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子
「你不是去睡了嗎?怎麼又出來了?」阿佑小心翼翼的湊近了他,怕動作太大驚動了什麼。
孩子像是沒聽見般,仍然安靜的坐著。
阿佑俯下身去,凝視著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漆黑的眼睛,深不見底,像是藏了很多東西,又像是什麼也沒有。
半天,阿佑直起身來,和他並排坐著。
伸出雙臂,瀅白如玉的兩截手臂上,是深深淺淺的掐痕,有些地方已經溢出了血絲,還有的,已經結疤了。
「你看!」阿佑自顧自的說著,「我晚上的時候心會很痛,痛得難受,我也不敢哭,只能使勁的抱住自已,然後一遍遍的念著,我一點也不痛,一點也不痛。」
「然後到早晨的時候,果然就不痛了。」
阿佑把袖子放下來,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我只是想著,痛也沒有關係,至少證明我還活著。」
活著才知道痛的,阿佑很鄭重的點了點頭。
從她開始自言自語,到離開,方小為都沒動過,甚至,連表情都沒有多出一分。
而阿佑,也並不是特別在意,只把自已要說的話說完,就逕自離開了。
白天,人們一如往常的在這池子邊找到那孩子,溫夷也開始了更進一步的診斷。阿佑站在一邊,沒有人知道她和那孩子曾經有過那麼一段只有單方投入的對話。
第二天同樣的時間,阿佑又站在了方小為的身邊。
開始長長地歎息,「小為,活著是挺好,但是為什麼要這麼痛呢?」
一天兩天她不怕,一年兩年她也可以忍受,可是一生呢?
這樣的疼痛連綿不絕,就算是阿佑,也覺得有些茫然了。
想了一會,阿佑轉過頭來,看著方小為沉默的臉,突然來了興致。扭頭往旁邊看看了,正是凌晨好眠時,根本無人在側,飛快的伸手捏捏他的臉。
暖暖的,有些滑,阿佑忍不住笑開了嘴,「真好玩!」輕輕又揉了一下。
放下手,看看那白晰的臉蛋上明顯浮現的紅色,覺得有些愧疚不安,「小為,要不然我的臉也給你捏捏?這樣我們就扯平了。」
半天沒有動靜,阿佑索性一把抓住他的手,往自已臉上拍了兩下,嘴裡嚷道,「不管不管,反正就算是你捏的,可別在心裡想著是我欺負你啊。」
這句話說完,就覺得心裡舒服了很多。
阿佑坦然的走了。
阿佑沒有回頭望上一眼,如果她能回頭,一定又會驚奇好半天了。
因為那一直紋風不動的方小為,忽然動了動手指。
為那指尖陌生的溫度。
溫夷已經開始給方小為施針。
那些長長短短的銀針,將方小為插成了一個人形的刺蝟。
阿佑看得淚光盈盈,一個勁兒的在他耳邊說,「小為,你跟著我這樣念,『我不疼,我不疼,其實我一點也不疼』,你心裡念也行,一念就不疼了。」
溫夷在旁邊看得好笑,「阿佑,你快活得比他還要小了。」
真實存在的疼痛,又怎麼會因為說了幾句話就變好了,果然還是小孩子心性!
魏無雙一直倚在門邊,笑容不斷,「阿佑,這是你娘小時候拿來哄你的吧?現在你又拿來哄我們小為?」
阿佑朝他揚了揚拳頭,「才不是呢,是我自已發明的。」然後將嘴貼近方小為的耳朵,悄悄的說,「小為不理他,我已經試過了,真的很靈的。不是我娘小時候拿來哄我的,我沒有娘。所以你要相信我,我說的是真話。」
「神醫,神醫,您看,這是不是就是您要的藥草?」
方大為衝了進來,身後還拉著一個人,容貌稀鬆平常,只是那通身的氣質,溫潤如風。
溫夷看了一眼方大為手中的木匣,有幾分詫異,「這龍鬚根要在大漠才有,你這麼快就找到了?」
方大為呵呵直樂,抓了抓頭髮,才想起介紹身後的人,「這是我們在城門口碰到的林楚兄,他居然剛好有這個藥草,看我們著急,就說先借給我們用。真是個大大的好人啊!」
大掌重重地在那青年身上一拍,拍得人臉上的笑意都淡了些。
那麼巧?溫夷狐疑的看了那林楚一眼,只是這種時候,也並不是探究的時機。反正只要那藥是正確的就行了。
幾人在那寒暄,阿佑卻咬著手指一言不發的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
什麼林楚,明明是大人好不好?
大人怎麼又改姓了?大人明明叫楚慕的啊?
阿佑覺得自已似乎又變笨了,現在更糟,連記憶都變得更不如從前。
如果楚慕不叫楚慕,那麼二公子呢?還叫楚影嗎?
突然間,就想起二公子來。阿佑有些頭疼,要是二公子知道她連他的名字都搞錯的話,一定會非常生氣吧。
二公子生氣的時候,連眼睛都會變得發紅。渾身溫度都升高呢,不知道冬天冷的時候可不可以故意惹二公子生氣?這樣,屋子都不用生火了。
阿佑並不是很認真的想道。
「阿佑,晚上有好好吃藥沒?這幾天夜裡有沒有發作?」晚飯後,溫夷輕聲問她。
一聽到吃藥,阿佑的臉瞬間皺成個小老太婆。很苦啊!
「阿佑?」溫夷疑惑的看著她。
阿佑飛快的露出一個笑臉,頭搖得像撥浪鼓,「我有好好吃藥,晚上都沒痛。」
雙手定住她的腦袋,溫夷失笑,「好了,師兄知道了,再搖下去,小腦袋都要掉了。如果晚上痛了,可以來找師兄,知不知道?」他鬆了手,拍拍自已的肩膀,「痛得哭也不用覺得丟臉,師兄的肩膀可以借給你靠。」
「好!」阿佑歡快的應道,抱著溫夷的手臂,將頭靠了上去,「有師兄真好!」
溫夷拍拍她的頭,「對大師兄這樣也就算了,對二師兄要這樣,估計你師姐得衝著你哭鼻子。」
「咳,咳,咳」兩人正在那說得起勁,一陣咳嗽聲在背後響起。
「林兄?」溫夷轉過頭去,站在他們身後的,正是那藥商林楚。
狀似不經意的瞟了一眼還挽著溫夷胳膊的阿佑,林楚拱手道,「溫兄,你們師兄妹的感情很好。」
溫夷扭頭看了阿佑一眼,笑容裡有掩不住的寵溺,「小丫頭不懂事,讓林兄見笑了。」
阿佑站在溫夷背後,悄悄探出頭來,不小心撞上林楚的視線,又慌張的躲了開去。
雖然那張臉和原來那張不一樣,可是,明明就是大人。可惜,她只敢在心裡嘀咕。
大師兄和大人到底是要聊多久啊,阿佑靠在溫夷背上,轉著手指,百無聊耐的想著。
聽著,聽著,連日來夜裡不能安睡的疲憊終於一起湧上來,阿佑的眼睛似閉非閉。
正聊著的溫夷,忽然感覺到背上重量,偏頭看去,才看見小丫頭側靠著他後肩,已經睡熟了,一雙手,還緊緊揪住他衣襟。
歉意的沖林楚笑笑,才一手扶住了阿佑,將她攔腰抱起。
「溫兄!」林楚向前跨了一步。
溫夷看了看懷中的阿佑,放低了聲音,「抱歉!」也不再多說,抱著阿佑就回房了。
林楚站在原地,看他帶著阿佑離去,慢慢捏緊了手掌。
「你晚上真的不用睡啊?」凌晨時分,阿佑又在水池邊看到了方小為。身體裡疼痛的余暈還在,阿佑的臉色有些蒼白。
抬手拭去額上的冷汗,阿佑坐在他身邊,一起看向前方,「我很想睡著呢,睡著就不知道痛了。」
回答她的,當然只是無聲。好在阿佑並不在意,她只是歎口氣,「其實不睡也好,不睡的話活著的時間是別人的兩倍,小為真厲害。」
手臂上的疼痛此時才慢慢顯出來,阿佑拉開衣袖,「又不小心抓破了,師兄看見的話,一定要生氣的。」
雙手托腮,阿佑又說,「小為,你認不認識字啊?沒有人教過我,可是我也很想學,大家都很忙,只有你沒有事做,你能教我嗎?」
眼看天色漸明,遠遠的,已經能聽到有人走動的聲音。
阿佑站起來,轉身要走,才發覺衣襟被人扯住。
「認識,能」嗓音有些低啞,聽上去,有些乾澀。
阿佑驚奇的瞪大眼睛,手指有點抖,「剛剛,是你說話?」
小孩隔著衣袖,摸了摸她的手臂
「痛?」他看著她,眼裡沒有多餘的感情,可是確實是在望著她的。
「嗯!」阿佑只能愣愣的點頭,還沒有從他能回應的打擊中回過神來。
方小為便又轉回頭去,恢復成先前巍然不動的樣子。
「你,你剛才是不是說話了?」阿佑推推他,不太確定的問。
「少,少幫主!」結結巴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照顧他的侍衛找來了。眾人都知道少幫主有病,就不知道他是怎麼神不知鬼不覺的從房間裡走出來的,還每次都成功。好在他也不亂走,久而久之,便也聽之任之了。
方小為目不斜視,被侍衛帶走了。
剛剛,她不是幻聽吧?阿佑站在原地,皺著眉仔細回想了一下,然後使勁搖搖頭。
大騙子,方小為就是個大騙子。恨恨的揮揮拳頭,阿佑最後得出這個結論。
「姑娘?」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
輕柔的晨風中,他穿著寶藍色的衣衫,站在路的拐角處。身後溫暖的燈光,剪出他修長的輪廓。
他站在那裡,即使什麼也不做,也已經是最美的風景。
「姑娘!」他的聲音,像風拂過。
阿佑眨眨眼,走到他面前,眼神清亮,「大人!」她低低的喚道。
林楚身體一震,好半響,才啞聲道,「你,你叫我什麼?」
「大人,你明明是大人。」阿佑瞪著他,大人跟小為一樣,都會騙人。
林楚,不,現在應該叫楚慕,深深的看著她,「我以為我的易容術,很成功。」
「才怪,我一見到大人就知……」話沒說完,便被擁入一個懷抱,不火熱,卻也足夠溫暖。
楚慕抱著她,再也不肯放手,只有她,只有她一眼便可以認出,即使當年授他技藝的師傅,即使生他養他的父母,自他學成之後,也從未識破過。
這樣的女子,他如何放得開手。
「阿佑,阿佑!」他滿心歡喜的念著。
「我認識,我也能。」他在阿佑耳邊說道。
「什麼?」阿佑被這一連串變故搞得頭暈。
楚慕揉揉她的頭髮,笑道,「我認識字,我也能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