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的情深似海
半夜裡醒來,阿佑忽然沒有了睡意,藉著窗外月光,看著自己的雙手,月光下越顯得瑩白如玉。
耳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微微側過頭去,影放大了的容顏近在咫尺。
她輕微的動了動,放在她腰間的手便瞬間一緊,往他懷裡的方向帶去,眉頭微微皺起。
阿佑停住了動作,他的眉便悄悄舒展開頭,帶著安心的氣息。
像是心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鈍鈍的痛。
阿佑癡癡的望著他,望著他在熟睡時像孩子一樣的神情,帶著細微的脆弱。
手指輕輕撫上他的臉,沿著他臉的輪廓,輕輕撫過。
這樣的影,其實也還有很多幸福沒有嘗過吧?
曾因為手不能打開,而有淡淡的心結;
因為父母的偏愛和忽略,即便有著高貴的身份,卻混跡於江湖;
這樣的影,應該得到多少女子的青睞,卻因為一個她,而受盡纍纍情傷!
把臉埋在他胸前,想要藏住滿目酸澀。
影,如果阿佑還能活著,那就讓我來補償你吧,所有你缺失的愛,所有別人虧欠你的愛,都讓阿佑來愛,好不好?
可是,終究沒有機會了。
阿佑睜著眼睛,看著天色一點一點的亮起來。
「影!」察覺到身邊的人輕手輕腳的坐起來,阿佑微笑著回過了頭,撞進了那墨玉般醉人的眼睛裡。
楚影低下頭在她臉頰上一吻,「這麼早就醒了?」
「嗯!」移過去雙手環住他的腰,「影,再睡一會好不好,陪我說話。」
半撐起的身子便又躺了回去,讓她舒舒服服的抱著,「想說什麼?」
抱著他好一會兒,阿佑才說道,「影,我們不去見爹娘了,好不好?」
楚影撫著她的長髮,輕聲道,「為什麼?阿佑,我想得到你爹娘的同意,堂堂正正的娶你做我的妻子。」這樣,即便是有一日長眠地下,她的墓碑上也該刻著他的姓氏,是他的女人,他生死不離的妻。
「我知道,影。」她什麼都知道,可是,她想,她已經見不到爹娘了。
「影,就讓爹以為我在哪裡幸福的活著吧,這樣,他和娘都會很安心。」她仰起臉來笑得甜蜜,「娘心軟,看見我這個樣子,肯定要心疼的,她身體不好,萬一受到刺激,肯定受不住的。」
她抓著影的手,「影,爹和娘很疼我的,我自己願意嫁的人,他們也一定會同意的。」
更何況,娘恐怕還不知道她的兒子,早已變成了個女兒吧。
指腹下她冰涼的體溫,讓人驚心,楚影雙手一緊,將她摟進懷裡 ,啞聲道,「好,我們不去見他們了。」
「影,我們成親好不好,今天就成親。」
「好!」
來不及再見爹娘 ,可是影,還來得及披上鮮紅的嫁衣,嫁你為妻。
此後,斯佑便是你的女人,你的妻。
縱然情深緣淺,也曾在你這一世的歷練裡,做過你的妻。
哪怕他日成為你永恆生命裡再無法想起的一個模糊記憶,也不悔今生,曾與你這樣相擁至生命的盡頭。
阿佑今日看起來精神極好,影和車伕要去採買成親所用的一些物品時,她也非要跟去。
楚影瞪她幾眼無效之後,只得無奈的把她往馬車裡一塞,「行啦,去就去,可別搗亂就行了。」
一邊暗自裡嘀咕,兩個人都不懂這些,還不知道要鬧出些什麼笑話來呢。
好在這個車伕也是花翩翩安排來的人,趕著馬車在小鎮中轉了好幾圈之後,終於忍不住開口,「公子,要是您信得過屬下的話,不如讓屬下來張羅吧?」
跟著兩個完全沒經驗又沒人指導的主子,車伕也只能認倒霉了。
「你知道?」楚影挑了挑眉,問道。
「知道一些,屬下成過親,不過,有些女子要準備的東西,屬下就不懂了。公子可能還得再打聽打聽。」
「女子還要專門準備什麼東西?」楚影一頭霧水的看向阿佑,眼神裡明明白白的帶著疑問。
阿佑也不明所以的回望,「我也不懂。」
結果就是楚影面紅耳赤外加頭昏腦脹的站在香粉鋪裡,接受一眾婦人少女的竊竊私語和打量。
他從來沒有過這種經驗,本來想說如以往般面沉若水的問了老闆買好東西就回來了。可是一進去才發現店裡來來去去的全是清一色的女子,他一個大男人,鶴立雞群的站在脂粉堆中,別提有多怪異了,簡直要比身在強敵環繞下廝殺還要痛苦。
阿佑看著像是打完一場仗般落荒而逃跳上馬車的楚影,忍俊不禁,「影,你以前不是去過花滿樓麼?」雖然和那些女人沒有什麼,但是也不至於會被些個女人看看就臉紅成這樣吧。
楚影咬牙瞪她一眼,「花滿樓中的女子要敢這般造次,我先挖了她們的眼睛。」
現在這些個平常婦人,有火不能發,就只能忍氣吞聲了,楚影一邊暗自生氣,視線掃到阿佑居然還在偷笑的臉,頓時更是火冒三丈,「我都被別的女子看了,你還笑得出來?〕
阿佑忍笑忍得很辛苦,「影,她們只是看看你,又沒有怎麼樣。」
「什麼沒怎麼樣,」楚影兀自氣呼呼的樣子,「我就不喜歡別的男子看你,誰敢那樣直勾勾的望著你,我一腳踹死他。」
忽地想起什麼,狠狠的捏捏她的臉,「我就知道你喜歡我沒有我愛你多。哼!」
阿佑只覺得這樣氣鼓鼓的影,實在是很可愛,又怕他生氣,只得摀住嘴,怕笑聲溢了出來。
楚影恨恨的別過臉去,將手裡的東西往她懷裡一塞,「看看有沒有喜歡的。「
沒心沒肺的臭丫頭。
阿佑看著打開來的包裹,哭笑不得,「影,胭脂水粉,我只要一兩盒就夠了,你拿了這麼多來是要幹什麼,我們要去賣麼?」
只見不同質地,不同色彩,不同香味的盒子擺了滿滿一馬車,阿佑瞪大了眼睛,估計真要用的話,她能用到下輩子去。
楚影悶悶的說了一句什麼,聲音太小隔著那麼大一堆東西,阿佑又不好湊到他嘴邊去,只得望著他,「你說什麼?」
楚影轉回頭來看她,大聲的吼了一句,「我又沒看見你用過,我怎麼知道你喜歡什麼,就每一樣都拿回來一些,總能挑到喜歡的吧!」
阿佑愣住了,肚子像是被人打一拳,有什麼東西酸酸的往上湧。
看著她迅速紅起來的眼眶,楚影嚇了一跳,手忙腳亂的坐過來,便把她往懷裡摟,「阿佑,我不是凶你,你別哭。我只是想今天我們成親啊,我想買你喜歡的東西,讓你高興。」
「我知道,」在他懷裡的阿佑,哽咽著笑了,「影,我已經有最喜歡的了,就是你啊。」
得到你,我已經非常幸福非常高興。
眼裡的光彩瞬間亮起,笑容從嘴角延伸到耳後,楚影抱緊了她,閉上了眼睛。
這是一場沒有別人參加的婚禮,沒有喜婆,沒有親人,沒有賓客。
只有天地為媒,蒼山作證。
沒有華美嫁衣,沒有昂貴珠寶,沒有流水席宴;
只有愛人如水的目光,和那從拉住便再不肯放開的手。
一拜天地,
阿佑誠心跪下,乞求上蒼垂憐,自她去後,影還能幸福安康;
楚影跪下,他不信天不信地,如果真有天地神佛,便許他和阿佑生在一起,死在一起,若不然,他便叫這蒼涼人間天翻地覆。
二拜高堂,
阿佑眼中含淚,爺爺,爹,娘,阿佑有幸與你們相遇,得到那麼多的關心和愛,如今再不能承歡膝下,惟願上天保佑,一生平安;
楚影拉緊了阿佑的手,父母不愛他不要緊,可是曾讓阿佑瀕臨死亡,這一點,他永遠不能釋懷;
夫妻交拜,
阿佑噙著淚,深深彎下腰去,她百年修行,最大的福分便是遇上了他,懂得兩心相許的幸福,受盡千般寵愛;
楚影笑意盈盈,他這一生唯一動心動情的女子,終在今日成為了他的妻,從此風雨無懼,生死不離。
紅燭搖曳,那坐在床沿的女子,滿面嬌羞,容顏如花;
楚影覺得自己醉了,心神俱醉,入目所及,儘是淺淺紅暈。
「阿佑,」他擁著她,連聲音都在顫抖。
他連自己都不愛了,從未想過有一日,這世間還有人能得他傾心如此,只覺得把整顆心捧到她面前,都嫌不夠。
世人皆知被人愛是幸福,卻不知道,能愛人更加甜蜜。
當然接下來,並不是通常大家以為的的春宵一刻值千金。
只得到「噗噗!」兩聲,阿佑委屈的聲音響起,「影,這是什麼菜啊,好難吃。」
緊接著,是楚影氣急敗壞的聲音,「難吃也要給我吃下去,本少爺親手做的你還敢嫌?」
一會兒之後,是阿佑有氣無力的開口,「影,我餓,我要吃好吃的,影,影……」
最後的最後,是楚影悶聲不吭的站起來往外走。
「影?」阿佑眨著眼睛,呆呆的望著那旋風般走到門口的人。
楚影恨恨的披上外袍,一邊咬牙切齒的說道,「床上蓋好被子等著,我去給你買吃的。」
阿佑笑顏逐開,向著他快樂的揮手,「影你快點啊!」
「砰!」回答她的,是關門的巨響。
阿佑吐吐舌頭,影好像生氣了。
待得腳步聲漸漸消失,阿佑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淡去。
舉起筷子,夾過剛剛說難吃他怎麼勸都不肯嘗的菜,阿佑慢慢的咀嚼著,眼淚緩緩流下。
其實並不是那麼難吃!
影,我只是不確定,該不該讓你看見我死去的樣子。
在成為你妻子的今天,就讓你看見我的死亡。
影,結為夫妻,是我的幸福,是不是對你卻變成了另一種殘忍?
筷子「啪!」地掉落,阿佑捂著心臟趴在桌上,嘴角卻慢慢的彎起。
迴光返照能有一天的時間讓她完成心願,她已經感激上蒼。
可是,影,阿佑走了,誰來陪你?
燭光慢慢黯了下去,紛紛掉落的燭淚,疊在硯台上,是美到極致的淒涼。
一雙手,不同於影的溫暖,輕輕扶住她的肩。
阿佑滿頭大汗的仰起臉來,繼而睜大了眼睛,「小為?」
眼前的人,青杉素衣,卻是多日不見的方小為。
方小為沒有回答她的疑惑,端起手中的碗,「喝了它。」
「什麼啊?」她問,方小為卻沒有再說話,顧自將碗中的東西往她嘴裡倒。
喝進嘴裡,是濃濃的血腥味,阿佑一個激靈,使盡全身力氣去抓他的手,「小為,不要。」
方小為卻一反往日的溫和,一手固定住她的下巴,一手將碗中的藥硬灌了下去。
直到碗見了底,他才放開了她,後退了幾步坐在凳子上。
「小為,」阿佑連咳了幾聲,「我的毒沒有藥可以解的。」
方小為「哼!」了一聲,也不反駁,看著她的臉色慢慢變得紅潤,才徐徐開口,「還痛不?」
阿佑猛然一驚,剛才還絞得她渾身無力的疼痛現在已經淡得幾乎察覺不到了,手指飛快的搭上自己的手腕,半響,才驚疑不定的看向方小為,「這是怎麼回事?」
毒並沒有解,可是那鑽心的疼痛,卻真的消失了。
而且,阿佑動動手指,剛剛已經緩緩失了溫度而漸顯僵硬的四肢,也慢慢恢復了知覺。
小為看著她期待的神情,半天才調轉了視線,「阿佑,你知道如果你死了,會面臨什麼嗎?」
阿佑咬著唇,好半響才說道,「沒有輪迴轉世,回到萬事不知的最初。」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對著方小為說這句話,而方小為,也並沒有表現出任何奇怪的樣子,似乎早就已經知道阿佑的答案一般。
他笑笑,「不,阿佑,如果你在這裡死了,你會去你心心唸唸的地方。」
阿佑瞪大了眼睛,猛地站起身來。
方小為狀若未見,聲音變得飄緲,「普陀山上長年花草不敗,沒有紛爭,沒有煩惱,仙霧繚繞,一片祥和,是修煉的上佳之地。阿佑,你可想要去那靈修之地,從此只有歡笑,沒有悲傷,無病無痛,享有無窮無盡的生命?」
「小為,你,你……?」心中的詫異和震撼,已經無法用詞語來形容。
方小為笑笑,「阿佑,你死了,便是去普陀山,你可願意?」
普陀山,那曾是她夢想要去的地方,也是每一個精靈夢寐以求的飛仙之地。可是,可是,「影呢?」
方小為深深的看她一眼,「阿佑,七情六慾皆拋,才能成就無上修為。更何況,以楚影的身份,他日必定風光無限,享盡美人權勢之福。」
「享盡美人權勢之福,他就一定會幸福麼?」阿佑的眼光有些迷茫。
權勢在手,美人環伺,就一定會幸福嗎?
他會不會孤獨,會不會寂寞,會不會無限榮光之後,仍然有高處不勝寒的淒清?
「小為,我不想成仙得道,我寧願只是個平凡人,陪他一生一世。即使,只能有一生一世。」眼神忽而清明,神仙縱有萬般好,哪及得愛人在側的會心一笑。
「不會後悔嗎?放棄了成仙的機會,放棄了永無止境的生命,放棄了那祥和平靜?」
「不會,永遠不會。」用不懂得情愛的永生永世,換取這紅塵一世的溫暖相擁,她永遠不會後悔。
方小為笑了,「那我明白了。」
「小為,你明白了什麼?意思是我可以活下去,和影在一起了?」阿佑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一大堆的疑問湧了出來,「還有,你怎麼會知道?」
方小為拍拍她的頭,指尖只有他自己才能懂得的眷戀,「每一次把我從虛無中喚醒的,都是你,阿佑,都是你。」
「所以,阿佑,好好的活著吧,照你的心意活著。」
深深吸一口氣,像是確定了什麼般站起身來。
「小為?」阿佑拉住他的衣袖,「你究竟在說什麼啊?」
方小為搖搖頭,從懷中摸出一個瓶子,打了開來,滿室清香,「這個吃了吧,可以解你的毒。」
阿佑拿過來,聞了聞,「蓮子?」
蓮子能解赤靈神之毒,怎麼從來沒聽過。
「高山之巔,積雪覆蓋上百年的蓮子,怎麼會是普通蓮子可比的,聞聞這香味就知道了。快吃吧!」
「哦!」阿佑不疑有他,張口吞了下去,卻不知入口瞬間方小為突然顫慄起來的身體。
待得阿佑喝了一杯水,方小為卻已經恢復了常態,只是聲音變得輕了一些,「阿佑,我還有事,那我先走了。」
阿佑連忙拉住他的衣襟,「就走了啊,影要回來了,你不見見他?而且,小為,我們還有好多話沒說呢。」
方小為看著她,眼神有一瞬間的癡迷,卻又一切歸於平靜。
阿佑才要說什麼,卻覺得先前吞下去的蓮子泛起苦味來,從腹部一直苦到了嘴裡。
「好苦!」她的臉皺成一團,眼睛一閉倒了下去,落入早有準備的方小為懷裡。
方小為將她抱到床上,輕輕蓋好被子。
看著她安靜的睡顏,卻是歎息著,「蓮心最苦,阿佑,你知道麼?」
你知道麼,你會記得麼?
幻化池中相伴百年,他最是懶惰,不願早晚苦修吸收天地靈氣,因此熬不過幻化之苦,於是源源不絕的從她身上吸收靈力。
她這個笨蛋啊,早有上仙度氣之功,卻不爭不搶,傻乎乎的任他予取予求,若不是後來的楚慕,她早已氣盡魂滅。
她下凡應劫,他也逃不過懲罰。
若不是他,她又怎麼會與影剎有了命定的糾葛。
所以他活該受盡苦難,本應昏昏噩噩一生,卻被她喚醒,懂得喜怒哀樂。
她應劫而歸之時,也是他結束紅塵歷練之時。
可是她不願意回去了。
像她這樣的女子,應該得到幸福的。
方小為的眼角,有了輕輕溢出的液體,他無聲笑了。
他沒有法力,可是他有百年修為。
阿佑,方小為是消失了,卻有蓮心在你身體裡 ,日夜相伴,從此不離。
他的身影慢慢變得淡了,如果此時房中有第三個人,必定會以為自己眼花,怎麼會有人的身體逐漸變淡,直至消失呢!
可是方小為真的消失了。
床邊有滴滴濕潤,那是誰不經意間流下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