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欲相護
雲霧老人走進屋裡,眾人急忙讓出位置來。老人走到林芝床邊,把了把她的脈,又翻了一下她的眼睛,然後再看看韓笑用的醫具,問道:「放了多少?」
「三針一組,紮了四處,針入一分。」韓笑認真的答,把放血的穴位都說了。雲霧老人拿起針錐瞧,沒言語。韓笑又道:「昨日初救時薛大夫已經用細針放過血,本不宜再下重手,但方纔林姑娘情況危急,若不施為怕是熬不過了,於是大膽一試。」
雲霧老人扯扯嘴角,看不出喜怒,只聽得他輕聲道:「又是大膽一試……」
韓笑倒不心虛,她把脈象、毒症、用藥、反應、應急救治之術、針法、力度、所根據的醫理及變化應用想法都說了一遍,竟然有條不紊頭頭是道。
一旁幾個醫僕聽得暗暗咂舌,放血他們是知道的,可用這般粗針加火烤的筒子一併下手,還是用在瀕死之人身上,他們真是不敢想,況且這韓笑竟然敢在神醫先生面前侃侃而談,重點還是談的依照醫理的應用變化,這所謂變化,講究可就大了,不是醫術大家,誰敢跳出醫書的條條框框說什麼變化的。
薛松在一旁聽著韓笑所言,只上前搭了搭林芝的脈,而後沉思琢磨,雲霧老人卻是看不出心思來,好半天,只「嗯」了一聲。
韓笑也是個知好歹懂進退的,說完了自己動手的原因和根據,就退到薛松身後,等著雲霧老人發話。可雲霧老人不再看林芝,倒是又看了看那竹筒,然後對薛松說:「她這般氣弱,如此放血雖救回一命,但體氣必大虧,藥方和手段,不能再與用在阿巖身上的一樣。之後的藥方子和診治安排,讓韓笑來定。」薛松雖意外,但也立刻應了。
雲霧老人又轉向同樣吃驚的韓笑,盯了她片刻,道:「讓我見識見識你的本事吧,韓笑。不靠運氣和取巧,不是危急時的應付手段,而是真真正正的,從頑疾巨毒下救回一個人。」
韓笑答不出話來,她竟然覺得激動。「不靠運氣和取巧,不是危急時的應付手段,而是真真正正的,從頑疾巨毒下救回一個人。」她真的可以嗎?
雲霧老人這話,其實是把她總結到了點子上的,她確實從沒有機會真正醫治過極難症,她在山上只是看著聽著背著琢磨著,在百橋城裡,她能治的大多也都是普通頑疾,而她被人津津樂道的「妙手回春」事跡,也只是「運氣、取巧及危急時的應付手段」。雲霧老人說得對,她是讓林芝沒死成,但這不代表她高明,就如同當初她對著斷氣的石耳只會以針刺心,卻沒去想刺心後的後果及治癒手段。韓笑覺得全身的血都熱了起來,她好想證明自己,她好想挑戰挑戰「高明」的醫術。
雲霧老人沒理會她的情緒,也不等她回話,他留下薛松,自己出了屋子離開了。韓笑看著病床上的林芝,忽然有了不真實感,她轉頭衝著薛松問:「薛大夫,我沒聽錯,對吧,是讓我來治林姑娘吧?」
薛松答了「是」,看韓笑高興的樣子,心裡有些唏噓,這事對這善良的小姑娘來說,也不知好是不好。他一早也看出她的醫者天賦,背藥方背醫書誰都能做到,但應用得當卻不是人人可以,而敢想敢為更是廖廖無己,可這些能力她都有。她到山上不到兩年,從當初魯莽刺心救人後的強辭奪理,到如今大膽施針後的有理有據,如此神速的進步他想都不曾想過。如今只盼這姑娘的天賦能被保護,而不是折殺。但師父的念頭他一向猜不透,如今她有機會磨練,就好好練吧。
韓笑沒想這些,她已經一心沉到了醫治綠雪之毒上,她拉著薛松到隔壁的屋裡討論藥方和療法。先前由不得她做主,她也只是提提想法,如今反過來薛松給她意見,定方子的卻是她,這讓韓笑猶豫了片刻。但熱烈討論過後,她還是大膽的寫了兩個藥方。薛松一看,這方子還真是不「墨守常規」,但卻也是「未嘗不可」,他想了又想,點點頭,表示贊同,把方子交給了屋外的醫僕。
雲霧山裡的八卦總是傳得特別快,可聶承巖那得到的消息比八卦的傳播速度還快。沒到中午,他就從賀子明那知道了雲霧老人給韓笑派的活。他看了龍三的信,又召了石耳來見,審完了韓樂後又獨自在屋裡坐了會,然後吩咐霍起陽去跟雲霧老人說,他要跟他一起用晚膳。
聶明辰與聶承巖這爺孫倆,很多年沒有在一起用過膳了,所以當聶明辰聽到霍起陽的傳話時,心裡激動了一陣。好在最後把持住了,裝模作樣想了一會,最後用著雲霧老人的臉色語氣道:「也好,我今日也無甚安排,如此便一起吧。」
爺孫倆的這頓飯吃得寂靜無聲,冷如冰窖,布菜伺候的侍從們戰戰兢兢的,大氣都不敢出。好不容易挨到餐畢,遣走了僕役,兩個人終於開始說話。
「你的腿傷好些了吧?」
「還好。」
「筋脈處的傷原就是難治,你這還是硬傷,腿腳還是得多練功運動。本該是無大礙了,陰雨天氣會疼些,平日莫食辛辣之物……」
「我知道。」聶承巖皺著眉打斷他,「反正是不能行了。」
被這麼喝了一下,雲霧老人也不說話了,他等了一會,又道:「你不會平白無故與我吃飯,想跟我說什麼?」
聶承巖沒正面回答,他看著他,忽然道:「有時候我在想,我何時會變做另一個你。」
這話讓雲霧老人抿緊嘴,聶承巖又道:「我不想變成你這般,可我越來越發現,我太像你了。我的心腸像你一樣黑,性格像你一樣糟,只不知日後我會不會如同你這般,孤老終生。」
「你當初要娶那謝景芸,不就是想證明給我看,你會與我不同。」
聶承巖下意識的要去摸那對耳墜,想想早就放在櫃子裡了,他不免有些煩躁,沉聲道:「可一切都被你毀了。」
雲霧老人似是被說到痛處,他猛的一握拳頭:「我也不想如此,我怎料到有人會暗算於你。如若你不與那謝景芸回家提親,也不會發生這樣的事端?」
「你到現在還不敢擔起責任。你不喜歡芸兒,只要是我自己選的你都不滿意。當年若不是你趕來橫加阻攔,那兇手也不致有機會潛在我們身邊伺機下手,最諷刺的,用的還是你的毒。」
「我……」雲霧老人站起來來回走動幾步,找不到話說,卻道:「那謝景芸有什麼好,讓你處處忤逆我。」
「她善良、溫柔、乖巧、聽話,她哪裡不好?」
「她的身份就是問題,一個尋常人家,怎配得上我們雲霧山聶家。」
「別自抬身價了,你這個雲霧山陰毒又齷齪,你還道是香饃饃呢。」聶承巖對此不屑一頓。
雲霧老人瞪著他,那表情神態,與聶承巖如出一轍,兩個人互相瞪著,均不示弱。最後還是雲霧老人開了口:「你來此,難道是找我翻舊帳的?」
「若是翻舊帳,何苦吃這頓難以下嚥的飯。」聶承巖這話又將雲霧老人一刺,他怒而轉身坐下,一拍桌子:「那你何苦來哉?」
「我想試試,與自己爺爺一道吃飯,還會不會有那種親情的感覺了?」
雲霧老人下顎一抽,他不敢問有是沒有了,吃飯如上刑,吃完就開吵,這怕不會是好的感受吧?
屋子裡死一般沉寂,過了好久,聶承巖又開口:「三十多年前,江湖上有個叫遲硯興的聖手神醫,他醫術高超,為人正直,不求名利的救治了許多人,據說,在他的手裡,病人無一死例。」
雲霧老人聽著他這話,臉龐繃得死緊,抿著唇。聶承巖盯著他繼續道:「當時論名氣地位聲威,他都比一位叫聶明辰的神醫要強。於是這神醫不服氣,約了遲硯興在瑤西鎮比試醫術,輸的那一位,要遠離中原,再不得踏入武林一步。」
「我贏了,所以我才會有今天。」雲霧老人再不想聽,截了他的話尾道。
「你的今天,不過是一群追名逐利的徒弟,一堆攀炎附勢的僕眾,無兒無女,只留得個瘸腿的孫兒……你的今天,當真是好啊。」
雲霧老人再忍不住大聲喝道:「你到底要說什麼?你的腿是間接被我害的,你沒過門的媳婦也是我害的,我兒子媳婦也是我害的?」
聶承巖對他的暴怒淡然以對,他冷道:「我只是要告訴你,雖不知三十多年前你使的什麼手段逼走了那遲硯興,可如今怕是報應來了。你應該也有耳聞了,綠雪在大漠有出現。」
「他比不上我的,我是世上醫術最高明的人,自然也能煉出世上最毒的毒藥。」
聶承巖冷眼看他:「你是說,你覺得他會在煉毒上與你較勁?」
雲霧老人不說話,聶承巖又道:「你這山裡,有他的內應吧?」
雲霧老人背過身去還是不說話,聶承巖冷冷一笑:「或許你心裡有數,只是你不願揭這傷疤,露了自己的醜態。」
「你走吧,此事我自會處理。」
可惜聶承巖對這逐客令不理不睬,他道:「我還有話要說。」
雲霧老人轉過身來,直視著他。聶承巖一字一句的清楚說道:「你對我做過的事,我永遠不會原諒你。」雲霧老人雙手在身後緊緊握拳,下顎抽緊,緊咬牙關,他聽得聶承巖又道:「不要再讓我發現你耍什麼花樣動什麼手腳來傷我身邊的人,不然,我們走著瞧。你莫忘了,你有多狠,我便有多狠。」
當聶承巖出了雲霧老人的屋子,聽到身後屋內一聲掌拍木裂的聲響,他沒有回頭,只對著迎上來的霍起陽揮了揮手,霍起陽推著他慢慢的往巖築走。
月光皎潔,映著平整的山路有幾份靜幽安寧。霍起陽輕聲問:「主子,要不要去習診院?」
聶承巖老半天沒說話,霍起陽正想著要不要再問一次,卻聽得他問:「起陽,如果你發現自己喜歡一件東西,可是你知道自己配不上它,你會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