相求婚,菊年啊……拐著彎答應了……
雲都卷 蕭太后2:山中人兮芳杜若
我暗中收買了朱雀宮的宮女宦官,卻又想到,我可以收買朱雀宮的人,那我身邊,是不是也有皇后的耳目?
剛進宮時,我就讓紅袖小心過濾身邊的人了,但會不會仍有不乾淨的人留著?
我讓紅袖留意著,另一邊準備對付容妃,為香寶報仇。
我和香寶未必有什麼感情,但我明白,她是為我而死,所以這個仇我不能不報。
我沒有想到的是,我最信任的人,紅袖,竟然是她背叛了我。
果然是心思細密又沉穩的人,瞞了這麼久我仍沒有發現。
我本想給容妃設套,引她入局,讓她自以為抓住了我的把柄興師問罪,最後我反將一軍,以受害者姿態壓她一籌。
不料紅袖臨陣倒戈,直到步入冷宮的那一刻,我仍然不敢相信。
這後宮之中,我所信任的人只有她,被親信之人背叛,原來是這種滋味。
我苦笑著,在冷宮之中倒也樂得一番清靜。
這個時候,誰要弄死我都是輕而易舉了吧。
只有祝悠偶爾來看我,看我一副自得其樂的模樣,他的表情又古怪起來,但也像是鬆了一口氣。
他會給我帶來外界的消息,比如四嫂生了個兒子,四哥的生意如日中天,比如菊年的身體不太好,先生打算帶她南下……
菊年沒有寫信給我,只是託人送來了一個菊花枕,我抱著香香軟軟的枕頭,沒忍住眼淚,竟然在祝悠面前哭了起來。
他悵然一嘆,悄悄離開。
冷宮之中,只有我一個人,祝悠打點過後,宮娥宦官倒也不敢為難我,衣食都不至於短了。我只是閒來無事,常常到冷宮後的幽池畔坐著,聽說這幽池中葬著不少女屍,更有許多鬼怪傳說,從來沒有人敢靠近,我倒也不怕,一是不信,二是覺得得即便有,鬼也不如人可怕。
那夜我如往常一般,在幽池旁靜坐著,自制的魚竿架在一旁,等著願者上鉤,卻不料,等到了我這一生最大的劫數。
草叢那邊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我僵了一下,回頭看去。
彼時明月蛟蛟,成片灑落下來,將來人的面容照得分毫畢現,俊秀的五官籠上了明月的清輝,如珠如玉,溫潤流光。
我被眼前突然出現的年輕男子一嚇,但見他服飾樸素,卻又不是宦官打扮,一時驚疑不定,猜不出他的身份。「你,你是什麼人!」
那人看上去二十開外,面容清雋,目光柔和,只是眼底卻似有淡淡清愁,明明是最寂寞的月色,卻還要照亮人間的黑暗。我驀地想起誌異佛經裡的鬼狐精怪,是竹妖,還是花妖,或者是這池中碧鯉,吸收了日月精華,化成人形來嚇我。
我本是不相信鬼狐精怪的人,這一刻卻猶豫了。
「我……」他嘴唇動了動,猶豫了一下,說道:「我是杜若。」
杜若?
山中人兮芳杜若……
宮中可有這號人物?
「你是哪房裡的宦官?」我鎮定了心神,子不語怪力亂神,哪裡有什麼精怪。
杜若的神情有些怪異,卻沒有回答,上前了一步,溫言道:「你是這冷宮裡的人嗎?」
「我……」我心裡一動,瞞了他。「我是這裡的宮女,以前怎麼沒見過你?」
「我不常出來。」他笑了笑,有些苦澀,別開眼看向我的魚竿,奇道:「你在釣魚?」
我點點頭。「反正這宮裡也沒什麼事做,我便自己釣魚尋開心。」
說實施,在冷宮的日子,反而是我入宮以來過得最開心的。
杜若站著,我坐著,我覺得有些不自然,便想站起來,不料腿一麻,又跌坐下來。
修長白皙的手,微微張開的五指,月華在指間流動,讓我不期然想起一句詩——不堪盈手贈。
何其有幸,成為這手中的一捧月光。
我怔了片刻(19lou),這才伸出手握住,觸手溫涼,讓我心中一蕩。杜若握緊了我的手,用力一拉,我借力站了起來,卻不料身子不穩,腳下一晃,向前踉蹌了一步,撞進杜若懷裡。
鼻尖撞上他的胸膛,聞到一股沁涼的香氣,臉上卻開始發燙,心如擂鼓。
我猛地推開他,後退兩步,背靠著樹,尋求一點支撐的力量。
可以肯定他不是侍衛,因為稍顯單薄了,看他面容俊美,但好似少了點陽剛之氣,看來一定是宦官了。
我心裡嘆了一聲可惜,又想自己竟然對著一個宦官面紅耳赤,又忍不住呆了呆。
可既然他是宦官,那也沒什麼好避嫌的了,別人都說我大氣,不忸怩,經歷了幾次大變,我對一些事也漸漸看開了些,招呼著他在我身邊坐下,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冷宮裡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遇見杜若,我簡直是「如獲至寶」,他似乎和我一樣寂寞了很久,於是我們成了話搭子。他看過的書一定不少,但和我看的書不同,我說我看的多是經史子集,他卻說他看的多是誌異小說。
《山海經》《搜神志》《太平廣記》,我說一個歷史典故,他說一個鬼狐故事,不知不覺便見了晨光熹微。
分別之時,約了晚上再見。
於是又想起了一句詩,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我的生活開始晝夜顛倒,每天等待著日落,和他圍湖夜話。
很多次想問他,為什麼進了宮,但又怕觸及他的傷心事,便一再沒有開口。
看著他的側臉,我常常會有種心動的感覺。
杜若這個名字,讓人齒頰留香,杜若這個人,和我見過的所有人都不同。
先生淡漠冷情,祝悠玩世不恭,皇帝高不可攀。而杜若,卻是一個溫柔善良的人。我辛辛苦苦釣上來的魚,總是會被他放生,甚至於最後,他把我的魚鉤換成了直鉤,讓我學姜太公。他說幽池裡的鯉魚都是成了精的,有了感情和思想,以前沒有人在,他便會來這裡和他們說話聊天。
我狐疑地看著他,懷疑他也是這池中一員。他直直看著我,眼神真誠而清澈,眸中瑩瑩閃閃,似有水波湧動,被我看得久了,他白皙的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粉色,乾咳一聲,垂下眼睫,掩住了眼底的波光瀲灩。
祝悠又來看了我一次,驚訝於我的精神奕奕,他一臉迷惑。
杜若是我的一個小秘密,我自然不會告訴他,讓他迷糊去吧。
但祝悠告訴我,皇帝似乎想對蕭家下手了。
其實皇帝一直都對蕭家下手,這一點誰都清楚。因為蕭家太有錢了,而皇帝缺錢,打仗要錢,賑災要錢,到處都要錢,前朝留下的國庫是空的,他這個皇帝也不好當。
蕭家要是倒了,我該怎麼辦呢?
祝悠再一次把我從夢中拉回現實。
不知不覺,朝廷和後宮的格局又變。先生已經離開了,郭雍去了西南,而後宮中,容妃失寵,康明月升為惠妃,新一屆的秀女入宮,當寵的是另有其人。
但太子瞻已然是太子瞻,沒有皇子可以動搖他的地位。
和杜若夜話的時候,我心不在焉地想著這一切,終於還是被他察覺了。
一直以來,我都告訴他自己是冷宮的一名灑掃宮女,他也不疑有他,如果真的只是這樣就好了。我不敢告訴他,我迷戀他身上的氣息,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希望時間就這樣凝固,從來沒有人如他一般,讓我安心、眷戀。
喜歡上一個宦官,我想我是瘋了。
可那又怎麼樣,我咬咬牙想,就是喜歡了,那又如何呢?
反正我的爹娘放棄了我,唯一關心我的只有四哥,如果我死了,大概也只有四哥和菊年會難過一下吧。
我突然開口說:「杜若,我們一起死吧。」
杜若明顯呆了一下,然後緩緩綻開一個笑容。「好啊,你選個死法。」
我原不知道,自己竟可以如此邪惡,藉著酒意,我撲倒在他身上,笑道:「醉生夢死!」
我是裝醉,心臟跳得太快,他身上清冽的氣息讓我迷醉,他手忙腳亂地扶住我,我埋首在他胸前,可以想像他臉上的窘迫,還有白皙的臉上浮起的淡淡紅暈。
這一切讓我難受得想哭,我不想忍著,終於還是哭了出來。
我放縱自己,不管不顧地抱住他,感覺到他的身體一僵,然後緩緩收緊手,回抱住我,在我背上輕輕拍著。
山中人兮芳杜若……
我性情烈如煙火,尋尋覓覓的,不過是這樣一個柔情似水的懷抱。
只有他能溫暖我。
我知道宮中素有習俗,宮女和宦官對食,稱為菜戶,若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宮女,或許就這樣在冷宮之中,和他相伴一生,那該多好。
我身上開始發燙,輕輕顫慄著,縮進他懷裡,趁他不備之時,拉下他的脖子,吻住他的雙唇。
溫涼而柔軟,一如想像。
雲都卷 蕭太后3:相見時難別亦難
杜若一定是被嚇倒了。
他可曾見過我這樣的女子?
他也曾笑著說,「未曾見過你這般色厲內荏的女子。」
其實,我素來敢想敢做,只是他未曾見過罷了。
我的雙手環住他的脖子,鼻尖相觸,定定望進他沉若星湖的雙眸。
我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
杜若,他喜歡我嗎?
其實這麼近的距離,我可以清楚地感受他身上傳來的溫度和急促的心跳,甚至他眼底的所有情緒,都不曾逃過我的眼睛。
我輕輕貼在他的唇畔,呢喃著:「杜若……」
是的,我在勾引他,因為我知道,他一定抵擋不住這樣的誘惑。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他的聲音低啞而苦澀。
我點了點頭。「知道。我要你。」
他抬眼正視我的眼睛。「我知道,你一直以為我是宦官。」
我一怔,難道不是?
他拉著我的手往下,引到灼熱的某處。
我彷彿被燙到了手抽了回來,頭暈目眩地看著他。
「你……你是什麼人?」我彷彿喝下了最烈的酒,滿頭煙霞烈火,眼前的他,是那麼不真切。
他苦笑著,說出一個名字。
我迷茫了許久,才反應過來,同樣是被世人遺忘的人——廢帝,杜若。
皇帝的侄子。
輩分上來說,他該叫我一聲嬸嬸。
我竟然笑了。
他悲哀地看著我。
我開玩笑著說:「前陛下,你就當寵幸一個宮女又如何?」
他苦笑:「華捷妤,你何苦自欺欺人?」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
原來他什麼都知道,卻是特意來陪我演一場醉生夢死的戲。
「別逼我動怒。」我沉下臉,掌心是他纖細的脖子,拇指在他喉結上微微用力。「我已經不是華婕妤。」
他輕輕拉開我的手,握在掌中,嘆息著說:「我從未見過,你這般,色厲內荏的女子。」
我冷哼一聲,不由分說把他推倒在地。
「我不只是說說而已!」我俯身吻他,聽到他溢出喉間的一聲嘆息,一隻手環住了我的腰。
「我只是不想你後悔。」他翻轉了身體,將我壓在身下。
「一起死吧。」這句話,是我的真心話。
他輕嘆著,吻了我的眼瞼,我閉上眼,吻了我的鼻尖,我屏住呼吸,吻了我的雙唇,那一刻,我塵埃落定。
這世上我最愛的人,他就在我的身邊。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彷彿蕩漾在西子湖的波心,身子軟軟的提不起一絲力氣,衣衫在身下凌亂地鋪出一地淫糜,寂靜的夜,我卻聽到了幽池裡的魚來魚往,靜靜呼吸。
聽說梁祝死後化成了蝴蝶,我們若死了,就變成這幽池裡的一對魚,魚水之歡,吸收這月之精華,或許百年之後,化為人形,還能在一起。
我縮進他的懷裡,月光皎皎,良人如玉,是我的。
我跟祝悠說,我要出宮。
他說,辦不到。
「給我兩副假死藥,你神通廣大,別跟我推三阻四。」
他哼哼冷笑。「難得聽你說一句好話,可是你要兩副假死藥做什麼?」
我咬兄弟牙,把杜若的事告訴他。
他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非常難看。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
我點頭。「非常清楚。」
他咬牙切齒地說:「他不是普通人,是廢帝!皇帝為什麼把他放在後宮,因為把人放在眼皮底下是最安全的方法!」
「這個我知道。」我不耐煩地擺擺手,「你只要想辦法在他死後保住他的肉身。」
祝悠快瘋了。「他就算死了,也會入帝陵,難道你要我假造一副肉身!」
我一怔,他沒說我還忘記了這件事。「那不如……製造火災?」
祝悠冷笑。
「認不出面目的屍體,你以為皇帝能夠解開心結,善罷甘休?」
我呆呆坐在椅子上,「那怎麼辦……」
祝悠嘆了口氣,「你再繼續下去只會惹禍上身,這可是誅連九族的罪,大小姐,你三思吧。」
難道要在冷宮偷偷摸摸一輩子嗎?
祝悠又說,皇帝要利用康家打壓蕭家,讓我這時候更須小心謹慎,不得有絲毫行差踏錯。
我沉默不語,心裡想著還有什麼方法可以逃出生天。
蕭家有四哥在,我一直很相信他。
感覺天大的事都難不倒四哥,如果四哥能幫幫我就好了。
我仍然和杜若私會,在沁涼的夜窩在他懷裡,為明天滿腹憂愁。
「若生在普通百姓家,你想當個什麼樣的人?」我問他。
他揉著我的手指,說:「當個行吟待人,且行且喝。」
我知道,他寫得一手好字,詩詞歌賦均有佳作,他的很簫聲能讓人落淚,他的畫一幅千金。
他不是個好皇帝,他溫柔而善良,多情又深情,有太多的不忍心,不是殺伐決斷之人,握不住宰天下的刀。
但他是一個好人。
好人,從來是做不了好皇帝的。
我們都投生錯了地方,卻以這樣奇異的方式相遇,這緣分到底是深是淺?
抑或是,有緣無分?
月事沒有按時到來,我的心裡咯噔一聲,開始發涼,千方百計讓人傳話出去,讓祝悠來見我。
祝悠急匆匆趕來,把脈過後,冷冷吐了兩個字:「恭喜。」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
「怎麼辦!」我顫聲問。
心裡不知該喜該憂。
「我和你四哥商量一下。」祝悠說完,便匆匆離開了。
我撫著平坦的小腹,這裡面,孕育著一個生命,屬於我和杜若的。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這件事告訴他,這是一個實實在在的驚喜。
驚嚇,喜悅。
他在欣喜之後,和我一樣陷入了深深的憂慮之中。
懷胎十月,冷宮之中是瞞不住的,一旦被發現,那就是抄家滅族的大罪了。
「你走吧……」杜若痛苦地看著我,緊緊握著我的手。「我知道你有辦法離開,離開這裡,好好活著。」
「要走一起走!」我搖頭。「我不能讓我的孩子沒有父親!」
但我們都走掉,這幾乎不可能。
他走不了,而我即便冒著風險假死,也未必走得了。
我往他懷裡鑽,哭著喊他的名字。
為什麼我想要的就那麼難呢?
第二天,祝悠沒有來,但卻有宦官來傳皇帝的旨意,讓我面聖。
我嚇得汗濕重衣,這個時候傳我,是不是他發現了什麼!
我戰戰兢兢地換上衣服,面上不敢洩露一點情緒。
我不明白他為何在這時傳喚我,但看他的神色並沒有什麼特別,只是把我拉進懷裡,憐惜地說我瘦了。
他一定是太久沒有見過我才這麼說,我想我一定是豐腴了點。
後來我才聽說,是新進宮的一個秀女跟我長得八分相像,勾起了皇帝對我的思念。那人一定是舅舅安排的,可為什麼偏偏是在這個時候呢?
皇帝解開我的衣裳時,感覺到我在發抖,停下手看著我,奇怪地說:「你冷嗎?」
我心冷。
噁心地想吐。
但我不能抗拒,因為他是皇帝。
杜若,杜若……
我別過臉,在心裡喊他的名字。
我搬出了冷宮,恢復了婕妤的身份,一時之間,所有的風光回來了。
但我卻失去了杜若。
如今後宮仍然是一後一妃,只不過那一妃成了康惠妃。
我也不想和她再爭什麼,只希望能夠早點離開這個牢籠。
人一批一批地來,我不勝其煩地招呼著,忍不住噁心乾嘔起來,便聽到身邊的人驚呼著,「難道是有喜了?」
我撐在桌上的手一顫,直覺不妙。
這件事很快驚動了皇帝,來給我請脈的還是祝悠。
他回報了我的喜脈,這是許多年來第一次有妃嬪懷孕,皇帝大喜,大賞了祝悠,又說要將我升為妃。
我迷迷糊糊地經歷了這一切,只覺得彷彿置身夢中。
祝悠說我在冷宮身體受損,需要好好靜養,皇帝立刻遣散了所有人,讓任何人不得干擾。
事後,我才想起一件事。
如果妃嬪無子是皇后所為,那麼她一定知道,我腹中的孩子不是皇帝的。
那她會怎麼做?
想到此處,我冷汗涔涔。
無論如何,我要先保住孩子。
我的消息,杜若應該已經知道了,我卻不能再去見他了。
祝悠告訴我,這已經是最好的辦法了。假死藥對身體損傷極大,尤其是我現在懷有身孕,一旦身體進入假死狀態,胎兒很容易便會流掉。而現在,孩子有了光明正大存在的理由,雖然有人虎視眈眈,但自有更多的保護。
我幾乎是懇求地看著他:「幫我保住孩子!」
祝悠鄭重的點了點頭。
這些年來,祝悠一直暗中觀察著後宮的飲食器物藥材,卻仍未找到后妃無出的原因。我心想,或許並不是后妃的問題,而是皇帝的問題,難道皇后這麼大膽,敢對皇帝下藥?
但祝悠說了,他也沒有查出皇帝身上有何異常,這也可能是皇后用藥高明。
她知道我懷的不是皇帝的孩子,但她卻不能說明原因,只能暗中去查「姦夫」是誰,而我唯一呆過的地方就是冷宮。
我不能讓她發現杜若,只有讓祝悠偷偷派人通知杜若,讓他小心謹慎,不能再去幽池。
雲都卷 蕭太后4:我花開後百花殺
我懷孕的時間,隨祝悠怎麼說就是什麼,生產的話,畢竟也是個很好的藉口。
我甚至想過,如果日後皇后要整出一樁滴血認親,我也有辦法在水裡動手腳。
養胎之時無所事事,我除了想杜若,便是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甚至有一個念頭竄入我的腦中。
如果腹中的孩子是皇子,我就為他掃清一切障礙,讓他登上寶座!
可是杜若一定不願意……
我想,如果孩子像他,那還是別讓他當這遭罪的皇帝了。
孩子九個月大的時候,皇后和康明月竟然聯合起來,指證我懷的並不是龍種。
三堂會審,我心裡冷笑,看著皇帝的眼睛,肯定地說:「我懷的是龍種。」
杜若的孩子,也是龍種。
多年無出,不由得他不懷疑。
而那邊的宮女們眾口一詞,說我有個「姦夫」,一道道證據擺了出來,我聽到他們說那人是祝悠時,忍不住在心裡揚起了嘴角。
真真是笑死人了。
說我和祝悠早在進宮前便認識,他還在我蕭府住過,與蕭四少是至交好友。
說祝悠自由出入宮廷,在冷宮之中也是與我多番接觸。
說祝悠風流多情,與我珠胎暗結,情愫早生。
聽起來真是十分有道理,連我自己都忍不住要相信了。
皇帝臉色鐵青,被匆匆喚來的祝悠臉色也不太好,他也很生氣,老不恭敬地行了個禮,問皇帝叫他來什麼事。
把事情聽過一遍,祝悠不客氣地哈哈一笑,手指著我說:「陛下,別怪微臣實話實說,微臣中意的柔媚美人,像胭脂巷的夢梅姑娘,香涵姑娘……陛下的華妃也是很美,但微臣實在沒有興趣。」
他一向是這副態度,皇帝也不介意,聽他這麼一說,反而臉色稍霽。
一宦官補充道:「奴才是在胭脂巷的夢梅姑娘房中找到祝大人的。」
皇帝似乎鬆了口氣,佯裝怒道:「祝悠,你竟敢狎妓!」
祝悠忙道:「陛下這麼說可是侮辱了夢梅姑娘了,微臣與夢梅姑娘是郎情妾意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她絕對沒有收微臣半分錢!」
皇帝忍不住笑道:「你竟然還賴賬!」
這就是祝悠,他用一顆不著調的心,讓人對他也正經不起來。
這件事並沒有這就麼過去。皇后只不過被訓斥了兩句,她沒有放棄,還等著翻盤。即便這個孩子生下來,她也不怕,只要她能找到「姦夫」。
但我卻因為這件事「不小心動了胎氣早產」了。
不足月的孩子看起來有些瘦小,緊緊閉著的眼睛,握得緊緊的小拳頭,微微泛紅的皮膚……
我貪婪地看著他,想像著他父親的眉眼。
我的兒子,我和杜若的兒子。
底下一群人說,小皇子長得多麼像皇上。
我聽得直笑。
好吧,可能杜若和皇帝是叔侄,所以會有相似之處。
我這才認真去看皇帝,猛然發現他竟蒼老得如此之快。
他倒也是個勤政的皇帝,日日批閱奏章通宵達旦。
皇帝不易做,我不怎麼想讓我的兒子當皇帝。
皇帝為了孩子的誕生大郝天下,與民同慶,為孩子取名昀。
昀兒……
也好,他取名就他取名吧。
我想讓杜若看一看昀兒,我和杜若已經九個多月沒有見面了,我想他想得快發瘋了,但是為了所有人的安危,我們只能想念,不能相見。
孩子滿月不久,皇后果然再次出手,不管她搬出多少證據,我一概不理,只要她沒有說出杜若,只等她要求滴血認親,我準備已久的大網開始回縮。
昀兒的血和皇帝的並沒有相融,皇帝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我臉上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痛,眼淚流了出來,我搖著頭,連聲道:「不可能,不可能……」
便在這時,有人出來作證,說是皇后在水裡動了手腳。
太子瞻被迫和皇帝也玩一出滴血,結果和上一次一樣。
皇帝的臉色更加難看。
換一盆清水上來,再試了一次,血液滴入水中,筷子攪拌了幾下,緩緩融為一體。
這一次,是皇后變了臉色,低聲道:「不可能……」
他們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我的孩子不是皇帝親生,除非她說出自己的罪狀。
她會嗎?
我冷眼看著。
結果她沒有,兩次折騰,讓皇帝不堪其擾,把皇后禁足,康明月降級。
他疏遠了其他嬪妃,更常往我的長信宮來。
其實我倒寧願他去其他宮裡。
祝悠給我開了藥,讓我以身體欠佳為由避過了寵幸,只是一個月仍免不了三兩次,我咬咬牙,忍了也就是了。
祝悠說,你該為孩子的未來想想了。
不當皇帝,當藩王,他能活下來嗎?
如今的太子瞻看上去溫厚有加,但是皇后明知昀兒不是龍種,可能讓他活下來嗎?
祝悠自從上次的誣陷之事,便減少了入宮的次數,沒有他傳信提點,我頓時覺得少了點依靠。他半個多月進宮一次,告訴我,皇帝開始對蕭家動手了。
他對昀兒的疼愛是毋庸置疑的,也透露過廢太子的意思,為什麼仍然不放過蕭家?
我想起漢武帝,想起前朝的外戚干政,難道正是為了昀兒,他才要拔除蕭家?
那我呢?他會不會也殺了我?
我嚇出一身冷汗。
祝悠說,皇帝的身體損耗得厲害,全靠藥物撐持著,只怕沒有幾年好活了。
勤政二字果然是催命符。
他要在死前完成這一切,但是如果大臣都掃光了,那誰來輔佐年幼的小皇帝?
我把朝中大臣的名單過濾了一遍,實在想不出來會是誰。這幾年來,皇帝一直努力維持朝中局勢平衡,駕馭之術便在於制衡二字,但從最初的新舊兩黨對峙,到現在的三黨鼎力,局勢見穩,而君心依然難測。
如果蕭家倒了,舊黨必然會倒,新黨和清黨,他屬意的是哪一派?
我在宮中雖得聖寵,但後宮不得干政,眼見著蕭家被一次次打壓,那些罪名雖然不是莫須有,但皇帝分明是藉機生事,牆倒眾人推,蕭家人幾次入獄,我在宮中除了擔心,什麼事都做不了。
只有祝悠偶爾來報信,說是家人都平安,只是老祖宗年紀大了,撐不住過世了。
皇帝沒有一口氣整垮蕭家,而是留著慢慢磨,就像在挖掘一座金山。
我數著和杜若分別的日子,一日日一月月,思念如春草瘋長,有時候我甚至懷疑,杜若是不是我自己編織出來的一個夢,除了我,並沒有其他人見過他。
我閉上眼睛,回憶他的笑容,澄澈溫暖,他的指尖溫涼細膩,長發如墨,淺淺暈開了一紙水墨丹青。
我想畫他的模樣,但是不能。
只能沾著無色的水,在空中描摹。
昀兒十分早慧,性子活潑,大概比較像我小時候,調皮搗蛋,以折騰先生為己任,皇帝不以為意,甚至樂呵呵地說,男孩子小時候不調皮,長大了沒出息。
昀兒在先生背上畫王八,又氣走了一個大儒,我終於體會到娘親的無奈和暴跳如雷了。
人家都說慈母嚴父,我想我和杜若卻是嚴母慈父。
杜若如果知道他兒子這樣,不知道會怎麼做呢?只怕也像對我一樣,無奈、寵溺、嘆氣、微笑。
昀兒的眉眼其實有幾分杜若的樣子,但誰想像得到呢?
昀兒三歲半的時候,蕭家已經四分五裂了,四哥說,宅門早已不易維持,早散也好,他們手中各自有著票號的股份,愛上哪兒上哪兒去。原來也是樹大招風,如今砍了枝椏,也許好些了吧。
其實四哥早已準備了後路,龐大的資金經過一番乾坤大挪移,除了他本人,誰也不知道去向,即便皇帝要抄家,也只能抄點古董字畫。
聽說四哥有意下南洋,我心生嚮往,如果能和杜若一起去那該多好。原先還有四哥在金陵,雖然不能相見,但知道他在,心裡終是比較安穩,如今他也要離開了……
我嘆著氣說:「祝悠,我只剩下你了……」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真是討人厭。
這個人,一大把年紀了,還這幅模樣,活該光棍。
蕭家落敗之後,康家白家也撐持不了多久了。一代新人換舊人,朝堂和後宮也沒有什麼差別。
我在冷宮之時,康明月也得意很長一段時間,如今也漸漸被冷落了。
祝悠的話我考慮過,為了我們一家人著想,我要留下來。
廢了太子瞻,讓昀兒當上皇帝。
除了皇后和康明月,朝中沒有一個人我信得過,屆時我垂簾聽政也好,或者……我心裡想,不如把皇位還給杜若?可他也不想做皇帝……
算了,只要到時候所有礙眼的人都死了,那我和杜若在一起也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了。
想明白這一切,我開始全面部署。
但是有些事讓我猝不及防。
昀兒四歲的時候,皇帝的身體已經不行了,終日纏綿病榻。
終於,他下定決心要立昀兒為太子,只不過皇后耳目靈通,竟然早我一步進了皇帝寢宮。
這個時候,她一定會把自己做過的事坦誠了,用自己的命,來換兒子的皇位。
這個時候,皇位等於性命了。
不過她這麼做,只會加劇皇帝的死亡。
我和祝悠進了寢宮,沒有人敢攔著。皇后早已名存實亡,誰都想當然地以為,我才是真正的未來皇太后。
我讓祝悠封住皇后的啞穴,對侍衛道:「皇后意欲弒君,還不快拉下去!」
皇帝是在皇后進入寢宮後才吐血的,皇后一定是因為不忿皇帝改立太子才下的毒手——這麼想來很有道理。
皇后真正是百口莫辯。
我知道她可憐,但是誰不可憐呢?
每個人都想活著,但如果只能有一個人活著,對不起,那個人只能是我。
我看著改立太子的遺詔,輕輕提起玉璽,蓋了下去。
皇帝醒來,看到這一幕,再次氣得渾身發抖。
「陛下好生安息吧。」我側過臉,對著他微笑。
我的部署早已完備,三個黨派都有我的人,有錢能使鬼推磨,我的四哥富甲天下,而我蕭娉婷,將會權傾朝野!
雲都卷 蕭太后5: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個時候,我最想見的人是他。
但是還不行,還得等等,不能太衝動,我已經等了這麼久了,不在乎多等一刻。
皇帝吊著一口氣,完全被祝悠控制住了,我要先改立太子,廢后,然後就可以讓他真正安息了。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
昀兒真是個好孩子,日日夜夜陪在皇帝身邊,天下人誰不說他至孝?
我捧著奏章在一邊看著,回頭看到皇帝惡狠狠地瞪著我,我莞爾一笑。「陛下,其實你何必這麼大動肝火呢?仔細說來,昀兒也算是你的血脈至親了。」
皇帝眼神愕然。
我掰著手指說:「昀兒是欠侄子的兒子,你壓了他的皇位,也該還給他的兒子了吧?」
皇帝的表情突然變得非常古怪,像是想哭又想笑,我憐憫地看著他,輕輕搖頭。
因果報應,他奪了人家的皇位,終究是要還回去的。
皇帝的臉皮漲得通紅,嘴裡嗚嗚發著怪聲,我急忙讓人叫祝悠來,只可惜祝悠還沒到,他就駕崩了。
斷氣前古怪笑了三聲,滿含怨恨又快意地看著我。
我閉了眼,垂淚而出。
我的兒子就要當小皇帝了,我和杜若很快便能重逢了。
如果坐鎮著整個宮殿、整個金陵、整個天下的人,是我。
一名大內侍衛走到我的身前跪下,道:「啟稟皇后娘娘,安平宮的人已死。」
安平宮?
這是哪裡的宮殿?我怎麼沒什麼印象?
「你說誰?」我疑惑地問了一遍。
「回娘娘,是……廢帝。」
我怔了半晌,許久不能思考,只覺得一股寒意深入骨髓,遍及四肢。
「你,說誰死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低沉得猙獰。
「回娘娘,奴才已經奉旨,鴆殺了廢帝。」
「你奉旨?你奉誰的旨!」我腳下一軟,差點跌坐在地,顫著聲音聲嘶力竭地問他。
「是陛下的旨意……」
我想起他臉上古怪的笑意,霎那間明白了一切。
是了,他怎麼會放過他,他怎麼可能會放過一切有可能危及他的江山的人和事。
雖然支持廢帝的人早已被他藉著先生的手清除乾淨,但他死後,皇帝年幼,未必不會有人藉著廢帝的名義起事,他要確保萬無一失,他要拖著他下地獄!
杜若,杜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冷宮的,我從來不知道安平宮在哪裡,離開冷宮之後,我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過這裡的事,從未跟人打聽過廢帝的事。
杜若是我的一個夢,那個夜裡,是他闖入了我的夢境,還是我闖入了他的生活?
我只知道,我邂逅了一個人,與他約定了,一起醉生夢死。
那個人臉皮薄,經不住逗,一雙眼睛能將人心看化,眼底總是帶著淡淡的笑意,微微的無奈和寵溺,和我鬥嘴時,他總是說不過,於是笑著嘆氣說:「哎呀,你真是……」
強詞奪理。
後來親近了,他便喜歡執起我的手,但他從來不說那句所有熱戀的人都愛聽的話。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因為他怕做不到。
他從來不是一個輕易許諾的人,但承君一諾,必守一生。
他說過與我醉生夢死……
杜若,杜若,飲鴆,真的能止渴嗎?
幽池邊上的一切早已不同往日,四年來的日曬風吹雨淋,花開花落,只有幽池裡的魚看上去仍與當時一樣。
但我知道,這一切早已不同了。
這是我第一次跨過幽池去找他,而在過去,便是他越過這雜草淹沒的小徑,曲曲折折來到我身邊。
安平宮後的一扇小門是他的來路。
和冷宮無二致的安平宮裡,靜靜睡著我的杜若。
我為了這一天的重逢,等待了四年,卻等不來一個活生生的人,會微笑,會寵溺,會擁抱我的杜若。
山中人兮芳杜若……
我跪在他的身前,哽嚥著,不能言語。
是不是我太壞了,不配得到你的好?
你走了,我該怎麼活?
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可能這輩子都說不完,所以我想和你把三生三世都約定好。
我們的孩子,昀兒,你可曾見過他?
他長著和你一樣的眉眼,卻是如我一般野的性子。
我多希望他能喊你一聲爹爹……
杜若,你可否睜開眼看看我?
這一生一世,再不會有人,如你一般望著我,愛著我。
我俯身,貼住他早已冰冷的雙唇,眼淚落了下來,分不清我的和他的。
杜若,我這一生,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何時才能走到有你的彼岸?
彼岸若有花開,你可否為我,且停留片刻?
奈何橋上,等等我……
二十剛過,我便已是帝國最有權勢的女人——蕭太后。
滄海桑田。
當年文心齋裡的琅琅讀書聲依稀在耳邊,我如何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祝悠的眼角也有了細紋,我想我一定也一樣,他笑著說,太后豔光逼人。
我摔碎了鏡子,淡淡說了一句,誰看?
沒有悅己者,沒有己悅者,花開得再好又如何?
我一意孤行,火化了杜若,將他的骨灰縫入枕中,只盼他能偶爾入夢來。
昀兒一日日長大,他喚祝悠亞父,八歲的時候已然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杜若,你看你兒子,真是個稱職的小皇帝,你高興嗎?
垂簾聽政的第五年,前太子瞻,被封為寧王,遠遠離開了京城。
我是有意的,寧王,寧王,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這金陵彷彿從來不曾變過。
假如當年,寧王沒有叛亂,我入宮,你可會愛上我?
許多沒有意義的假設在嘲笑我不肯認清現實。
你已經不在了,如今這宮中,這天下,只有我一個人了。
聽人說過,人最大的悲哀,就是記性太好。
我還記著和你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偏偏漸漸模糊了你的面容。
幽池畔,雲蔽月,花弄影,兩個人的身影遠去,青衫寥落,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形單影隻。
昀兒十三歲過後親政,我便搬進了安平宮,晨鐘暮鼓,昀兒想把這裡修葺一番,我說了不用,就讓這一切還如原來一樣吧,我不希望有人破壞我的夢境。
其實我常常懷疑,那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個夢,假如沒有昀兒,那還有誰能證明這一切確實發生過呢?
我讀遍了他的書,在字裡行間觸摸他殘留的溫度,想著我們曾經浪費了多少時間。
我重溫他說過的故事,言猶在耳,甚至他的呼吸都還在耳邊,回頭看去,卻只有微卷的簾。
我唸著他留下的佛經,如夢如幻,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我信佛,若他能讓我們重逢。
我吃齋,若這能為我們積福。
我的心漸漸靜了,依然年輕的面容卻已佈滿風塵與滄桑。
早起對鏡時,恍惚從中看到了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那是狠狠燃燒過後的餘燼,卻再不能復烯了。
直到有一日,看到一首詩。
那一天,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經桶,不為超度,只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只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轉山轉水轉佛塔啊,不為修來生,只為途中與你相見。
心如止水,我終是不能再與你相見。
她問我,為什麼留在金陵?
我自己也想過這個問題,但總歸來說,我是一個很懶的人,你可能會覺得我是懶得離開,而我只是懶得去想為什麼留下。
我說,如果非要有一個理由,那就是你吧。
這麼多年了,她習慣了不把我的話當真,我也一樣。
我這麼個眠花宿柳,知己遍天下的人,誰會覺得我痴情?
再怎麼痴情,也不該是對著蕭太后。
可事實上,我還是覺得她是蕭府的小七,腮幫子圓潤著,讓人忍不住想掐一把。
對比眼前的她,我想我還是比較願意掐掐昀兒。
當初應了蕭四的要求,代為照顧他們家的小七,一不小心答應了,便是一生。
然後小七又請求我,幫她照顧昀兒,我沒管住自己的腦袋,又點了個頭。
昀兒是個很有原則的孩子,該調皮的時候調皮,該正經的時候正經,他崇拜有實力的人,比如我,所以那些大儒被他整得半死,他對我卻很是服帖。
沒辦法,我知道何為對症下藥,以毒攻毒,疑難雜症專業戶祝神醫並非浪得虛名。
昀兒長得像杜若,性子像小七,但和我親近一點,卻跟他母親不太像。
以至於很多年後,昀兒灌我酒套我的話。
「亞父,我一直懷疑你跟母后有一腿。」
我一口酒噴在他臉上,年輕的帝王老神在在面無表情地抹去一臉酒水。
「後來證實沒有,我很是失望。」
這孩子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不過他倒是疼他娘。
我扯著嘴角笑。「你母后心裡有人。」這一點大家心知肚明,只怕他也早已知道。
「那亞父心裡有嗎?」他鍥而不捨地拉紅線,這孩子真不愧是我教出來的,夠離經叛道,只在母親面前裝純良,只不過要讓小七知道了,她會不會扒了我一層皮?
我鬱鬱喝了口酒,說:「胭脂巷的夢梅姑娘,香涵姑娘……」
我裝醉裝睡,聽到他說:「人家說你根本不行……」
我只是少說了後面幾個字:都不如我們家小七。
不能說,不能說啊,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