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日,雲尾巴狼給了舒棠一卷詩詞集後,又不見了人影。這年的大暑三伏天,太陽頂頂曬了幾日,熱潮便風捲殘雲般退卻了。
其實這世間的事情,都有這麼個盛極必衰的規律,一如今歲的夏陽,倘若它前些日子悠著點發光發熱,興許還能燦爛的一整個夏天。做人也如此,人在高位若要長久,必得低調。
不過凡事也有例外。悉數這天下人物,卻有二人,任其如何折騰,依舊高高在上。其一,是南俊國君的獨子杜修;其二,是大瑛朝的長子嫡孫,英景軒。
舒家小棠唐近日讀了些詩詞文史,長了見識。她以為,對杜修和英景軒來說,承襲皇位猶如探囊取物,志在必得。放下年僅十二聰穎正經的杜修暫且不表,大瑛朝的英景軒,卻不是個善茬兒。許是因凡事凡物都唾手可得,這英景軒從小活得百無禁忌,尤好揭人短處,看人笑話。
自然,舒家小棠有如此想法,並非空穴來風。前一天,她陪秋多喜去買弓箭,路過一家說書鋪子。說書老先生講的正是英景軒。他裡裡外外將英大皇子誇了個通透,說他年少有為,足智多謀,為神州大地立下不少豐功偉績。
當是時,秋多喜一聽便憤怒了。她三兩步跨上前去,拍桌便與說書先生理論,理論不過,她便跳上一張椅子,掏出匕首胡亂比劃,嚷嚷著倘若英景軒真是個好人,她就把腦袋割了給說書先生當凳子。
不得不說,她這個威脅太不上道。因她要割的是自己的腦袋,礙不著旁人什麼事兒,說書先生便將袖口理了理,伸手指指她的細脖子,再指指街頭的一處旮旯角,氣定神閒地說:「姑娘您自便。」
秋多喜被氣得不清,一路拉拽著舒棠,在她耳邊不停叨叨,說英景軒是個大壞蛋英景軒是個烏龜蛋,說他們大瑛朝的皇族,他們那一窩姓英的,全是千年的老王八精,全身藏刺帶毒的。
說來秋多喜也是運氣好。瑛朝的歷任皇帝,雖是出了名兒的人精,但對外名聲卻是極好極靠譜的。若她隨意拉一個旁人說英景軒的不是,旁人鐵定不信,可舒家小棠與那英景軒卻素有積怨。舒棠雖覺摸著當年事自己調戲大皇子在先,可現如今,回想那時英景軒的小色胚的模樣兒,八成也是包藏禍心。
秋多喜買了一張弓,又隨舒棠回到客棧,仍不解氣。舒家小棠給她沏了涼茶,又安慰她道:「你既然這麼恨那英景軒,所幸就不要提他,與我說些歡喜的道道。你前些日子提及你當年的桃花,你與你喜歡的那公子,後來怎麼著了?」
舒棠自然不曉得秋多喜當年喜歡的公子就是瑛朝的二皇子,而那公子的哥哥,就是那壞透了的英景軒。
一提起這個,秋多喜的氣就不打一處來。她緩了許久,才有氣無力地道:「那樁事,我今兒沒精神說。我與你說說另兩樁青梅竹馬的桃花兒吧。」
秋多喜的另兩個青梅竹馬君,說出來,那便要遭全南俊國女子的艷羨。
南俊國有這麼一說:京華天下,穆東盛世,臨南藏金。這句話的意思是,這天下雖有京華城管制,可南俊國卻似是一分為三,穆東方家的盛衰與國脈相連,而臨南唐家富庶堪與皇族比肩。
秋多喜的兩個青梅竹馬,一是穆東方家的獨子方亦飛,二是臨南唐家的二少唐玉。因方、唐兩家的長者以為,若自家兒孫在家裡受盡千恩萬寵長大,日後必定不成器,所以方亦飛與唐玉從小便住在京華城的府邸,與皇室,寵臣都走得很近。
秋多喜與這二人一同長大。雖則方亦飛與唐玉一個清秀儒雅一個一表人材,但因秋多喜見識過大瑛朝兩個神仙似的皇子,再對著這二人,便也生不出什麼旖思。
三個孩子成天玩在一起,彼此間稱兄道弟。可看在長輩們眼裡,卻又別有一番紅粉心事誰認知的念想。待秋多喜十五及笄,她爹便讓她在兩個竹馬君間,挑選一位做夫君。
當是時,秋多喜也十分震驚。她一直認為自己對二皇子情比金堅,誰成想兩人竟有緣無分。她不勝唏噓,不勝感慨,最後只好退而求其次,選擇了方亦飛。於是乎,兩人的親事也就拍了板,定下兩年之後行成親大禮。
因有了姻緣,秋多喜日後再與方亦飛一起,便多了些異樣的感覺。這異樣的感覺,經過時間的醞釀,便從量變走向了質變。某一夜,多喜妹妹於春夢中驚醒。夢裡,方家哥哥穿著大紅袍子,立在粉桃桃的樹下,麻酥酥地喚她「……小娘子」。
這一春夢,猶如當頭棒喝,秋多喜霎時間明白,自己竟瞧上方亦飛了。
好在那時的多喜妹妹已年滿十七,嫁給方亦飛做小娘子,也就是三個月後的事情。有了這個發現,秋多喜十分開心。第二日,她興高采烈地起身,尋到方亦飛和唐玉,將「自己瞧上了未婚夫婿」這一喜訊與之分享。
卻不知,三人雖沽酒言歡,卻是各食其中味。
當夜,有人酣夢淋漓,有人作息如常,有人輾轉難眠。到了第二日,多喜妹妹來到方家尋方亦飛單獨幽會時,等來的,卻是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方亦飛逃婚了。
秋多喜曉得這個消息,難過有之,傷心有之,不過她做出的第一反應,卻是去唐府尋唐玉。唐玉本頁打算幫秋多喜找找方亦飛。可才找了幾日,他卻接到一個噩耗,說是有只忒厲害的禽獸,來南俊國尋他了,他知道這消息後,心驚肉跳,連夜便收拾了行囊跑路。
因經歷了未婚夫逃婚這一挫折,對於青梅竹馬的失蹤,秋多喜便覺得稀鬆平常。她平復了幾日,決定自己去尋未婚夫,可巧小世子杜修又查出了方亦飛的一些行蹤,是以,秋多喜便摸來了棠花巷子,日日蹲點。
這事言罷,秋多喜又擺手總結:「我遇著的桃花多,可每段都有坎坷。我如今雖還惦念早年的楓公子,但我大多數時候想念的都是小亦,也不知他逃婚後過得怎樣,有沒有思念我。」
舒棠聽了這話,不由有些愣然。她雖也是個門外漢,但入春以來接連相親,也算對情愛略懂皮毛,曉得何為兩情相悅。秋多喜提及的這兩樁桃花兒,怎麼聽都覺得她是一廂情願,甭管是那好看的楓公子,還是她的小亦准夫婿,對她好像都沒那方面意思。
可再瞧秋多喜的容姿,身材出挑,眉目如畫,還帶三分瀟灑三分憨然,女人味雖欠缺些,卻也不失為一個美人兒,男人沒道理瞧不上她。舒棠想不明白,便問小心翼翼地問:「那你覺著,你說的小亦官人,到底喜歡你不?」
秋多喜一愣,心直口快道:「喜歡的呀。我從小與小亦和小唐一起長大,沒見著他們與別的姑娘走得近。而且他們做啥事都捎上我,喝美酒醉划拳,上花樓瞧姑娘。當年那好看的楓公子瞧上我時,也只不過與我勾勾肩搭搭背而已。」說著,她又垂眸思索一番,忽地嘿嘿笑起來,湊近道,「不瞞你說,我這人也就桃花運忒好。別說小亦,我覺得小唐與我一起處了這麼些年,對我一定也有點兒意思。不過小唐這人,比較死板木訥,凡事都一根筋,比不上小亦才華風流,所以雖然他們都喜歡我,我卻只願意選小亦……」
這話出,舒棠還沒答,便聽客棧連著後堂的布簾後,傳出一聲水盆子打翻的聲音。湯歸站在簾子後頭,聽完客棧內倆姑娘的私語,形容枯槁。過了會兒,他一臉灰敗地拾起水盆子,恍恍惚地尋了舒三易,說是又中了暑,再告半月的假,這個月工錢也不領了。
語罷,他沒等舒三易答話,便逕自回了屋,將門鎖了,又躺上床去挺屍。
再過了會兒,舒三易開窗探出個頭,見院裡院外刮涼風,天色灰濛濛的要下雨,不禁感慨萬千地將小棠棠喚來後院,與她道:「你得閒去探探湯歸,這娃娃莫不是受了什麼刺激?這天氣想要中個暑,也很需要點技巧哇。」
舒棠應了,當日黃昏,她去敲湯歸的門讓他出來吃飯。然而等了半晌,等到的卻是湯歸飄忽的一句:「縱然心比天高,奈何命比紙薄……」
舒棠近日詩詞有造詣,聽了此,對湯歸的心思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跑去前廳對她爹說,湯歸彷彿不是中暑,而是患了相思病,瞧上了個大家小姐。
舒三易將筷子一放,咋呼道:「大家小姐?近日湯歸沒出過客棧啊,常來客棧的姑娘,也就秋來喜一個人哇。」
舒棠一愣,猛地拍一把腦門,作恍然大悟狀。
當夜,舒家小棠點了燭火,照著雲沉雅給她的詩詞集,抄了兩首律詩。夜更深些,她將詩詞集收好,妥妥帖帖地放入一個妝奩匣子裡。
這妝奩是沉香木做的,除了左角處鏤著兩朵荷花,樸實無暇。可這妝奩匣子,卻是舒棠娘親留給她唯一的物件,也是舒棠從小到大最寶貴的物件。聽舒三易說,舒棠的娘親將她生出來後不久便去世了。
因舒家小棠的首飾極少,所以這妝奩匣子這些年來一直都是空的。舒棠亦覺得,這世上,極少有東西能配得上這匣子。
可今年春來時,她幾乎平淡無奇的生命中,卻出現了雲沉雅這號人物。雲沉雅於她,始終帶了些神話色彩,面容絕世,氣質颯然,滿腹才華。而他舉手投足間的幾分莫測,卻又不由地讓她相信,只要是雲沉雅教的,雲沉雅給的,就一定是極好的。
妝奩匣子裡,除了這本詩詞集子,還放著一隻玉鐲,一張提了詩的紙。
舒棠心滿意足地合上妝奩匣子,躺上床榻後,半清醒半迷糊地估算起日子,有七八日沒見著雲官人,也不知他可得閒陪自己再相親一次。若下回相親成了,自己定要好好答謝雲官人。怎麼謝呢?不如成親時要請他坐上高位,受自己與新郎官一個拜禮好了。舒棠迷糊地想,也不知他近日在忙些什麼,幹些什麼……
其實說穿了,雲尾巴狼還能幹些什麼?一是壞事,二是暗事,三是惡事。反正他什麼都幹,就是不幹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