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離開

　　二千零一這一年發生的最大一件事就是申奧成功，舉國歡慶，世界矚目。

　　同時今年也是小鎮變化最大的一年，省政府把小鎮列為重點經濟開發區，廣招商家進行投資建設，所以很快就有了新的柏油馬路，新的菜市場，新的賓館酒店娛樂場所，新的學校，新的廠房。小鎮形象簡直煥然一新，除了人口還是比較少以外，幾乎比的上城市周邊的縣區。

　　紀光善做為小鎮投資商家之一，今年夏天回來的時候氣勢那叫一個壯大，鞭炮從鎮口就開始燃響，禮花排了一列，一直到家門口，還有舞龍舞獅隊迎接，小孩子歡快地圍繞左右，大人們路旁圍觀，一路敲鑼打鼓地追隨著他們的汽車回到家。

　　這麼熱鬧的氣氛沒有人感覺不到的，紀小瑤特地穿上了紀妍麗在城裡給她帶回來的粉色公主裙，大紅色小皮鞋，對著鏡子左照右照，直到外婆催促的時候才拎著泡泡裙跑出了門外。

　　開回來的是兩輛新車，換的是當下最有身份象徵的奧迪，頭一輛下來的是舅舅一家三口，第二輛下來的他的助手們。

　　紀小瑤一眼就瞄中了他們從後備箱裡大包小包拿出的禮品盒，一下撲了上去，這個拎一下，那個看一眼，恨不得當場就打開收入囊中。

　　紀光善看他那副高興樣子，心情也是大好，一把將她從禮物堆抱了起來，寵溺地捏捏她的小翹鼻，對她笑道：「半年沒見，想舅舅了沒有？」

　　紀小瑤點頭如搗蒜：「想，想！」眼睛卻偷偷地瞟向那堆禮物，分明注意力還在那上面。

　　紀光善不以為意，小孩子嘛，心思永遠如此簡單，又親了一下她白嫩嫩的小臉，將人放了下來。吩咐幾個下注把東西拎進屋內。

　　鎮長以及鎮上幾個有頭臉的人物都來了家，幾個大人捧著熱茶坐在寬敞的客廳裡大笑著聊天。

　　紀小瑤悄悄潛回屋內，看這些禮物幾乎堆滿了半面牆，仍然有人還在拎禮品進來，當然這些除了舅舅帶回來，還有其他人剛剛送來的，樂的嘴巴都何不攏了，不光是對這些禮物的喜愛，還有對這種熱鬧氣氛的歡喜，這簡直都快趕上過年時的場景了，如果還有人直接往她口袋裡塞紅包就更好了，她貪心地想道。

　　看歸看，她卻也不會去貿然地去拆開禮盒，只好奇地摸摸這個，捏捏那個，耐心地等著大人來分配。

　　紀明耀進來叫她的時候，就見小姑娘盤腿坐在一堆五顏六色的禮品盒中間，她小小的身子穿著一件粉色的泡泡公主裙，頭上高高地紮了個小馬尾，上面圈著一個粉紅色的頭花，看上去就像個真人版的精緻洋娃娃，很想讓人抱一抱的感覺。

　　地上鋪了層紅色地毯，是上次鎮上酒店開張活動時候剩下來的一段，他想到紀小瑤很喜歡踩著光腳在地上跑，心中一動，就問人家要了回來鋪在了房間裡，看來這個決定很不錯，如今小女孩坐在上面也不怕地板太涼了。

　　紀明耀悄無聲息地走到女孩的身邊，也學她的樣子盤腿坐了下來，看她在手上流連了很久的一個大方盒，外面透明的一層塑料能看到裡面的物品，正是現在最流行的芭比娃娃，也是穿著粉色的花邊裙子，和女孩現在的形象倒是很像。

　　「喜歡麼？」他看著女孩垂著長長濃密的睫毛專注地擺弄手中的盒子，似乎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到來，不由地輕聲問道。

　　紀小瑤點點頭，她的確很喜歡，在這裡無憂無慮地生活了幾年，想起前世的事都覺得格外遙遠了，但她仍然記得那種看著別人手上抱著芭比娃娃炫耀時的羨慕心情。

　　「我想要她，可以麼？」她這次表現的很平靜，沒有以前要禮物時的活潑和興奮，但紀明耀就是

　　知道她非常想要這個，心裡不知怎麼的有點澀澀的心疼。

　　他將人抱入懷裡，疼愛地親親她的臉頰：「我們家就你一個寶貝，想要什麼還不是一句話的事，何況這本來就是哥哥特地送給你的。」

　　紀小瑤一聽，笑的眼睛和嘴巴都彎了，大大地在他臉頰上響亮地「啵」了一下，這是她習慣性表示感謝的方式。

　　紀明耀看她這麼高興，也感到舒心，但他不善於表達感情，臉上只是帶著淡淡的笑意，看紀小瑤迫不及待地把禮物打開，左右愛不釋手左右把玩。

　　淡金的夕陽從窗戶上照射進來，灑在兄妹兩的身上，散發出暖暖的光暈，張瑛推門進來看到的就是這麼一副美好的場景，眼睛一下子就酸了，兒子很小的時候就跟在他爸爸身邊東走西跑，思想比一般的小孩要早熟深沉，學習上又用功忙碌，平時很少和朋友之間包括她這個做母親的交流談心，只有在和這個小妹妹在一起的時候才能看到他臉上這麼放鬆舒服的表情。

　　她有點不忍心打擾，還是紀明耀先開口出聲：「媽，我陪瑤瑤玩了會兒，這就來。」

　　「去哪？」紀小瑤轉過頭下意識問。

　　紀明耀把她小心地抱扶起來：「去飯店吃飯。」

　　那敢情好，又有熱鬧好玩了！紀小瑤一把甩開手上的芭比娃娃，拉起紀明耀就往外走：「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快走快走！」

　　紀明耀看了眼被她隨手丟在牆角的娃娃，懲罰性地捏了下她的小耳朵：「外婆經常說爸爸是只白眼狼，我看你這麼喜新厭舊，才是真正名符實歸的小白眼狼。」

　　他捏的很輕，其實並不疼，紀小瑤卻像被蜜蜂蟄到一樣，一下子跳到張瑛地身後躲著他，拉著張瑛的衣角大聲地指控他：「舅媽，你看哥哥，老是這樣欺負我！」

　　張瑛看兒子罕見的那麼無奈的表情，心情反而好了，一把將紀小瑤抱了起來：「別怕，舅媽給你做主，以後哥哥敢欺負你，我就幫你收拾她。」

　　紀小瑤裝孩子裝的時間久了，做出什麼幼稚的事情都十分順手，臉不紅心不跳朝紀明耀做了個鬼臉，得意地呵呵直笑：「哥哥，你再來欺負我啊。」

　　這麼一路笑鬧著來到酒店，紀小瑤駕輕就熟地跑上樓，果然見小盆友們都到了，在一起追逐打鬧著，好一片歡聲笑語，紀小瑤叉腰朝他們大聲一喝：「孩兒們，俺老孫來也！」

　　在西遊記國產動畫片的熱潮下，紀小瑤儼然成了孩子群之中當之無愧的小猴子王，天天這麼一吆喝，大家都跑了過來，圍著她團團轉：「小瑤你來啦，我們今天看到你舅舅又換新車了，好威風啊，一路跟著到你家門口，看見他又帶了好多東西呢！」

　　紀小瑤豎起大拇指，得意的笑：「那是，我舅舅嘛！那都是給我帶的禮物，其中有一個芭比娃娃，芭比娃娃你們見過麼？」說著拿手比劃了一下，「這麼高，這麼寬，頭髮是金黃色的打著卷，可漂亮了，哪天你們到我家玩，我給你們看。」

　　「還有呢，還有什麼！」小孩子們七嘴八舌地期待著問著。

　　「無非不就是好吃的，漂亮的衣服。」邊說邊左右張望了一下，正巧見紀明耀從樓下上來，一下跑了過去，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兩句話，只見紀明耀無奈地淡笑著搖了搖頭，不一會兒又回來了，手上拿了兩包紅硬皮紙包裝的糖果袋。

　　紀小瑤高興地接過，連謝謝都忘了說，趕緊打開來全部分給了小夥伴。看他們開心地嚼著糖，眼睛亮晶晶地閃著星星般的光芒：「怎麼樣，好吃吧。」

　　「好吃好吃！」

　　紀小瑤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繼續拍著胸脯承諾：「下次我還帶給你們。」

　　紀明耀看她在那毫不掩飾的吹牛樣子，眼裡笑意流淌，轉而徑直走開了。

　　吃完糖，張婷婷貢獻出了一個消息：「我今天在馬路邊看到小光頭了，他也是坐著小轎車回來的，看到我停下車，一上來就問我你在哪裡，小瑤，你又有麻煩了。」

　　紀小瑤無所謂地聳聳肩：「回來就回來唄，我又不怕他。」剛說完，就聽到背後一聲熟悉的大喝，小少年三步並兩步跨了上來。

　　「死丫頭，哼哼，我回來了！」

　　紀小瑤轉身看他，一年不見，剛從城裡回來，打扮愈發風騷了，頭髮明顯用發蠟抹了，一根根像刺蝟一樣立在腦袋上，上面穿一件亮黃色的T恤，外面罩一件牛仔馬甲，脖子上還帶著個銀白色的骷髏鏈子，下面穿一條卷邊的九分牛仔褲，看上去頗為拉風

　　耳邊聽見旁邊孩子們讚歎的吸氣聲，紀小瑤為他搶了自己的風頭十分不滿，遂興趣缺缺的不想搭理他，轉身往包廂裡走。

　　展飛見他如此無視自己，氣焰上來了，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不准走！」

　　小小少年力氣不小了，抓著自己的細胳膊還真有點疼，正想發怒，忽然聽到一個威嚴的聲音：「小飛，不准胡鬧！」

　　奇跡般的，小光頭手一抖，馬上放開了她。這倒是件稀奇事，在紀小瑤的印象裡，從沒見他怕過什麼人，在學校裡連老師都敢頂撞的壞小孩居然也有這麼忌憚一個人的時候。

　　紀小瑤好奇的望去，也不由地小心肝顫了兩下，這就叫真正的氣勢啊，那中年男人身材高大挺拔，從剛硬正氣的長相，到一絲不亂的綠色軍服，那叫一個威武，不是某人裝就能裝出來的！尤其是肩膀上那兩槓三星簡直閃花了自己的狗眼。

　　正在紀小瑤想著要不要過去抱男人大腿的時候，紀光善父子兩迎了出來：「展上校來了，趕緊進來坐。」

　　男人淡淡的點點頭，不經意瞟了自己兒子一眼，才抬步往裡面走。紀小瑤敢肯定那不經意的一眼裡面絕對含著殺氣，要不然展飛也不會乖乖地頭也不敢抬跟在男人屁股後面。

　　男人進了包廂，氣氛馬上就變得拘謹起來，紀小瑤眼看著大家都客氣的端茶倒水，笑的都不太自然。

　　大概是知道自己的到來給別人帶來的不自在，男人簡單地說了兩句恭喜祝賀之類的話，飯也沒吃，就領著展飛走了。

　　晚上回到家，紀小瑤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纏著紀明耀講展家的事情。

　　原來是這樣的：展光爺爺是參加紅軍的老革命前輩，晚年身體不好才搬到了這個小鎮上來，兒子從小就受了他的影響繼承了他的遺志，很小就參了軍並且混的不錯。

　　紀小瑤總結了一下大意就是這樣，眼皮垂下不說話了。

　　紀明耀一看她這副樣子就知道她腦子又開始在轉了，不知道想些什麼，不由地問道：「在想什麼呢。」

　　紀小瑤「嘿嘿」一笑，抬著臉問他：「我如果想去當兵，哥哥你看可不可以？」

　　紀明耀捏捏她的細胳膊，鬆鬆軟軟，又不忍心打擊她，婉轉地回道：「女孩子長大選個文職就好，我們家不需要你去幹那麼累的事情。」

　　每個女孩子心中都有一個簡單而遙遠的夢想，紀小瑤也不例外，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就開始崇拜軍人，看他們穿著整齊的軍裝，覺得無比威風，幻想著哪天也套在自己身上就好了。

　　可是現在重活一世，這個願望都有點難以實現，紀小瑤嫌棄地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腿，很難想像到有一天它們會變成硬梆梆的肌肉。

　　算了，還是老老實實地過自己的快活日子吧。於是，紀小瑤第一個童年的夢想就這麼胎死腹中了。

　　紀明耀看她低著頭得沮喪模樣，有心轉移她的注意力，忽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還沒和她說，遂道：「瑤瑤，過幾天你和我們一起去城裡生活。」

　　紀小瑤高興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真的麼？」

　　紀明耀點點頭：「不過不是和你媽媽住，她經常出差很忙，怕沒時間照顧你，把你放在我們家住。」

　　紀小瑤微微失望，不過轉而想到好歹在一個城市了，可以經常竄門了不是！而且小鎮固然好，但她始終想回到城市，無關乎前途，只因為她一直是這麼認為的。

　　小女孩動作敏捷地從沙發上一躍而下，就要往裡面跑。

　　紀明耀連忙喊住她：「你幹嘛去？」

　　「我去和外婆說一聲，趕緊把東西收拾收拾，我有好多寶貝呢！」

　　「等一下，奶奶她不去的。」

　　紀小瑤一愣：「為什麼啊？」

　　「老人家在這塊土地上住久了，這裡就是她的窩，她不願意換。」紀明耀還沒說的是，如果老人家願意離開這裡的話，早在紀小瑤要上小學的時候就帶著小瑤一起來了，可是她堅決地拒絕了。如今紀小瑤要上初中了，再在這個教育落後的地方完全是耽誤了她的前途，穆桂蘭心裡也有清楚，紀小瑤再不能陪自己了，主動提出了要放紀小瑤去城裡的要求，可是她自己怎麼也不願去。

　　「不行！我要去勸勸外婆，她要不去我也不去了！」說著，就飛快地跑了進去。

　　穆桂蘭正在整理廚房，本來煮了一大桌菜，動也沒動，她把一碟一碟地用保鮮膜套上小心地放到冰箱去，準備明天接著吃。轉身的時候被一雙小胳膊從身側抱住，穆桂蘭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自己的寶貝孫女，把碟子放到灶台上，寵溺地回抱她：「怎麼了，我們家小寶貝！」

　　「外婆，您是不是不要瑤瑤了？」

　　「怎麼可能呢！」

　　「那你怎麼不和小瑤一起去城裡？」

　　穆桂蘭低頭看見孫女正睜著圓溜溜的水潤眼珠仰著頭望著自己，心中酸疼。老伴去的早，兒女也早早地就去了城裡，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大房子裡生活了幾年，直到有了這個孫女，日子才漸漸變得不那麼孤單。她也不捨得啊，紀小瑤一走，意味著自己又要重新生活在那種寂寞的歲月中。但她沒辦法，孫女不僅是自己的陪伴，更是自己的心肝寶貝，怎麼捨得讓她未來的大好時間浪費在自己這個即將入土的糟老婆子身上。

　　穆桂蘭閉了閉眼，忍住眼圈裡將要奪目而出的眼淚，輕柔地撫摸孫女的頭髮，疲倦地說道：「外婆不是不要你，只是外婆老了，力不從心了，稍微多爬兩節樓梯都喘，更別說去那麼遠的地方照顧你們一大家子。」

　　「我們不要你照顧的，你想坐著就坐著，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換瑤瑤給您端茶倒水伺候您！您要真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一輩子留在這裡陪您！」說著，竟情不自禁地掉下淚來。

　　孫女長大了，懂事了，穆桂蘭打心眼裡覺的欣慰，一時間反而有種放開了的感覺，歎了口氣：「瑤瑤，你乖，外婆只是想在自己的窩裡安享晚年，你就順了外婆吧。」

　　「嗚嗚，嗚……」穆桂蘭都這麼說了，紀小瑤不知道說什麼了，淚眼模糊中，看到老人花白的頭髮和滿是褶皺的臉，心裡難受的厲害，遂放聲大哭起來。

　　她的哭聲引來了紀光善等人，站在廚房門口見這一老一小真情流露，一時間感覺腳步都變得沉重。雖然近年來他們回家的次數多了，對老人的關心也多了，但是交流還是太少，每次他們回來老人都燒飯洗衣將他們生活照顧的好好的，然後他們心安理得的受著，到走的時候說兩句好聽的話，留點錢就拍拍屁股絕塵而去。多久沒和她心平氣和地談過心了？時間久了竟都不記得了。要不是今天撞上了一大一下相擁而泣的這麼一幕，恐怕以為後悔都來不及！想來原來這麼大的人了居然還沒有一個小女孩懂事！

　　聽著紀小瑤不斷的哭聲，一家人眼睛也不禁紅了，最後紀光善向老人哽著嗓子承諾：「兒子以後一定帶孫子孫女多多回來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