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坦途
韓笑收拾了些東西,午飯也沒吃便趕去習診院,林芝是被送到了那裡醫治。聶承巖縱然不樂意,但又恐韓笑心裡有疙瘩,便沒再阻攔,只要求她每天都需回到巖築。
沒有了韓笑相伴,聶承巖覺得心裡有些空蕩,呆坐了半晌,喚來霍起陽,讓他抓那個小鬼過來陪他午膳。韓樂乖乖被抓來了,平日裡嘻笑鬧騰的他今天像是姐弟連心,居然有些沒精打采,但是聽說有好飯好菜,精神頭起來了一些。
飯桌擺好,四菜一湯裡除了一道青菜,其它都是藥膳,韓樂把菜色全看了一遍,嘟了嘴不滿意,表情有些像韓笑:「怎麼不見有豬肉?」
「找你姐夫要去。」聶承巖氣不打一處來,吃個飯還挑三揀四。
「唉,姐夫啊……」小大人裝模作樣的長歎,那聲姐夫叫得聶承巖頓生錯覺,還沒體味過來,韓樂又說了:「要等好久哦。」
「天天給你吃藥補氣了,你說話還喘大氣,半截半截的拖。」聶承巖一下惱了,臭小鬼。
韓樂有些不解,心裡再次嘀咕著果然姐姐說城主大人經常莫名生氣是對的。想到姐姐,他忍不住問了:「城主大人,我姐姐這次,不會又惹麻煩了吧?」
「你姐姐向來不是惹麻煩,是找麻煩。」說到這個他又不舒坦了。
韓樂使勁點頭:「而且她還倔。」
「倔也就罷了,膽子還大。」
韓樂又點頭:「膽子大就算了,她還總是沒記性,不聽勸。」
「哼,總有天她吃了虧,哭天喊地的沒人應她,她就知道教訓了。」聶承巖可有遇上知音的感覺了,這一通抱怨出來,心裡舒服了。
可韓樂聽得姐姐哭天喊地的沒人應,不依了,他一挺小脊樑:「怎會沒人應,不是還有我們嘛。」聶承巖臉一熱,剛想辯他是他,他們姐弟是他們姐弟,沒那麼近乎。
可韓樂已經自顧自往下說了:「要不是我姐姐膽夠大,夠倔夠硬氣,我也沒有今天。如果不是姐姐,我已經死了,嬸嬸一定會把她賣掉換錢。當日我們離開閔城的時候,她還遣人來追,我姐背著我,燒了橋,偷了船,一口氣翻了一座山。我們挨過餓,受過凍,遇過狼……在路上還有騙子和強盜……對我們施援手的大嫂說,讓她別這麼倔,這麼多大夫既已說我沒救了,讓我好吃好喝過了最後的日子便算盡了心,她也十二了,再幾年可以嫁人,到時幫她物色個好婆家,可姐姐也沒有放棄。」
韓樂說著說著動了情,大眼盈了淚:「城主大人,我姐若不是這般性子,她便不是她,我便不是我了。若真有什麼事,我定是要與我姐共進退的。」
聶承巖默默無語,她什麼性子,他當然清楚,罰不聽罵不走,卻綿綿軟軟的打得他心口疼。韓樂左右望望,又琢磨好一陣,探頭過來小小聲問:「城主大人,你說,神醫先生會不會不想給我治病了?」
聶承巖微微一僵,扯扯嘴角輕笑道:「怎會這麼想?」
韓樂盯著他看,悄聲說:「我來這都快有二年了,要能治不是早治好了嗎?要不能治,不是也該有說法嗎?可我身子骨日漸強壯了,腿卻一直不好。你說,是不是神醫先生覺得我姐姐還有用處,拖著不讓我好,好要挾她?」
聶承巖這次笑不出來了,他們果然是親姐弟,這韓樂小小年紀,心思卻這般敏銳。他整了整臉色,正色對韓樂說:「樂樂,別人我管不著,但你們姐弟我是一定護到底的,你別擔心。有些難症,不是一年二年便能好轉的。別擔心,萬事有我呢。」
韓樂仔細看著他的表情,似在分辨他話裡的真假,然後笑了,傾身過去摟著他胳膊:「有城主大人這句話,我心裡就踏實了。」他接著又道:「城主大人別忘了把這話也告訴姐姐,雖然她肯定也是知道的,不然不能這麼敢想敢幹的,但城主大人若不說,只怕姐姐也會多想的。」
韓笑真的是想得挺多的,這一連串的事件擾得她有些犯迷糊。在習診院裡,她先去看了言杉,言杉未死,只是當日做戲被抬走,實則只是偷偷換了一間房,素醫館連夜被下令待審,自然無暇細想。此刻言杉已然有好轉,沉沉睡著。韓笑轉了出來,又去了林芝的病房內。
林芝情形與言杉相差甚遠,她頭髮散亂,一臉鐵青,痛苦扭動掙扎,與當初聶承巖一樣,四肢被牢牢綁在了床邊,嘴裡被塞了個布卷,防她咬掉舌頭。讓韓笑吃驚的是,林芝身上居然也有兩道刀傷。
「是神醫先生派人劃傷的,綠雪的毒性之一,就是令傷口久治不愈。當初公子身上的傷,理應月餘癒合的,也是苦熬三個月才見好。」薛松看到她的表情,遂出言解釋。
韓笑點點頭,看到意圖要殺害自己的人,如今象條殘蟲般的被縛上床板上痛苦求死,她心裡真是說不出的滋味。薛松似乎知她所想,歎口氣,拍拍她的肩:「還好你沒事,韓姑娘,老天爺還是有眼的。」
韓笑不知該說什麼好,正巧小僕過來喚他們吃飯,韓笑便藉機把話題轉了,她問了這治毒的步驟和方法,薛松一一解答了,飯後又將藥冊子給她看,這上面記錄了當初聶承巖受傷中毒後的療治步驟和用藥。
「我按原來醫治的法子,給她灌了水,湯藥也服過了,針已經用了,還放了血。她的狀況與公子差不多,脈象也是一樣的。但究竟是不是綠雪,還得再觀察觀察。」
韓笑仔細看了看,輕聲問:「她能撐多久?」
「若放著不管,五六日怕是就不行了。當初公子傷重,加上這毒,足撐了三個月,最後那昧藥再無效,就真是沒辦法了。那天,師父下山去接了你上來。如今這林姑娘,我也只能說是十日到三月之間吧。」
「她與言大夫,神醫先生會怎麼處置?」
「她嘛……」薛松在門口看了一眼屋內痛苦抽搐的林芝,沒往下說,韓笑明白過來,薛大夫確實對林芝中的毒沒轍,怕是等她熬夠了時日,症狀細節判定清楚,便是死了。薛松接著說:「言大夫平素為人不錯,也本份守己,這次不知怎的如此糊塗。韓姑娘,你莫怪他吧,他已經受罰了。他一心向醫,只怕今後再無緣醫術……」他正想往下說,卻見林芝奮力掙動,似要引起他們注意。
韓笑與薛松挨近過去,卻見她努力睜大了眼睛瞪著他們,韓笑與薛松對視一眼,忽然明白過來,韓笑道:「林姑娘,你沒聽錯,言大夫未死。」
林芝嘴裡咬著布卷,說不話來,只在喉間發出咕咕的聲音,韓笑又道:「我未死,言大夫未死,你是歡喜還是難過?」
林芝眼睛瞪得大大的,似怒似怨似恨,可眼淚卻流了下來。她的神情韓笑看不懂,但韓笑心裡且怒且悲,好端端的一個美人兒,又有醫術,師出名門,為什麼就這麼歹毒,害了一個又一個,如今把自個兒也搭上了。
薛松在一旁歎氣:「林姑娘……」他想說盡力減輕她的痛苦,讓她死時安穩些走,想想這綠雪之毒的痛苦,勝過任何酷刑,他說這些話,也未免太過驕情,遂是閉了嘴不再言語。
兩人在林芝身上暫時沒什麼可做的,便換了間屋子,就治毒一事討論了半日。目前薛松已命人在屋裡加了碳盆,讓溫度上升,又大量讓她飲水,催排毒性,但服的第一副藥似是沒有反應,且她的忍痛的功夫比聶承巖差,薛松很擔心在聶承巖身上用的療治手段在林芝身上用不了。韓笑問了放血、藥熏、火炙、內力催毒的可能性,薛松覺得這半日來看,前兩樣看著暫時無甚用處,後兩樣林芝的身體怕是扛不住。兩個人討論了半天,無果。
食完晚膳後,二人又給林芝服了藥,再拔了一次針,但林芝絲毫不見好轉,她竟是疼得睡也睡不了,只能抽搐著生捱,韓笑知道這是毒性太強,藥裡的止痛效用都被壓住。她把著林芝的脈,她心跳快的異常,這樣的狀況,怕是兩日都挨不住。薛松也察覺到了不對勁,他觀察了好一會,改了藥方,加重了部分藥的劑量,又與韓笑聯手施針,加之彈撥穴位急救,自己又用內力給林芝推脈,兩人一通忙乎,總算是把林芝的狀況稍稍控制,她似沒那麼疼了,能閉了眼休息。
韓笑二人鬆了口氣,留了醫僕守著,自己轉到院裡子稍坐。韓笑就著水盆淨了手,一邊問薛松:「薛大夫,你學醫是為了什麼?」
薛松有些愣,這麼簡單的問題,他該是把答案脫口而出的,但他竟覺得有些難以啟齒。他本是民間一普通大夫,為了理想費盡功夫才終於成功上得雲霧山拜師學藝,他天賦不高,要想學業有成除了勤奮之外再無他法,他在山上這麼多年,醫術是有了,可當年的豪情壯志,他竟然隱隱覺得像天外浮雲。
薛松沉默半晌,反問:「韓姑娘,你熱愛醫術,學了,又是為什麼?」
韓笑的回答卻沒有這麼為難:「醫術能給人治病啊,我小時候生病很難受,是隔壁的老郎中給治好了,我那時候就想,要是我也會醫術,讓我爹娘弟弟,讓鄰居們都不生病,那才好呢。可是爹跟我說,我是女兒家,不能當大夫。」
薛松輕聲笑,當年他爹跟他說的是,兒子,你要當個好大夫。
韓笑又道:「我沒想到,這輩子,我會有機會認認真真的學習如何治命救人,而且教我的,還都是醫術一流的大夫。說到這個,主子還真是我的大恩人。我想好了,就算不能開醫館救人,可一輩子這麼長,我還會遇到很多人,若是有傷有病有痛的,我遇到一個,救一個,也不會浪費這身本事。」
薛松沉默,最後低聲道:「韓姑娘,我想通了。」
「什麼?」韓笑沒鬧明白。
「我一直沒捨得下山,總想著還會有機會多學一點,多受器重一些,可這兩年,我能學到的知識越來越少了,就連這山上的病人,也越來越少。我守在這,是浪費了我這身本事。」
韓笑睜大眼睛:「薛大夫,你是說……」
薛松點點頭:「我不該留戀這些虛幻的名聲,我該下山去,我該像從前一樣,用我的雙手和醫術,救治更多的人。」韓笑興奮的連連點頭:「對,對,不管是小咳嗽還是小風寒,幹活傷了手還是摔了腿,患了頭症還是肺病,只要是病,都能給他們治。」不只是追求挑戰疑難雜症,救護每一位患者,那才是好大夫吧。
薛松贊同的笑了:「待林姑娘這事解決了,我便跟師父說。」雲霧山的徒弟下山,只要雲霧老人同意便可,不過這些年來,捨得主動離開的徒弟倒是廖廖無幾,頂著雲霧老人徒弟的頭銜雖然在江湖上不愁吃喝,錢銀也必是不少掙,走運的,甚至能在朝廷混上一官半職,但這些都比不上在雲霧山取得權勢地位,守著這山,名望財富都會有。
薛松這番立志走出山外給老百姓治病的想法,讓韓笑高興不已,她興奮地握著薛松的手正待給話鼓勵,卻聽得老遠一聲響咳,抬頭一看,是聶承巖。
「我以為你是來磨練醫術,學學怎麼治毒,怎麼卻是手拉手開心聊天?」聶承巖這番話說得薛松的老臉發燙,忙不迭的站起行禮:「公子,我與韓姑娘……不是這樣。我這年紀了,我是說,適才是說到行醫之事,韓姑娘心善,替我高興……」
聶承巖冷冷一哼,揮揮手讓他住了嘴。這年紀怎麼了,他家這皮丫頭就愛跟爹撒嬌,他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所以年紀象爹的也靠不住。
他朝韓笑伸出手:「你過來。」韓笑心情好,蹦噠著就過去了:「主子,你來看奴婢了。」
「我有說是來看你的?」
「沒說。」
「那不就結了。」 聶承巖不承認
可韓笑嘻嘻笑:「不用說奴婢也知道。」聶承巖牽著她的手,忍不住瞪她,她一付受傷心痛的樣子跑出來,害他擔了一天的心,這會子過來,卻是她心情甚好的有說有笑,況且這是誰的手都能拉的?
他賭氣用力捏她的手,韓笑呼痛,他又放了手,囑咐道:「推我去走走,你不是一直說什麼有個林子很美。」
「對,對,是很美。」韓笑跟薛松揮手告別,說一會再回來,便推著聶承巖走了,也沒去想這雲霧山裡怎麼會有聶承巖不知道的地方。
來到了小林裡,霍起陽識趣的不靠近,遠遠守著,聶承巖板著臉好半天不說話,韓笑竟然也沉得住氣,倚在他的椅子邊坐著,透過樹影看著月亮,覺得寧靜又安逸。
「其實雲霧山,也是挺美的。」她說,他不語。她又說:「但我更喜歡百橋城。」他有些歡喜,摸了摸她的頭。
「主子,我知道的。」她知道什麼?她沒說,但聶承巖覺得自己有些明白,但真明白嗎?他不那麼確定。她這個讓人不省心的丫頭啊,可以為了別人的生死著急難過,也可以為了一點小事歡喜雀躍,似乎該是很簡單的人,但他有時卻覺得她會比自己想像的要複雜的多,就如同韓樂這孩子。他們姐弟倆,是很神奇的存在。
夜慢慢深了,她呆在他身邊,看著皎潔的月光,吹著林子裡的小涼風,想著言杉,想著林芝,想著雲霧老人,她竟然覺得累了。他輕撫她的腦袋,看她趴在他膝上睡去。他歎口氣,不知道自己犯的是什麼病,大半夜的可以不說話,在個樹林裡發呆,竟覺得也挺舒坦。
韓笑做了個夢,她夢見自己長了鬍子,變成了神醫先生,她大聲嚷嚷:「雲霧山不收診金,只收藥費。每個大夫,視診好病人的數量排成績,不論難易,有病便醫。不好好對待病人的,趕走。心懷不軌的,關了。起歹念要害人的,那個,交給主子處置。」咦,不對,她是神醫先生啊,哪裡來的主子,她真混亂了,亂得腳下的山都在顫。
霍起陽看著聶承巖把韓笑抱在懷裡,招招手讓他過來,他會意的過去推著輪椅,將這窩在一張椅子裡的兩人推回屋去。韓笑像是做了夢,他聽得她嘀咕著:「……那個,交給主子處置……」他忍不住笑了。
結果聶承巖還真回了句:「笨蛋,交什麼我都不收。」霍起陽忍不住咧開嘴無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