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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巖》第17章
心亂如麻

  像她爹?聶承巖額角一抽,這丫頭,得了一次便宜就總賣乖。他哪裡像當爹的,他長這麼大,也沒怎麼得過爹的疼,他甚至不太有印象,他爹爹是怎麼跟他相處的。如今這丫頭簡直是得寸進尺,誤把他當爹不算,還要求他扮起爹來。

  他的不悅瞪視讓韓笑縮了縮脖子,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她知道自己逾矩了,他是主子,她是奴婢,她真是暈了頭敢這樣提要求。韓笑反省又檢討,她真是太不應該了。

  韓笑嚅囁的低聲道歉,垂著腦袋退了出去。屋子裡靜悄悄的,可聶承巖耳聰目明,還是聽到了她在外頭偷偷啜泣的聲音。

  聶承巖閉上眼,努力想忽視掉心裡的煩躁,今日她出去一整日,他擔了一天的心,不知道她會不會傻乎乎的老跟別人頂嘴,不知道今日那老頭診的什麼病人,有幾個?帶的是哪些徒弟,會不會給笑笑臉色看,排擠她?出診日忙亂,有時吃飯如廁都沒有時間,不知道這丫頭吃不吃得消?

  他這一日沒見著她,心亂如麻,可等得她回來了,他還是煩亂。外面的聲響輕輕的,但是一直停不下來,聶承巖睜開眼,看看床頭綁著的黑色的鈴帶,終於忍不住伸手去拉了拉。

  很快,韓笑頂著一雙紅通通的眼睛進了來,她的情緒露了餡,她也不裝笑臉了,吸了吸鼻子,問道:「主子有何吩咐?」

  聶承巖板著臉,指指鈴帶:「你都回來了,怎麼還掛著黑色的,換回來。」他看見黑色就煩,還是紫的看著舒服。

  「好的,主子。」韓笑應了,從小櫃裡取了紫色鈴帶,走到床頭,先把鈴鐺摘下,將鈴帶換了,又把鈴鐺再掛上。聶承巖看著她熟練麻利的動作,知她每次都很細心先取鈴鐺,免得動靜太大擾他。此刻她離得他近,他清楚的看到她睫毛上還掛著淚水,眼裡透著傷心和脆弱的情緒,她來這山上數月,人明顯長高了,臉色也好了,小身板也有些肉了,其實他知道他不是個好伺候的主子,像他這樣行動不便,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她的辛苦自是不用說的,她從睜眼忙到晚上,還得擠著時間看醫書背藥譜,哪會休息的好。

  可就是這樣她還長得茁壯了,可見之前幾年的日子她是多麼難捱撐過來的。霍起陽去查過她的底,她果然是如她自己所說,獨自背著弟弟翻山越嶺、穿林過河,一座城一個村這般的走到這裡,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勇氣,可她其實也還只是個半大孩子,她的脆弱在上次她病中做夢向爹爹哭泣就可見一斑。

  聶承巖歎口氣,終於遂了自己心裡的憐惜,撫上她的頭,低聲道:「笑笑,你要勇敢。」

  韓笑收了鈴帶,看到床頭的一條緯縵帶子脫落,正攀在那重新整理,聽得聶承巖如此溫柔的一句話,猛地一震,那語氣手式,真的很像爹爹啊。

  聶承巖看她眼淚珠子又落下來了,皺了眉頭:「我不是安慰你了嗎,怎麼還哭?」

  韓笑終於忍不住撲過去抱了他的胳膊:「主子,主子,你真是大好人,是我遇到最好的主子了。我以後一定加倍對你好。」

  聶承巖替她抹去淚水:「你要有這個心就太好了,以後不許這麼倔,不許頂嘴,便是好了。」

  「奴婢沒犯倔,奴婢只是愛講道理。我爹說過,有理走遍天下。」

  聶承巖彈她腦門一記:「此刻不就是頂嘴嗎?」

  韓笑嘟了嘴,揉揉自己腦袋:「那如何才算是不頂嘴?」

  「主子說什麼,你都應是不就好了?」

  「奴婢也經常應是應好的,可該講道理的時候還是要講的。」

  這可不是又頂嘴了?聶承巖瞪她,想想這丫頭向來不怕瞪的,於是撫撫她的頭,學著老人家的口吻:「笑笑,不能頂嘴。」

  韓笑撲哧一下笑了出來,筆直站好應了:「好的,主子。」她笑靨如花,心裡想著主子原來也是有幾分可愛的。

  聶承巖看著她的笑,心裡一熱,但很快板起臉來:「你身上怎麼一股子藥熏味?今日裡動刀子了?」

  「是的,主子。」

  「你沒淨身換衣就撲我這蹭來蹭去的,弄得臭死了。」

  「對不起,主子,我這就給你換新的被單褥子。」韓笑趕緊回道,正說著,肚子咕咕響了。聶承巖眉頭鎖得更緊:「吃飯了嗎?」

  「晚上這頓沒吃。」韓笑應得小聲,看聶承巖瞪人的凶巴巴的樣,趕緊道:「奴婢還藏了兩個饅頭,在火盆子那烤一烤便成。」

  聶承巖斥道:「讓甘松跑趟廚房,叫他們下碗麵,弄兩個小菜。」

  「主子,這麼晚了,廚房怕是灶都熄了,奴婢不用熱麵,奴婢烤烤饅頭就成。」

  聶承巖又一瞪眼:「有說給你吃嗎?你這麼笨,餓死算。是我要吃的,吩咐他們去做。」

  韓笑乖乖應了,跑出去交代好又回來。聶承巖接著喝她:「去洗澡,然後回來給我換新被單。」

  韓笑打個冷顫,這麼晚,肯定沒熱水了。但她還是應了,轉身去外屋小箱子那拿自己的衣服,準備轉到僕役澡房去。剛往外走,聽得聶承巖喚她:「你到哪裡去?」

  韓笑抱著衣服站在裡屋的門口:「主子,我去洗澡。還是先給你換了被單再去?」

  「到後院溫泉池子洗。」

  韓笑一驚:「那,那是主子的池子。」

  「這麼晚了,你要是到了外頭去,凍成個冰疙瘩回來,把我染病了怎麼辦?」

  韓笑剛想駁不會的,卻又被聶承巖斥道:「前些日子才病一場,這會子逞什麼強?去,若連這個我都使喚不動你,我還是什麼主子。」

  韓笑抱著衣服呆立片刻,終於道:「謝主子。」她逃跑似的衝到後院,院角處有個亭子,亭子後面是個天然溫泉池,池邊搭了斜斜幾階台階,頂上砌了了假山,遮住了一半池水。韓笑時常來這取水給聶承巖淨身,每次都對這艷羨不已,但絕沒想到自己也有能夠泡這池子的一天。

  她不再遲疑,脫了衣裳跳了進去,溫暖的水流摩撫著她的肌膚,舒服的讓她直想歎息。她乾脆散了髮,將頭髮也一併洗了。怕聶承巖久等,她的動作很快,但她一邊洗著,一邊忍不住回想起剛才聶承巖溫柔撫摸她的頭的樣子,他的眼神溫柔,她的心跳很快。

  月色很美,她無暇多看,可腦子裡止不住一遍一遍迴響著聶承巖喚她「笑笑」時的感覺,該是水溫太過了,她覺得很熱,臉很燙。

  爹爹說的「笑笑,你要勇敢」,和聶承巖的那句話重合交織一起,韓笑被自己心裡的想法嚇了一跳,她剛才竟然覺得,聶承巖和爹爹一樣,都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人。

  韓笑匆匆洗完,跳上岸邊火速穿衣,她忽然間很看不起自己,主子對她這般好,她卻鬧不明白的存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心思啊。她使勁拍拍自己的臉,用力告訴自己,主子是百橋城城主,是大人物,是她的主子,是她該專心伺候照顧的人。

  雖然她還不是太清楚自己想的是什麼,但那種可能性讓她慌了,她穿戴好,深深呼吸幾口,對自己說:「韓笑,莫瞎想,莫瞎想。」

  屋子裡,聶承巖看著韓笑抱著衣服一溜煙跑掉了,他吐了口氣,有些暗惱自己說話太凶,似乎是把她嚇著了。可這丫頭明明天不怕地不怕,怎麼今天偏偏膽子小了起來。聶承巖皺著眉,心裡那種煩燥又冒了出來。他下意識的看看鈴帶,是了,已經換成紫色的了,他今天每次一抬頭都看到是黑色的,煩得不行,他怎麼了?他真成笑笑的爹了?

  他伸手從枕下拿出那個裝耳墜子的袋子,握在手心裡。他有些記不清,今天有拿這付耳墜子嗎?他想不起來,心裡更煩躁,腳上也忽然覺得痛得厲害。

  韓笑一進屋,看他的表情,忙問:「主子,是腳又疼了嗎?」她奔過去,仔細看了看他的腳腕:「今天藥都按時吃了?有沒有點穴?藥湯熏腳也做了吧?」她問一句聶承巖就點一下頭,她為他在著急,他一下又覺得很複雜,似乎不那麼煩了,似乎卻又更煩。

  什麼都做過了,那疼也是沒辦法的事。韓笑只好道:「主子,你且忍一忍,一會就不疼了。」聶承巖咬著牙不說話,韓笑只好轉身去櫃子那翻被單。

  剛打開櫃子把東西拿出來,就聽見聶承巖喚她:「韓笑。」

  「是的,主子,奴婢在。」韓笑認真應了,奴婢二人咬得格外清楚。

  聶承巖盯著她,盯得她心裡有些發毛,然後聽得他說:「你過來。」

  韓笑走過去,聶承巖伸手把她拉過來,抱住了。韓笑吃了一驚,卻不敢叫,心裡頭小鹿亂撞,聶承巖沒說話,只是靜靜抱著她。過了好一會,韓笑終忍不住問:「主子,這樣腳會不疼嗎?」雖然問題荒謬,但她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好。

  「不會。」聶承巖答得很快,把她放開了。

  韓笑其實是很想問為什麼要抱,可她不敢。聶承巖把她放開,忽然道:「我累了,要睡了。」言畢撐著身子就要躺下來。韓笑趕緊扶了他的腳,幫他伸直躺平。

  「你出去,別擾我。」聶承巖埋頭就睡,語氣中滿是不耐。韓笑咬咬唇,覺得心裡又難過起來,她轉頭看看櫃子裡剛拿出的被單,想說被單還沒有換,但她不敢。她放下床縵,輕悄的退了出去。

  甘松把麵送了來,韓笑在外屋一個人坐著吃,她剛回來的時候,還想著要跟主子說說今日的所見所聞,覺得好多話要告訴主子,可到現在卻是一句都沒有說。

  聶承巖在床上睜著眼睛,剛才抱著韓笑的柔軟觸感還在,他說了謊,他抱著她的時候是覺得腳沒那麼疼了。可是他覺得不應該這樣,他手裡還拿著芸兒的耳墜子,或者是芸兒讓他不疼了。是嗎?他覺得他又說謊了。

  靜悄悄的夜裡,他聽著韓笑在外屋吃麵的小動靜,聽著她收拾完畢輕手輕腳回到門口小榻睡上,他想著她亮晶晶的眼睛,想著她大聲說「好的,主子」時的表情,他覺得心裡又是癢又是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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