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常瑄
日子就這麼過去,聽說此時北方已是雪花飄飄,冰雪封江,而在四季如春的南國,冬日雖至,太陽仍經常造訪。但儘管如此,我還是冷得要縮在被窩裡才覺得舒服。
再過不久,枝頭就要抽出綠芽,春風拂過,繁花盛開,百鳥爭鳴。
我嚮往南國的春夏,嚮往方煜嘴裡的江邊美女,用呢儂軟語歌著少年慕情。
垂釣綠灣春,春深杏花亂,潭清疑水淺,荷動知魚散,日暮待情人,維舟綠楊岸。
真好,有個情人可以等、可以想、可以思念,不管魚兒懂不懂、荷花解不解情,總是啊,有那麼一個人,長駐心底。
我的心裡也有個人,可惜不能等、不能想,那是牽一發便要痛上全身的思念,像落在身上的毒,一點一滴,侵蝕著我的生命。
我以為會慢慢好的,就算好不了,也會因為習慣而逐漸遺忘,誰知事與願違是人世常律,我無力改變。
視線從窗外那棵綠葉落盡的老樹轉回,我看向濃眉飛揚的方謹。
「女人怎能把持國政?瞧,咱們南國就是皇太后把持政事,以至于國君無用武之地。」
方謹又扯起老問題,每次他不知道從哪裡受了氣,就要跑到我面前大力抨擊女性。
「你怎知讓國君來處理朝政,國家會比現下更好?」我反問。
南國的狀況很不錯,至少到目前為止,路邊不見乞丐,居住多月,也沒聽聞窮人賣子的悲慘事件。民生安康、治安良好、不聞戰事,前陣子更聽小敏說,朝廷下令免除五成糧稅,百姓直呼國君英明。
一個垂簾聽政的皇太后能把國事處理成這樣,還不能幹?
雖然我也懷疑,兒子都二十歲了,母親為什麼還不能安心放手?難不成那位少年皇帝是個阿斗?
唉,我居然誆了橘兒去嫁給阿斗,想至此,心底有些許不安。
「皇太后只求安穩,不問改革,多年治理換得滿朝老人,每個大官嘴裡只說得出之乎也者,能推託敷衍的事,就不肯多花半分力氣。今日國內平靜,只因年年風調雨順、邊疆無事,倘若兩年旱災、邊關來犯,南國連一支可用的軍隊都沒有。」
我瞄他一眼。「想來你在朝為官,當得滿肚子窩囊氣。」
「可不,那些老人說『兵者,國之兇器』。殊不知,沒有軍人打天下,他們豈能安心高坐廟堂之上,成天把孔老夫子的話掛在嘴邊,說得安安穩穩?」方謹氣憤不平道。
不是嗎?當將軍夠苦了,偏偏一邊為國家打仗,還要邊擔心被兄弟陷于絕境......不知不覺間,我想起阿朔,想起那位早夭的五皇子鏞建。
很壞的習慣,我明白,只是心不由己呵。
「如果妳是那個握不著權力的國君,妳會怎麼做?」
我會躲得遠遠,遠離那個權力中心,絕不用逍遙心換取權力。就算治理出一個天下太平又如何?名垂千秋又如何?我只是個見識淺薄的自私女子,看重自己甚于別人。
但我的嘴巴,說的和想的卻是兩回事。
「我會舉辦科考,拔擢可用人才。」
「那又如何?找出來的還不是一群只會背聖賢語錄的人。」他恨透了滿朝的迂腐之士,連帶把讀書人也給恨了進去。
「那是出考題的人不用心,倘使出的題目不八股,全是切合時要的,自會選出真正可用的人才。」
「譬如?」方謹停止批判,眼底滿是趣味,似乎在等著我大發謬論。
「如果要挑選軍將之材,我絕不考他仁恕之道,我會考較他武功、行軍佈陣、兩軍對壘的靈機應變,同時,我會選個身經百戰的將軍來當主考官。如果挑選經濟人才,我的題目會是:予你栗米千石,你如何在來年上繳千金稅賦?倘若我要找個交通部長,我會考:如何讓馬車在一旬之內,從平城到東甗來回跑一輪。」
他偏頭想想,撫掌大笑,眼底閃過一抹驚豔。
「這就是問題所在,科考試題太僵硬,讀書人只懂得猛背考古題,全然不思考學問之于人們有何意義。現下,朝廷裡缺的是有腦袋、能做事之人,而不是書蠹。吳嘉儀,妳是我見過最聰慧的女子。」
我恢復本名了,章幼沂這名字給了橘兒,從此,我再不必頂替她的身份。
「多謝謬贊。」
「我真高興能識得妳,沒有妳,世間肯定減少許多樂趣。」
「你該高興我爹娘不用狹隘的看法教育我。女子無才便是德......哼!」我暗諷他的「狹窄」。
再不濟,父母仍辛辛苦苦供的上高等學府,他們不限制我的眼界,不切斷我的發展可能,生為現代女人,雖辛勤卻也自由幸運。
「女子心細,商合習廚藝、女紅,所以操持家務、養兒育女,自該由女子來做。而男人生而體健、勇敢,本該有其鴻鵠大志,開創一番志業,這不是限制,而是因材施教。」
誰說的?我見過的無數名廚、服裝設計師都是男性。不過,這可不能拿出來說口,我只能淡淡笑駁:「不知道誰痛恨儒家學說?『因材施教』好像是孔老夫子的言論吧。」
「被堵了吧?大哥輸了。」方煜不知道何時進來了。
他穿了一身玉色長袍,寬袖大襟,腰束錦紋玉帶,看起來清朗俊逸。他很開心,手裡抓了個紙包,眉梢上揚、嘴角含笑,烏溜溜的黑眸子裡,除了欣然,還隱含著一絲得意。
「你來了。做什麼這麼高興?」方謹沒起身,只是指了指椅子要他坐下。
「那味藥有消息了。」他沖著我說。
「月神草?」方謹問。
月神草是種稀罕藥草,聽說只在無星無月的夜裡才會開花,一離土便立即死亡,而藥性也會在半個時辰內消失,所以製藥者往往會在月神草附近搭篷子,待花一開立即整株采下入藥。
這件事方煜對我說過,他常笑話我,說我這病是運氣病,要完全好,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對,張......」方煜看了我一眼,繼續接話:「張先生找到月神草了,我打算立刻出發,去張先生那裡看看。」
「這趟來回,加上製藥時間,怕也要三、四個月?」方謹道。
似乎沒人想告訴我「張先生」是何許人,不過,見他們的表情,恐怕不是什麼小人物。
「是,所以我特地送來藥丸。怕行程耽誤,我多制了點,這些至少可以服上半年。」他把帶來的藥包放在桌上,推到我面前。
「此去要三、四個月?」我抓住他的衣袖問。
「對。」他溫溫文文地笑著。
我眨了眨眼,低聲埋怨:「非要那麼久嗎?」
我會想念他的故事、他的陪伴,如果方謹是我吵嘴最佳良伴,那麼方煜就是可以和我談心的好朋友。
「我保證儘快回來。」方煜舉高五指,用了我教他的屈臣氏招。
他的學習能力很強,舉手禮、發誓、勝利V、kiss-bye......只要我用過一次,他也不問,就能把它們用在最恰當的場合。
「我可以跟你去嗎?」我下意識問了句,抬眉,直直望進他眼底,發現那裡有著一抹驚喜訝異。
「妳想去?」方煜喜出望外,嘴角大大地扯開,幾乎就要答應。
「當然想,我骨子裡冒險犯難的神經在蠢蠢欲動。」
話甫說完,我就發現方謹沉了臉。
他重重地把杯子放落桌面,看著方煜的表情中透著森然。
方煜收斂喜色,自己倒了杯水,靜靜喝著。
做啥?一個肯帶、一個肯出門,事兒就定了,方謹來插什麼話?當大哥很了不起嗎?長兄如父這種鬼話,我非要推翻它。
嘴巴剛打開,話未出口,方煜先拍了拍我的手背,露出慣有的溫潤笑容,阻止我往下說。
變臉,我轉頭瞪住方謹,方謹不自在地別開頭。
方煜知我不開心,安撫道:「我看,這回妳先別跟,等身上的毒全解了,我再帶妳四處遊歷。」
「你怎知過了這村還有下個店?說不準,這毒解不來,錯失這回,我再也沒有下次。」
「怎麼可能沒有下次?」他啼笑皆非,點點我的額頭。
「世事難料啊,萬一月神草不開花呢?萬一我熬不過三、四個月呢?萬一你的醫術沒有自誇的這麼好呢?」
我在對方煜耍賴,很要不得,我明白。可碰上軟柿子,你就是會忍不住想去捏一捏。
直視方煜,我非跟不可。
「阿煜敢醫不好妳,我就下令......」方謹插話,那股氣勢,傲得讓人不舒服。
「擺官威啊,沒用。等我死透、死絕了,你就算把方煜關到八十歲,也補償不了我。要是我下了地獄,見到閻羅王......」
我一個勁兒胡說八道,竟惹得方謹大怒。
就見他霍地起身,竟把椅子給弄翻了,砰地一聲,嚇著我和阿煜。他一把抓起我,手牢牢地釘在我肩膀,兩眼定定地鎖住我的眸子,不准我轉開。
「吳嘉儀!我不准妳死!聽到沒?我不准妳死!」他連聲大喊。
那陣咆哮,讓我心底陡然一陣發寒,不自覺地退開幾步,眉頭緊蹙。
他的表情裡飽含太多我不願意去碰觸的東西,我發過誓,不沾情、不染愛,再不徒惹風流事。
「你是玉皇大帝還是耶穌、瑪利亞,我的生死哪是你一句准不准就能定的?」
我換上笑咪咪嘴臉,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刻意輕鬆、裝糊塗。我寧願假裝天下太平,人間無事,只要裝得夠像,友誼......就不會變質吧?我想。
「妳不信嗎?要不要到我家,看看我有多大權力?」他的拳頭落在桌上,今天的方謹有點小暴力。
「算了,說到底,你就是不讓我去。為什麼?」我把話題繞回原地,把那個教人膽顫心驚的聯想抹去。
「我擔心妳的身子。」他答得理直氣壯。
「有個精通醫術的神醫在身邊,還需要擔心?」
他堆了堆眉頭,不回答反問:「妳非去不可?」
「是,非去不可。」
「也行,妳告訴我們妳是怎麼中毒的,說了,我就讓阿煜帶妳去。」
一句話,他堵死了我的「非去不可」。
恨恨瞪他,他比我爹媽還囉嗦。
他也回瞪我,兩個人比賽眼睛大。半晌,我吐氣、認輸,他的堅持度比我更強。
「不去就不去,沒啥了不起。」
見我妥協,方謹馬上燦燦爛爛地笑了起來。「放心,阿煜不在,我會常來陪妳,保證妳不會無聊。」
「你會說故事嗎?你走過名山勝水嗎?哼,只會在朝廷裡同人耍心機的井底之蛙。」偏過頭,我看向方煜,他臉上有著不自然神色。
四目相對,他淡淡地朝我微笑。「等我回來,定講更多有趣的故事予妳。」
「一言為定。」
「嗯,一言為定。這段時間,妳要照我囑咐,別嫌麻煩,要常泡藥湯。」
「知道。」
那些藥湯會活絡我的血脈,雖驅不了寒毒,但能讓我不至于冷得打顫。
阿煜多慮了,洗澡對我而言是享受不是麻煩,只是辛苦了小敏。
「別光顧著睡,有力氣要四處多走走。」
「這話兒,小敏愛聽。」我笑看著從外面拎了茶水進來的小敏。
「小姐自己也是愛玩的性兒,偏賴小敏。」她噘嘴不依。
在客人面前多話,她是個沒規矩的丫頭,可沒人在意。在這屋裡,沒有主人奴婢,小敏是我的家人。
「是,本小姐心野,又怕壞了名聲,只好把事兒都推到小敏身上去。」我順著她的話說,小敏不依跺腳,惹得方謹大笑。
為了替阿煜送行,我特地烤披薩請客。
沒有起司的披薩實在不怎麼可口,但或許是分別在即,阿煜居然反常地吃了大半個,眉頭連皺都不皺。
送走方煜、方謹后,我撫著藥包呆坐。
照理說,知道身上的毒有得解,心應該可以放下了。但,並沒有,我的心仍然懸著、蕩著,還帶上一縷憂鬱。
什麼樣的友誼可以讓阿煜為我奔波三、四個月?方謹的態度、阿煜的神色......我不會成了炸彈吧?在每個好男人面前都要炸上幾下,痛人也痛自己。
※※※※※※
方謹說話算話,阿煜離開后,他經常來探我。
這日,小悅也在,方謹于是領了我們一票女人上飯館,一路上說說笑笑,好不愉快。
到家后,眼見天空灰濛濛一片,怕是要下大雨了,我連聲催促方謹回去。送過他,我心想得讓門房送送小悅才行,雖然路程不遠,總是女孩子,萬一下起雨,可不方便。
本才想著,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眼簾。蹙眉抬眸,我與來人視線相觸,胸口猛地一震。轉身,我迅速拉了小悅、小敏進屋,用力關上門。
背靠在門扇上,明明是寒冷的冬天,明明是怕冷怕到不行的破爛身子,偏偏嚇出一身冷汗,濕濕的、冰冰的汗水貼在背脊上,讓我全身發顫。
「小姐,妳怎麼啦?」小敏不解地望住我。
沒事......不,有事,事情大了......
我以為躲得天衣無縫,以為日子就這樣過下去,再不沾惹過去煙塵;我以為壓得住思念,以為光陰跑得夠久夠遠,那些痕跡、回憶就會淡了。
可是他......世界上真的沒有天衣無縫嗎?謊話終會被拆穿嗎?他怎麼可以出現,打亂了我所有的自以為是?
不,不見,不見面就不算數,我還是開開心心的吳嘉儀。阿煜很快就會回來,他將要把我的毒解開,然后我們要效法江湖兒女,遍游四方。
對,不開門、不見面。
「小悅,今日別回去了吧,留在這裡過夜。」我說。
無論如何,都不開門,只要門關得夠緊,他就不算數。我在心底對自己說。
「可我沒跟阿爹說。」小悅苦著臉回話。
「那......就、就讓小敏......」讓小敏說去?蠢,那我還是得打開這扇門啊!
閉上嘴巴,我不作聲。
或許他沒看見我,或許我神經過敏,那只是一個身形相似的男人,或許......唉,我在騙誰吶?
真是的,我無意招惹過去,他不該來的!
拍拍額頭,濃濃的疲憊頓時湧上。
「小姐......」小敏出聲喚我,同時,門被叩叩敲響。
「不要開!」
我的聲音拔尖,門外的人應聲停下敲門。
很好,他明白了,明白我不想見他。對我而言,那些過去我早已丟掉。
「走吧走吧,我們進屋裡。」推著小敏、小悅往屋裡走,我承認自己是膽小鬼。
回屋裡,我寫字、我看書,我亂七八糟地說著沒人聽懂的話,我甚至把小敏的針線籃子拿出來,將每根針穿上不同顏色的絲線。
小敏、小悅看出我不對勁,可我顧不上她們,光是壓抑胸口一陣比一陣洶湧的波濤都無能為力了,哪來力氣去編造故事,解釋自己莫名其妙的恐懼。
我在她們的異樣眼光中走回房間,攬住被子,將自己罩在裡面,把自己縮成蝦、縮成穿山甲。我和烏龜是同等級的人物,給一個殼,就能假裝自己安全得很。
我在殼裡告訴自己,他不擅長勉強人,只要我三日三夜不開門,他就會理解我有多堅持,自會乖乖回到他該待的地方。
我安慰自己,連九五之尊都勉強不了我的意願,就算他的主子出現,豈能逼迫我半分?何況他的口才那麼差,怎能說服我放棄安逸生活?
我不回去!
是的,絕不回去。思念是我在這段感情裡面最小的損失,我已經認賠殺出,再也不要投入。我很清楚,再次投入,損失的將是嫉妒、自私、輾轉痛苦,還有更多更多比思念還絞人心腸的酸楚。
雨終于落下,劈劈啪啪地打在芭蕉葉上,壯大了聲勢,不大的雨滴有芭蕉加持,立即成了千軍萬馬。
沒錯,是該壯大聲勢,我再不是受困于小小月秀閣的章站娘,是恢復本尊的吳嘉儀,而這裡叫做南國,不是大周,我不走,誰能奈我何?
「小姐,小悅要回去了,我讓伯伯送送她,好嗎?」小敏在屋外叫喚。
我沒應聲,腦子裡面轉來轉去的都是那句話。誰能奈我何?
這麼篤定的句子,再加上芭蕉為我壯大聲勢,我真的可以自鳴得意了。可是,心頭上仍然如萬蟻鑽動,教人坐立難安。
不行,我得做點事分散注意力。總不成他未出手,先自己嚇個半死,倘若他真有動作了,我要拿什麼招架?
打開房門,走出去,我發現說要回去的小悅又折了回來,她在小敏身邊咬耳朵,看見我,止了聲響。
小敏看我一眼,怯步上前。「小姐,外面有個男人......」
「男人多的是,咱們上街看得還不夠多?」我在胡扯,心底卻明白。
「可那個男人像門神一樣,堵在咱們家門口,一動不動。」
這個臭常瑄,那麼愛當門神呀?走到哪裡都給人家守門!我氣悶。
「別管他,當他是真門神行了。」
「外頭雨下得很大,他全身淋得濕答答,要是再不回去,萬一夜裡起風,肯定要害病。」小究忍不住說話。
「再晚點兒,他冷了,自然會走。」我嘴裡說得蠻不在意,卻心知肚明,那個男人哪是一點風雨就為難得了的。
「是這樣嗎?好吧,小姐,那我先走了。」小悅拉起油傘,再次走入雨中。
這晚,我沒吃飯,褪了衣裳照樣睡不著。
小敏三番兩次開門關門,回屋裡總丟了同樣的三個字給我──他沒走。
他幹嘛不走?我又不是王爺,守在這兒,能幫他加官進爵。我真要是缺門神,就會上街買兩張來貼貼,哪需要他多事!?
該死的常瑄,我把他罵透了,可惜他聽不到,皮肉不痛。
小敏一次次的『他沒走』,讓我坐立不安,一陣陣打在芭蕉葉上的風雨聲,打得我的思緒紊亂。
就這樣,子時方過我就挨不下去了。
氣恨下床、用力穿上衣服,也不叫小敏,管不得自己滿頭散發,我直接穿過廳堂、走上小徑。幸好雨已經停了,但風颼颼地吹,吹得我好冷。
走至門邊,深吸氣、深呼氣......我努力讓心跳維持在七十三下,開門......門神仍然待在那裡!
常瑄背著門,身形挺拔,一絲不苟的動作和在阿朔面前時一模一樣。
我忿忿不平地繞到他面前,眼睛瞪住他,一瞬不瞬。
詹下燈籠發出微光,他全身濕透了,但眼光灼灼,不見分毫狼狽,不知情的人經過,會以為在雨裡待上大半天的人是我。
他那張鬼斧刻過的五官仍然波瀾不掀,彷佛天大的事都動搖不了他半分。這點,他跟他的主子學了十成十。但仔細看,他精煉的眼光裡卻透露出一抹喜悅,難道他早就猜出,我不會對他的苦肉計視而不見?
氣!
「常瑄,你是什麼意思?」我雙手扠腰,氣鼓鼓地手指戳他的胸膛。
「常瑄奉令,保護姑娘。」
「奉誰的令?四爺?」
廢話,當然是他,難不成還是皇后?即使知道我身上的毒未解,她仍是急著把我往外送,哪還可能在乎我的死活!
「常瑄奉殿下的命令。」
殿下......對喔,我怎忘記,阿朔已經不是四爺,他現在是堂堂的太子爺,那些不看好他的朝臣紛紛上表呈忠信,登上皇位是遲早的事。
「好吧,你看見了?」我誇張地張開雙臂,在他面前轉兩圈。「回去稟告你的殿下,沒有他的保護,我活得好好的,半點損傷都沒有。」
他沒回應,只是默默地靜望住我,半晌都不眨眼。
我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他沒言語,我卻在他眼底讀到不同意。
同意?我需要他同意什麼事啦?他的主子說話,我還不見得句句入耳呢!
末了,我被他的眼光看得惱羞成怒,雙手推他,「你回去,不准待在這裡。」
他哪是我推得動的人,偏我又家教太好,學不來撕拉推扯、潑婦?街那套。
我氣惱了,嚷道:「你站在這裡算什麼?進進出出的人那麼多,你要別人怎麼想?」
「殿下要常瑄找到姑娘,待在姑娘身邊保護。」
這句話算是解釋,解釋阿朔沒放棄我?
他弄錯了,放棄的人不是阿朔是章幼沂,她沒有野心,不想作無謂的爭取。她從歷史的那端走來,看過太多歷史悲劇,所以她要平平安安、要置身事外,要捨棄一段感情,換得一世安寧。
我是現實的現代人,可以從小說裡、電視裡去體會風花雪月,不必非要親身去經歷鴛鴦蝴蝶,危險的事我不做,委屈的事我也不做,我已經說過千百次──是我不要阿朔的!是、我、不、要、他!
「替我謝謝他的好意,你可以回去了,我不想看到你!」我的口氣很壞,狂怒的眼睛死瞪著他。
推不動他,換拉的,我死命想把常瑄拉到大街上,好像只要不待在我家門口,他便沒來過這一遭......明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我就是被他氣得腦袋爆漿,理智盡失。
我怕冷,被風吹上這一陣,早已凍得全身發抖,拉住他的手像冰棍,嘴角怕是也凍成了紫色。
天這樣黑,他看不清我的臉色,但觸到我的冰手,不愛說話的嘴巴因而打開:「姑娘身子不好,別吹風。」
「我吹風還不是你害的?你在這裡,我吃不下、睡不著,真是為我好,你馬上離開。」
他沒回答我,仍然挺著身,待在原地。
這塊木頭!他就是篤定要把自己種在這裡,我能拿他奈何?
他同我僵持上了,我看著他,他就不看我。冷風吹襲,他濕透的衣裳被風吹得鼓起,光看就覺得好冷。
待了好半天,我知道自己輸了,騙給一個意志力比鋼鐵更堅硬的男人。
歎氣,我知道自己會后悔,卻還是打開門,輕輕丟下一句:「進來吧。」
接下來的事,誰都可以猜得出來。
常瑄來了,阿朔馬上就會知道我的消息。他或許會隱瞞其他人,但至于會不會瞞著花美男,我就沒把握了,他們之間,似乎沒有秘密。
至于鏞晉呢?他勢必要瞞的吧,鏞晉藏不住話,而奉旨和親的凊沂公主沒嫁入南國后宮,反而在南國城郊出現,可不是普通小罪。欺君是一條,叛國是一條,哪一條都可以把我推出午門問斬。
我把常瑄帶進屋裡,將小敏搖醒,要她去跟門房伯伯借一套衣服,升灶燒水,整理一間屋子給常瑄住。
我沖了杯熱茶給他,遞茶水時,他問:「姑娘有否按時服藥?」
問這句,意思是......
我張大眼轉身,回問:「阿朔知道我身上的毒沒解?」
話出口我就后悔了。他當然知道,不然常瑄會問:姑娘怎麼沒嫁?姑娘碰到什麼奇遇?姑娘怎會定居在這裡......可以問的話多得很,就是不會挑這句「姑娘有否按時服藥」。
「姑娘放心,太子爺已令人四處尋訪名醫,更命周太醫一年半內必須制出解藥。」
一年半內?意思是,就算吃了那個以毒攻毒的方子,我仍舊活不過十八個月?扣除我中毒、回章家、和親遠嫁的十二個月,我恍然大悟!
難怪阿煜不多不少,留給我半年份的藥丸,原來要是他在半年內沒趕回來,或者沒制出解藥的話......半年是我最后的期限。
「阿朔是不是命令你,倘若明年夏至還找不到我,就不必找了?」我盯住他問。
他沒回話,但眼神已經給了答案。
我噙起苦笑,原來如此呵,只有一年半吶......真是的,皇后竟然連這短短的時間都不肯等。
怕什麼呢?任我有翻天覆地的手段,也不過是短短數月間。
倏地起身,眼前景物漸漸虛浮、旋轉起來,冷汗吋吋濕透衣衫,涼涼貼在身上,透心侵骨的冷。
以前常問同學:「如果你知道自己只能再活一年,你最想做什麼?」
答案是,什麼都不想做,只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好好度過自己所剩不多的日子。
咬牙切齒,第一次,我覺得恨。
總以為逃出了那個金碧輝煌的宮殿,便是自由自在身,誰知道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過去的那一切總會在不經意的時候跳出來,干擾我的既定。
「姑娘。」常瑄追過來扶我。
我聽輕推開他。步出房門前,我幽幽道:「沒事的,我遇到奇人,已經替我解去身上的七日散。你好好休息吧,明日便快馬回京稟報殿下,請他不必憂心。」
我連七日散都說得出來了,他會信吧......
最好相信,要是他不信,背后的阿朔怎麼會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