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誤解
我以為要跑斷雙腿才能找到阿朔,可我的運氣實在好到不行。
繞過兩個彎,經過一處回廊,碰到兩撥巡邏士兵,他們朝我腰間的權杖看一眼,就任我自由行動。然后,再轉彎、再直行,在下個分岔處,我還沒考慮好該往右還是往左時,就發現常瑄的身影。
他守在一幢大屋門前,表情木然、眼神警戒,是我認識的那模樣。
常瑄是阿朔的門神,阿朔在哪兒,常瑄就在,這是經驗、是定理,是誰都不能改變的事實,所以我百分百確定,阿朔在那扇門后面。
常瑄看見我時,驚訝萬分,迎上前問:「姑娘到此......」
我自己招認:「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阿朔。」
「夜深了。」
「我知道夜深了,可我有急事,非跟阿朔問清楚不可。」
「殿下和太子妃已經休息,有事的話......」
殿下和太子妃已經休息?所以,他們在這扇門后面,同床共枕、一起休息?心霍地沉重起來......不對啊!阿朔講過的,事情不是這樣......
「不管是穆可楠或李鳳書都一樣,自成親到現在,我都沒碰過她們。」
「妳不知道嗎?太子妃跟著太子上戰場、並肩殺敵,那是何等危險的事呀!可一下戰場,回軍營,太子從沒入過太子妃的營帳。」
阿朔和小翠的話言猶在耳,怎麼就變了狀況?不,不可以未審先判,我與阿朔日日在同一營帳裡,還不是什麼事都沒發生,何況穆可楠為阿朔受傷,他就近照看也是人之常情。
是,不該自我中心、不能先入為主。吞下委屈,我站到常瑄面前,抬高下巴問:「常瑄,你說阿朔和太子妃在裡面,他們成了夫妻?」
拿這種話問常瑄讓人尷尬,但我還是問了。每個字我都說得謹慎小心,生怕講得太快,他沒聽清楚,給了我心酸答案。
誰知,他抿直雙唇,別開視線。
為什麼不回答?如果我說錯了,他大可以反駁我呀!他可以用嘲笑的口吻說:「姑娘,妳在胡思亂想什麼?」我一定不會介意他的嘲笑。
可,他半句都不說,是欲蓋彌彰,還是怕越描越黑?
他不說,原因只有一個,我再笨,也推敲得出來。心涼了,寒意襲上。
我要是懂事點,就該知難而退,春宵一刻值千金吶。三爺不也說了,那是她該得的。偏我這種人沒神經,卻又執拗到不行,硬是要關上一遭,硬是要眼見為憑。
「我非見他不可,有很重要的事,不見他一面,我會死。」我推開常瑄往裡闖。
「姑娘,請不要。」他面有難色,擋在我面前。
「我不是說謊、任性,我是說真的,我會死。」我不斷強調「我會死」,可常瑄沒聽進去,他只聽見我口氣裡的偏執。
「不如明天......」
「你上次也說要替我轉告,我等過好多個明天,都等不到阿朔來見。」我在埋怨他,是他逼我來這裡的,他有義務幫我。
「殿下很忙。」
「所以我來了,不勞駕他,我自己來。」
捏緊拳頭,我在發抖。只要推開那扇門,所有的事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我不必去猜那是阿朔還是三爺的意思,不必懷疑那是一面之詞,或者......獨一無二只是有口無心。
「姑娘。」常瑄見我發抖,趨身向前。
我太著急,顧不上其他,利用他的關心,趁他不注意時,抽出腰間佩刀往自己脖子上架。
「對不起、抱歉、I’m sorry......我說真的,不見阿朔一面,我會死,不是誆你,我的時間真的不多。」
我一步步退到門邊,目睹著常喧的憂慮,狠下心。
一直是這樣的,他固執,我拿他沒門兒;我拗起來,他也拿我沒轍。
「姑娘,這個時候,妳不該惹事。」他歎息。
他也來苦口婆心規勸于我?
看來,常瑄和三爺是同一陣營,至于阿朔......不必眼見為憑,答案已經有了九成確定。我鬧騰,是想鬧個一拍二散還是情斷義絕?怔愣,我也不知道。
「姑娘,回去吧,這麼做于妳沒有好處。」
好處?我從沒想過在阿朔身上撈好處,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有。
我的腳跨上臺階時,身子不穩,手一抖,鋒刃劃過頸邊,留下一道血痕。又見血了?我知道自己很狼狽,卻阻止不了自己狼狽。
「姑娘。」常瑄搶身過來扶我。
「不要過來,我要見阿朔,今天、現在。」我用背推開大門,緩緩后退,等整個人都進了屋,猛然轉身!
然后,我知道自己是一錯再錯了。
一張雕龍刻鳳的金床上,阿朔躺在上面,他裸露的身上趴著一個太子妃。昏黃的燈光照著疲憊的男女,空氣裡有著淡淡的曖昧氣息。
答案揭曉──獨一無二,只是隨口說說,無憑無據、無心無情。
點頭,我看見了,這是親眼目睹,不是無聊傳言;再點頭,看得更清楚一點,把阿朔的臉、穆可楠的嬌顏看得仔細些,確定我曾經確定的愛情,只是膚淺......
我瑟縮了一下,像被人狠狠揍一拳,架在脖子上的刀匡啷一聲掉在地上,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分外清晰。我已經分不清臉上的表情是哭是笑,只清晰地確定著──這個男人,我不要了。
阿朔和穆可楠被聲響驚醒,他們同時坐起身,兩雙眼睛射向不速之客。
阿朔眼底有著不可置信,有著......那一閃而過的是什麼東西,我來不及捕抓,他的眼睛已經轉開方向。
我勉強立足站穩,只覺胸口翻湧,眼前陣陣發黑,再強抑不住心中哀慟。
緊緊握住拳頭,指甲插進肉裡,不痛!死命咬住下唇,舊傷口再染腥膻,不痛!頸子上的血一點一滴落到地面,我不痛!
身子搖搖欲墜著,我知道昏了就好,昏了就不必面對這些難堪。
但是,偏不!我要漂亮退場,不要輸、不要哭,我不是棄婦。爛成泥的腦子裡,理智退位,由自尊作主,我把背挺得直直,宣示我仍然驕傲;我把虛偽的微笑牢牢嵌在臉龐上,表明我不在乎。
我不准哀慟現形,不教人同情,更不讓穆可楠眼底的勝利打擊.......
「妳為什麼在這裡?」
是阿朔的聲音,心一顫,我像觸電般,全身顫慄。
抬眸望去,他的眉頭依然飛揚,他的雙眼仍然深邃,只是為什麼眼神變得陌生?是我又闖錯時代了?
不,我不是闖錯時代,是闖錯空間。這裡不屬于吳嘉儀,這裡是穆可楠的地界。
「對不住。」我退幾步,退回門邊,手比比外面又指指自己,努力讓姿態優雅。「我知道已經很晚,沒什麼重要事,只是來通知你一聲,我要離開了。最近你很忙,一直找不到機會告訴你。」
我在他幽闇的雙眸裡溺水,那是憤恨嗎?他氣我破壞他的瑰麗夜晚?真是抱歉呵,我怎麼曉得太子妃身材曼妙,太子體態昂藏?怎知道干柴烈火燃出一室春光?
眼前一切漸漸虛浮旋轉起來,飛快轉身,我大口大口喘著氣,壓抑不住的心跳一下一下撞擊著胸膛,我的雙腿灌入鉛,再也動彈不得,可腦子命令它們非逃不可。漫天漫地的魚網撒了下來,不逃?豈有好下場!
「章幼沂,妳要去哪裡?」他的聲音裡隱含著暴怒。
真是的,怎麼叫我章幼沂?他忘記這三個字會把我害死,或許......或許他早已不在乎會不會害死我。
我沒停下腳步,迅速往外跑,不聽他的聲音,不看他的人。我知道答案了,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我跑,跑得飛快,這輩子都沒跑得這樣快過。雙手死命地摀住嘴巴,不准自己哭出來,我壓得很用力,連呼吸都窘迫不已。
我告訴自己,什麼都不要記得,別記得他眼底的不耐,別記得他和穆可楠的交歡,別記得自己有多狼狽淒慘......我只要記住吳嘉儀很勇敢,記住沒有阿朔,我也可以讓自己開懷,記住這裡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在霓虹燈閃爍的臺灣......
咬牙,我一口氣跑開。加快腳步吧!說不定跑得夠快,我就會跑回現代。
一個衝撞,我讓人攔腰抱起。仰頭,我在常瑄臉上看見悲憫。
我沒問他做什麼,因為手還牢牢壓在唇上,不敢放鬆。我在害怕什麼,連自己也不曉得。
「姑娘,別這樣,殿下心裡不好受。」他的聲音埋著哀愁。
是啊,他的殿下不好受,三爺的四弟不好受,所以我該乖乖配合,讓他們在乎的人好受,至于我好不好受,就無所謂了。
我仍死命壓住嘴巴,灼灼的眼睛緊瞪著他。
「姑娘,殿下要妳留下,先休息一晚再說好不好?」他的口氣帶著誘哄。
我從沒聽過他這樣說話,是因為對不住我嗎?
我不語,拚命搖頭。
他歎氣,卻不得不服從命令。
我不停踢動雙腳,亦掙不脫他,只能任由常瑄夾著我跑。他把我帶進屋裡,讓我安坐在床上,然后他轉身去點燃燭火,火燭點燃,暈黃的光芒染上他的臉。
我死命瞪他。幹嘛那樣忠心,有糖吃嗎?
「姑娘。」
我看不見自己,不曉得自己的目光有多淩厲,但我看得見他皺起的眉頭有多麼無可奈何。
我恨他,恨花美男,恨阿朔,恨所有喜歡過我、我喜歡過的男人,一個晚上,我和他們全體結下仇恨。
常瑄蹲下身,企圖拉開我摀在嘴上的手,我不肯,使盡力氣和他唱反調。
他知道哪裡不對勁了,竟和我角力起來。
我怎麼敵得過武功高手?當然大輸,手三下兩下就被他掰開。
沒關系,反正我扮演的就是一個輸家,再多輸幾次又如何?
我恨恨地看著那張忠心耿耿的臉,胸中氣血翻湧,腥鹹味湧入喉頭,我不能呼吸了......可,不求救,不向敵人求助,我憋著氣,任那股怒怨折磨我的五俯六髒。
他著急,大手一下一下拍著我的背,要我把氣吐出來。偏不!我偏不!
「姑娘,別這樣!」
別怎樣?這世間哪裡是我想怎樣就怎樣,我不想怎樣就不怎樣,所有事不都是他們在指揮?
「吐出來,吐出來就好了!」他口吻急迫,手掌加上力道。
一陣快速拍擊后,喉頭松了,一口血從我嘴裡噴出來,濺得滿地點點怵目驚心的鮮紅。
那是我的血?心臟不是死了嗎?怎麼還造得出鮮紅血液?
我怔怔地看著地上,常瑄以為我被噴出的鮮血嚇到,低聲在我耳邊說:「不打緊的,只是急怒攻心,休息一下就好。」
他的手貼在我的后心,一股暖流滲進心底。他為我拭去嘴邊殘血,暖烘烘的安慰,卻烘不暖我的知覺。
我不言不語,靜靜地看著床幃,放棄了。
放棄三爺說的嫉妒驕恣、自私狹隘,放棄天真,放棄追逐阿朔的專一,放棄所有我能想到的東西......都不要了,就當這趟旅程無功而返,就當我從來沒有錯置過時空。
常瑄看著我冷然的雙眸,歎氣,低身去清理滿地髒汙。
他見我了無睡意,低語:「殿下是在乎姑娘的。」
老詞了,我早就聽厭、聽膩。
「殿下不是普通百姓,他做什麼都必須以國家為前提。」
為國家娶妻納妾,真是冠冕堂皇的說詞。要是不那麼痛,我會擠出一個譏誚笑容。
「太子妃有她的苦,成親多時,她常暗自落淚。」
所以我是快樂的?是我的貪心造就她的不幸?
懂,連常瑄都來指責我,那麼問題肯定出在我身上。我的驕恣任性成了千夫所指,我該死,怎不先秤秤自己幾兩重,就來招惹人中龍鳳。
「姑娘若能設身處地......」常瑄話沒說完,門被人自外頭用力推開。
進門的是阿朔,他怒不可遏地走到床邊,把我整理好放在營帳裡的包袱丟過來,包袱打到我的肩膀,吃痛。
「妳要走!?又要走!為什麼?誰讓妳那麼迫不及待離開我!」他爆吼。
阿朔像拉破布那樣把我從床上扯起來,我全身關節松脫似地疼痛起來,常瑄搶身要護我,卻讓他左臂幾招化解開。
「殿下,姑娘她......」
「住嘴!你出去。」阿朔大聲叱喝,他對著常瑄洩恨。
「不可以,姑娘她......」
「這裡有你說話的地方?出去!」
常瑄擰了眉頭,我認得這號表情,他打算對他的主子固執了。
傻,他真不會做好人,聰明的話,他該在阿朔面前表現服從,在我面前支持我、為我打氣。偏偏他要夾在中間,為我替主子說項,為主子勸我投降,這種兩面不討好的事情,白癡才做。
深吸氣,我勉力開口:「常瑄,你出去吧,我沒事的。」
他猶豫半晌,仍然待在門邊。
「走!」阿朔咆哮,手揮過,一柄匕首插在他身后的門扇上。
我急了,推開阿朔,對常瑄大喊:「你還不走!?」
千般無可奈何,常瑄終于退開。
門關上,屋裡剩下我跟阿朔。那麼多天了,我每天都想見他,誰知道見了面,才發覺兩人間的距離這麼大。當初的決定是對的,我早知道會走到這步。
「妳要去南國。」他直直迫視于我。
「是。」我渾身輕顫,暈眩的感覺始終沒離開。
「為了方謹?」
關方謹什麼事?不過他知道方謹......是了,常瑄告訴他的,就算他知道小悅、小敏都不稀奇。
「所以妳早就知道方謹就是南國帝君宇文謹,打算投奔他的懷抱?」他的目光炯烈,飽含怒恨,語調裡淨是尖刻。
錯愕回看,我眼中浮現困惑。「方謹是宇文謹?怎麼可能!」
忽然,我想起常瑄幾度欲言又止,想起他碰上方謹的詭異表情。會不會是常瑄夜闖南國后宮,在宮裡見過宇文謹?
天,我還以為自己遠遠離開了南國宮廷,誰知,我與宇文謹竟是這般有緣?難怪他提起女子干政,總是氣呼呼,總是怨君王有志不能申,難怪他的話題總是不離國家朝政。
所以方煜是......不,是宇文煜,宇文煜是王爺,至于他和宇文謹的賭約......我終于弄懂了,他不願意入朝,只想背起藥箱子雲遊四方,若非遇上我,他並不想回宮求助宇文謹,替我尋找月神草。
「承認了?」他的嘴角挑起冰涼笑意。
承認什麼?承認命運在同我開玩笑,承認我總是被未來擺一道?承認我費盡心思,仍舊躲不開他、逃不離宇文謹?
人定勝天?鬼話!
「果然,他是妳的......那句話是怎樣說的?備胎是嗎?」
指責我?哼,我忍不住輕笑。
「躺在同一張床上的不是我和宇文謹,是你和穆可楠。」
「我們成親了。」
「可不是?早知道我該乖乖地進宮和宇文謹成親,說不定,有另番際遇。」我同他對峙著。
「妳要我硬下心腸,讓她們兩個守一輩子活寡?」
「以前你可以做到,我承諾留下之后,你的心就軟了?原來承諾會讓人失去身價。」
「妳非要這麼刻薄?」
推開被子,我輕蔑道:「我刻薄!?獨一無二是你說的,專情是你要給我的,怎麼可以承諾了我,轉過頭又推翻承諾?哼,做不到的事,就別讓嘴巴出頭。」
「妳!」他用力指著我,目光如炬,好半吶說不出話。
生氣?那我不是更有立場?
恨恨拂袖,他在屋裡亂逛亂轉,嘴裡喃喃自語:「不,我不要跟妳吵架,這樣解決不了事情,到最后妳只會千方百計逃離我,這不是我要的結果,我......」
他突然轉回床邊,站定,對著我說:「妳知道可楠跟我講什麼嗎?她知道我愛妳,知道不管是她、鳳書或任何女人都取代不了妳,她不指望留下我的心,只希望我同情她,給她一個孩子,讓她有所依靠。」
「很好聽的說詞。」我在笑,笑得諷刺,他的道理說服不了我。
「這個時代的女人和妳的時代不同,她們不能離婚再嫁,從坐進大紅花轎那刻,她的人生就捏在我的手上,我對她有責任。可楠是那麼驕傲的女人,卻要求得那麼卑微,妳說,我該怎麼做?」
是啊,我們那個年代的女人隨便,愛結婚便結婚、愛離婚便離婚,這麼隨便的我們,何必介意專一?是我笨。
「妳知道她為我擋下一箭嗎?如果不是她,我們再無見面之期,妳該感激她。」
無言,真是的......心量窄的我,竟然連感激都不懂了。
「我能為她做的不多,只是一個讓她倚賴終生的孩子,都不行嗎?」他抓住我的肩膀,搖得我頭暈腦脹。
他不懂女人,女人今天要了一個孩子,明天要你的人,后天要你的心,再下來,她會要你一生向她相愛相系。我是女人,我懂身為女子的貪婪。
但我心知肚明,這些話,半句都不能說,一出口就成了自私。
「妳就這般不能容人?」
瞧,我都不說話了,還能被編派,這是不是叫做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沒關系,反正我的形象已經很爛,再差一點也無所謂。
「殿下言重。談什麼容人呢?嘉儀不過一介平民百姓,怎敢干預殿下的私事?」推開他,他是他,我是我,從此再無交集。
「身為女人,妳就不能多兩分同情?我不知道妳在計較什麼,她們根本威脅不了妳,她們很清楚我有多看重妳,妳是我愛的女人,誰都不能改變。」他把我拉回身前,抓緊我的手腕,不滿我的冷漠。
他的聲音低沉壓抑,不曉得忍住多少憤慨,才控得住拳頭,不捏死我這個不講道理的女人。
猛然間,他眼底的痛苦撞上我的知覺。
看清楚了,在龍床上,他眼底一閃而過、我來不及捕抓的眼光是罪惡感──他因為同自己妻子歡好,對我有罪惡感。
這種話說出去,怎能合理?
「告訴我,妳要我怎麼做,給她們一紙休書嗎?她們犯下什麼錯?錯在嫁給我之前,不知道丈夫已經愛上別的女人?或者妳要我永遠不碰她們,讓她們無出,使我有藉口休棄她們?」他痛苦地問。
不,這種話我說不出口,也做不來。可自己做不來的事,我卻要逼他去做。我似乎......做錯了?
看著他消瘦的臉龐,自問:我到底做了什麼?
心軟了,他是那樣睥睨天下的人物啊!他驕傲張狂、英武偉岸,我何德何能,讓這樣的男子為我心傷。
「如果這是妳要的,親口告訴我,我為妳做到。」他深深歎氣,把頭埋進掌間。
搖頭,我無法親口說出這種話,我還有道德良知,無法這樣對付兩個屈居下風的女人。
看著他的痛苦,我責備起自己。不是說愛他嗎?不是要把他的快樂擺在第一位嗎?不是他好了,我便好了?為什麼要製造他的痛楚?我早知道,我們是兩道不可能的平行線,價值觀相差那麼大的兩個人,卻不知死活地一試再試,試痛了彼此。
心底出現了不同的聲音。
他的想法沒錯,以這個時代的標準來看,他已經為我讓步太多,我憑什麼苛責于他?他把責任和愛情分得那樣清楚,他說了,愛情歸我,難道我奪走他的愛,還能逼他不去負責任?
負責對他而言是多麼重要的事,他若不是負責的男人,怎麼會以天下為己任?
頹然靠在牆邊,我緩緩吐氣。
那麼多人說了我錯,我打死不認,但他的沉痛卻讓我認下錯誤。同意了,真心同意他們的說詞,我的確太自私,我只想著自己,卻沒顧慮到他的心思。
他的苦讓我失去任性本錢,我既然愛他,怎能把他鎖在自己設定的圈圈?
唉......妥協了,這次,妥協得徹底。
「阿朔。」丟掉嘲諷、拋去譏刺,我輕輕覆上他的手背。「對不住,我只是、只是太震驚,現在......」吞下最后一絲不平,我艱難道:「現在沒事了。」
他看著我的轉變,眼裡帶著不可置信,滿目憤怒化為懷疑。
「妳說真的?」他的口氣裡有濃濃的不確定。
「再真不過。」我勉強自己說謊。假作真時真亦假,真真假假如何分辨?
「所以,妳是想通了?」他猛地抱住我,口氣裡有藏不住的激動。
「我早該想通的,三爺對我說過,那個......是穆可楠該得的。」
事實上,我沒有想通,只是妥協,只因我再也不要折磨這個我愛、愛我的男人。下次吧,下次有空,我再慢慢說服他,別把我和他的「責任們」擺在一起,給我一方小小的土地,我要在那裡,親手培養照護我們的愛情。
我拿不到朝朝暮暮,至少可以得到天長地久吧?
三爺畢竟是對的,他有先見之明,他知道我聰明,知道我一定會想明白,果然是多兩分體諒、減三分妒嫉,退一步海闊天空。
「所以,妳不走了?」興奮在他眉眼裡、在他語調裡,在他控不住的笑容間。
不走是死路一條,還是得走的,但我會回來,因為舍不下他,因為我還不肯借著死亡回家。
偏著頭,我伸手撫上他的臉。他瘦了、黑了,負責任的男人最吃虧。我勾上他的脖子,把自己貼在他身上,在他身前深深歎氣,似要把滿肚子鬱氣盡吐。
「你必須承諾我。」對上他漆黑如墨的眸子,我告訴自己,再對他更好一點吧!他是好男人,只是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承諾什麼?」
「承諾我當你的愛情、當你的天長地久,不當你的責任負荷。」
「妳從來都不是我的責任負荷。」
「我知道自己很幼稚,可是我對甜言蜜語,有高度欲求。」我趴在他的胸口,圈住他的腰。
吸氣,不吵架真好。
他笑了,把我從胸前拉開,額頭碰額頭,眼底的痛苦化為寵溺。
他是那麼寵我啊......我怎麼會看不清楚,怎還能為難他?是我的錯,真心誠意認錯。
「想聽什麼?我喜歡妳,再不會喜歡任何一個女人比喜歡妳更多。」
「老套。」我搖搖頭。
「那......我要把最好的東西都捧到妳面前,我要妳快快樂樂、無憂無慮一輩子。」
「這是承諾,不是甜言蜜語。」我挑剔。
「妳是我最重要的女人。」
「這是事實,不是甜言蜜語。」我挑剔又挑剔。
「妳很難伺候。」
「我這麼難伺候,你還要我?數到十,給你時間反悔。十、九......」
他一把摀住我的嘴。「不必數,我永遠都不會反悔。」
「永遠是很長的,話不要說太快。」
「不要跟我解釋永遠有多久,尤其對來自未來的妳,我知道就算是『永遠』,也不夠。」
「好吧,我巳經給過你機會了。過了今天,不管我再討人厭,你都不可以把我丟掉,我會巴得你緊緊的,說不定會害你窒息。」
「我喜歡被妳巴得緊緊的。」
「如果我八十歲了呢?被一個八十歲的老太太巴緊,你能忍受?」
「八十歲的老太婆還能把我巴緊,我會很快樂。」
「為什麼?」
「那代表我把妳養得很好、很健康。」
我歎氣,這就是甜言蜜語了,他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學會。男人呵,是可以被訓練的。
一室靜謐,無端端加深了親昵與感性。
「阿朔,我很嫉妒。」我親親他的嘴角、下巴。
他笑著追上我的唇,給我一個熱烈。「嫉妒什麼?」
「嫉妒你的第一次不是我。」我回吻他,然后貼在他的胸口,傾聽他的心跳。他的心像戰鼓,咚咚咚,一聲比一聲急切,所有女人都會為了自己有這等影響力感到驕傲吧?我淺淺笑開。
「有差嗎?以后妳會有幾千幾百次。」他笑著摟緊我,暖暖的嘴唇親吻著我的額頭。
「沒差嗎?如果我的第一次去找那個宇文謹呢?」
我退開兩步,動手拔下發簪,讓烏黑秀髮垂下。我不知道這樣的自己有幾分風情,卻在他眼裡看見情欲。
「妳還真懂得如何刺激男人。」他捏著我的下巴,潑墨似的濃眉飛揚。
「我獨特、聰明嘛。」
拉開衣帶,我在向他示愛,他看見了,捏住我下巴的手改為撫摸,粗租的指繭磨著我的臉、脖子、鎖骨......撫出我一陣陣顫慄。
他啞著嗓子,帶著無盡的笑意。「可不可以幫我做一件事?」
「什麼事?」
「幫我寫一本甜言蜜語錄,讓我不必腸枯思竭,也找不到讓妳開心的話。」
「好。」這件事,我願意為他做。
他拉開我的衣服,看見頸上的兩道傷口,皺了眉頭。
「沒事,我不痛。」我用手指順著他消化不良的眉頭。
「妳不該傷害自己。」
我不問他怎麼知道那是我自己弄的,他有太多的眼線心腹,隨時為他報告,我比較想知道,接下來我該如何讓他為我血脈賁張。
我抓起他的手,用臉去摩擦他的掌心。「你不教我,我不會做,你的經驗比我豐富得多。」
「妳確定?」
「再確定不過了。」
「很好,從此以后,我不會給妳后悔的機會。」
他的唇隨著指頭下滑,一個撫觸、一串輕吻,他對我的影響力和我對他的一樣大......
夜深沉,身心沉淪,這個夜晚,我與他成了再也分不開的個體。
※※※※※※
看著他沉睡的臉龐,我知道他累壞了。昨夜......他很辛苦。這種事,男人總是比女人付出更多。
我沒吵醒他,打算等天亮再同他商量,我要他把常瑄借給我,讓常瑄日夜兼程將我送回南國,解了毒,我立刻回京與他相聚。
躺在床上,我應該很累的,可就是沒辦法入睡,穆可楠和李鳳書的臉輪番造訪我的夢境。還是無法不介懷吧?但,能怎麼辦呢?不妥協、繼續折磨這個男人嗎?
三爺說了,那是使命,上天要他為帝、要他造福大周千萬百姓。皇帝該怎麼當,我心裡有數,他對我做的,已經遠遠超出。
三爺說他身處雲端,俯瞰眾生,豈可為一處美景回眸再三?是我明知高處不勝寒,卻還是讓自己愛上......
繼續說服自己吧,只要我認定這樣才是正確的,就能安心面對。
輕巧下床,我坐在鏡臺前,緩緩地梳理滿頭烏絲,卻不經意發現兩根白髮。才十七歲啊!怎麼就早衰了?是這份愛太勞力費心,亦或離別相思欺人太甚?
拿出包袱,我把被打亂的東西一一歸位,收拾妥當,提起包袱,才走兩步,就聽見阿朔冷肅的聲音──
「妳要去哪裡?」
猛回頭,順著他的眼光,我看見手上的包袱。不好,他誤會了!心嗆著,包袱因而落在地上。
我的心虛看在他眼裡,成了罪證確鑿。他搶上前,一把抓住我。
他蒼白著臉孔,深邃的輪廓裡有著深邃的哀傷,緊抿的薄唇毫無血色,一雙眼睛銳利逼人,隱含熠熠鋒芒。
他捏住我肩膀,力道之大,幾乎要將之捏碎。
「妳又來了,是舊事重演嗎?前一夜要我陪妳、口口聲聲說愛我,隔天,馬上穿上大紅嫁袍,遠嫁南國!」
「不是這樣的......」
他不讓我把話說完,打斷我:「妳什麼都不在乎嗎?身子給了誰都沒關系嗎?只要能達成目的,要妳怎麼做妳都毫不猶豫?哈,我老是忘記,二十一世紀的女人都是這樣的,那個叫做一夜情,什麼都不算數的,是不是?」
他黑亮的眼珠子揚起風暴,太陽穴鼓鼓地跳著。
「不是的,你要讓我把話說清楚。」
「妳的話能聽?言而無信是二十一世紀的習慣,還是妳專門拿來逗我的樂趣?承諾?天長地久?哼!見鬼了,我居然還信妳說的話。」
他抓住我的手指加上力氣,痛得我呼叫出聲。
「妳也會痛?我還以為妳只會讓別人痛。」
「阿朔,我沒要走......不對,我得走,但是我會回來的......」面對他的憤怒,我語無倫次,簡單的解釋居然被我弄成不打草稿的謊言。
「說謊!」他暴跳如雷,像只被激怒的野獸,再也聽不進去任何話語。
「我沒說謊,我發誓,我每句話都是真的。」
「連吳嘉儀三個字都是假的,妳身上有什麼是真的?」
不對,吳嘉儀是真的,章幼沂才是假的。算了、算了,這個時候不是計較真假的時候,我該把話說清楚。
「阿朔......」
「別叫我,別想再耍弄我,從現在開始,由我作主,我要怎樣便怎樣,妳願意留下也得留,不願意留下也得留。」
說完,他恨恨推開我,一個踉蹌,我往后跌去,撞到椅子、摔在地上。那痛,痛入骨髓......
他沒回頭看我一眼,筆直走出屋子,然后我聽見他對常瑄怒吼:「從現在開始,不准任何人和她說話,不准任何人見她!不、不能是你,去找別人來守著她......誰讓她逃跑,誰就提頭來見我!」
閉上眼睛,我又搞砸了。苦笑,我真是流年不利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