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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無色》第62章
第62章

  長盒裡果然是一把七絃琴。琴首綴著牙白穗子,琴面有梅花斷紋。尾處橢圓,底面木色深潤。

  雲沉雅瞧過後,只覺這琴眼熟,卻不記得在哪裡見過。指尖在琴弦一勾,音色淒婉悠遠,如流水濺玉。

  「奇怪。」雲沉雅沉吟一陣,吐出兩個字。他伸手在琴弦一拂,又道:「這琴音,倒是極佳的清洌之聲。」

  舒棠不懂琴,見雲沉雅的反應,便問道:「雲官人,這琴有什麼不對勁麼?」

  雲沉雅想了片刻,搖頭道:「大概是我多慮了。」語罷,他剛要將琴放回盒子裡,偏廳門外,卻匆匆走來一人。

  景楓的目光甫一落在琴盒上,便不由怔住。他走近兩步,見那琴身為落霞式,琴弦似冰蠶絲,心中疑慮頓起。

  「大哥,這張七弦……」

  「你識得?」雲沉雅一愣,又將琴取出,放在几案上。

  景楓微微皺眉,走近打量一番。他扣指在琴身上敲了敲,指尖勾弦,一一試音。又將其翻過來,見底面光滑,並無任何記號,他的眉頭更擰緊了些。

  「據我所知,多數造琴師,每做一張七弦,都喜在琴身上刻上自己的名號。」景楓道,「而刻意在琴身留白的造琴師,並不多。」

  雲沉雅經他這麼一提醒,也憶起了一些事,說道:「我對琴瞭解不深,但隱約記得,自從百年前,鳳媛皇后在凌霄閣用古箏撫過一曲凰天,古箏便取代了七弦,成為大瑛第一琴器。那以後,因求七絃琴的人越來越少,大瑛的造琴師裡,精通打造七弦的,也就屈指可數了。」

  景楓點頭:「我在北荒時,曾對七絃琴有些瞭解。當時,有一個商隊要在香合鎮逗留幾日,他們閒著無事,便將貨物擺出來賣給當地百姓。」

  「那時候,小遇失了憶。我領她去瞧新鮮,她卻指著一把七絃琴,說是會撫。她撫琴真是撫得好,一曲罷,人群圍得水洩不通。我當下動了心思,想為她將琴買下。可那商隊什麼都賣,唯獨那把七弦是不賣的。而那把七弦的外觀,正與眼前這把一模一樣。」

  雲沉雅一怔:「哦?」

  景楓將琴抬起,拖於掌面:「大哥,你看這琴。」

  眼前的琴,線條流暢,首寬尾窄,古樸且典雅。

  雲沉雅雙眼微微一瞇,眼中眸光如星:「你是說……這張七弦的樣式?」

  景楓點了下頭,「七絃琴的樣式,分月牙式,伏羲式,連珠式,落霞式。前三種要花俏些,在大瑛的流傳也要廣些。眼前這張是落霞式,較為古樸,也較難打造。誠如大哥所言,七絃琴師並不多,據我所知,在這為數不多的造琴師中,也就霜露琴師會打造落霞式的七弦。而他,恰恰是個造琴後不會在琴身留任何印記的琴師。」

  「霜露琴師?」雲沉雅一愣,「好像聽過。」

  「後來,因我想做一張七弦給小遇,也特地打聽過這個人。其實霜露琴師並非一人,而是一個造琴的作坊。這作坊造出的七弦極其珍貴,百年泡桐的琴身,冰蠶絲做得琴弦。」

  「這就難怪了,這張琴的年代並不久遠,但我方才試音,琴音清洌異常,並非凡品。」

  「嗯。」景楓又將琴放於案幾。他頓了一下,遲疑道:「只是,通常來說,霜露琴師每年只做三張七絃琴,一張月牙式,一張伏羲氏,一張連珠式……」

  雲沉雅心中一沉:「你方才說,阮鳳送小棠的這張,並非那三種樣式之一,而是……落霞式?」

  景楓默然片刻,忽地轉頭對舒棠一笑:「霜露琴師打造一張落霞式的七弦極為難得,小棠姑娘得之,乃是幸事。」

  方才兩兄弟的對話,舒棠雖有些聽不明白,但她也知道這七絃琴有些蹊蹺。聽景楓這麼一說,舒家小棠忙道:「穆公子,七絃琴我不會撫,這張琴我拿著也沒用處,你若喜歡,就收著吧。」

  景楓淡淡一笑,沉默地將這琴放回盒子裡。

  雲沉雅注視舒棠良久,悠悠地笑說:「這琴是饋贈,豈能轉送於人?」

  舒棠一愣,思量半晌,從景楓手中將琴盒接過,點頭道:「嗯,那要是穆公子想看琴,就來找我。改明兒我遇上阮大哥了,也問問他這琴的來頭。」

  看過琴後,舒棠又在雲府逗留半日。早晨還是大晴天,到了正午,天邊便積起層雲。空氣潮濕而悶熱,欲落雨的樣子。舒棠憶起昨日洗的被衾還晾在院裡,便要回舒家客棧。

  雲沉雅幫她拿著七絃琴,送她到門口。舒棠跳上騾子車,剛要走,雲尾巴狼又叫住她。

  天地間起了風,吹得舒棠額發紛亂。雲沉雅望了她一陣,伸出手,幫她理了理額發,又將墜到一邊的小布包挪到她身前,道:「路上小心些。」

  沉澈的聲音,聽得舒棠臉頰一紅。她嘿然笑起來,說:「雲官人,你放心。」想了想,忽又問道:「對了,雲官人,棠酒軒鋪子裡的小算盤是在哪裡買的?」

  雲沉雅愣然:「怎麼?」

  舒棠靦腆道:「尋常的算盤個頭大,布包裡放不下,可我出門收賬需得帶個算盤,所以就想問問棠酒軒的小個頭算盤在哪裡買的,我也去買一個。」

  雲沉雅又一愣,詫異看了舒棠一眼,折返回鋪子。少時,他從鋪子裡出來,將手裡東西往舒棠跟前一遞,問:「你說這個?」

  算盤只有九檔,上等沉香木的材質,算珠中,有八粒呈瑩潤色,圍成一個菱形,熠熠生輝。其實這算盤是早年一小國給大瑛的貢品,那八粒算珠是深海南珠,極其罕見。雲沉雅離宮時,因要扮作商人,就隨便捎帶了這玩意兒。

  舒棠將算盤接過,用手撫了撫。她雖不識貨,但也瞧出這算盤有些金貴。「嗯,就是這個,不過這一把太好,我只想買把差不多大小的。」

  雲沉雅看她一臉老實的模樣,唇邊浮起一笑。他將算盤拿回,放入舒棠的小布包裡,悠閒地說:「這算盤,只棠酒軒有得賣,值小棠妹三個桃子兩壺酒。」

  「雲官人?」舒棠怔了一下,欲將算盤取出。

  雲沉雅卻將她攔住,溫和笑道:「拿去吧。」頓了頓,又道,「倘若以後缺什麼,跟我討就是。」

  待騾子車在街口消失,天邊的雲更厚了些。午過,夏風沾著濕意,迎面拂來。雲沉雅在院子裡立了會兒,又折去小池塘餵魚。萵筍白菜怯生生地跟著他,但尾巴狼不願搭理。餵了魚,他又逛去荒園,左右瞧了一會兒,心裡頭想著這裡要種桃樹,還要種海棠。

  身後有人喚了聲「大哥」。

  雲沉雅背對著景楓,悠悠道:「我今日在想,棠酒軒的生意不錯,若往後能開個酒肆,單靠這個,也能過上不錯的日子。」

  景楓沒有答話。

  風將雲沉雅的衣衫吹得獵獵作響,他沉了口氣,道:「方纔你話說到一半,卻忽然停住。是有什麼話,不能當著小棠說嗎?」雲沉雅回轉過身,定定地看向景楓,「那七絃琴,和北地有關聯?」

  「大哥可還記得,開酒鋪子,賣沉棠酒的根本原因?」

  修復聯兵符,需要借助北地之力。而沉棠酒的原料中,用到大量的北地青稞麥。雲沉雅之所以要賣沉棠酒,是想從南北買賣這條線索,查探聯兵符一事。

  雲沉雅沉默不語。

  景楓道:「我方纔之所以沒有當著小棠姑娘的面將後面的話說出來,是因為落霞式的七絃琴,霜露琴師每隔五年才打造一張,而每一張,都會送給北地的皇室中人。」

  雲沉雅的表情清清淡淡的:「嗯,猜到了。」頓了一下,又道,「一個巧合,也許真的是巧合,可兩個巧合,三個巧合呢?」

  他的神色冷漠下來,黯淡的眸光裡席捲著風暴:「三年前,我查的眉心有硃砂的女子,跟聯兵符有關,我沒有懷疑她。今年初,我查的沉棠酒是她在賣,我仍沒有懷疑她。但是今天,阮鳳親手將一張象徵著北地皇室的七絃琴交到她手上,我……」

  後頭的話,雲沉雅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荒園裡芳草萋萋,天邊一聲鳥鳴,悠而長遠,就像秋日早來。

  景楓也沉默。舒棠的性情至誠,哪裡有半點作假的樣子。可依雲沉雅的性子,還有他肩頭的重責,要對一個人信任到這般田地,也是破天荒了。

  「大哥……不如等等唐玉的消息,畢竟南北買賣的事,是他在盤查。至於小棠姑娘……」

  「我去問問她。」雲沉雅驀地打斷。

  景楓一愣:「大哥?」

  怎麼問?問了會管用?

  雲沉雅輕輕吐納,這一刻,心裡頭忽然想起她對自己說過的話--我相信,只要是雲官人說的,我都相信。

  要如何才能堅定不移地去相信一個人呢?雲沉雅想。他垂下眸,望著腰間的掛著的錦囊。那錦囊繡得極好,色澤清淡又金貴。這錦囊,雲沉雅戴了三年多了,可誰也不知道裡面放著什麼。

  「嗯,我去問問她。」他又兀自說了一遍,「如果她說不是,那就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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