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春花
殺戮。
殘陽西下,平原的盡頭,是相互殘殺、殺得興起的皇朝子民。茫茫無邊的原野抹上妖異的火色,遠遠望去,紅日似血,噴薄而出,籠蓋住生機勃勃的豐草。
日與夜交替的頃刻間,少年的長劍俐落地劃過強寇的胸膛,鮮血飛濺在他面容上,他卻連眼皮子都不眨。
緊接著,黑幕遮天蓋地,掩去遍地殘屍。
陰寒的夜風款款吹拂,濃濃的腥臭覆去清爽的草根味,四抹少年身形在薄弱星光下,持劍佇立在原地。
那四人外貌十分年輕,卻有殺人如芥的殘忍身手。
一群自李家村逃難的流民,中途被四竄的敗軍盯上,當是老鼠般的逗著,足足一天一夜,一個個老弱婦孺倒下了,最後他們被逼上這片平原。
不料,平原上早在屠殺,幾十名穿著破軍服的漢子正圍攻這四個見人就殺的少年,前有惡虎後有惡狼,死定了!哪知這四人,一見衣衫襤褸的百姓便擦身而過,順道解決追著他們的敗軍,就這樣莫名其妙的,他們得救了。只是那殺紅眼的身手令人膽寒,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這樣四分五裂……未免太殘忍了!
一聲嬰啼驟然響起,震回李家村民呆若木雞的神智。
“英雄!”躲在大樹下的中年漢子,地叫著︰“多謝英雄相救!”
星光下,那四人身影朦朦不明的,看不真切,如果不是瞧見他們還動著,真以為這四人早斷氣了。
良久,那方傳來一陣輕笑,道︰
“大叔不必方謝,咱們只是順道而已。現在局勢還不明朗,你們自個多多保重吧。”語畢,跟自家兄弟擺了擺手,準備一走了之。
那名中年漢子立即叫道︰
“英雄!我們李家村本來在鄉下地方,哪知這幾年賊寇橫行,逼得我們不得不離家背井,本來幾十個村民,如今只剩十來個,還請英雄幫忙啊!”
“大叔,咱們不是保鏢,不幹這種事的。”
“英雄,請幫幫我們吧!這一路上,我們已經失去許多親人,再這樣下去,李家村連個命脈都留不住啊!”
(32字亂碼)響起,嚇得這群來自李家莊的百姓個個腿軟。
“朗弟!”那輕風般的聲音斥著,又朝那中年漢子道︰“大叔,你們打算上哪兒?”一中年漢子見有希望了,連忙道︰
“我也不知道……英雄,我們都是鄉下人,有飯吃就心滿意足了,根本不明白現在的局勢,只知道先皇駕崩後,軍隊打來打去的,咱們不知道哪個軍隊才可靠,哪個人才能保住我們的性命……”
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起來。夜風送來悲憫的喟嘆︰
“剛才追著你們的是三皇子的軍隊,三皇子已于月前戰歿,頭顱懸于平陽城門,旗下潰散的軍隊四竄,如今已成流寇見人就殺,不如這樣吧,我與兄弟正要回迷周城,離此只有三天路程,你們就一塊去吧。”
躲在樹下的男女老少大喜,正要跪拜謝恩,一抹童音遽起,道︰
“進了迷周城,我們就能平安一輩子了嗎?”那負責應對的青年聞言,點亮火把上前看個仔細。說話的小姑娘年約十歲上下,面黃肌瘦但不掩眉面清美,一美麗佳人一名。
問話的是一名衣衫破舊可以預見將來必定是清參轟一望弘,他又掃過這群黃瘦面龐的流民,溫和道︰“平安一輩子我不敢說,但現時局我比各位清楚些。皇宮裡的龍椅還沒人能坐得穩,目前最有希望的就是太子殿下,迷周城是他立基之地,你們去了,至少可以溫飽。”
“麻煩英雄了!”中年漢子抹抹眼淚,集合一家村的親人,準備出發。
那小姑娘還直盯著這青年,又問︰
“哥哥功夫這麼好,是不是常救像我們一樣的人呢?”
那青年愣了下,後來傳來諷刺的笑聲。青年回頭看了那正在笑的義弟一眼,嘆道︰“朗弟。”
“餘桐生,這小丫頭是個好人,希望你能救成千上萬人呢。”
“蓮花,別多嘴。”討好地轉向那青年道︰“英雄別見怪,蓮花她自幼住在尼姑庵裡,心地善良……也太天真,所以、所以……”
那青年不以為意,笑了笑︰
“大叔,別再叫英雄了。在下姓餘,這幾天你就叫我一聲余兄弟就是。隨華,我記得前頭有間破廟,是吧?”
墨隨華點點頭。“是有一間破廟。”
“大叔,我瞧大家都累了,不如就在破廟委屈一晚吧。”雖然是親切的問話,但李家村的難民奉若聖旨,趕忙湊前緊跟著這四名年輕救命天神。餘桐生為道,墨隨華居中混在李家村民間,遠遠殿後的是年紀最小的南宮朗。
南宮朗腳下一頓,回頭看著三哥簡求春。
“求春,你在看什麼?”
簡求春比了個手勢,往大樹走去。
那樹身約莫十人環抱的寬度,他繞了一圈,來到樹後,差點跌了一跤,還是跟後的南宮朗及時穩住他。二人同時低頭一看,南宮朗噫了一聲,拉開地上綠色的破布,裡頭赫然躺著一名七、八歲的女幼童。
“怎麼了?”墨隨華在遠處問道。
“李家村還有個孩子在這兒躺著呢!”南宮朗嗤笑,用力搖著那小女孩。
這小女孩乾巴巴,小臉髒兮兮的,跟那個什麼花的比起來,真是有點小丑。那小女孩迷迷糊糊地張開眼,借著火光瞧清面前的兩名少年。
簡求春朝她笑了笑,指指遠處的村民,然後把她整個小身體抱了起來。真輕,簡求春微詫,見她好奇地直盯著自己,他又露出親切的笑容,抱著她走回去。那中看漢子一臉疑惑,上前看了看,吞吞吐吐道︰
“她……不是咱們村裡的人。”
“不是?”墨隨華眯眼。“你是說,這女娃兒躲在樹後許久,久到連我們都沒有發現?”
“只是個小孩而已。”餘桐生道︰“一塊帶走吧。”
南宮朗似笑非笑道︰
“那可不好。餘桐生,有多少要咱們的命你也是知道的,誰也說不準這什麼李家張家的是不是害咱們,現在又來一個小娃兒,我實在不放心,別在背後莫名被一些廢物捅了刀,那才冤枉。”
“朗弟!”
“不如這樣吧,咱們也不是開慈善堂的,那叫什麼花的,你過來,讓你選,咱們只能帶走一個,是你要留下呢,還是她留下?”
那蓮花一怔,眼楮睜得大大的,一會兒望向簡求春懷裡的孩子,一會兒又看向黑夜裡南宮朗那個模糊不清的臉孔。
“(亂碼略去40余字)兄就得趕路,今晚大夥都好好休息,快走吧。”
語畢,先領路而去。李家村民深怕被遺棄,即使走不動也要走,緊緊尾隨著餘桐生。殿後的依舊是簡求春和南宮朗。南宮朗剛過十二歲,但身高已經快追上簡求春,他瞄著簡求春懷裡小丫頭,說道︰
“是個啞巴?”
那小女孩睡意正濃,努力張著眼楮,開口答道︰
“我不是啞巴,我在瞧怎麼一覺醒來,就多了這麼多人。”
“咱們是拿你去賣的,待會兒就去拍賣。”
“要賣給誰?”童音問著。
南宮朗一征,沒料到她會這樣反問。這中哪來的小白癡?他又探頭看看窩在簡求春懷裡的小臉。
那小臉還是髒兮兮的,真的不算好看,但有時女娃好看反而是麻煩。他隨口說著︰
“我把你賣給奴人,讓你變成奴人裡的小奴人,生生世世都是奴人!”
她努力聽著他說話,小頭卻開始點向簡求春的懷裡,點著點著一閉,咕噥著︰
“要賣我,先等我睡一覺……”
簡求春忍著笑,朝南宮朗使了個眼色;
“求春在問你,你叫什麼?”南宮朗面色不豫道。
童稚的小臉勉強又探出來,張口欲答,最後化為一個呵欠,“我想不起來……”
豢命豢,最後兩眼這真是一個好累的夜晚。她只是答了一句想不起來,就被那個凶露的哥哥給搖醒,逼她“下床”徒步走著,還好有人牽著她,不然一定就地睡著。
來到破廟,她發現這些據說是李家村的村民集體縮在另一頭,破廟明明不小的,這些人是在互相取暖嗎?
她想了想,決定橫躺著比較舒服,於是來到空空的這一頭,鋪好破布當床睡。
一覺醒來就被哥哥們發現。率領逃難的,是四個哥哥,身上都染著腥臭無比的血,她不喜歡這種氣味!但寄人籬下她也只能忍了,她打個呵欠,正想躺下睡覺時,剛分完饅頭的簡求春來到她的身邊,笑著把一小瓣饅頭塞給她。
這麼小……也對,才個幾個饅頭要分給十幾人,這個哥哥心地真好。她摸摸肚子,朝他笑道︰
“謝謝哥哥。”沒關系,饅頭小,她的嘴更小,一小口一小口吃著,吃飽飽睡覺覺。簡求春就坐在她身旁,看她眼楮眯眯啃著饅頭,像是隨時會睡著。他笑了笑,對她比了個手勢。
她初時看了一頭霧水,對上他的眼楮,哦了一聲,道︰
“我還是想不起來。我想,等明天我起來時,就能想清楚了。”
簡求春愣了下,指指自己的眼楮。
“哥哥的眼楮會說話啊,我看得懂耶。”她也發現這個事實,非常感興趣地坐起來,跟他面對面的。
簡求春見她眼楮張得大大的,專心地注視他的眼。他抿抿嘴,笑了。
她更是驚奇,“哇,哥哥的眼楮真的會說話,好漂亮呢。”簡求春朝她笑著。
“哥哥在說,男人漂亮不太好。”她未覺得簡求春錯愕驚訝她真能看懂的表情,偏著頭想了一陣,問道︰
“為什麼?”
簡求春輕輕踫了她肩。她又看向他的眼楮,道︰
“我長了才知道嗎?”算了,她的好奇心並不是那麼重,男人漂不漂亮實在不是很重要,夠賞心悅目就好了。
小饅頭很快就被她吃完了,雖然完全不飽,但聊勝於無,她爬回她的破布上睡大覺,簡求春一個勾手,把她塞進他的懷裡。
暖暖的懷抱當棉被,她當然求之不得。很快地,她在敲周公的大門了。半夢半醒間,她的眯眯眼覦見簡求春不入睡,反而從包袱裡摸出一本書來看。
她已經很愛困了,這個啞巴哥哥還願意來回摸著她的小頭,害她真的要睡著了。
她閉上眼的那一刻,瞥見那個叫蓮花的小姐姐正跪在佛祖面前祈福。
這個……她覺得睡覺比較重要。佛祖佛祖原諒我吧……
餘桐生走過去,道︰“蓮花向佛祖祈求什麼呢?”
“蓮花祈求咱們能一路順利抵達迷周城,每個人都能平平安安的。”
“小姑娘真好心,但盼你這性子永遠都不會改。對了,今天正好是我家兄長的頭七日,你也替他祝禱,望佛祖早日接他上西方極樂世界,永不再受戰亂之苦吧。”
“嗯,蓮花會跟佛祖求大哥哥的哥哥上西方極樂世界的。”
“那就多謝了,有空你也去合個眼,明天天亮,不論是否下雨,都得趕緊出發。”
躺在簡求春懷裡的小人兒聽著他們的隅隅細語,繼續半沉在夢裡。
冷風突地自破廟門灌進,她打哆嗦的同時,聽見破廟裡村民們的驚呼。
接著竟是一陣寂靜。
仿佛空氣凝結,沒有人捨得呼吸。她實在懶得張眼,求春哥哥沒動,就表示沒事,她繼續膜拜周公爺爺。
刀刮似的目光掃過她,她縮了縮肩,埋得更深。
“朗弟,都準備好了嗎?”餘桐生低聲問道。
“嗯。”
原來是那個惡霸的哥哥進廟來,難怪大家都嚇得呆了,她記得,他叫南宮朗,一身都汙濁的血漬,令她很不舒服。
“求春,走了。”餘桐生輕聲叫著。她棉被兼枕頭的求春哥哥小心地放下她,任她睡在草堆上。哎,要冷冷地睡覺了。
“餘四爺,您們要上哪去?”那中年漢子急聲問道。
“大叔莫慌,今天是咱們兄弟的頭七日,我們到外頭送一程,就在廟外,不會走遠。”
極濃的腥臭撲面,她緊緊閉著眼楮,把小臉埋進草堆裡。
有個人的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然後,突然間,勾起她小小的腰。
她立即騰空起來。
她要睡要睡啊……放她睡覺啦……
“還真是輕得像羽毛一們,難怪求春你抱得輕松。”
南宮朗又隨便把她放回去。
“她怎麼睡在你懷裡?不怕咱們麼?”
簡求春不知比了什麼手勢,完全不合十二歲少年的清冽聲音響起。
“這不是事實麼?求咱們又怕咱們,咱們是食人的魔鬼,要殺人由咱們來,保住他們也由咱們來,什麼便宜都是他們佔盡!”
興許是這二人比眼楮大小,好一陣子沒有動靜,直到憲傘聲響起,她才聽出他們出廟去了。終於可以好好睡覺了……她心滿意足地準備入睡去。
“真看不出那樣的美少年……殺人如麻……”
“像是天仙下凡,卻又心狠手辣,是不是有問題啊……”
“嬸嬸,他生得這麼美,絕不是夜叉,他救了咱們,肯定是佛祖派來的好天使。”蓮花低聲說著。
“蓮花真是好心腸,總是不把事情想壞……”
嗯……他們繼續私語,她就繼續睡覺去。
迷迷糊糊好不容易睡著,但半夜一陣冷風拼命地灌進來,身體再縮下去就會骨折了。她吸吸鼻子,微微地張開眼。
她愈縮愈小,縮到身可能是另一頭村民怕黑吧,她看見有燭火一直在那頭燃著,她這裡黑漆漆一團的,廟門幾乎掩著的,哪來的冷風?冷得她渾身寒毛直立。她揉揉眼楮爬起來,打算去找求春哥哥。他人好再讓她窩窩吧。她拖起破布包住小小的身體,小步移向門口。真怪,明明門口灌進的風並不大,為何她這麼寒?
她探出小頭,瞧見四個哥哥在廟簷下或坐或站,圍著溫暖的火堆,不知在燒些什麼。
“大哥若收到了這些東西,不知該笑還該哭。”一身青衫的墨隨華微笑著,接過餘桐生的溫酒,飲了一口。他的外貌看起來有點老成,不如餘桐生的精明,也不如簡求春那種書卷味兒頗重的相貌。
“自然是該笑了。他死前念念不忘的東西,燒給了他,他應該開心。這事可不能外傳,讓人知道他一個為太子而死的大男人,竟心念這種東西,可就丟臉了。”餘桐生道。他排行老四,但年齡方面一直是個謎,沒有人問他,他也從不主動說起。
南宮朗背對著她,一口飲盡,冷笑道︰
“做做樣子而已,這世上哪來的陰曹地府?”
他身上的白衣幾乎可以稱之紅衫了。但他就是不換。
墨隨華笑道︰
“信佛就成了今日的破廟,皇朝裡就算有鬼神,也得看人願不願意誠心信啊。”她的目光落在沒有說話的簡求春身上,面色一喜,才走出破廟一步,就看見雨中有人走來。
這雨中人,連把傘都沒有撐。
她微地詫異,發現四個哥哥都沒有察覺這個自雨中行來……
“哥哥……”她才低叫了一聲,那四人立即耳尖轉過來。南宮朗背著光,瞧著她一頭亂七八糟的髒發。“你出來做什麼?”冷冷的聲音可以媲美到剛才的寒風了。
簡求春與她親近些,笑著朝她走來。
她完全沒注意到這四人,呆呆看著那雨中人愈走愈近,那的背後有……她硬生生血淋淋吞下慘叫,直接跳進簡求春的懷裡。
“求春,這丫頭跟著你了。”墨隨華笑道,但笑意未達眼裡。“這可不是件好事。”
“這倒是。”南宮朗又轉回去,繼續喝著他的烈酒,血腥的碎屍劍就枕在他懷裡。“她跟裡頭的的什麼花差不多,都只能仰賴他人鼻息過活,求春,你可別自找麻煩。”
簡求春以為她聽到這些話才渾身發抖,便安撫地拍拍她的小小背。
“哎!”幽幽嘆息。這嘆息聲,好像沒人聽見一樣。她、她聽見了啊!抱著她的求春哥哥,慢慢抬起她的下巴,逼她直視他的眼楮。
她抖著說︰“我、我不冷,我不要到火堆取暖……我進去睡……”她不是言不由衷、口是心非啊!別抱她別抱她……她哭喪著臉,安坐在簡求春懷裡,用力閉上眼。
那雨中人一直在火堆旁走來走去,懷念地看著這四個大哥哥。她很怕很怕啊……
“咦,這小姑娘是不是……”那雨中人的聲音像自遠方傳來有些空幻,讓她耳膜痛痛的,淚珠湧進眼瞳間。
她不是她不是,放過她吧!“小姑娘,你張開眼讓我瞧瞧。”
我不要我不要我什麼都沒看見。
“有耗子!”
我不會被騙我不會被騙!
“誰允你這樣看我?”南宮朗冷冷道。
“惡霸哥哥生得好看?人人絕對有責欣賞!”她含淚說道。拜託,讓她欣賞吧!南宮朗一怔,目露凶光。
“小妹妹?”那雨中人又叫。
她努力盯著南宮朗。
“我帶你走,好嗎?”
她打著顫,牙關一時竟合不上。“大、大爺,雖然生死由天,可、可是我、我覺得、如果還輪不到我、請、請別帶我走……”
四名年輕人互相看了一眼。南宮朗瞪著她,道︰
“你又在胡扯什麼?”
“你本就不該出生在這世上,為何在此?”那雨中人聲音嚴厲。
她聞言,嚇得哭出聲,緊緊揪住簡求春的袖子。
不行,四個哥哥根本看不見他跟黑白無常,保不住她……對,廟裡有神佛,她放棄簡求春的袖子,踉踉蹌蹌地跑過南宮朗,奔進破廟裡。
南宮朗立即撐起碎屍劍,跟兄弟們再對看一眼,皺眉道︰
“這小丫頭瘋了麼?”
“你在做什麼?快下來啊!”蓮花叫道。
她不下去不下去,佛祖爺爺奶奶,保佑她保佑她……
“你這是何苦?你跟我一塊走,好過在人世間受苦。”那雨中人毫不懼怕地步進廟裡。他掃過縮在那一頭的村發,不放在心上,來到供桌前,又道︰
“你一人孤苦無依,到了下頭,我照顧你,好嗎?”
“不好不好……”她哭著。“你走開走開!”佛祖不靈了不靈了!
“為什麼不好?”
“你是鬼,後頭那兩個……不是很好看……下頭的鬼一定很醜,我會怕……”
那雨中人聞言一怔。
“小姑娘在胡扯什麼?”餘桐生硬是抱下她,見村民驚嚇得縮成一團,安撫道︰“諸位莫怕,小妹妹是發惡夢了。”
“現在這人間倒也是一場惡夢。”那雨中人只是淡淡看了餘桐生一眼,便鎖住南宮朗妖美的面龐。一會兒,這雨中人才嘆息地指向南宮朗,道︰“將來,這些人也會是人間一場惡夢,其中以他為最。人間惡夢做不盡,你在世間逗留也會惡夢連連。”
她看看南宮朗,低聲道︰“至少,他比較好看。”
南宮朗鎖起那雙極為漂亮的劍眉。簡求春立即自余桐生手下搶抱回她,她埋進他的懷時,不敢再看。
“求春哥哥,有鬼……”她低聲說著,勉強伸出手,指著借桌前。“有鬼……”
此起彼落的驚叫,令墨隨華大喝一聲︰
“全都住嘴。一個娃兒發瘋的話,也由得人們駭怕嗎?”
余桐生神色自然,平靜道︰
“是啊,一個小孩子也不知逃了幾天,失去記憶,如今受驚發瘋,也不是不可能。”
簡求春抱緊她,垂下眸不吭聲,似是同意她發瘋的論點,同時有無意拉開與餘桐生的距離。
“四爺,她、她本來就不知是哪冒出來的,現在又……真要讓她跟著嗎?”中年漢子結結巴巴道。
餘桐生沉默不語。
“這醜丫頭見人還是見鬼,我都在這兒,誰想越過我,也得看我碎屍劍允不允?”嗚,惡霸哥哥,是我誤會你了!她一點也不介意被這樣拎著,還非常配合地環住惡霸哥哥的腰身。
南宮朗又攏著眉頭,任她抱著。
他只是不爽這些人“舍人為己”的精神,這小丫頭賴他什麼賴?她偷覦著那高大的鬼就停在南宮朗面前,細細觀察著南宮朗。
不知是那人真不敢再上前,還是南宮朗渾身散發著殺氣,總之,那人就是停住了。
惡霸哥哥比佛祖還靈!她靠他了!
“小妹妹,這四人都是我的好兄弟,感情卻忘得徹底,唯有你,我割捨不掉。他們命中過於凶殘,命盤非常人所能承受,天機不可泄,總之,都不是你能招惹的。”不不,現在她覺得這惡霸哥哥好極得痛哭流涕。
“不過,走過奈河橋,前塵往事依舊。你要活著,就別再接近這幾人,他們,尤其這個少年,他是我五弟南宮朗……”
南宮朗能擋得了鬼!他太好了,好到她感動得“我喜歡惡霸哥哥……”勝過喜歡一個鬼,嗚……
南宮朗雖然聽見,但也沒說什麼。與其說,他撐著碎屍在防鬼,不如說他是做給那些村民看的。鬼?世上哪來的鬼?多半是小孩子嚇壞而已。
“現在,你告訴他們,剛才他們燒的書,我收到了,這書,我一直在等著,沒有想到不及成書,我便魂歸地府,若他們能能活得過今晚,記得下次續集出來再燒給我。”
什麼啊。
“說!”
她非常識時務,哽咽著︰
“這鬼,說收到你們燒的東西了,下次續集出來,要再燒給他。”
這四兄弟聞言驚愕。
“別放下劍別放下劍,惡霸哥哥,別放下劍,他對你不好,他說你是壞蛋,你放下劍,我就完了!你是好人你是好人!”
“小姑娘,剛才你看見我們燒書了?”
“沒有……沒有……”她哭著︰“他還說,他將在地府任官職,不必擔心。以後你們各自保重。”
“我的屍身是他們四人葬的,自然該報答。這是我最後一次上陽間,你告訴餘桐生,立即走,不要回頭,離此不遠,正有一批惡寇冒雨而來,再不走會撞上的。”她一個字也不敢漏的說完。
餘桐生聞言,眸光抹過疑慮,深深地打量她。
那鬼目光落在南宮朗無懼的臉龐,搖頭道︰“修羅之姿,毀滅天地,原來這四人中確實出現一個連皇朝都無法控制的人,我早該看出來,只是我想他年輕,縱有妖氣也不會是他……接下來的話,你可別說,否則黑白無常會找上你的。”
她不說她不說,她發誓不說!不過,可不可以別告訴她啊!
“我的一句話,絕抵不過命定。你們這裡頭死傷十人,不管你們逃多遠,最終,離世十人,絕無遺漏。就如同你的命,無論你再怎麼逃,都不是這世間人,遲早得回去的。”
餘桐生決定賭了。“冒雨趕路。”即使這些流民早已疲憊不堪,要命就得上路。
於是,在黑漆漆的夜裡,一群人偷偷摸摸地逃難了。雖然老弱婦孺偶有倒下,導致逃命速度過慢,但沒有人敢抗議,相互扶持再繼續趕路。
這四名年輕人大可指袖一走了之,但還是留下來,光是沖著這點,村民心中感激,誰也不敢抱怨。
尤其四人中那最年少的天神殿後,誰都能感覺他的厭煩。如果他突然離去,等同失去了一名有力的保護者,誰敢惹毛他?就怕他一句“就地解散”,大夥全完了。
南宮朗扛著劍,勉為其難守著後方。他是巴不得立即出現大軍,好好殺他一場,偏要以保住這些的人命為重。
有個小身影氣喘吁吁落後了,他哼聲道︰
“你要落在我後頭,我可不理。”
她吸吸鼻子,非常地看著前頭的簡求春。
“你看他也沒有用,他得背著孕婦呢。”他諷笑著。
“鬼會發現你呢。”南宮朗唬她。
“惡霸哥哥的腰帶系著我,我就不怕鬼了。”
“大難來時,我直接砍了腰帶,瞧你怎麼辦,沒遇鬼也教壞蛋給殺了。”他畢竟年少,少有人這樣跟他抬杠,一時忍不住回她二句。
“這……生死有命,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別讓我太痛就好。”她苦著臉答道。這事她倒是看得開,她想,她年紀這麼小,應該沒做過什麼壞事,就算到了下面,把眼楮閉一閉,求閻王爺趕緊送她去投胎,眼不見為淨就是。
南宮朗驚詫地看她一眼。這小丫頭說得倒是雲淡風輕,一點也不像是十歲以下的孩童會說的話。
“到時候你所謂的生死有命,是我先去救了旁人而舍了你呢?你總是會怨的吧?”
她非常認真想著他的問題,最後答道︰
“惡霸哥哥跟我不熟,會先去救你喜歡的人,這是無可厚非的,就像我,會先救求春哥哥一樣,我自然不能怨你。”她老成的嘆了口氣,道︰“不過,我希望這事別發生,至少,讓我先看看求春哥哥的家,他說、迷周城裡他有間小宅子,裡頭有好睡的床,溫暖的厚床被,我還是頭一次聽見這樣厚床被,想躺躺呢。”
她拉拉身上破舊的綠色薄布,打了個冷顫。南宮朗皺起眉頭。聽她之意,求春想收留她。求春是怎麼了?留個連自保能力都沒有的小娃兒,簡直是自找麻煩啊!他沒再接話,見他愈走愈慢,遂一把拎起她的衣領,硬是拖到身側。
“還不快往前走!說不得後頭有人在追,連鬼也在追你!”他又嚇她。這懶惰的小人兒,很容易嚇的。
果不其然,她被嚇著一跳,連忙小跑步沖上前。
南宮朗哈哈一笑,朗聲道︰
“小丫頭!”
她一臉委屈地回頭。
“我叫南宮朗,以後入了城,會常見到的。”
“……我忘了我的名字。”沒法告訴他。
“我就叫你小筍幹!”
沒聽見沒聽見,這麼難聽的名字她才不要。她立時混進村民裡。
那些村民一看是她,刻意跟她保持距離。
南宮朗見狀,面色立沉。
“你別怕,”蓮花來到她身邊,道︰“這四位哥哥都是天神降世,來保護我們的!”
天神降世?他們的大哥都已經去做鬼了,這四人真是天神嗎?她鼓著腮幫子,大雨淋濕她一身,沒一會,她又跟不上了。還是蓮花拉著她,二個小人兒才勉強跟進隊伍裡。
兩方廝殺,是自快天亮時開始的。
當時雨勢漸小,天際已有薄白,幾十名穿著破爛軍服的流寇發現他們,雙方尚未有反應,身體已經出現本能反擊。
殺殺殺!幾年的皇朝內亂,已經練就人人拿刀本能砍人,不砍人就會死,砍了人才有活命良機。
李家村的村民四處逃散,蓮花緊緊撐住她的小手。
她第一次看見殺人如砍柴的景象,一時幹哎不停。這四個哥哥明明看起來都是斯文人,殺起人來卻毫不手軟,甚至像以砍人頭為樂一樣。
其中,以南宮朗最為年少,但殺人行雲流水,殺得興起時竟會哼著小曲,她一時傻眼,打從體內陣陣發寒,一時之間只覺這裡是人間地獄。
縱使四人能以一抵數十,有些村民還是倒下了,她想抽手,但蓮花不放手,只好硬拖著蓮花偷偷摸摸退出戰局。她們個頭小,只要躲到樹後頭,說不定能逃過一劫……
“他們有馬!”墨隨華叫道。有馬就難辦了!有人騎著馬沖進村民裡,揮刀砍著,餘桐生揮舞著長槍,硬是將那騎士掃了下來。但騎士不只一人,一時間村民慘叫迭起。
南宮朗雙目通紅,一劍殺得盡興,殺到嘴角發笑,人人先是輕忽他的外貌、他的年齡,卻不知他是兄弟間最為殘忍的一人。
他年僅十二,自有記憶以來,就懂得握刀,後來正逢遇上皇朝內亂,簡直讓他如魚得水,置人於死地一向是他的專長,他巴不得把皇朝裡的敗軍全經他的手殺個精光。
一場酣戰不知持續了多久,倏忽一聲︰
“朗弟!”
相處幾年的情分,南宮朗自然明白那一聲呼喊是何意,他回過神,瞧見好幾匹馬正沖身什麼花跟那小丫頭,準備逃亡去。
他的距離最近,最能救人,沒有多想便疾奔過去。
中途,他順道再解決迎面找死的惡寇,就在這片刻間,他聽見那小丫頭慘叫,定楮一看,瞧見那些騎士裡竟有人將她倆一把抓起分頭奔去。
他暴喝一聲,一劍揮去,斬死擋住去路的流寇,隨即爭掠追去,但這一拖延,他終究追不上馬速。他微微眯起妖眸,舉起碎屍。
餘桐生眼尖,斷然喝道︰
“救蓮花!”
同時,墨隨華運起內力,喊道︰“朗弟,先救蓮花!”
南宮朗清嘯一聲,一劍劃下,劍氣直逼而去。連點預兆也沒有,正在奔跑的馬匹竟然切成兩半,那騎士自頭顱裂至背腰,鮮血盡噴空中。
蓮花頓時跌落地面。
南宮朗看也沒有看向她,滿面殺氣,直勾勾鎖住已經追不上的另一匹馬。
忽地,簡求春掠過他,直追而去。
“求春!”餘桐生叫道。南宮朗冷冷地看著蓮花掙紮爬起來。
落在強寇手裡,絕對不會有好下場。那小丫頭看起來很好,那些人多半不會淩辱她那種扁平的小身子,等求春追上時,八成、甚至更看見的應該是一具屍首吧,他想。
他眼目低垂,注意到染血的草地上有朵小白花。這朵白花真幸運,馬蹄亂踐,竟然沒有踏死它。墨隨華走過他的身邊,抱起幸運的蓮花。
“為什麼選擇她?”南宮朗頭也不回地問道。
“如果我不代你選擇,你會一並連她倆都給殺了。”在他身後的,正是餘桐生。
“若我心中有想救的人呢?”
“你哪來想救的人?”頓了下,餘桐生說也許是真心也許是藉口的原因,“我只知一個蓮花,別一個叫什麼她自己也不清楚,危急之際,我脫口的,自然是有名字的。”總不能上他喊著︰“救那個不是叫蓮花的”吧,等他喊完了,朗弟那劍也早下去了。
墨隨華抱著面色蒼白的蓮花走來。
南宮朗緩緩抬頭,看他一眼。
墨隨華明白他的心思,不甚在意道︰“總要救一個的。我們不知道她的底細,她自稱能見鬼,誰也不知她說的是不是真的,也許她別有心思。”
妖眸盯著蓮花,他殘忍而有趣地笑著︰“你不是心地善良嗎?現在活下來的是你,你是內疚到寧願把活著機會放給別人,還是心喜自己獲救了?”
蓮花驚神未定地瞪著他。
“朗弟!”
南宮朗調頭就走。