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四年後
週末的午後,兩點一刻,男人推開店門,沈穩的步履走向三號桌,連Menu都沒有翻開便點了熱桔茶,流暢得彷佛來了千百回。店裏的工作人員,每一個都已習慣他的到來。每到週末下午兩點,他必會出現,風雨無阻,比女人的生理週期更準時,連原本沒給他好臉色看的老闆,看在錢的面子上,口氣都緩和多了,還會主動招待一些小餅乾。
當然,他是不吃這些的,不過他懷裏那個可愛的小傢伙愛吃。原以為那個他疼到心坎的小寶貝是他兒子,後來不經意聽娃兒臭拎呆的甜嗓喊了一聲「小久揪」才知道那是他妹妹的兒子。聽老闆娘說,他未婚呢!真奇怪,外型出眾,氣質又好,應該很多女生會主動黏上去呀,連他妹妹都結婚了,他怎麼會至今未婚呢?
看穿小女生的躍躍欲試,老闆娘涼涼地丟來一句:「不怕死的就去試試看。」
「咦?怎麼說?」眾家小妹好生好奇。
「曾經有一個人,跟妳們現在的表情一樣,對他癡迷得要死,最後是心碎得一塌糊塗,傷心地哭著去嫁別人。現在還有誰想倒追他的?」
「……」洩氣。
當然,這三、四年來,試圖接近他、鐵齒不信邪的人也不是沒有,他對人是溫和有禮,但也僅止於此,嚴謹地把守分際,不讓任何人有進一步的機會。
「他到底是有什麼毛病啊!」搬羽而歸的早班店員,回櫃檯後洩氣地抱怨。
孫沁妍瞟她一眼、端了今日的招待餅乾過去。
他正低頭聽小外甥發問永不停止的為什麼,並且好脾氣地一一回答那些鬼打牆的問題,孫沁妍打量他們相處的模樣,沈思起來。他對小孩子非常有耐心,問彥彥全世界最愛誰?不是爸爸,也不是媽媽,而是他的小舅舅。有時候看他和孩子的互動都覺得,他真的當得成好丈夫、好爸爸……
為什麼明明可以牢牢握在手中的幸福,會那麼莫名其妙地錯失?
范如琛看見桌上的小餅乾,微笑道謝,拿起一塊喂小孩。
「久揪,你什麼時候要結婚?」小鬼頭又有問題了。
本欲離去的孫沁妍聽見,也不管對方怎麼想,自己大大方方坐下去等著聽他的回答。
他餵食的手一頓。「你今天的問題已經太多了。」
「這個不是我要問的啦,是把拔叫我問的。」
這個何必生!每次不敢說的事,就教唆兒子。
「把拔太無聊,我不想理他。」
「是他太無聊,還是你在逃避?」孫沁妍插嘴。「你知道有多少人懷疑你『那方面』有問題嗎?要不是!」
「要不是什麼?」孫沁妍抿抿嘴,淡哼:「要不是姍姍給你質量掛保證,你猜多少人認為你性無能?」一個男人怎麼可能清心寡欲到這種地步!
毫無預警地再度聽到這個在心中埋得太深的芳名,他怔愣,一時之間連表情該怎麼擺都不曉得。
「阿姨、阿姨,媽媽要跟妳說話!」另一道清亮稚嫩的嗓音響起,他回頭,看見一個拿著手機的小小身影由休息室裏頭奔來,腳步一個不穩,眼看就要親吻地板,孫沁妍欲撲上前搶救,另一道身影快了她一步,小人兒落入范如琛懷中。
「叔叔好。」
這孩子好有禮貌。
范如琛頗具好感,伸手摸摸他柔軟的短髮,接過手機往後遞給孫沁妍。
孫沁妍到旁邊低聲講手機,他沒太留意,專注在打量臂彎裏的小男孩。「你叫什麼名字?」
「思齊。媽媽說,見賢思齊。」難怪。這孩子的媽媽一定花很多心思在教育上,難怪像個有教養的小紳士。孫沁妍講完手機回來,兩個孩子已經同桌分享起餅乾來了。她呆了呆,看著孩子坐在范如琛腿上,窩得安安穩穩,一點都不生疏……這進展會不會太快了?
范如琛檢查完小孩的手腳,確定沒有跌傷,抬頭對上她怪異的表情。「這誰家的孩子?一點都不認生。」
「你覺得他像誰?」孫沁妍反問。
像誰?他認真打量了一下。
清清秀秀的五官,深亮眼睛靈活得像會說話,這孩子生得好,又乖巧有禮,非常討人喜愛,只是看不出來像誰。
「是我認識的人嗎?」拇指撥掉孩子唇畔的餅乾屑,問得不甚在意。
「當然,你熟到有剩。他娘姓岳,名姍姍。」
他停住動作,盯著掌下俊秀稚嫩的小臉蛋。這― 是姍姍的兒子?
「她……」他開了口,喉嚨緊得幾乎無法發聲。「還好嗎?」
「這四年,你問都不問一句,好似完全沒認識過這個人,絕情負心漢扮演得有夠徹底。她要真過得不好,還等得到你來問嗎?」都不曉得他是真心還是在問心酸的。
這話是什麼意思?不好嗎?他心房抽緊,一陣悶痛。
「夠了、夠了,不要在我面前皺眉頭,我不是那個笨女人岳姍姍,不會為你這副憂鬱的表情心疼。」真搞不懂他在想什麼,要說他無情,又總在某些細微的地方,讀出一絲落寞及思念的痕跡,但是要說他有心,那股子不聞不問的狠勁,任誰都要心寒,害她都不曉得要用什麼態度對他。
「孩子你顧啦!我要忙,沒空。」她理所當然地吩咐完,也不等他回答便轉身走人。哼,他欠姍姍的才多著咧,渾帳男人!
當天晚上,店裏打烊之前,岳姍姍來接小孩。兒子在休息室裏睡得正熟,她去抱了出來,順便與死黨聊兩句。「今天還好嗎?」
「妳問哪一樁?店裏的生意?還是范如琛和小齊處得好不好?」孫沁妍明知故問。
她困窘地瞪了對方一眼。「妳明知我在問什麼。」
廢話,當然知道。這女人不就這一點笨得沒藥救?
「安啦,他很喜歡小齊,兩個人相處得可融洽了,小齊對他一點心防都沒有,親得很。」
她幾次經過,還聽見他說:「思齊比你小,彥彥是哥哥,要讓他,不可以這麼計較。」
從小受舅舅專寵,那個懷抱一向是彥彥的,如今被占去,小小的心靈難免有一絲絲介意,然後就聽他教育外甥,彥彥也不是個被寵壞的孩子,道理還聽得進去,大部分時候都與思齊玩得頗開心。
誰是哥哥,誰該讓誰還不曉得呢!笨男人。
「那就好。」兒子對他不認生,是因為從小看著這個人的照片長大,怎麼會陌生?孫沁妍斜睨她一眼。「妳帶思齊回來,不就是為了這個?」岳姍姍一窘,結結巴巴地解釋:「我只是覺得……這對他們不公平,不是妳想的那樣……」她只是想給他們一點相處的機會,真的,其他的她沒想那麼多。
「媽媽,叔叔對我很好。」懷裏的兒子說了句,揉揉眼又往她肩膀趴去。
「嗯,我知道。」她輕輕拍撫困倦欲眠的兒子。
「他……心裏應該有妳啦。」孫沁妍很不甘願地承認。如果可以,她比較想罵沒心沒肝的臭男人,但是他每週末必定前來,有時不經意抬起頭往櫃檯看,一瞬間閃過的惆悵與淒傷,會讓人、心酸得痛起來。他盼的是什麼?他一年一年蹉跎,她一路看下來才發現,離他的心最近的竟然是姍姍。
大家都說他對姍姍淡漠無情,但是他對真正無情的人,根本連一根頭髮都不會讓對方碰到― 對啦,很少有男人這麼龜毛,但是據她觀察,這男人有很嚴重的身體潔癖,不輕易讓外人碰觸。
他不是那種會跟喜歡他的女孩子做朋友的人,扯到感情的事,他絕情得極其殘忍,但是許久以前卻告訴姍姍,「做朋友很歡迎,其他不可能」,這哪是他的行事風格?無形之中,他讓姍姍走進他的生活,分享他的喜怒,容許她輕撫他憂鬱的眉心,容許她示好的擁抱。他其實……給了她許多從未給過別人的縱容與默許。
他心裏有她,而且從很早就開始了,只是藏得太隱晦,不容他人察覺。
他如果不愛她,眼裏不會有那麼深的思念。
他如果不愛她,不會分開後,還每週末來到曾經離她最近的地方。
他如果不愛她……根本不會連她的名字都不敢提。
這男人隱晦的深情……她歎了口氣,被他愛上的女人,命真的要活長一點,不然還真等不到懂他的那一天。
這個笨女人也是,明明要離開了,安心去當她的秦夫人,甜甜蜜蜜被人寵愛就是了,幹麼還管他死活,交接店務時還再三交代一堆關於他的事,連三號桌務必要留給他也沒忘,有夠仁至義盡。
這對笨蛋戀人到底要磨到什麼時候?他們不累,旁邊看的人都看累了……
週末午後,咖啡廳的三號桌,獨處的男人,多了個男孩的陪伴。
有時,妹妹、妹婿也將小孩扔給他,會變成一大兩小的畫面,兩個小男孩熟了,會一起分享玩具餅乾,但是大多時候,是前者居多。
每次一來,孫沁妍總是二話不說,直接將小孩扔給他看顧,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他倒也沒抗議過。
思齊很乖巧,大多時候,他看他的書,孩子也不吵不鬧,安靜趴在桌上畫圖、看故事書、玩自己的玩具,范如琛偶爾會伸手將他抱來,與他說說話。
「會不會無聊?」他是他見過最乖巧的孩子,連彥彥都坐不住,太久沒人理他就會動來動去,有時扯扯他的衣袖引人注目。
思齊搖搖頭。「媽媽忙,我自己玩。」獨生子,沒有人陪伴,一直都是自己跟自己玩。
范如琛心憐地摟摟他,讀出眼底流露的寂寞,他沒來由地心房刺痛了一下,那雙過於熟悉的眼神,讓他彷佛看見他的母親。四年前,那雙眼總是如此注視著他,等他記起她的存在,偶爾回眸的一瞥,就會露出好滿足的笑容,繼續安於等待,等他下一次的回首。
這樣的性子太吃虧,不習慣哭鬧的等待,最終只會被習以為常地忽視。
「久揪,出去玩。」小外甥嘟嘴了,活潑好動的彥彥坐不住。
思齊安安靜靜地抬頭仰望他,眼神似在問:你們要走了嗎?
被拋捨下的眼神,很落寞,卻不曾伸手去拉他,默默接受自己又要一個人的事實。
於是他問:「思齊要不要一起去?」
「可以嗎?」他也可以跟嗎?
「我們問沁妍阿姨看看。」
愛撒嬌的彥彥已經開心地撲過來,佔據懷抱,范如琛只能伸出一手牽牢思齊。
本來還有一絲遲疑,猶豫妥不妥當,誰知他話都還沒問完,孫沁妍很乾脆地揮手趕人,連思考都沒有。「去去去!晚一點記得把小齊送回來就好了。」
「妳還真放心。」
「憑你和姍姍的交情,有什麼好不放心的?」還加重語氣強調「交情」二字。
「……晚餐以前我會送思齊回來。」完全顧左右而言他。
孫沁妍沒好氣地瞪他。
笨男人!我看你要逃避到什麼時候好了!
范如琛沒想到,只因為孩子那雙期盼的眼神令他心頭發軟,因而做下的決定,卻成為他這輩子最深的痛。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他不是很清楚,只記得那天帶兩個孩子去逛玩具展。
那是他早早便答應彥彥的。
玩具展簡直像是孩子的天堂,兩個小孩超興奮,彥彥對海綿寶寶情有獨鍾,他也因此知道,原來思齊喜歡湯瑪士小火車。
「我長大要當火車長。」當時,思齊是這麼說的。這麼小就立定志向了?他好奇問:「為什麼?」
「可以開火車。」
「你喜歡開火車?」
「因為可以載很多人,到喜歡的人身邊。」
將每一個人載往幸福的地方,然後看到那些人重逢時,臉上開心的笑容,他覺得這是很偉大的一件事。
范如琛懂了他的意思。
「你現在還不能開火車,但是你可以先熟悉它。」他買了簡易火車模型送他,讓他自己拼湊組裝。
范如琛知道他很喜歡,可是良好的家教一直在天人交戰,不知該不該接受。
「沒關係,就說是我送的,媽媽不會生氣。」
最後他收下了,小小聲道謝。
也是在那時,他從這個文靜的孩子臉上,終於看到一點小小的羞怯笑容。
回程的公交車上,兩個小鬼頭都累壞了,彥彥甚至睡得四翻八仰。他伸手將小外甥抱進懷中,看向身邊的思齊。「要不要睡一下?」明明已經頻頻點頭釣魚,快要被拿棒棒糖的周公誘惑過去了,小男孩還是搖搖頭,用力張大眼睛。
范如琛沒說破,笑笑地問:「不然要做什麼?」
「聊、聊天,可不可以?」他仰望的眼眸好期待。叔叔現在有空,可以跟他說話了吧?
「你想聊什麼?」
「我、我很喜歡湯瑪士喔。」
「我知道。」還知道他長大要去開火車。
「我喜歡吃魚,可是討厭吃青椒,有怪味。」
范如琛相當認同地點頭。「我也是。青椒是全世界最討厭的食物。」大力支持偏食行為。
「真的嗎?」他好高興兩個人有了共同點。「可是媽媽都說不行,要吃掉。」
「別的我們都吃啊,只是不吃青椒而已,沒那麼罪大惡極吧!」
「對。」小男孩用力附議。「還有喔,我還喜歡……」看他眼皮都快黏住了還在硬撐,范如琛微笑摸摸他的頭。「你先睡一下,等醒了我再聽你說。」
「可是……」他還想讓叔叔多瞭解他一點點。
「乖,聽話。」
「嗯,我聽話。」他偷偷看一眼在臂彎裏安穩睡著的彥彥,猶豫了一下,慢慢靠過去,很小心地握住范如琛手掌,這才閉上眼睛。
范如琛不是沒看見他臉上的渴慕,心裏更困惑了。很少有人這樣抱著他嗎?
「思齊,爸爸呢?」
「爸爸……我想要……」低噥一聲,接近囈語。
想要?也就是說……沒在一起?
他太震驚。以為這些年,她過得很好,有個寵她的男人,她當初也是這樣跟他說的,因為那個男人包容她、疼她,所以安心讓她走……難道,她其實沒有他以為的幸福?梗在心裏的疑惑得不到解答,他閉上眼,心思百轉千回,陷入與她共有的回憶中,點點滴滴,都珍藏在心底,捨不得忘― 將他從紛亂思緒中拉回的,是強力的碰撞聲及此起彼落的尖叫,他還來不及思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在第二次碰撞來臨前,本能地張臂護住懷裏的兩個小孩。
孩子們醒來,張大驚疑的眸子。
「久揪?」
「叔叔?」
「別怕,沒事。」他以身體擋住,將孩子圍困在他與椅背之間的安全地帶,耳邊聽見玻璃碎裂聲,痛楚由肩而下地蔓延開來,但他無心理會。
「叔叔……流血了……」思齊凝著淚,一臉恐懼,而彥彥早已嚇得放聲大哭。
「沒事,沒事,不要怕。」
當驚人的連續碰撞停止,車上乘客爭先恐後地往外衝。他咬牙忍住疼痛感,以沒受傷的右手抱起彥彥,左手牽著思齊。「來,我們出去。」
但是車內空間有限,場面又太混亂,一名婦人撞上他,他踉蹌地退了步,痛得迸出冷汗,受傷的左手完全使不上力,思齊小小的手掌也抓不牢他,不過一眨眼,他們便被撞了開來。他被人群推著走,伸長了手也無法觸及思齊,只能眼睜睜看著距離拉遠,不知誰踩到了思齊的腳,痛得他掉淚,跌坐在地上,小小的身子幾乎被淹沒。
他當機立斷,揚聲喊:「思齊,等我。」
他明明很害怕,眼眶凝著淚,還是好勇敢地點了一下頭。「我等叔叔。」
隨著人群的推擠方向來到車門外,乘客出來了大半,他放下外甥,急忙要再回頭,被一旁的人拉住。「喂,大家都往外頭擠,你還要進去添亂?」
他撥開那只手。「孩子還在裏面!」他看見思齊跌倒了,有人還踩了他、推擠中害他撞到頭。不過是個三、四歲的孩子而已,卻沒人拉他一把、讓他一下,人性在面對死亡時,變得好醜陋,好無情。
他當時腦中真的沒有想那麼多,也盡了全力想保護思齊,可是― 來不及。
就差那麼幾分、甚至幾秒,他還來不及依約回頭,尋找那個還在等待他的孩子,驚心的爆炸聲響、刺目的火光,一聲聲,撞擊心坎。他腦中一片空白。
這是他人生中最難熬的一段時光。
醫護人員在他眼前來來去去,傷員一個個抬進來,有些抬進來的……甚至無法確定是不是還有生命跡象。
回想當時驚心動魄的爆炸聲響,思齊在裏頭有多害怕?小小的身子,如何承受那樣的傷……范如琛閉上眼。他不能去想、也害怕去想。
「先生,你手臂上的傷也需要處理一下。」血一直在流血,傷口看起來也不淺。
他完全聽不見,堅持站在急診室外頭,等待結果。
即使,最後只等到醫生一句抱歉……
他沒有想到,再一次見到岳姍姍,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之下。她蹲在醫院外的噴水泉邊,將臉埋在圈起的雙臂間,整個人縮著成小小一點,動也不動。「我很抱歉,沒有保護好思齊。」
聽見他的聲音,她身軀微微震動了下,抬起蒼白的臉容。「你知道― 他是我兒子嗎?」
「知道。」
「那為什麼……放他一個人在裏面?為什麼不救他出來?」
「對不起,我來不及。當時我手裏還抱著彥彥,我抓不住他……」
「抓不住……」她喃聲重複,空洞茫然的表情,一瞬間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
那為什麼……不是抱思齊?
對了,那是琤琤的孩子,所以他一定會先讓琤琤的孩子平安的啊!
關乎到琤琤、會讓琤琤傷心的事,他哪一次敢冒險?
所以他沒有抱思齊,即使這孩子等了他那麼久,一直在等待他的擁抱,他還是放開思齊的手了……
「四年前,我和琤琤之間,你選擇保全琤琤,四年後,我和琤琤的孩子,你還是選擇琤琤,寧可讓我傷心……呵!」明明該哭的,她竟反常地笑出聲來,緩慢地站起身,直視他。
「告訴你一件事。我跟秦浩民結完婚的隔天早上,他送朋友去機場,回來的路上也是發生車禍,我和他來不及去戶政事務所登記,連夫妻名分都沒有,在那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懷孕了。」
所以思齊是遺腹子嗎?
他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直以為這四年當中,她過著幸福的婚姻生活,有人疼她、寵她……
「所有人都認為,那是秦浩民的遺腹子。」她偏頭思索了下。「你猜,這世上有幾對新人,在忙了一天婚禮、被灌醉、被鬧洞房等等情況之下還能春宵不虛度?也許有吧,不過連阿生那種鐵漢子都撐不住,你覺得呢?」
她……她的意思……
范如琛呼吸一窒,無法置信地瞪大眼,不敢碰觸她話中……那再明顯不過的意喻……
「對了,忘記告訴你,思齊不是弟弟,是哥哥。他比彥彥大了十八天。」她談天氣似的口吻淡淡補充。
一記悶雷狠狠劈進心坎,他腦袋一陣暈,幾乎站不住。
琤琤結婚時,就已經懷孕了,在琤琤之後結婚的她,不可能生得出比彥彥還大的孩子,除非、除非……
思齊是他的兒子!
岳姍姍盯視他慘白的臉色。「告訴我,你痛嗎?」
「很痛……」他啞著嗓,痛得難以發聲。
他心知肚明,她是存心要傷害他。
四年前,無論被他如何辜負,都不曾心生怨懟過,這一回,她是真的恨他了。
「後悔嗎?」她再問,似在欣賞他的痛苦。
「後悔……」真的後悔。他完全不曉得那是他的孩子,甚至沒來得及多抱抱他……
她低低地,很諷刺地笑。「原來你也會痛、會後悔。那思齊呢?爆炸當時,他會有多痛?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捨下,他會有多痛?到死的最後一刻都還在等你,依然等不到,他會有多痛?你這樣叫痛嗎?你兒子比你痛千百倍!」
他無法反駁。
那雙眼……他想起那雙凝著淚、明明很害怕的眼眸,依然不哭不鬧,沒有讓他為難,好勇敢地說:「我等叔叔……」
他閉了下眼。「思齊……知道我是誰嗎?」
「他知道。」岳姍姍冷冷地望住他。「從他有記憶以來就知道,我從來沒有瞞過他。他看著你的照片長大,每天睡前親親我,再對照片說聲:『把拔晚安。』他知道爸爸沒有要跟媽媽在一起,可是他還是想像別的小孩一樣,能讓爸爸抱抱他、疼惜地摸摸他的頭。
「我總覺得,這對你和他都不公平。你不要我,但不見得不想要他。所以我帶他回來,但是我說,就這樣突然出現,爸爸會嚇到,而且不見得能一下子接受,先讓他對你熟悉、比較瞭解你之後再來說……」
所以……思齊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是他的父親,卻乖巧地聽著媽媽的話,什麼都沒有說,等待可以被承認的時候,不造成大人的困擾,連向父親要一個擁抱……都不敢。
我喜歡湯瑪士……
我以後要開火車……
我吃魚、討厭吃青椒……
他那麼急、那麼努力想讓爸爸快點熟悉他、瞭解他,可是他沒有聽完,他叫他睡一下,等醒來再聽他說……
他沒有想到,這一睡,就再也無法聽他說任何一句話了。
如果早知道,他不會阻止思齊,他會聽他說,也不至於到現在,兒子對他的認識卻貧瘠得可憐,甚至連抱他的次數,都少得可以數出來。
好痛……他痛得蹲下身去,幾乎無法承受撕裂心肺的劇烈痛楚。
他好虧待兒子。
「但是現在我後悔了,我根本不應該讓他回來找你,至少現在,他還會安穩地在我懷抱裏,而不是一具冰冷的遺體……明明知道你有多渾蛋,為什麼還要讓兒子步我的後塵?我等了這麼多年、失望了這麼多回,還不夠嗎?還要兒子也來等你一輩子、失望一輩子,到死都盼不到你一記認同的擁抱!他有什麼錯?他那麼聽話懂事、那麼乖巧貼心,他沒有一丁點不如彥彥,他只是錯在不該是岳姍姍的兒子,一個你從來不在乎的女人生的兒子,才會連你一絲絲憐借都得不到!范如琛,我真的好恨你― 」
從她冰冷的眼神中,他明白,這回她是真的寒了心,她從來不曾用這樣的表情看過他,冷漠、怨恨……她真的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他。
「對不起……」
啪!
一記巴掌,狠狠地、毫不猶豫地揮出。
「這聲對不起,留著對你兒子的遺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