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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為君故之蝕骨(但為君故)》第10章
番外:碧落黃泉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沈羿溟永遠記得那一天,沈懷素出生的那天。

  那一年是麟玖七年,沈羿溟四歲。

  母后眼底露出無盡狠毒看著楊妃挺起的肚子,小小的羿溟總覺得若是可以的話,母后一定會上前去狠狠抓楊妃,用她的金簪尖劃破楊妃的肚子,就像母后用金簪劃破聽盞姐姐的臉一般。

  羿溟知道,聽盞姐姐被父皇「臨幸」過,所以母后再容不得這個宮女。楊妃也被父皇臨幸過,母后也不會容得她的。

  可是母后只是用那樣憎恨的眼光看著楊妃,那樣深深地、一瞬不瞬地盯著楊妃。

  數年之後,羿溟也是用同樣的眼光,盯著楊妃的兩位兒子的——憎恨給了長子,深切給了次子。

  沈懷素是楊妃的次子,小羿溟四歲多。皇家的孩子盡數粉雕玉琢,加在一起都不如一個沈懷素。小小的羿溟遠遠一眼看去,便再也轉不開眼。

  聿憬帝嘆道,此子相貌過美,恐怕福薄。

  聿憬帝有七名皇子六名公主,皇家子女,學文習武都在一起。楊妃的長子沈瀚江小羿溟兩歲,沈瀚江開蒙的時候,羿溟已能背上些詩詞歌賦,並且嘲笑沈瀚江軟軟的「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了。

  小小的沈瀚江平素受慣母妃寵愛,父皇對他也一直很好,哪禁得起這樣的嘲笑,忍了幾次便廝打起來。

  不到四歲的小孩瘋起來也是不得了,撲到羿溟身上又打又踢,旁人分都分不開。直到後來,甚至驚動到聿憬帝那裡,侍衛來了,才把這兩個小孩分開。

  皇后和楊妃迅速趕到,皇后見兒子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當即大怒。

  楊妃身份上畢竟低了太多,雖然也心疼兒子,卻只能責罵沈瀚江,揪著他向羿溟賠罪。

  沈瀚江咬緊唇,一張小臉漲得通紅,眼淚轉來轉去,卻不肯流下。

  楊妃本就又急又氣,見皇后狠毒眼光,又見聿憬帝也偏向皇后母子,心底極怒,卻只能發洩在自己兒子身上,抓沈瀚江的手用了力:「瀚江,你到底認不認錯?」

  羿溟見瀚江狼狽的樣子,不由大是高興,對沈瀚江做著鬼臉。沈瀚江氣得不住顫抖,小小身體幾乎縮成一團,緊緊咬著唇,咬出血來。

  聿憬帝見他小小年紀便這麼倔強,隱隱便生出些擔憂來,正想是該此事到此結了還是挫挫他傲氣,便聽到登登腳步聲,一個圓圓的小東西撞了過來。

  「哥、哥……」糯糯的聲音帶著哭腔,圓滾滾的小孩撲到瀚江身上,精緻的小臉哭得稀里嘩啦,「哥哥流血,哥哥痛痛……」

  羿溟定睛看去,卻是名看起來只兩歲左右的小孩子,大大眼睛白白皮膚,漂亮得不得了。

  小孩嘟起紅紅的小嘴,努力把話說清楚:「哥哥不痛,呼呼。」

  忽然覺得羨慕,好可愛的孩子,水汪汪的眼內是那樣認真的神情,站還站不穩呢,就知道為哥哥吹傷口了。小小的手輕輕揉著瀚江身上青紫,似乎他多揉一些,那傷就可以淡下去一樣。

  楊妃本就煩躁,見奶娘竟把小兒子也帶來這地方,更是生氣,一巴掌打向瀚江:「要你跟大皇子賠罪,你聽到沒有?」

  小小的身體貼在哥哥身上,為他擋住這掌,小東西扁了扁嘴,卻不哭。然後搖搖晃晃從哥哥身上爬下來,看著四周的人,最終確定羿溟是那個「大皇子」,擺擺地走過去,用軟軟的聲音:「賠罪……素素賠罪……娘不打哥哥……」

  好小的手,嫩嫩的,帶著粉紅色澤。

  羿溟忍不住伸出手去,去握小懷素的手。

  這樣的暖這樣柔軟這樣小,真的可以握住嗎,不會壞掉嗎?

  羿溟覺得眼前的小孩子像是白瓷燒成的娃娃,稍用點力就會碎掉吧,本來握得緊的手放鬆了些,怕他痛。

  懷素抬頭,小臉上帶著些恐懼和恨意。

  羿溟一怔,瀚江已經衝上來把懷素搶回去,將懷素掩在身後,衝著羿溟跪下:「是我錯了,請大皇子降罪。」

  羿溟愣住了。

  他並不想要瀚江賠罪,他只想要抱著他身後那小小的孩子,聽他糯糯的聲音叫著哥哥。

  只是如此而已。

  孩子總是長得很快,大皇子羿溟十歲那年,四皇子瀚江和六皇子懷素的母親楊妃死了。

  羿溟清清楚楚地看到母后臉上那一抹笑,母后拂著他的頭,說溟兒啊,這下子那兩小子沒辦法跟你爭了。

  可是羿溟高興不起來。

  在十歲孩子的心中,太子寶座並沒有那個六歲的孩子重要。他知道那總是一臉冷淡的孩子一定會哭泣,可是他什麼都做不了。

  因為那孩子討厭他,在書房,他能離他多遠便離多遠,從不和他多說半句話。即使羿溟總是試圖討好他,他也向來不理不睬。

  可是羿溟非常喜歡那孩子,他總是記得六歲那年,懷素那屬於孩童的軟軟聲音。

  四年後的懷素,已不再是當年的可愛,卻比當年更為美豔。不過六歲的孩子,已能讓人看呆。

  只是懷素也更加冷漠,對誰都是一般冷漠,除了他母妃和他四哥。羿溟找了多少稀罕玩意,懷素連看他都不曾,只是玩著瀚江做給他的九連環。

  羿溟實在生氣,將連環奪了來。懷素冷冷看著他,表情絕非一個六歲孩子該有的,並不討要,也不哭鬧,只是轉身走開。羿溟見他背影,心下不安,上前去叫他,懷素一個不小心,竟是跌倒了。

  羿溟大驚,連忙上前,他已習了幾年武功,幾下便追上人。懷素已緩緩站起,看都不看追上來的他一眼,微昂著頭,向前走去。

  「我只是跟你開玩笑,別生氣,你把這九連環拿回去吧——」羿溟縱身躍到他身前,將九連環討好地舉起到懷素面前,卻驚呆了。

  懷素表情極淡極淡,晶瑩的淚水卻沿著他臉頰滴下。他伸手推開羿溟的手,長長的睫毛微閃了下,細碎淚珠跳動著。

  「我不要了。」童音淡淡道。

  皇家子弟,哪裡有什麼天真童年可言。羿溟是皇長子,母親又是皇后,自然是最有可能當上太子之人。皇后耳提面命,他須得步步小心,半點不能行錯。

  羿溟已是十六,似乎開朗的外表之下,竟是微有些陰沉的性子。誰也不知道他想些什麼,他沒有特別好的朋友,自然也沒有什麼敵人——如果瀚江和懷素不算的話。

  聿憬帝六子之中,羿溟和瀚江身份比較相近,表現也都很不錯,雖然還不及十四,卻已是朝中大臣、後宮妃子宦官押寶的重點了。

  自然,主要還是押羿溟的,但也不是每個人都能擠到大皇子身前去,何況羿溟雖然沒有得罪什麼人,他手下以及身邊的人還是有些仇敵的。

  那些人,自然就投靠了瀚江。

  瀚江為人處世甚是低調,卻也絕對沉穩,因此受得好評也是不少。尤其他同母弟弟相貌實在出眾,有一部分人甚至是被懷素風采所迷投到瀚江那邊的。小小的孩子,一張冷冷淡淡的臉竟有著顛倒眾生的力量。

  羿溟幾乎挫碎口中牙,那些人投奔瀚江他倒不在乎,但那些人竟對小小的懷素圖謀不軌,就是該死!

  再怎麼說懷素也是六皇子,是他的弟弟啊!

  也是他午夜夢迴唯一的身影。

  羿溟知道自己不正常,身邊這樣多的女子,沒有人會向著自己年幼的弟弟動情,然而他便是這樣。

  他在宮里長大,身邊就是光怪陸離的世界,什麼事情他沒見過,又什麼不知道,但當第一次有了慾望時,腦中身影就是他。

  那個現在會淡淡看他一眼,深施一禮,卻絕不會把他放在心上的他。

  若他長大,又會是怎樣驚世的容顏呢?真希望可以快些當上太子,可以得到掌控天下的權力,好把他藏起來,不讓其他人看到。

  讓他眼中清冷,只看著自己。

  十八已是成人,羿溟身為皇長子,已該大婚了。

  皇后在眾家千金裡挑來挑去,這個身份不夠高、那個相貌不夠好。都可以了,卻嫌人家八字合不好,不是旺男之相……

  羿溟這個婚姻,本就不屬於他自己,然而他看著母后鎮日盤算,忍不住心下煩躁。

  選來選去,最後選了龍馬將軍和子琳郡主的女兒,讓羿溟去提親。其實已經是定下來的事,去與不去並不重要,只是籠絡是一定要的,羿溟比誰都希望能夠高高在上,能夠得到想要。

  然而他在將軍府外看到了懷素,淡然的表情卻多了幾分憂愁,在府門外幾十丈處轉來轉去。羿溟看著懷素的身影,忽然間想立刻帶他走,什麼提親什麼皇位,他都不要。

  懷素一個轉身,看到羿溟,眼底露出些驚訝,隨即便成了黯然。

  羿溟見他這般,心中不由一痛,連忙下馬走到他面前:「六弟,你在這裡做什麼?」

  懷素靜默了片刻,並不答話。

  羿溟四下看了看,見不遠處有間酒樓,便拉著懷素過去,要了個雅間。

  他這次出來只是拜訪,並沒有拿出皇長子的派頭來,穿著也非皇子的華貴。但氣質這種東西向來是由內而外,掌櫃一看就知道這人不可輕慢,忙把他二人迎到單間雅座去,隨行的人則在外面等候。

  「你……是來向水家提親的?」要了壺酒,二人坐下,懷素忽地開口問道。

  他微側著臉,垂下的睫毛之下掩著緊張和難過,羿溟心頭一熱,竟有了古怪的念頭。

  ——他是在難過嗎?因為自己要大婚?

  心猛地跳起來,有種顫慄的幸福湧上喉間,幾乎便想衝口而出告訴他,只要你說不要我成親,我就放棄。

  羿溟沙啞著聲音開口:「是,但……」

  「水姑娘已經有心上人了,你可不可以……不要娶她?」懷素輕聲道,「只要不是你,水家肯定會同意再等幾年……」

  他抬眼,清澈的目光落在羿溟身上,羿溟卻覺自己身入冰窟一般。他看到懷素眼內的哀求,那麼驕傲的人,竟然為了這件事求自己……

  求自己不要娶他的心上人嗎?

  他,他心中唸唸的他,竟然會喜歡上一名無關女子嗎?他才多大?十四而已,十四而已!水家那女子都十五多了,他竟然……

  羿溟站起身來,手中拿著酒杯:「你想讓我不去提親?」

  懷素只是看著他,細細的脖頸有著美麗的弧度,喉結上下動著,是緊張吧。

  羿溟笑了,帶著惡意的:「這可不行,我怎能讓自己的王妃變成弟媳呢?」

  懷素一震,想起身,卻被羿溟按住。

  羿溟見他不反駁,已知自己是猜對了,當即只覺心冷如冰,將手中酒杯擲地,一語不發衝了出去。

  回府後大病一場,足有幾個月食不知味,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

  直到大婚之後數個月,他方才知道,自己這位王妃,在未出嫁前曾和自己的四弟有過一段感情糾葛,子琳郡主經常帶女兒入宮,兩人年紀相仿,早是兩小無猜。

  但他知道得太晚了。

  三年過去,十七歲的懷素越發出眾,也越發不願理會他人。聿憬帝其實一直不太喜歡這兒子,覺得他美得過分,並非祥兆,因此懷素離太子之位萬里之遙,也便不受重視。

  可是有人開始提懷素的婚事了。是左相,他的三子迷懷素迷得神魂顛倒,左相勸兒子無效,只能把主意打到懷素身上。

  羿溟堅決反對,理由是瀚江還未婚娶,懷素怎可?

  他說到瀚江的時候,懷素看了他一眼,淡淡一眼,卻帶著恨意。

  羿溟知他在恨自己,懷素誰也不在乎,除了他那個親生哥哥瀚江。羿溟搶了瀚江心上人,懷素怕是要恨他一生了。

  同是兄長,為何自己就得不到他一點好感?

  聿憬帝想到四子一直堅持不娶,也是嘆息——瀚江和羿溟王妃之事,後來還是傳了出去,聿憬帝自然也有耳聞——便不再提懷素娶親之事,而去逼瀚江。

  羿溟身為長子,也去了四王府,要勸瀚江幾句。瀚江靜靜聽他說,並不回話,懷素卻站了出來。

  「你不要逼四哥,若非要娶妻的話,我替他娶也就是了。」懷素道。

  看他平日一副聰明狀,怎麼說出這麼可笑的話來,羿溟便是氣:「這種事哪裡有替的?」

  「四哥的就是我的。」懷素靜靜道。

  瀚江拍拍懷素:「小素,別說胡話,我娶妻也就是了。」

  羿溟看著他們一副兄友弟恭的樣子,心下嫉妒無比。

  瀚江後來娶了右相二女兒,據說夫妻相敬如賓,成婚年餘互不言語,而羿溟已經有了兩兒一女。

  下面人都感慨,四皇子太重情,不是當太子的好材料。

  懷素十九歲的時候,羿溟親眼看到他和一名女子在一起,兩人皆是衣冠不整。

  羿溟幾乎氣瘋,也不顧自己是在四王府上,硬是把那女子趕了出去。懷素奇怪地看著他,完全不明白這位「皇兄」做什麼氣成這樣。

  「你讓她碰你……」羿溟緊緊咬住唇,手握得緊,怕自己一個失控,真的傷了眼前這人,可又實在抑不住怒火,「懷素,你竟然找女人——」

  懷素皺眉看著他:「皇兄,我又不是宮裡太監,為什麼不能找女人?」

  羿溟被他這話一下子噎住,竟是答不出來,半晌方勉強道:「你還小……」

  「我小?」懷素微挑眉,「皇兄十八就娶了王妃吧?我四哥也是十九成親……」

  他這一口一個皇兄一口一個四哥,已經是分了生疏。

  羿溟本就難受,聽他這麼一說更是鬱結,忍不住抬起手來。懷素以為他要動手,脖子一梗,倒是眼睜睜看著他。

  肩頭被抓住,卻是被拉到羿溟身前,溫熱的唇覆了上來,落在他雙唇上。

  懷素傻了。直到對方舌尖觸到他牙齒,方才醒過神來。

  「你做什麼?」懷素推開羿溟,嫌惡地擦了下唇,黑亮的眼中儘是不悅。

  羿溟心在下沉,聽到懷素略帶了些情緒的聲音響起:「皇兄,無論你怎麼討厭我,這麼做是不是也有些過分了?」

  「我什麼時候討厭過你?」羿溟以為自己在質問,聲音卻低微得幾乎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他咳了一聲,只覺嗓間乾啞:「懷素,我從來沒討厭過你,我……喜歡你。」

  懷素傻呆呆站著,這一次是真的傻了。

  次日,懷素到吏部尚書府上提親,三日之後,聿憬帝下旨賜婚。

  懷素希望能儘早完婚,但他畢竟是皇子,對方也是千金小姐,不能太草草了事,於是婚期訂在半年之後。

  聿憬帝身體越來越是不好,皇子們本來的暗鬥漸漸浮到明面上,懷素自然是站在瀚江一邊,和羿溟針鋒相對。

  懷素本就聰明,對付羿溟的很多手段都是他的主意,然而他始終沒有說出羿溟對他的妄想。

  羿溟想,若是懷素真說出來,就乾脆豁出去,抓他離開這裡好了。這個皇位,本來就沒有懷素來得重要。

  可是終究什麼都沒有。羿溟只能眼睜睜看著懷素成親,見他站在鳳冠霞帔的新娘身邊,一身紅衣襯出肌膚勝雪,生生將新娘的窈窕比了下去。

  心死成灰。然而最後一點火星不熄,想著只要登上那龍椅,就還有希望。

  第二年,懷素得子,取名沈步吟。才是嬰兒的沈步吟便顯出十分的可愛,可想長大後肯定和他爹一般,傾國傾城。

  羿溟很喜歡這位侄子,常常去看他。每次去的時候,懷素都是一臉戒備,絕不讓他太過靠近小步吟。

  其實便是再像又能怎樣?那個瞪著圓圓眼睛說著素素賠罪的人,只有一個。他用盡心去愛的,也只那麼一個。

  三年之後,懷素二十三,聿憬帝崩。死前下旨,皇長子羿溟即位。

  大局落定。

  新帝登基,自是一派新氣象,原本新帝一派的人自然要提拔,舊人也要去除。而原來和羿溟爭皇位的,自然是得不到好下場。

  即位十天後,羿溟微服去四王府,帶了二十名大內侍衛。

  瀚江開門,倒是平靜:「參見皇上。」

  羿溟倒也客氣,到得王府裡,和瀚江有的沒的說了半天,終於看到懷素出來,於是道:「四弟,朕此次來,是有事相商。」

  瀚江低頭:「皇上但有吩咐,莫敢不從。」

  「哪有那麼嚴重,你不願意的話也可以不去,畢竟雲滇太偏……」羿溟道。

  「雲滇?」懷素一驚,上得前去,「這怎麼可以,聽說那裡毒蟲叢生,太危險了……」

  「關鍵是沒有其他可信任之人替朕去。」羿溟看著他道,「若是能有別人……」

  「我!」懷素斬釘截鐵道,「我可以去。」

  羿溟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六弟,你以為朕會同意你去?」

  懷素一凜,瀚江不明白他二人在說些什麼,卻也怕這個弟弟真的替自己去了,於是道:「小素,你亂說些什麼,那種地方哪裡是你該去的!」

  「你能去,為何我不能去?」懷素問道,「你有妻子,有這一府上下……」

  「說到妻子,朕正想說呢。」羿溟道,「右相說他女兒嫁過去之後似乎一直沒圓房,讓朕問問四弟是不是不想要王妃,不如朕作主仳離算了。」

  懷素怔了一刻,眉挑起:「你到底想要什麼?」

  「鄭翰林是滇人,他去剛好。但他負責教皇子詩書,著實走不開……」羿溟道。

  「……」懷素稍微遲疑,隨即道,「我替他。」

  他只覺難堪,轉過身去。因此沒有看到羿溟露出的笑,和笑中苦澀。

  自此而後,懷素一日之間,倒有大半日都要在宮內度過。說是教皇子,實際上大多數時間只是坐在皇帝對面,任他放肆看著而已。

  家裡卻也不安生,瀚江倒還好,仳離一事被水王妃堅決拒絕,反而拉近這一對成親數年的夫妻之間距離,但懷素並沒有那樣的運氣。

  六王妃的父親,也就是吏部尚書,因為收受賄賂、縱僕行兇等罪名,被撤去官職。然而當真明白其中原委的,都知這不過是個藉口,實際上的問題,出在他女兒和六王爺身上。

  皇上封四王爺為誠王,封六王爺為靖王,懷素的實權,遠遠大於瀚江和其他王爺,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甚至連那一人,都不會違背懷素的意思。

  可懷素什麼也不要求。若說他有什麼希望的話,只是四哥過得好,小步吟健康長大。家裡被妻子鬧了個底朝天,懷素卻無可奈何。

  他從未愛過她,或者說他從未愛過任何人,因此無法為了她去救她父親,因為她爹畢竟是真的錯了,能讓他無條件原諒的,只有四哥和步吟,而已。

  他本就情薄,多不出分給他人的。

  羿溟對懷素百般寵愛千般體貼,卻也換不來懷素的更多注意,明明是主宰眾生的皇帝,卻奈何不了這少年。

  終在一日懷素跑去看瀚江之後發作,怒氣吞沒了羿溟,讓他做了他一直想做而未做的事情。

  ——他是這樣的擁有了他,還是這樣的失去了他?

  幾乎是囚禁一樣,將心愛的人困在宮裡,以為這樣就不會失去。

  但是囚不住心。

  懷素本就比外表堅強得多,沒有太多慾望的人本就容易剛強,何況他和羿溟之間,是羿溟完全居於下風,畢竟強迫不來心。

  懷素抓緊每一個機會出宮去見瀚江和步吟,羿溟只要一找不到他,便會起駕誠王府。懷素並未另起府邸,因此他一家本就和誠王一家住一起。

  如此出宮次數多了,羿溟自然亂想,誰知懷素到底是去看兒子還是看瀚江的?他本就一直嫉妒瀚江獨得懷素感情,這樣下去時間久了,難免對瀚江更是沒個好臉色。

  朝中大臣很快便知道誠王是皇上眼中釘,因此當誠王妃懷孕的消息傳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等著看到底是男是女,紛紛猜測皇上能容這敵人容多久。

  小步吟四歲的時候,誠王得女,名為其楚。

  懷素很喜歡這個小侄女,常常和孩子膩在一起,更是忽略羿溟。他本來就極恨羿溟,自也不會去在意羿溟到底有多痛苦,只覺他都是自找。

  世人為情所苦,本就都是自找。然而就算知道是自找、知道是無益,難道就能不去苦了嗎?

  沒得選擇吧。

  懷素和羿溟之事多少人都看在眼底,靖王妃自然不會不知道。夫君眼光不在她身上這點本已讓她難以忍受,丈夫竟然和男子有染更讓她極度憤怒。一日,她帶著八歲的步吟,離開了誠王府。

  眾人都找瘋了,不是為了靖王妃,而是為了步吟。懷素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要是出了什麼意外……

  「步吟要是有事,四哥,我也不想活了。」懷素對瀚江道,笑得卻美麗,「也許會給你帶來麻煩吧,我只能希望沒事……這樣的生活,我煩了。為什麼我就要忍受他勉強我做的一切呢?難道就因為他是皇帝?」

  「是!就因為朕是皇帝!」羿溟聲音冷冷響起,人走了出來,一把抓過懷素,轉身就往外走。

  瀚江沖上前來:「你做什麼……」

  羿溟一把推開他,他武功本就比瀚江高,何況瀚江哪裡敢動武,便被打到一邊。懷素擔心他,不停地掙扎,只讓羿溟更氣。

  抱著懷素坐轎回宮,懷素這些日子找步吟已是辛苦無比,這時候哪裡還有力氣反抗他,被扼住手腳,癱在羿溟身上,任他上下其手。

  轎子到宮門之後該換轎,但羿溟見懷素髮絲散亂臉生紅暈的樣子,心裡當真愛煞,再也不捨他給別人看了去,於是吩咐直接將轎子抬到寢宮。遣退太監宮女,他抱著懷素走進去。

  很輕,卻是他生命的重量。

  橫抱著,唇在他耳邊不斷摩擦著,低聲在他耳畔:「懷素,只要你給我一分,我就給你天下。」

  懷素將臉側到一邊:「我不想要什麼天下。」

  就是這樣,他給的他完全不要,他只要他的四哥、他的兒子。羿溟心口發涼,有什麼湧上來,強行壓下去。

  把懷素放到床上,身體隨之覆了上去,撕開男子的衣襟,撫上他身上每一寸脆弱的地方。拚命吞噬著,似乎這樣才能確定對方在自己懷中一樣。

  也確實只有這樣才能確定。

  羿溟下旨,全城搜人。兩日之後,小步吟被帶回到懷素面前。靖王妃已經死了,就在步吟面前跳下山崖。

  小小的孩子,卻是一臉漠然,甚至帶了一絲笑:「她說她太累了,不想活了。」

  他知道他恨他,雖然他愛他。生命有的時候就是這樣,即使愛逾性命,對方也未必會把你掛在心上。

  一方的狂戀未必等於另一方的回報,再渴望也終究枉然。羿溟也抓起懷素問他怎樣才能愛上他,也盡力討好百般溫柔,然而最終得不到那人一點響應。

  冤家,都是冤家。他是他的、他是他的,怎麼分得清楚。

  小步吟一天天長大,終於長到十一歲。

  那一年,羿溟開始剿滅江湖中隱藏著的敵對勢力,主要是一個叫暗門的新崛起門派。暗門據稱是前代皇子在宮斗中失敗後出走創立的,隱藏在江湖中,為的是培養自己勢力,有朝一日造反篡位。

  暗門和原吏部尚書勾結,想對懷素下手。吏部尚書因為女兒自殺,自己又被免了官,早對懷素恨之入骨,一直想致他於死地。

  羿溟早知他們的想法,也知道他們的佈置,卻故意不去阻止。但他自然也沒讓懷素身處險境,而是讓瀚江去本來該由懷素去的思年殿。

  他們畢竟是同母所生的兄弟,外人倉促之下,很容易認錯。

  羿溟想著,這一次不是他下手,懷素……應該不會怪責到自己頭上吧?只要沒有了瀚江,懷素總會對自己好些,對自己多依賴一些吧?懷素只對親人多些感情,只要沒了瀚江這和他血緣最近的,步吟又小,懷素就只有自己了。

  他的太過得意讓他漏算了一件事,那就是宮內安全,本也由懷素負責。思年殿一有動靜,懷素便知道了,而且馬上想起了瀚江。

  滿天箭雨中,懷素抱住瀚江,用身體擋住射來的羽箭,有幾枝從後心穿到身前,血止不住地奔流。

  「懷素!」

  跟過來但是晚了一步的羿溟喊著,聲音淒厲到不像是從人口中能發出的。他奔過去到搶過懷素,將他抱在懷裡,血染紅明黃龍袍,他卻一點感覺都沒有。

  「懷素……懷素……」

  懷裡的人笑著,血從唇邊溢出,他匆忙去抹,卻怎麼也抹不乾淨。羿溟驚慌地叫著,一遍一遍。

  想要拔箭,但有三、四枝透了身,根本沒有辦法拔。瘋了一樣叫著太醫,懷素終於抬起手笑著阻止他:「羿溟,沒用的,你安靜一下吧。」

  他終於肯叫他的名字,卻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只覺心痛如絞,恨不得生生剜出來,免受這無盡痛苦。

  ……是哦,生生剜出來又怎樣?上窮碧落下黃泉,他總是要跟他去的。

  羿溟眼一亮,抱緊懷素:「懷素,你不要擔心,朕……我會陪你的,不管是哪裡……」

  「我不要你陪。」懷素輕聲道,看著被困在人群中的瀚江,轉頭又對羿溟笑道,「是你吧?你定下的計策,要除去四哥,是嗎?」

  連陪……都不可以嗎?

  他真恨他恨到,連隨行都是不行嗎?

  侍衛已經把叛賊殺的殺、擒的擒,瀚江想衝過來和懷素說話,卻被羿溟攔住。

  懷素是他的,沒有任何人,可以和他搶他!

  可是懷中人的氣息越來越微弱,笑容漸漸失去了力氣,身體卻漸漸重了。

  他的魂魄在離開他身體,自己卻沒有辦法阻止。什麼九五至尊什麼真命天子!他以為有了天下就能得到他,可,不過短短八年,他只有了他八年!

  不要死!拿走我的命吧不要讓他死!讓他無事吧,就算我死後下十八層刀山油鍋又怎樣?我愛他啊!

  只能緊緊抱住,抱著不放就不會失去了吧。

  「懷素,我愛你啊……讓我陪你,讓我陪你好不好?」

  「你愛我嗎?」懷素勉強維持著笑容,聲音微弱得只有羿溟才聽得到,「你的強迫,就是愛我嗎?」

  「我……只是想得到你……」淚就這樣流下來,和血混在一起,是透明的紅。

  「那麼現在你失去了。」懷素道,微微閉上眼,「正好,我也累了。」

  「懷素,你等我,我馬上跟你走……」

  「不要,我說了不要,難道我死了你還能勉強我?」懷素輕聲,「我討厭你,我不要你一死了之,你活著才好。」

  羿溟一怔,雙目都成了血紅色。

  「幫我照顧四哥和步吟,如果你照顧得好,我就在奈何橋旁邊等你。」懷素聲音越來越小,「如果你對他們不好……那我馬上轉世,把你忘得乾乾淨淨……」

  「我……我會做到的,你等我——」羿溟低聲喊道,「等到來世,我一定會一開始就告訴你我愛你,我絕不會再強迫你,我會把你當作唯一的珍寶——」

  懷素微微笑了,用細不可聞的聲音:「那我等你。」

  徹底閉上眼,倒是覺得快樂,只是最後看不到步吟有那麼點遺憾。但是人生至此,歷經的已比他人多得多,愛他的恨他的……都不會再見了。牽掛的有了保證,就夠了吧。

  這樣想著,停了呼吸。最後的念頭是,若真有來世,怎麼也得為難一下這討厭的傢伙。

  羿溟看著懷素合上眼,只覺觸目所及,只是一片漆黑。

  此後,自是良辰美景虛設,更無人說。

  此事之後,羿溟半年多未理朝政,把事情都交給瀚江甚至步吟。只是表面上,懷素還是為了救瀚江而死,因此瀚江心中頗為忐忑。羿溟也著實難以面對瀚江,便下旨讓他駐守北疆去了。

  小步吟是個太聰明的孩子,竟然知道了那場叛亂之後的真相。

  當羿溟打點起精神,想去剿滅原吏部尚書和暗門時,步吟冷冷道:「害死我爹的人不是你嗎,找那些替罪羊做什麼?」

  因此,羿溟只是草草處理了這兩派人馬,畢竟那吏部尚書還是步吟外公。

  確實,怨不到別人頭上,只怨自己。雖然,自己已經用最痛苦的方式,承受自己犯下的錯。

  此生,再也無法快樂,不能死,於是只是行尸走肉般活著,愛著的那人也許在用魂魄看自己,然而,感覺不到。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便只是如此。

  人人都說永彥帝是明君,只一個缺點,就是他對靖王的兒子沈步吟,比對皇子公主好上十倍百倍。幸好沈步吟只是心狠一點、人冷一點,還算不上暴虐。

  奉天朝由此興盛,卻沒有人知道,那坐在龍椅上的他們的皇帝,澤被萬民,卻沒有自己。

  他的生命,在懷素離開那刻,便停止了。

  「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去找你呢?」

  仰頭看著天,視線落在無法企及的遠方,細碎雪花飄落下來,落了一身,像是那人的清冷。

  於是他笑了,低低道:「懷素,我想你。」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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