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坐在他懷中,雲兒開始思索起自己是不是太衝動了些?
逃離個那個狗仗人勢的高世傑,卻落入了一個來歷不明的遼國逃將懷裡,這就算安全了嗎?
不知奔馳了多久,額濟納在一處山林裡停下來。遙望天際,遠方的天邊已經出現了近晚的紫色雲霞。
「你想上哪裡去?」突然,他開口問道。
她怔了一下。上哪裡去?這件事她真是從沒想過……
她一心只想逃離邊關、逃離高世傑,至於她能上哪裡去?該上哪裡去?她想不到,也沒想過。
「我——不知道。」她據實以告。
「不知道?」他蹙眉一哼,「你想逃,卻不知道逃去哪裡?」
她回過頭望他,卻不小心迎上他熾熱的目光。那一瞬,她心頭狂震了一下。
「只要能逃離高家,去哪裡我並不在乎。」
他微微一愣,旋即一笑。
「你為什麼不想嫁給高將軍的兒子?」雖然他剛入關不久,但高嵩之事,他也略有所聞。
高嵩掌握邊關兵權,是大宋的權力核心之一,在這亂世裡,能嫁進那樣的家族,不是一種最有保障的做法?
她既然能嫁進高家,勢必也是個官家小姐,她父親該不會也是邊關的守將吧?
「他是個渾球。」她一點也不客氣地批判著高世傑,「在邊關,他是最有名的渾蛋,我不想嫁給渾蛋。」
額濟納皺起眉頭,「既然他是渾球,一開始又為什麼要答應婚事?」
「我們是指腹為婚,誰也沒想到他長大後會是那副死德性!」
她一臉不滿地又說:「我父親和高將軍曾是同僚,不過後來高將軍官運亨通,扶搖直上,而高世傑就變成現在這個樣子了。」
聽完她的解說,他大略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你這麼跑了,你家人怎麼辦?」
「這……」她低垂著頭,無奈地說:「我已經留書表示一切都是我自己計劃的,不關家裡的事。」
他微皺起眉心,「你自己計劃的?」既然如此,那士兵為何說她是被擄走的?
她似乎覷出他的疑惑,又說:「我說我跟意中人私奔了,所以……」
「意中人?」他心底突然有種莫名的酸澀,「有這個人嗎?」
雲兒不好意思地搖搖頭,「沒有,我……我是騙他們的,因為這樣高家才不會將此事將罪於我父母。」
「既然如此,那些士兵為什麼說你是被淫賊擄走的?」
「高家愛面子,怎肯承認媳婦兒跟人私奔呢?」她無意識地一歎。
「我明白了。」這會兒,他是真的完全弄清楚了。
「對不起,我把你拖下水了。」雲兒既感激又愧疚地望著他。
她感激他救了她,而愧疚的是,這匹駿馬直的是他的。
「算了。」他躍下馬背,將馬兒牽到一棵大樹下,「先在這兒休息一晚,明早我送你到下一個城裡。」
「唔。」她點點頭,欲翻下馬背,卻因為腳夠不著地面而晃了一下。
額濟納扶住她的腰,沉默地將她慢慢放了下來。當他的手碰到她的腰際,一陣火熱迅速在體內蔓延開來。
她一震,回眸怔望著他。
「你餓了嗎?」他凝視著她一臉驚羞的神情。
她站穩,乾笑著點頭,「有一點!」
「我有些水和乾糧,你吃一些吧!」他逕自從馬背上的行囊裡,取出乾糧有及水。
他隨意地在樹底下一坐,開始大啖著乾糧;雲兒在他身邊坐下,和他保持了一段距離。
「喏,」他將一塊餑餑遞給她,「是粗食,吃一點止饑也好。」
她接過餑餑,輕聲道著謝。
「你為什麼要幫我?」啃了一口,她忍不住問道。
「幫你什麼?」他微蹙眉頭地望著她。
「你其實可以不理我,一走了之的。」她心裡有點點忐忑,她似乎想聽到些什麼,但是又不確定真能聽見。
他頓了頓,「也許——也許我也不希望你嫁給高將軍之子吧!」他不曉得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回答她,只知道這是他的由衷之言。
她一怔,雙頰立即一片酡紅。
「難道你想嫁給他?」看見她臉上的紅霞,他的心又是一陣悸動。
「當然不想!」她猛地搖晃著腦袋,堅定否認著。
「那不就得了。」他撇唇一笑,一臉興味,「你不嫁他,我也不希望你嫁他,這就是我幫你的原因。」
他的回答模稜兩可、曖昧不清,聽起來像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卻又不像真有那麼回事。
雲兒默默地啃著餑餑,心裡更是困惑了。
「你叫什麼?」話鋒一轉,他問道。
「月雲兒。」她怯怯地說。
「雲兒?」他微怔,忽然嗤地一笑。
「我的名字有什麼好笑的?」她蹙起眉頭瞪著他問。
「沒什麼。」他淡淡地應了句,「只是想到我的馬也叫雲兒。」
「什麼?」她陡地吼道,「你那匹傲慢的馬也叫雲兒?」
他點頭,「它叫赤雲兒。」傲慢的馬?他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麼形容他的馬。
想起自己居然和他的馬同名,她莫名地有些心悸。
為什麼?為什麼這個陌生男人會讓她有這種奇怪的感覺?
「那你叫什麼名字?」既然她已經說了自己的名字,那麼問問他的應該也不過分吧!
他看著她,「額濟納。」
他的眼神沉靜、內斂,那一股深不可測的味兒實在很吸引人。
「看你的身手應該不是個小兵吧?」她以一種激賞的眼神望著他,「你一定是遼國將領。」她堅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何以見得?」他一笑。
「從你的身手及你的氣質……」她想也不想地說。
「是嗎?」聽見她對自己的誇讚,他的心不覺浮動著。
他沒否認,雲兒就當他是承認了。
「你漢語講得很好,哪裡學的?」
「跟一個從中原來的大夫學的。」這個他倒是沒有騙她。
「你逃進關內,是因為女真人的關係嗎?」她又問。
「唔。」他一聲不吭,只是虛應著。
提起女真人,雲兒又有滿腹感想要發表了。
「其實不只你們遼國怕女真人,現在就連大宋也怕極了他們。」
「是嗎?」聽她提起大金,他不覺興致高昂。
「難道不是嗎?」她感慨地一歎,「女真人以少擊眾,短短十年這滅了遼國,如今他們在邊關一帶動作頻繁,隨時都有大舉南侵的可能。」
他臉上露出一種極其複雜的神情,「大宋與金國皇帝訂下了夾攻遼國的『海上之約』:宋攻燕京,金取中京。金兵南下,大獲全勝,而大宋卻被大遼打得落花流水,甚至還暗中向金國求援。」
「大宋政治腐敗,軍事衰弱,全落進了女真人眼底,也難怪他們想揮軍南下。」她感歎道。
「你知道的真不少。」想她一個女子,竟然對政事及戰事如此清楚,倒是教他挺驚訝的。
「我父親是邊關參將,這些事我知道一些。」她無奈一笑。
「原來你父親也是邊關守將。」他心上一震。
如果她父親是邊關守將,那麼他日大金揮兵南侵之時,他和她就是站在敵對的位置上了。
「你怎麼了?」瞥見他一臉悵然,她試探地問。她猜想她提起害他逃進關內的女真人,他心裡一定很不是滋味吧?
「沒有。」他濃眉舒展地一笑。
見他有了笑容,她較安心了些。「其實說了你別生氣,我、我還挺佩服女真人的。」
「噢?」他一怔,迷惑地望著她。
她不好意思地乾笑著:「他們能在那麼短的時間裡興起,而且連連打敗強大的強敵,真的是非常了不起,有時我還會想……」她頓了頓。
「想什麼?」他好奇又期待地想知道她內心的想法。
「像大宋如此腐敗的國家,或許需要徹底毀滅一次。」她眼底有著一種堅毅果敢的光芒。
聽見她這番言論,他真的是太震驚了。這——是從一個女子口中說出來的話嗎?
「腐敗的朝廷就像顆結在樹上的爛果子一樣,如果繼續放著,只會一直爛下去,甚至發出惡臭;但如果將它一刀斬去,那原來的地方也許還有機會長出新果子來,不是嗎?」
她的美麗已教他迷眩,而如今她的特別更是教他刮目相看,震撼不已。
只是有朝一日,大金真的出兵南下,她又將如何?她的父親是邊關守將,是首當其衝之位,屆時,她又將怎麼看待金國南侵之事?
「金兵若是南侵,你和你家人會向金國投降嗎?」他試探地詢問著。
她微微一怔,悵然地搖了搖頭。
「再怎麼說,我們既是大宋子民,又是負責保衛國土的武官,即使戰死,也絕不會向金人投降的。」
不知怎地,她這一番話讓他感到膽戰心驚。
終有一天,他和她的父親會在戰場上兵戎相見嗎?終有一天,他和她會變成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極端關係嗎?
他不願意看到有那麼一天,真的不願意。
驀地,一種自責將他猛拉了回來。
他是帶著使命南下的大金主將,而她不過是個萍水相逢的宋國女子,為什麼她的一句話居然讓他動了退縮之意?
先帝完顏阿骨打在出征途中病逝後,其弟完顏晟隨即即位,繼續著其胞兄未竟遺志;滅了遼國後,完顏晟的企圖延伸到大宋這只肥羊身長,這只肥美卻虛弱不振的肥羊,是他勢在必得之物,他絕不會只動眼動心,卻不動手。
既然皇上南取大宋的心意已決,絕不是他一個人就能改變的。
身為大金將領,他不能因為一個女人而動搖半分。
「喝水。」他不想再談這件事,至少當下,他一點都不想再提。
雲兒以為他是因為她提及大金而心情沮喪,連忙住口不談。接過他遞過來的水袋,她想也不想地就仰頭喝下。
「謝謝你。」雲兒喝了幾口水,將水袋歸還給了額濟納。
他拿回水袋,仰頭便也喝了幾大口。
瞥見他的唇正貼緊剛才她含住的地方,她不覺臉紅心跳,渾身發燙起來。
因為那感覺就像是她被他親了嘴一般。
她知道是她想得太多,但是她無法壓抑住自己這麼荒唐的想法。
而這在她為此事意亂情迷之際,額濟納也有著相同的念頭。
這水袋不是他第一天使用,可是從沒有一次讓他覺得這水袋裡的水,竟是如此甘甜。
含住她含過的地方,他瀟灑自若地喝著,但他的心卻早就狂跳著;這水袋口彷彿還殘留著她嘴唇的餘溫及甜美,讓他久久不願離開,水袋裡的水竟然就這麼全部被他喝光了。
擱下水袋,她轉頭看見她正滿臉羞紅地凝視著他。
「你怎麼了?」
「沒……沒有啊!」她強自鎮定地微笑著。
她那含羞帶怯的迷人笑容叫他心如擂鼓,他皺皺眉頭,力持平靜沉緩。
他不能任由這種情愫再繼續下去,待將她送到城裡,他就必須和她斬斷所有關係及暗生的不名的情愫。因為,他們終將走至一個背道而馳的敵我局面。
此刻,天色已經漸漸地暗了下來,為了避開尷尬的氣氛,也為了入夜後不受凍,額濟納突然站了起來,「我去找些乾柴,你在這兒等我。」說完,他逕自騎著赤雲兒離開。
在昏沉的微光下,她目送他緩緩離去,心裡突然浮起一陣無以名狀的悵然。
待至下一個落腳點,她就會跟他分道揚鑣,但現下的她卻有著一股不想與他分開的奇怪念頭。
她是怎麼了?他們根本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就算……就算什麼?她到底在想些什麼?希冀些什麼?
「唉……」真是不可思議!
面對高世傑二十幾年,她怎麼就是無法說明自己跟他在一起;而面對這個突然出現在她生命中的遼人,她竟興起了想跟著他的念頭?
跟著她去哪裡呢?他是逃進宋國領土的遼人,說得嚴重一些,他是個沒有未來的人,這樣的他會願意背負什麼責任呢?
未來?哼!她又有什麼未來?
離開了愛人,遭到高家通緝,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明天該往哪裡去,該過什麼樣的生活?和逃離大遼的他比起來,她的境遇也沒好到哪兒去。
不多久,天色全暗,而他卻還沒回來。
林子裡黑漆漆地,只聽見風吹掠樹梢的沙沙聲,此時,遠方傳來一聲像是狗吠的聲音。
她縮縮身子,盡量將身體蜷曲在樹底下。他該不是……她心裡暗忖著千百種可能,而最有可能的是她已經被他遺棄了。
他沒必要負責她的生死安危,他們本來就是不想幹的人,她的存在不過是千萬他額外的負擔罷了!想著,她不禁為自己的孤立無助而傷心起來。
雖然眼眶泛著恐懼無助的淚光,她還是強忍奮鬥目標不讓它掉下來。她不能哭,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就算沒遇上他,這種恐懼及無助也是她必然要面對的。
就在她壓抑著淚水時,一陣馬蹄聲漸行漸近,只一會兒,就來到了她跟前。
「喂!」額濟納躍下馬背,將手上的乾柴全丟在地上。
她抬眼望著模糊的他,唇片歙動卻說不出話,突然間,他變得好模糊。……
看見她臉上流著淚,額濟納先是驚訝,接著心中湧起一股強烈的憐惜。
「你——」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輕拭她臉上的淚。
她皺起眉心,目光裡流露著不安,「我……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我順便去找水,所以才晚了點。」他沒想到自己的遲歸,居然惹得她滿臉的淚水。
儘管他已經回來了,儘管他並沒有把她丟棄在這裡,她還是忍不住地哭出聲來。
一種難以言喻的憐惜之情襲上了他的心頭,一時激動,他竟然將她攬進懷中。
他知道自己不該這樣做,因為他是即將南侵大宋的女真人,而她卻是邊關守將之女,遲早他們都要成為沙場上的敵人,他們根本不該有這種感情……
不是打定主意將她送至下一個城,然後就各走各走的互不相干?既然已經決定了,為什麼現在卻又能抱住了她?
當他想抽手之時,雲兒突然像抓到了浮木似的抓緊了他的身體。
「我好怕。」她哽咽地說著,仿若無助又無辜的孩子般。
她知道他們只是相識不到一天的陌生人,但她卻無法克制自己不去依賴他,畢竟在當下,除了他之外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她不是個軟弱又愛哭的女子,至少在她懂事之後,就幾乎不曾掉過淚。為什麼才相識不久的他,會讓她掉下眼淚?她又為何會如此依賴著一個認識不深的男人?
當他突然抱住她的時候,她也有一些震驚,但,隨之而起,竟是一種無法比喻的安心感。
他的胸膛寬闊溫暖、他的手臂強勁有力,他身上那青草般的味兒讓她覺得幸福,覺得迷惑。……
她真的不知識自己是怎麼了。她不敢鬆手,因為她怕這樣的溫暖,這樣的安心,這樣的幸福,會在她鬆手的時候,離她而去。
久久,他沒有說什麼,而她的哭泣聲也越來越微弱。
額濟納輕柔地端起她的下巴,看著淚痕未乾的她。
她那淚濕的眸子在黑暗中閃著光芒。她叫人迷惑,叫人情難自禁,叫人莫名其妙……
低下頭,他著魔似地吻了她因啜泣而顫抖的唇。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允許他這麼對她,竟沒有為他的唐空無禮而大發雷霆?
她一定是錯了頭!
過去,高世傑曾不只一次,意欲一親芳澤,但她總是悍然相拒,一點都不肯屈就;而現在,她竟然為一個不相識的人吻了她,甚至沒動手推開他。
她感覺到自己在發抖,不是因為怕,不是因為氣惱,而是因為心悸。
是的,他的吻讓她的心頭狂跳,更讓她渾身灼熱起來。她喜歡這種感覺,即使知道自己實在不該這樣的荒唐。……
雲兒睜開眼睛,迎上他火熱的眸子,立刻心慌意亂地推開了他,沉默不語地低下了頭。
天呀!她居然沒罵他?這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原諒。……
他鬆開她,沒有道歉,沒有懊惱;背過身,他迅速地生起柴火以取暖。
隨著火勢趨強烈,四周的氣溫也跟著上升了,他坐在樹下,解下了肩上的斗篷。
雲兒始終和他保持著一段距離,似羞似惱地不發一言。
看來她是決計不會再開口說些什麼的了,既然她不開口,那麼就由他來說吧!
「過來。」他凝視著她,簡短得不能再簡短。
她覷著他,心中遲疑著。
「夜裡冷,你不想受凍吧?」他伸出了手,眼神真誠地望著她。
瞥見他那既大又厚實的掌心,她的心無由地一陣狂悸。他的手讓人覺得可靠又安心,那是很男性、很強壯,很自信的手……
她緩緩地伸出手交到他掌心裡,驀地,她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電殛感覺。
她想抽離,但他卻牢牢地握住了她。他將她拉至身邊坐下,然後將斗篷蓋在兩人緊靠著的身上。
雲兒心如擂鼓地靠著他的肩膀,耳邊不斷傳來柴火劈劈啪啪的聲響。
此刻,她竟然覺得如果就這麼跟著這個男人走,似乎也是一件幸福的事。
「放心,」他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我什麼都不會做。」知道她的不安,他很君子地承諾著。
「我……」自己的心思被看穿,她顯得有點不知所措。
「早點休息吧!」他打斷了她,然後真的一句話沒再說。
雲兒鬆懈了緊繃著的肩膀,也放下了心頭上的所有不安。
大概是累壞了,很快地,她便在他深沉的呼吸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